李静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小满者,四月中,物至于此小得盈满。
从西宁顺着一条一直往西的公路走,可见几天前的降雪在昆仑山巅留下痕迹明显的雪线,似乎每一座山头都戴了耀眼的皇冠。天空蔚蓝,远处的山岭如同一个高傲的、风姿绰约的公主俯视脚下臣民,又如气势磅礴的伟丈夫在日月下高耸入云。每翻过一个垭口,总会与白头的神山不期而遇,它们在阳光下泛着晶莹,似乎走到哪里,它们就在身旁。它们好像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臣民的守护神,用沉默庄严的姿态遮挡大风大雨,又将一条大江大河从高山、草甸处引向田间地头,引向湖泊大海。同样,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在内心里也对不期而遇的神山生出推崇和敬畏。
牧羊人赶着羊群从那条一直往西的公路路过,原本白色的羊毛被染成蓝色,远远望过去就像是在干旱土地上行走的水珠。它们彳亍前行,在风里找寻食物,逐渐隐入远处的蒿草中。羊在J.H.摩尔的著作中被称为天空的孩子。说它们是从文明之前的险峻高山来到平原的。它们的颜色和形态,至今依然像是在天上一样。它们没有被赋予捍卫自己的能力,它们唯有的自卫方式便是温驯与躲避。它们被置于造物序列的最低一级,命定与舍身联在一起。它们以其悲烈的牺牲,维系着众生的终极平衡,微弱而不息地生存在世界上。
我们在离天空更近的地方邂逅它们,看它们身着蓝色的毛发走遥远的路穿过大片的蒿草地,听到行走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只是例行公事般远足,不知终点在何处,也无须过问。牧羊人站在远处,有着被罡风亲吻过的古铜色肤色,他在一天时间里花去大量的时间打量远处公路上行驶的车辆。他甚至希冀开车的人从车上下来撒一泡尿,跟他搭讪。
南来北往的车辆难得停下来,也很少有人跑来和他搭讪。更多时候,牧羊人的视野中会出现一只蹦蹦跳跳的野兔,或者四五只蹦蹦跳跳的野兔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一时间,属于他的寂静世界便呈现出短暂的喧嚣。野兔本就有一种令人惊异的适应环境的能力,据说它们在全球的分布比麻雀更为广泛和普遍。
梭罗在《瓦尔登湖》中预言过野兔:“要是没有兔子和鹧鸪,一个田野还成什么田野呢?它们是最简单的土生土长的动物,与大自然同色彩、同性质,和树叶、和土地是最亲密的联盟。看到兔子和鹧鸪跑掉的时候,你不觉得它们是禽兽,它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仿佛飒飒的树叶一样。不管发生怎么样的革命,兔子和鹧鸪一定可以永存,像土生土长的人一样。不能维持一只兔子的生活的田野一定是贫瘠无比的。”
看到那么多只敏捷穿行的兔子,很难不想象这片广阔田野的繁荣。或许在天空中还有一只苍鹰,正在虎视眈眈地注视着那些看上去敏捷又笨拙的兔子。许多时候,它们快速地俯冲下来,未触及地面又迅疾飞起。然后再盘旋,再安静,再俯冲,叼起一只惊恐的兔子展开双翅掠过苍茫大地,飞向远处……但野兔一双谛听的比脑袋还长的耳朵,两条飞奔的比躯干还长的后腿,以及传统的北方村庄的颜色、鱼一样的寂哑无声,这些因素赋予它们传奇色彩和神秘气氛,就如同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牧羊人一般,行走,找寻食物,繁衍生息。
