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梵
不断后撤的山谷,幽长的隧道,逐渐暗淡的天光,车厢里蠢蠢欲动的腥热,饿到冒烟的肠肚,难以动弹的麻木的双腿,无不在昭示着,还没到终点以前,我们会一直这样疲于奔命。
曾经想要逃离的地方,是生养我的土地,是我对外面世界想象的起点。电视和书籍里的印象对一个山村的小男孩来说,是另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我喜欢在田野,山川,丘壑不断地想象,高楼大厦里琳琅满目的商品,一排西装笔挺的男人横穿马路,靓丽的小汽车轰隆一声就飙得无影无踪。
有一段时间开始对文字敏感起来,跟同学和老师借书看,那书里的文字仿佛蜜蜂飞涌,幼小的心灵被完全包围,更有阵阵袭来的曲调,能感觉到荡秋千似的抑扬顿挫,恍惚混沌的状态,似乎也体验到了难以言说的意象,它们总是勾起,经历过的一些场景,一些永恒的体验,伴随着情感和思索的些许快感。渐渐地,我感到远处有一束光,但隔着重重迷雾,只见得米点大小的微弱之光,时隐时现,当某个瞬间遗忘了那些感觉,就会失去对自己的掌握能力,同时对世界生出恐慌。文字已被放到了信仰的位置,在去过的没去过的,无限的世界发光。
接着开始按葫芦画瓢,写一些青涩的分行文字,年轻是好的,一尘不染的青春凭着一颗真心在凌乱的风中飘荡,在各种意象之间探寻自己的宁静海,装作成熟的样子点一根香烟,在路边小规模地荡气回肠,无知无畏地去冲撞,完全不知悬崖的边界,好像一切的偶然都是必然,一切的现实都是理想主义大放光明之前的夜晚。
连绵的思绪翻涌过后,心情难以名状,那长久堆垛着的就要霉烂的往事重新浮现。
中学時代的一个冬天,我写了一封信给任课的语文老师,意在倾诉自己以文学为业的心曲。师答复,积累知识和经验,以真诚的心投入观察。很平实的建议,一下击中了我的要害。一味地逞心任性,飘忽不定的想象,肤浅而过度反应的情绪,这样的写作有点华而不实,连带着生活也扭曲到模糊。
一直写到青年时代,有一天深夜醒来突然发现,眼前的这个城市,那些闪烁着的华灯,再也不能打动我心。那些写出的稿子,那些因发表而印刷出来的铅字,通通都变成了哑巴,一切呼喊都无意义,一切梦想都已失败。
在欢乐面前艰难地爬过去,我决定沿着泥泞的路,去探寻“我之为我”的那些东西,在久远的跋涉中,将灵魂挂在空旷的天幕上,反复凝望解剖,让旧的血液一滴滴落在家乡的麦苗根部。
拥挤得有些逼仄的空间,住了一家六口人,还要加上我和兄弟两人,这是姑妈家那时的情况。适逢暑期放假,两个刚上三四年级的小男孩出了学校,就嗖嗖地沿河堤而下,一路跑到了集镇上,穿过热闹的人群,不时会听到小摊贩的叫卖声,一屉装满包子的蒸笼在铺门前伫立着,冒出一阵阵的肉香。我和弟弟恋恋不舍地往前走着,那条当地人唤作“陡街”,在我们脚下一点儿也不陡的街道上,卖的都是豌豆粉,臭豆腐,凉米线,麻糖,糕点等常见的吃食,其间夹杂着一些衣服摊子,水果摊子,让人眼花缭乱的碟片摊子。菜街在两条主街道的侧边,记得是一条狭窄的巷子,每次进去都仿佛跌入人海,只能跟在大人们的身后左冲右突,浮浮沉沉,直到某一刻突然发现身边全是陌生人,也不慌,往一边走通头,自然就是终点,反正一定会有人等候我们的。
出了集镇差不多十五分钟,从一座石桥走到土路上去,爬坡,穿过一片树林就到了姑妈家。她家房屋背后有一条公路,正是从集镇延伸下来的,我们走的是近路。在那条公路上,远远地就看到屋后的乱石堆上,一树的血红桃子。第一次见,有点好奇和恐惧,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血红色挤在一起。那时心里想,每个桃子就是一条人命,这棵稍显怪异的树会将四周死去的魂灵吸聚此处,独自生长,向过往的路人发出诱惑而耀眼的警示。
我和弟弟没有轻举妄动,摸了下空荡的肚子,转过身走到房前的院落里去,姑妈和表哥他们正坐在用来围住煤堆的低矮砖墙上,脱下鞋子往外抖里面的泥巴,耕种的锄头、撮箕和挑粪水用的桶就放在旁边。傍晚凉爽的风轻抚着他们劳累的脚掌,他们正说着什么,露出很快乐的表情。我一步步地向前走,快要接近时,姑妈才发现我们,她瞬时高兴地站起来说,原来是我的两个幺儿来了,怪不得今天左眼皮一直跳,快进屋快进屋,我做饭给你们吃。姑妈是一个豪迈的女子,做事历来风风火火,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样子。
那个假期我们时常会去河边玩耍,路上会经过一片竹林,里面雾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一股凉意袭来。据说那片林子闹鬼,大人小孩都不敢进去,在竹林后面有一座废弃的房子,曾有一个老妇人住在里面,也许是长期的孤独,她喜欢上酗酒。每天晚饭后,她也不出去串门,就坐在自家火炉边,一杯又一杯地喝下去,喝得面红耳赤,仿佛又回到了青春时代,有人曾听到她唱几十年前的经典歌曲。
有一天夜晚,她醉的不省人事,眼睛里是朦胧的世界和多年杳无音信的子女,一个踉跄,酒杯坠入火炉,“轰”的一声,大火窜了上来,引燃了火炉上的炕架,继而引燃了房梁和屋顶上的茅草。村里人迅速赶来救火,房顶被烧塌了,正当人们手忙脚乱时,一场暴雨倾盆而下,浇熄了大火。人们用锄头在残垣烂瓦中探寻生命的迹象,一个行事鲁莽的年轻人一锄头挖下去,正好挖在老妇人的肚子上,霎时,一股夹杂着烟灰的焦臭味窜了出来,并且,有许多脓水流出。人们赶忙捂住口鼻,那个年轻人,我的大表哥,立即被吓得跑回了家。
大雨过后,河水暴涨,一片浑浊的黄汤里有的是活蹦乱跳的鱼儿,表哥们牵起网兜跳进河里,冲力巨大的水流将他们往下游推着走,他们凭借这股力,在水中更加地骁勇。我提着水桶追去,他们每隔几分钟,就能网上来一兜鱼,大多是一些六七寸的小鱼,没过多久就装满了一桶。我双手提着沉重的水桶走到水井旁,将鱼全部捞在盆里,然后用竹舀子打水,给它们换上冰爽甘洌的井水。表哥们将水桶拿去继续装鱼,我就在原地负责杀鱼,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先从头到尾地刮鱼鳞,然后给它们开膛破肚,掏出灰褐色的细长的肠子,用手指挖去它们拇指尖大小的鱼鳃,就这样杀了一盆鱼。稍后又来了一盆,我用同样的手法处理了这些不会言语的生命,最终小鱼、面粉、水经过搅拌后,就可以进入油锅,成为金灿灿香喷喷的煎饼。
现在的我有些惊讶,一个九岁的小孩是如此冷静地,祛除任何恐惧,完全用行动完成了杀与被杀,生命与生命间的残酷哲学。后来的我,会小心谨慎地接近一切动物,试着去了解它们的属性,去关怀和爱——包括人。哪怕世界越来越成为一个巨大无比的挑战,但生命的珍贵成了一个秘密在心里不断生长,我还在泥泞中跋涉,负担着自己无意间的罪过,胆怯迟疑地向我的童年走去。
一天晚饭后,姑爹先是表扬我做作业认真,然后给我讲了一通孔夫子的大道理,只记得是“之乎者也”一类,其他完全想不起来,但他那副陶醉的神情是我忘不了的,念诵时似乎有一股凜凛正气从头顶冒出来。正说着,他快速地拿出一支毛笔,举到我的眼前,一脸得意地笑着说,小子,这是河边那片竹林里的青竹做的,纯羊毛手工制作,我敢说整个镇子没有第二支了,他拍了拍胸口。一个可爱的汉子,一个正气的书生,乌烟瘴气的竹林那么诡异,他竟然敢去。