天空中還有一只灰褐色的鹞鹰正在锲而不舍地追逐一只喜鹊,喜鹊发出惊慌失措的声音,似是嗓子里含了很多粒沙子,另一只喜鹊赶来帮忙,但鹞鹰不为所动,它们起伏、周旋,打斗,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或仓皇而逃,或凯旋归去。都说在整个生物圈里,每一个物种似乎都有自己专属的地界线,这条地界线的一边是生,一边是死,这是不可逾越的自然法则,它像一道无法解除的魔咒,万物皆受约束。但,很多时候很多生物向死而生,来阐释自然界的繁华与萧瑟、慈祥与凶险。
节气里的小满,已经有了足够的阳光和雨水,植物已蓬勃生长,收成已是小得盈满。但在高原上,在这个季节肆意活着的,除去风雪,委实不多。
然而,这里有那么多只来自天空的羊和那么多蹦蹦跳跳的兔子,所以,依然小满。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夏至,五月中,夏,假也,至,极也,万物于此皆假大而至极也。
泥泞小路的近旁开满了花儿,黄色蒲公英占了主角。顺着泥泞小路往上走,就有开得繁盛的金露梅和银露梅。记事时,父亲从山里背回来许多湿漉漉的金露梅,告诉我它的另一个名字叫鞭麻,晒干了可做烧柴用。
但我的目标是山岭高处的白花杜鹃。
友人在她的文字中说:夏天,会跟着母亲去高山上割头花杜鹃,并将成捆的头花杜鹃背回家,晒干,做柴火。头花杜鹃即便是晒干后,清香依旧馥郁,花朵形状完整,放进灶膛时,不仅火焰旺,还毕剥作响,我们叫它“香柴”。
也还记得有一年母亲和姐姐一大早就出发,她们说要去山林里摘杜鹃花,那时候我还小,好骗。我坐在门槛上等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再等,下雨天的时候也等,我甚至想着母亲手里可能摘了大把紫色、白色的花儿,姐姐可能在发间、耳朵后面别了一支紫色或白色的花朵。
后来她俩回来了,两手空空,她们说山岭里的路太难走,走了好几天都没走到杜鹃花盛开的地方,所以就更不要说摘花了。可是有一次她们无意中的对话暴露了那次行程,母亲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手术,在医院躺了五天,而我和山里的杜鹃都还在等待之中。那些天里我不止一次地遗憾母亲没摘到白色和紫色的花朵,那个被我洗了又洗的玻璃瓶子空置了整个夏季。我也没看到姐姐因为在发间别了一支花束而让她比往日更妩媚的模样。
所以,我时常想象一种花朵覆盖山坡如锦缎般铺开的场面,我置身其中,不说话,却千言万语。或者与母亲同行,她在前面,我踩着她的脚印小心前行。
我在若干年之后的夏至时节出发,去找寻开得繁盛的杜鹃,以弥补我们的遗憾。
山岭里的雨说下就下,我打开伞。想起于丹在某年某月某日行走于敦煌沙漠,出发前给自己师兄留一张纸条:不要担心,我带了手电筒。似乎,手电筒的那一束光就可以使她黑暗的视野变成白昼。而我,带了伞。
红色的伞让原本静卧在草地上的牛打着响鼻,起身,聚拢,有些牛开始尥蹶子。突然想起牛可能对红色敏感,它们突然激动可能是因为我所带的伞太醒目。我收起伞,即便身后的牛为某件事惊恐万状,我也不再觉得它们是冲着我来的。原来,一把伞带给我安全的同时也会给我带来危险。同样,在于丹的故事里那支手电筒并不能让她安全地走出沙漠,她的师兄在沙漠里找到她时她正绝望地看着星星,感受从未有过的寒冷。
远处,雾锁山头,我和我所期望的杜鹃还有一座山的距离。雨下得淅淅沥沥,一只尾部拖着圆球的蜘蛛快速从脚底下穿过,蒲公英和草莓匍匐在地,又将自己鲜亮细碎的花儿倔强向上。很多时候,人不如一株植物,植物沉默,顺其自然。而我明明知道自己有可能到不了目的地,却一再坚持,努力说服自己不要放弃。看上去又坚韧,又浪费。