说话间,突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夏天闷热的空气中是那样地不合时宜,那是葬礼上送别的讯号。姑爹说,这是邻村的一个老人,鞭炮声一响起,人们就要送死者奔赴黄泉路了。出于好奇我跑了出去,在屋后的公路上,我看到人们抬着一口漆黑的棺材,正一步步艰难地往山坡上走去,亲人在前面开路,撒上淡黄色的纸钱,那是给路上鬼魂的买路钱。人们跟在棺材后面,依旧说活人的话,有心软的见此情景会抹一把辛酸泪。他们劳累而艰辛的一生,充斥着哀伤的曲调。人们慢慢明白,活着,死去,都是生命必然的历程。
多年来只顾着往前走,从没有注意身后遗漏了些什么,在甚嚣尘上的城市里,总是忙着追求,渐渐地忘记了是什么支撑着自己走到这一步,忘记了身体里珍贵的疼痛。往事沉重就不去回想吗,不知道命运的答案,那就拒绝对世界的原始认知,将其伪装成一种无知困惑的表情,向世人强调自己的忧郁,漂泊,疏离,寂寞,从而安之若素,哦,多么高深莫测的人啊,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另一个声音说。
天完全阴沉下来,汽车从姑妈家房背后的公路上飞驰而过时,我盯着那个方向,虽然在漆黑中什么也看不清楚。只看到远处的集镇,一片昏黄的灯火,影影绰绰,我与它遥遥对望。
大表哥一如既往地莽撞,以极大的代价去抗拒世俗的规则,他一脚踢在时代的肚子上,以为对方会跪地求饶,但时代这样的庞然大物是不会向个人低头的。说到底,每个村里都有这样几个人,由于年轻,整个人是飘浮在天上的,对于生活根扎得不深,对于海浪并未真正见过,满世界都是风,而他们见到风就以为是信,是世界向他们发来的邀请函。他们不愿等待能够飞翔的那天,所以,很容易就被一阵歪风吹走了。他们很快摔了下来,手脚被戴上镣铐,再也不能飞翔了。
自从大表哥出事后,姑爹丢掉了自己爱好的笔墨纸砚,变得喋喋不休,在酒坛子边喝个没完没了。他反复地述说,真后悔啊,当年没有留在学校做代课老师,要是多坚持两年早就转正了。二表哥在成长的关键期,似乎比年少时更需要父亲,但他所见的是父亲渐渐爬出来的一脸皱纹,松动而肮脏的牙齿,一激动就容易青筋暴起的手臂,以及大中午震天响的呼噜。
姑妈那样一个要强的人,怎么能容忍整个家这样衰落下去,她白天进地干活,种玉米和花生,晚上到煤场去捡煤,捡满一卡车上好的无烟煤能赚一百三十块。按道理说,只要姑爹振作起来,生活会好转的。但青春期的孩子已经开始叛逆,表姐迷恋上了那时的非主流装扮,在学校和痞帅的男孩谈起了恋爱,这样的事被姑爹知道后,暴怒的烟云滚滚而来,他保守的思想绝难理解这样的情愫,讲不清楚就开始动手,用火钳打人,表姐的腿瘸了一段时间,伤愈后,她和恋人私奔,跑去了沿海地区打工。
逐渐地,这个家已是风雨飘摇,只剩下互相折磨的两个人,他们把性格中所有的刚强,凶狠,残酷拿来对待彼此,吵闹,打架已经是家常便饭。在这样的情况中,他们懒得去反省一下自己,每一次只要想到越来越糟的生活,都会变本加厉地折磨对方。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毫无耐心地在镇上寻了一户人家,把表妹嫁了过去,男方是哑巴,外表温和,实则执拗粗豪,表妹敏感而伤痕累累的内心自然非常排斥。
每次回家时都要从姑妈家房后的公路驶过,那仿佛是一道回家之前必须跨过的大门,我的童年绝大部分假期都是在姑妈家度过的,那些岁月是我最美好的一段记忆。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温馨的家瓦解成碎片,亲人之间越走越远,不幸和灾难一再地降临。大表哥深陷牢狱之灾,表妹婚姻破裂,姑爹中风亡故,姑妈负气出走到如今下落不明。
我看到了他们在命运中所有的挣扎和浮沉。世间多苦难,生而为人,就注定要孤独地走在荆棘丛中,可以喊疼,但绝不能说死。
漫漫暮色裹住山岭
数条细径被巨大的岩石遮覆
杂木林在料峭寒风中脱尽黄叶
脚踝绊到路边的枯草窸窣声响起
曾经琤琮叮咚的溪流干涸而敝败
先前远处的人影幢幢一无所踪
鳏寡孤独的老头阖扉悻悻而寝
别友归家踽踽独行至暮霭沉沉
万家灯火只是黯然苍茫一片
回头望夜色中的淡弱磷烁
仿若尘世中的命运馥郁诡谲
我如萤子那样冥伏翜移呼吸
鼓翅,幽幽暗光吐出绿辉宝石
祖先曾涉江而来在此遇到暴风雪
迁徙的路上睥睨一切这是初次受困
抛却百般辎重忘却恩仇勉力前行
粝粢敝褐期期艾艾那是雪淋豗漓的严冬
次日的路面滑如冰使人跌下山崖迅速澌灭
幸存者的血转动升腾继而僵硬似时钟静止
那一刻永远留在惨淡的荒垄破冢间
脚底如火如荼鲜血熨烫至身心俱疲
猛一回头若是潇潇雨歇天晴倥偬了断
那也不至于溶漾不定仓促乏术的四顾茫然
这是两年前写的诗歌《荒山》,意在表达故乡苍凉悲壮的底色,回顾先祖迁徙的那段辛酸历史。如今又置身于一样的情景,还是能感到生命的卑微和无助。
前面那个村庄就是故乡了,白鸽河从北边蜿蜒地流淌下来,在乱石嶙峋的河道中,湍急的水流翻涌起一朵朵浪花,六月暑天口渴得不行时,弯下腰去喝那盛开着的纯净的浪花,直到肚子胀得感到疼痛才昂起头来。那时的我们不知道,河边有个岩洞,曾是无数夭折的婴儿的归去之地,其中,仅我的祖父祖母就丢弃了六个孩子,饥饿与疾病横行的年代,人们企图用强劲的生育来抵抗死亡,却没想到生的代价是那么沉重。
一畦畦麦苗的那边,是一个阴寒的岩洞,人们称其为“野猫洞”。老人们说,以前缺吃的时候,家里的猫成了难得的肉食,爬上树的,就用竹竿将它捅下来,极少数逃脱的,跑到荒郊野外,也抓不到什么活物,于是循着一股腐烂的肉味,到了黑暗幽深的洞口处,这时,历经了饥饿和人的残酷的猫,眼睛里放射着凶戾的绿光,一纵步就跳进洞里,在让人窒息的狭小的空间里,狂乱地大口撕咬着那些发黑发臭爬满蛆虫流着脓血的死婴尸体。次日,外出干活的村民,发现河滩上躺着几只死猫,肚子鼓的像只皮球,暴烈的太阳之下,蛆虫在不停地蠕动,腐臭味传遍了整个村庄。
我爷只有我爸一个儿子,我六岁那年,家里出事后,他性情大变,总是激动满怀地回忆辉煌的昨日,然后继之以壮志未酬的叹息和无来由的怒火。
一天傍晚,一群孩童拖着不知疲惫的身体,从河边一路爬坡,临近一片熟透的桃林时,人们的脚步就迈不动了,一人放哨,三人摘桃,两人脱下衣服兜着,正当孩童们欢天喜地准备撤退时,从背后传来一声恶狠狠的怒骂,一个凶婆娘和她的汉子突然窜了出来。我的“战友们”纷纷往另一方向逃去,他俩紧紧抓住我的衣领,将我的双手扭到背后推着走,我当时不停地辩解,只是路过并未摘桃,但他们哪里肯听,撵上门就是一顿臭骂,什么有娘生没娘教都骂了出来。我爷听到这,再也坐不住了,进屋提了杀猪刀出来,横着眉毛说,有本事再说一遍。夫妇俩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拔腿就跑,他们知道我爷的刚烈脾气,惹急了绝对会给他来上一刀。
小时候,我与爷爷一直亲近不起来,我会在暗地里对抗他的命令。他说杏子熟透之前,不准上树采摘,我就趁他不在家时,爬到树顶上找最红的摘,并随心所欲地大吃起来。没想到他突然回来,我猴子似的从树上滑到地面,他已折了一根拇指粗的桃木棍向我走来,仅仅几步之遥,我怕得愣在原地,身体僵硬,脑袋停止转动,直到鞭打的痛楚传来,脑袋“嗡”的一声,感觉太阳穴瞬时爆裂,身体失去平衡倒在地上。随着落下来的棍棒,我像一条蛇不断地扭曲着翻滚着身体。我故意大声哭喊,引来人群围观,心想,这样就会有人来救我,但我透过泪珠,只看到人们无动于衷地讪笑,那一刻的绝望是永久性的。