雨滂沱而下,一只长尾巴的雉鸡嘲笑我,三只长着长角的山羊盯着我,两只窜来窜去的狗朝我乱喊乱叫。此时,暗里倔强的我,可以满足它们的好奇和震惊。似乎,整个山岭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行走,气喘吁吁,呼吸却轻如羽翼。我生出荒诞的想法,想起戴青塔娜的一句歌词:我暴露在深深的寂静中,听得到,那已远去却回荡在耳边陌生的欢笑,我将自己埋葬,祭献给一片无人的荒原……
一个半小时后,雨终于还是停了,云层之后霞光万丈,太阳一步步挪出浓稠的云朵,高高挂在天空里。而此时山岭里也只剩下我,却感到自己仿佛变得蔚蓝,变得无边无际。美国哲学家梭罗曾这样表达过对自然、对生命的看法,他说:我步入丛林,我想知道生活的意义,我从中学习,免得在生命终结的时候,好像从来没有活过一样。我终于知道即便有一千条理由唆使我放弃,我依然选择前行。
阳光普照的山岭又再次活跃起来:远处牧马人骑着马跑过,哒哒的马蹄声蔓延;雉鸡的叫声高亢,飞鸟的鸣啭声清脆婉转;山顶的牛群移动,风吹过来铜铃的声音;草木摇曳,萧萧不已,整个山野处在响亮之中……
举目上望,视野所及处有大片雪一样的白色,而在山腰处紫色的花朵如锦缎般铺开在山岭里。地面湿滑,昆虫和野草繁盛,我在草木的缝隙里小心翼翼前行,我想到一条蛇,想到一个陷阱,想到树上长满的尖刺,但在最终,我只想到杜鹃像雪一样白。
步行三个小时后,我终于到达了白色杜鹃盛开的地方。白色杜鹃应该属于高山杜鹃的一种,植物百科上说高山杜鹃花序顶生,伞形,有花数朵;花萼小,红色或紫色,花冠宽漏斗状;花朵淡紫蔷薇色至紫色,罕为白色。而在这里,满目皆是白色的高山杜鹃。一大群人隐藏其中都很难发现其踪迹。
马儿的嘶鸣声从天上来,远处牛铃叮当作响,伞状的杜鹃依托紫色的花柄,几朵花凑在一起成为大伞,苔藓覆盖岩壁,松软如长纤锦纶织就的毯子,细小的花朵从苔藓的缝隙里伸出头来,如星星点缀星空,昆虫繁忙,野花繁忙。突然觉得,此时我呼唤什么就是什么:庄稼、野草、花朵,昆虫……还有那个被空置的玻璃瓶,瞬间盈满。
我并没有分外喜悦,我只是在想象一种场景,比如原本属于母亲的杜鹃花,属于姐姐的杜鹃花,属于友人的杜鹃花。我将自己扮成不同的角色,去感受,去交谈,去倾听。
明明我身临其境,却仿佛道听途说。
不管你有没有看到,夏至时节,那些静谧的事物在高山上,或者,雪水渐次融化的原野里,生长,飞翔,流动。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大暑,热也,就热之中分为大小,月初为小,月中为大,今则热气犹大也。
青海湖的阳光正值正午,强烈,灼热。烟色浩渺,深邃而纯净。一面硕大的蔚蓝的镜子正在反射出天空的蔚蓝。大朵的云浓密,低垂如幕,似乎一伸手就能扯下一大片来。站在沙滩上的人们感受到强烈的温度,慌忙用伞遮挡纷披而下的光线。但脚下的湖水依然清凉,有着高原应有的温度,海浪从遥远的地方欢唱着一波波走过来,拍打着岸边。
远处金黄色的油菜花点缀蔚蓝,游人接踵而至,拿出纱巾,摆出好看的姿势,拍照,上传,炫耀,忙碌不已。大暑时节,白天的青海湖有着不同于往日的繁华,处处热闹,处处人声鼎沸。
栖息在青海湖周边的水鸟也开始忙碌。它们一边小心翼翼地提防入侵的行人,一边使尽浑身解数养儿育女。它们在空中鸣叫,有时翅膀拍打着水面,声音在广阔的湖面上传到很远的地方。斑头雁父母在水域深处带着孩子们嬉戏玩耍,一会游进人们的视线,一会又远远地游离开来。一只鱼鸥盘旋在水面,目光紧盯着水面,它不停地拍动翅膀,努力使自己保持平衡。它有好看的红色嘴巴,嘴尖端稍弯,上下点缀黑斑。倏忽,如剑一般俯冲而下,很快又从水里飞起来,就如同那只盘旋在辽阔大地上面的苍鹰,一次次找寻目标,一次次俯冲,一条小鱼的尾巴从它的红色嘴巴里露出来。它听到不远处的沼泽地中有“呀呀”的呼唤声,它把小鱼放到其中一张小嘴中,又回到刚刚捕捉到小鱼的地方。
鱼鸥飞去来回,不远处的两只小生命一丝不苟地盯着母亲的身影,母亲一丝不苟地盯着水面,唯恐错过某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尝试十多次,成功一次,也算是较高的成功率了。或者有一次,刚刚捉到的小鱼从鱼鸥的大嘴中滑落下来,再次跌落水中,水面溅起水花,随即平静。不远处的两只小生命依然“呀呀”地呼唤着母亲,母亲再次盘旋在水面,拍打着翅膀,尽力保持平衡。
鸟学家将鸟儿的叫声分成两种,即“鸣啭”和“叙鸣”。“鸣啭”是歌唱,主要是为雄鸟在春天对爱情的抒发,“叙鸣”是言说,是鸟儿之间日常信息的沟通。如果春天时我们听到赏心悦耳的鸟鸣声,那可能是“鸣啭”,而小鱼鸥的叫声必然是“叙鸣”,如呱呱坠地的小婴儿,向母亲表达他们的饑饿、惊奇、满意及感谢等。而有了孩子的母亲只盯着水面,找寻一条小鱼游弋的线路,忘记了曾经令它心动的鸣啭声。
大暑时节,青海湖周边大片湿地中,水草茂盛,指甲大的蓝色蝴蝶流连于花草间。落单的或成对的鸟儿在水草间穿梭游弋,躲开游人。人们一次次成为闯入它们领地的不速之客,而它们却一再做着让步。大概在空无一人的夜晚,湖面洒落星光,月亮在波光粼粼的水面穿行,水面下的鱼群已安静,鸟雀归巢,此时只有猎猎风声震耳欲聋,大风令星空一片混乱,耀眼灿烂,银河流得哗啦作响。或许,这里才可以回归到最真实的模样。
我们可以想象青海湖最原始的模样,亿万年前整个青藏高原波涛汹涌,后来经几次地壳运动,这个原本波涛汹涌的地方成了年轻的高原,而在祁连山脉、大通山、日月山的断层陷层中形成一块碧波千顷的淡水湖,而后又逐渐成为内陆最大的咸水湖,用一种与世无争的姿态屹立在高地之上,又以高傲的姿态追忆亿万年前这里碧波荡漾的模样。
那个最早发现青海湖的人感慨青海湖之魅惑,无与伦比。越来越多的人在夏季时来到这里,感受青海湖之魅惑:广阔的牧场绿茵如毯;望不到边的油菜花迎风飘香;牧民的帐篷星罗棋布;沿途所见是成群结队的牦牛,阳光中远处的沼泽如翡翠一般,一座又一座的玛尼石堆显现在视野里。朝着风和太阳,野花汇集如绸缎,河流贯穿,湖泊星罗棋布,人在云水间游走,恍如仙境。
如果有几只兔子蹦出来,一跳一跳钻到蒿草更深处,站在旷野之上的人们更能想象这片广阔田野的繁荣。
但在游人繁多的时节,那些野兔只能躲在洞穴深处。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处暑,七月中,处,止也,暑气至此而止矣。
山岭里,一头牛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发出很大的响鼻声,似是因为我踏入它的领地而向我发出警告。田野里还有牧羊人,他们站在山的顶端,如一尊缓慢移动的雕塑,或者像长在山顶上的植株,他们抽旱烟,烟瓶顶端冒出青色的烟,烟气在空旷的田野里袅袅升腾。
秋天苍茫,空旷辽阔,植物的种子日渐饱满,成熟,急于离开母体。它们的办法多种多样,每一种生存并繁殖的植物都学会了繁衍。它们将种子沾染在我的裤角之上,自然散开,无规则排列。偶然有一粒珠子撒落,又有新的珠子填补,图案之上是一朵玫瑰,或是一枝干瘪的树杈,抑或是一朵失去色彩的鸢尾花。不同的种子加入浩浩荡荡的迁徙队伍中,不时选择合适的环境留下来。