我爷的干儿子很多,在我家落魄之时,坚持来给他拜年也有几个,那些人会带着礼物和瓶装酒远道而来,又总是在夜晚敲门。每当这时,我爷会展开笑颜,叫奶奶炒上几个菜,一团和气地坐在火炉边和干儿子谈笑风生。他将瓶装酒打开,凑到鼻子下嗅了嗅,给我们三兄弟面前的空碗倒上二两,然后说,喝,替你老子陪我喝点。我皱着眉头龇牙咧嘴地喝了下去,一股生辣的熱流从喉头下去,那时还不知道,这就是生活的滋味。
种地的时候,爷爷总是一丝不苟的,脸上挂着老庄稼人的自信。他教我,上粪时,身体和箩口往前倾,能省力,每上一撮箕就要按紧,这样装的多,下坡也不会撒出来。种土豆挖沟时,要保持行与行之间的距离,就要注意下锄头的时候,每一沟起头都要看好对准,从头到尾保持一致,在途中身体不能歪斜,脚步要稳,同时用力均匀,这样挖出来的沟板板正正,庄稼长出来,看上去会像人一样爽朗舒服。
后来我到外地读书,工作,一去多年,那个威武的老爷子愈发苍老了。他会把后辈们送的饮料,糖果,糕点,水果,好酒这些东西攒下等我回去,把一肚子的话装着等我回去。每次回去,我第一时间就会去老房子里看他,握着他的手,坐在回风炉旁边,听他讲述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他入伍的故事。他怀着满腔孤勇奔赴军营,凭着自己的出色表现,获得了训练标兵的嘉奖,并被提拔为班长。当时首长给他的胸口戴了一朵大红花,他曾无数次提到那朵如血般鲜艳的花,我知道,那代表着他纯洁热烈又满怀遗憾的青春。他很想上战场杀敌立功,但战争结束了,家里突然传来曾祖父病重的消息,为了尽孝,我爷咬着牙做出了选择,从此走上了另一条道路,做过小摊贩,杀猪匠,人生最鼎盛的那些年做过煤矿老板,后来因为投资失败,重又回归平凡的农耕生活。
不过,我爷最难熬的应该是我家出事的那些年。那时我父母刚在省城稳住脚跟,把我接了上去。几个月后,就在秋季学期,我入学仅仅一周,一个周末的早晨,微弱曦光透进窗来,我的手还担在床沿,紧握着昨晚吃剩的月饼。父亲像往常一样,将国产汽车的油箱灌满,清理座椅的窸窣声,吱呀声,如此清晰地传到耳边,接着是灼热,刺鼻的油烟味,黑雾陡然上升,灌进各个房间,大火摧近。父亲被熏得头脑迷糊,失去抵抗能力,只能拖着烧伤的腿,退到隔壁人家。母亲嘶喊着,端一盆水猛地倒了出去。我早已惊醒,想要喊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天旋地转,整个房子似乎要颠倒了,无数只老鼠在篷布上腾空跳跃,欢呼死亡的庆典,全然不知,人啊鼠啊,顷刻就沦入地狱。浓烟,不断地裹紧身体,窒息,窒息,直到世界的阳光,温暖,欢乐被烧成一块黑炭,强光吞噬天空,大火继续熊熊,房屋轰然坍塌,一包破碎的粉尘,在非典结束的那个九月,永远留在了肺部。
在医院,恍惚中我看到从老家火速赶来的爷爷,他面色铁青,沉默不语,亲人们直杵杵地站在他的身后。
茫茫夜色中,我走下车,站在了久别重逢的土地上。我在一片漆黑中沿着乡村公路走去,每走一步都觉得熟悉又陌生,让人陡然升起远久的年代感和不可置信的新意,这是两年后的重逢。我看到月亮像一弯小船,挂在高远的长满杉树的山峦之上,五月凉爽的风中,树影婆娑,溪水潺潺,偶尔一声响动,恐是野兔逃窜。