我带着草的种子翻越一座山,再翻越一座山,我和种子都没有明确的目标。流浪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从山林到沟壑再到小溪,一粒种子随着水流驶向远处;又有一粒种子跌落,掉进菜园里;还有一粒种子被旁边的鸟儿衔走了;还有的躺在路中间的浮土中等过往的车辆碾压……
秋虫鸣叫,在阳光下此起彼伏,密集如落雨。原本安静的田野在它们不停歇的叫声里变得分外繁华,一只黑色的小虫缓慢地爬上香薷毛茸茸的花朵上,抖抖翅膀,飞走。摇曳的草木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似是窃窃私语,耳鬓厮磨,忙碌不已。它们快乐地说笑,在空旷的田野里,也只有它们快乐的说笑声。
草场上草木葳蕤,草木之下的泥土泛着黑色的光亮。草丛里鸟儿雀跃,叽叽喳喳争吵不休,它们看到一个陌生的面孔突然闯入它们的领地,心生警惕,用高八度的声音吓唬这个陌生人,但是毫无成效。它们用自己透亮的眼睛打量这个陌生人,用左眼看,再用右眼看,在几步开外跳两下飞起来,再落下。它们反复地做着同一个动作,从恐惧,惊诧,惊奇,到习以为常。
其实,我很希望自己用一下午的时间变成一只小虫,或者一株草,俯下身和它们愉快地交流,看它们眉开眼笑,用一个叫“感同身受”的词和它们站在一起,静坐,休息,吃饭,你推我搡,和衣而卧。
田野空旷,用自己巨大的襁褓包裹人们的灵魂:呼吸,沉默,叹息。在山的顶端,裸露在风里的我,似是长成了山上最高的一株植物,周身披着秋日的光晕,寂静而忧伤。我在想山下那些比我低矮的植物是不是也在羡慕我的高度,或者也想尝试人之任性与自由。或许它们很难相信,我此时正在羡慕它们。
山的另一边,油菜脱去枝叶,硕大的孕肚裸露在风里,随风起伏。和风起伏的还有麦子,麦穗金黄,麦秆变得纤细、脆弱,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吹倒一大片。收获季,分娩的阵痛即将来临,大概也是痛并快乐。镶嵌在半山腰的村庄烟囱中冒出青烟,笼罩在村庄之上,往山坡蔓延。路边鸟雀啄食沙棘,橘红的沙棘在阳光里生出细小的光芒,亮晶晶的,似小珊瑚。深蓝色幕布一样的天覆盖着被田野,有着异样的妩媚和悲怆。
此时,田野里色泽明亮,混搭,叛逆,真实。
天边的云朵升起来,似是拿了枪矛冲锋,不一会就侵占了北方的半边天。雷声隆隆,那些鸣叫的鸟雀遁逃,在风雨来临之前找到属于自己的庇护所。
视野里,远处的羊群走向更远处。风悄悄地鼓动着麻制衣服,于是,那瑟瑟抖动的宽大衣袖,就成了此时死气沉沉的潮湿空气中唯一的一线自由。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白露,水土湿气凝而为露,秋属金,金色白,白者露之色,而气始寒也。
青海省海南藏族自治州以南的“过马营”,海拔3107米。
“过马营”这个名字总是给人想象。想象里有叱咤疆场的将军凯旋归来,昂首挺胸,打马走过;牧场里神威的河曲马膘肥体悍,牧马人英姿飒爽;一匹飞马驰骋而过,三千匹飞马仰天长啸。
翻看旧籍,果然此处前身乃国民政府军政部贵德军牧场。但在藏语里“多泉之川”才是“过马营”的真正谜底。
后来,身处“过马营”的牧场依然叫作牧场,但鲜见马匹。马主人成了青稞田的主人。天地间马鸣萧萧的场景就变成了二十万亩青稞摩肩接踵的场景。
白露时节,青稞田裸露在高原上强烈刺眼的阳光下,每一道从蔚蓝深处倾泻而下的光在麦芒上变成了晶莹、细碎的反射光,微风吹拂,十万道光芒汇集,纷披掩映,接近成熟的青稞已谦恭地低下头去。此时,鸟雀之间传达西风带来的丰收消息,屹立在土地中央的稻草人迎风起舞,长袖飘飘。突兀在麦田里的稻草人似是一驾驭河曲马的骑者,正使勁地甩着响鞭,驱赶已经到来或即将到来的危险。但一只飞鸟站在它的帽檐上,左顾右盼。
青稞田整整齐齐摆在辽阔的高原大地上,仿佛一块看不见边的耀眼金块。青稞田是农历七月高原上最宝贵的财富,是大地蓄积的精华。风吹田地,青稞麦芒耳鬓厮磨,摇曳生情,它们窃窃私语,快乐地说笑。此时,流水迂回着穿过草原,羊群被嫁接到天上,原野之上全是青稞赋予的金色而深沉的力量,那是安抚的力量。
田主人的勇气与热情倾注于其中,他们黝黑的面孔在阳光下也泛着金色的光芒,他们喜形于色,用最具有说服力的词语表达:你看,这个穗头横着有12排,竖着有6列,去年每斤青稞卖到一元两角,希望今年的价格不要低于去年的,按照这样计算,我们牧场的职工每个月就能拿到六千元左右的工资,可养活一家人。
是的,麦浪滚滚,田畦蜿蜒,在大地上,除了白昼之外,麦田的金色是最大的光明。农历七月,望不到边的青稞田是高原上无与伦比的光明。
现在牧场的主人属于牧三代,他们曾走出寂寥的牧场去繁华的城市求生存,但城市里的钢筋混凝土令他们困惑迷乱,他们站在城市一隅等一个需要劳力的人将他们带走,他们同水泥和瓦片打交道,他们原本属于草场的手脚,在城市里水土不服。他们又带着心灵的疲惫途经“过马营”回到牧场。他和他的兄弟姐妹躬耕在高原的土地上,他们脚踏实地,他们站在被雪线抬高了海拔的原野之上,播种,施肥,守护,他们抬起高贵的头颅,迎接雨水。他们的眼中有不可复制的忧伤,他们关心粮食和鼠兔,希望两者相安无事,但这种希冀永远都是矛盾,是徒劳,他们也诵经,祈祷并忏悔。他们曾用高射炮打散积聚在空中的冰雹,他们像孩子一样欢呼雀跃,他们燃起篝火跳舞,他们饮下青稞酿成的美酒,他们醉倒在帐篷前的篝火旁……
高原上的大风在每个季节里横行,但大风过后的星空比晴天的星空更锐利璀璨。所以,他们被他们的世界祝福,护佑。
白露时节,太阳的光芒普照高原上的原野,依然热烈。大地明亮,此刻,田主人的声音都在大地上汇聚,他们要讲述一生的事情,他们要抢在冬天到来之前,把心内深藏已久的歌全部唱完。那些高出地平线摇荡的青稞,金黄的身躯里充盈着金黄的血液,它们用沉甸甸的果实和谦逊的一生,向曾经的牧马人致敬。
牧马人知道:生动的大地,不叫任何劳动落空,它让所有的劳动者都能看到成果,它用最淳朴的语言暗示:土地最宜养育勤劳、厚道、朴实、所求有度的人。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冬至,日短至。阴阳争,诸生荡。终藏之气至此而极也。
凌晨五点,夜色黏稠。起床,看天,然后向西而行。
路上几辆拉着货物的重型卡车在黑暗里仗着几米远的光亮哼哧哼哧地吐着白烟前行。头顶星星闪烁,如天空的眼睛。那些在城市深处隐去的星星聚集在原野之上,一粒粒镶嵌在深色幕布般的辽阔天空中如小小的萤火虫儿发出的光亮,欢呼雀跃。
车窗外的颜色随着时间逝去,一点点变得浅淡,天空有隐约的亮白色。在地图定位名叫加什大冬窝的地方,视野所及处有无数盏红色醒目的灯火时亮时灭。友人说“加什大”在藏语里是红柳的意思。想必夏天此地的红柳繁盛,长满绿色的叶子,而在冬天,枝叶又悉数落尽。