次日清晨,阳光隔着窗帘明晃晃地射了进来,我所熟悉的那张小书桌,以及墙角的木质书箱都不见了,我起身一把抓住防盗门的把手,咯吱一声,阳光飞快地掠过脸庞,隔着石柱和护栏,我看到楼下院子边上的那棵李子树以及旁边红透了的樱桃,李子树越发地茂盛,结满了米粒大小的果实,一些未枯萎的花蕊还顶在细小的果实上面。这棵李子树是二奶奶年轻时候种的,幼时的记忆中,它像二奶奶一样苍老干枯,在二奶奶去世后的那几年,它的一部分树枝被大风刮断,掉在种满白菜的园子里。后来,我家盖了新房以后,我爸在园子边上挖了个水池,长久以来水分的滋润,使它渐渐褪去衰象,重新焕发生机,长得枝繁叶茂。小鸡仔常常会到树下去啄食,我走到那一片浓荫下,偶尔清风拂过,自觉比城里的空调好得多。
话说回来,我那简陋的房间,一张床,一张书桌和沙发,简易的厨具,满屋子的书和稿纸就是我全部的家当,当然这都是秘密。我喜欢过简朴的生活,并且跟时代保持适当距离,对于人们热衷于讨论的房车,股票,权利,美色这些东西,我并不是没有想法,只是一想到这些缺乏生命内涵的东西,我就缺乏动力。归根结底,我并不想将自己的生命耗费在无意义的忙碌之中。其实很多人也这样想,只是他们没有勇气做出选择。因为一个人一旦脱离潮流,那他基本会被亲人朋友所排斥,他将变成天花板上掉下来的一块墙皮,无数关于失败的言语和场景会在他的眼前,成天地放映,直到人们骂一句,扶不起的烂泥。
大概从成年开始,原本鲜活多彩的梦会慢慢褪色消失,替换它的是一种实用功利的一览无余的人生,你知道你讨厌这样的日子,但你永远跳不出,那压在头顶的沉重的太阳。
我说这些的意思是,我的痛苦,故乡是不会了解的,曾经我为此感到愤怒,因为我是那样急切地需要它的理解。但如今的我已经能从苍白如水的生活中,微微划出自己的波澜,抱着生活以痛吻我,我报之以歌的信念,在人生这场倒计时的旅途中,从容地迎接一个又一个的失败。
两年前离开时,家里正盖着二楼,现在整体上呈凹字形,从侧面看过去,一大长排,非常的气派。早先就从电话里得知,已全部装修完成,安好了铁质扶梯和防盗门,买了家具放置在客厅。此刻,我妈正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喜欢的电视剧,脸上光彩四溢。对于一个农村人来说,盖房子是一辈子的大事,是脱贫致富奔小康的标志。
还记得小时候,院落里是一堆杂乱的石头,在石堆之间有许多梨树,我们总是能从一棵树攀到另一棵树,犹如小猴子一样摘了最大最甜的果子,趴在树上大嚼起来,一般都是肚子饱了以后,才将衣服兜起来用嘴咬住,装满一肚兜果子,顺着树干一溜烟滑到地上。拿到屋子里放进竹筐,第二天和奶奶背上街去卖,在前文说的陡街上,紧挨着那些好吃的,我和弟弟不知流了多少口水。那时的房子还只是一个进出的草房和一个进出的瓦房,瓦房是当年我爸妈结婚时盖的。在我中学时,就开始拆老房子了,就我爸一个人,站在三角形的房梁,用铁橇一块一块地把石头拆下来。其时,我和弟弟将拆下的石头搬运到院子里去,留着建新房打地基时用。
在那间草房的房梁下,曾长期靠立着村里抬丧用的龙杆,也就是一套抬棺材的工具,这让我们对草房子生起了恐惧,尤其是,有时我和弟弟到外面玩耍会忘记了时间,我爷历来是时间一到,喊过了没人回来,就将大门关闭了。我们即使回来也不敢将他吵醒,于是只能鼓起勇气,从依靠着墙的龙杆上爬上去,从房檐下的空隙处,搬开两块砖石,缩着身子钻进去,小心翼翼地将脚落在竹子编的用来烘干粮食的楼板上。这时我爷常常是醒着的,我想像他正在漆黑中竖起耳朵,鼓着一双眼睛,凝视着我们,他从不言语,只是会在我们落床以后,轻轻咳嗽两声,加以警示。