那些时亮时灭的红色灯火离自己愈来愈近,如长焦的镜头逐渐从远处拉向近旁。黑暗中看不清楚这漫山遍野的红色灯火究竟以什么作为载体,只是觉得壮阔。再行,头顶星星隐匿,窗外空间不透明,充填着雾、岚、烟气、稀薄的气体。天空微蓝,终于看清楚那一大片闪耀着的红色灯火正是来自矗立在原野上的风力发电机的顶端。它们用间隔相等的时间亮了又熄,再亮再灭,极力将触角升至四野,触摸风,被风触摸。它们跟着风的力量一圈一圈地转动,然后变成电,被输送至远方。
下车远眺,气温低得匪夷所思,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冰冻成霜。四周风声呼啸,哨子一样尖利。风力劲道,似是要将人吹到几米开外。看不到边的红色灯火裹挟着强劲的风在原野里蔓延,一直延伸到山的另一侧。我处在原野中央,群星将我包围,我和无数颗星星一起流浪。我们前赴后继,在黎明前的夜色里将流浪当成狂欢。
近旁的草木在风里左右摇摆,看上去满是倔强、任性。青海西部的风一直很有名,无论春夏还是秋冬。它们在原野里横行,将小颗粒的石子吹到别处,将大块的石头吹没棱角,它们推动沙丘,它们不分白天昼夜,只管“呼呼呼”地叫嚣,似一头愤怒又有力的小兽,要挣断捆绑它的绳子,撒开腿奔跑。
戈壁空空,除去低矮的蒿草,除去风,除去石头,除去那些转动的风车。浩荡的长风吹打着散布在满戈壁的石头,它们坚韧而硬气,在砾石和长得低矮的小灌木之间穿梭,倔强地往一个方向蔓延,似是要吹到遥远的天边。前几天的积雪被它们吹起来,形成小山坡。被风吹起的细雪游走在空气里,如弥漫的浓雾,看不清路线。
冬天萧瑟,青海西部的冬天更是如此,越是往西就越是萧瑟。
行走,依然向西。逆行的拖拉机冒着白烟,拉着几头牛羊,發出快要破掉的声音。司机头裹着围巾,露出眼睛。一条没有封冻的小溪流过河床裸露的河滩,四五条小溪流过河床裸露的河滩。一只羊踩着枯草和薄薄的雪赶来喝水,两三只羊一起喝水,一群羊都过来喝水。松散落在田野的雪如女人面部摸得不均匀的粉底,透过粉底可看得见山的肤色:黝黑,冷峻。觅食的鸟雀飞来,一头撞在玻璃上,殒命……
再向西,左边的旷野里突然地冒出一片水域,大面积的深蓝色与这荒凉的戈壁形成反差,如镜面般平静的湖面闪耀着奇异光芒,有鸟雀在湖面上空滑翔,鸣啭出婉转动听的悦音,这个叫尕海的湖泊在冬日阳光下,在干涸的青海西部,与大海比荡漾,似乎显得更胜一筹。
我在午时赶到德令哈,海子说“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可此时,这是一座阳光的城,强烈的阳光从蔚蓝深处倾泻而下,让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波光粼粼。阳光也照到掩映在青杨之下的村舍上。青杨顶端上喜鹊用枯枝败草搭建的巢穴和村舍之上漫不经心的炊烟都在阳光里熠熠生辉。
华灯初上,这个城市又开始热闹起来,喝了酒的人们轻声浅唱,马头琴“咿咿呀呀”的声音回荡在有些逼仄的空间里,光线不明亮,蒙古长调高亢悠扬的旋律用一种只可意会的音调在光线不明亮的屋子里反复轮回,有人脱下厚重的衣服开始跳舞,跳得忘情而疲惫。旁边的人将大块的羊肉捞到我的碗里,给我斟满酒。浅酌,泪光盈盈。
此时,白天行走过的路线在微醺的光影下愈发清晰:冬天的原野依然还有成群的牛羊,蒿草长得茂盛的地方有牧民的冬窝子,两座小山之间有一两间若隐若现的房舍。偶然出现的一两棵树木悉数脱尽叶片,将虬曲苍劲的枝条裸露在风里,伸向空中。朔风,从荒野漫向怀头他拉草原,漫向河流,我穿着朴素的衣衫,坐在石头之间低吟浅唱,看蔚蓝天空里流云向西,如羽毛般游走,阳光明媚得史无前例。
这个季节,在高原上肆意活着的,除去风雪,还有阳光。
责编: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