飞快地吃完一碗酸菜红豆面条,母亲知道,舟车劳顿之后,吃点清淡的,更能祛除身体的疲惫。这次跟往常不一样的是,除了生活上的问候,大家的心里都隐藏着一件事,即我的前途问题。他们没想到含辛茹苦供出一个大学生,却在找工作时栽了跟头,归根到底是鬼迷了心窍,竟然跑去搞什么文学。我一再解释,人各有志,父亲回复道,你的志向,方向错了。我没有去反驳什么,而是代之以沉默,我本該基于孝顺,表现的积极一点,或者下一个决心。但我太了解自己了,嘴笨,说不定一激动,双方反而杠上了。所以我只能惭愧得以泪洗面,恨自己没有一双强有力的双臂去扼住命运的喉咙,没有为这个大家庭贡献自己应有的力量,我感到很惭愧。
父亲的一句话确实激到我了,你不是富二代,艺术,那不是你玩的。我深知,这样的误会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我不断地告诫自己,你在努力地生活着,你正不断地接近那个真正的自己,并且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这就够了。
十年前,一个肃杀的冬天,一对唢呐吹的震天价响,家人们跪在棺材前失声痛哭,烟雾缭绕的灵堂中,男人们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村庄的上空阴沉沉的,压住所有人的胸口,就像压着一根水面上的稻草。可能是那时年岁太小,并不懂生离死别的真正含义,我在氤氲的窗户旁呆坐着,回想堂哥的模样和说过的话。
堂哥少年丧父,母亲改嫁,底下还有几个弟弟妹妹,迫于生存不得不放弃优异的学业,大跨步赶上90年代末期的打工潮,在省城闯荡多年,娶妻生子,正当事业如日中天之时,却在工作期间不小心触电而亡。我耳边还响起他对我说的话,好好读书,读书是最好的出路。堂嫂给他换上了生前最喜欢的一件大衣,瞻仰遗容时,之前蹦蹦跳跳不明事理的侄儿,突然趴在他父亲的身上,一声不吭地大哭起来,眼泪鼻涕像冰溜子一串串地流下来。堂哥的大衣被扯歪了,大人们见状迅速将他拉到隔壁房间。
堂哥走后,他的弟弟,即我的二哥,在公司被领导重用,做到了省内区域的经理,不仅在省城买了车房,还长期资助堂哥的三个子女读书,冲这点,我真的佩服他,这还是我在酒桌上问起这事,他才承认。这样强烈的对比之下,父亲心里自然会有失落感,而我本是重重影子盖住的那种人,自从识字始,我就尝试着一点点突破影子,露出自己的本相,现在我好像要求的更多了,我要发出自己的光,试着不被时代和流俗所吞没,这就是我所要做的努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离不开,回不来,已成了最尴尬的境遇。人们所说的万丈深渊,曾漂浮着脆弱,逃避,羞耻,无能等致命的渊薮,是我,在底下苦苦哀求,听我说一句话,我愿意融入儿时的麦田,草房子,小集镇,血红的桃子,浑浊的河水,沉重的磨盘,恐怖的竹林,饥饿的野猫,家庭,村庄的悲喜与荣辱——我所难忘的命运的底色。我愿意走啊走,像一只纯洁善良的羊羔,往森林里少有人走的方向走去,走向远方埋伏着的未知的凶险。
小学时,小伙伴们在野猫洞附近捕捉牛蛙。那一片淤泥丰厚而肥沃,水草茂盛,蛙鸣声像夜色中的光,引领着我们前进。一群人手忙脚乱后,只抓到一些田鸡,棒棒鱼和泥鳅,再加上从旁边地里刨来的洋芋和掰来的玉米,大家兴致盎然地在河滩上挖了简易灶坑,拾了些枯枝败叶来,燃起熊熊篝火,将食材用细木棍串起来架上火堆。鱼肉和玉米的香味开始散发出来,人们咽了下口水,然后不知是谁说道,大家愣着干什么,动手吧,谁抢着算谁的。一会儿工夫,已听到有人打起了饱嗝。这时,好像是龙哥吧,相约人们下水,他蹲在河滩边上,用手拨弄水流,然后掬起一捧水,向远处泼去。正当我们褪去衣物准备下水时,突然看到碧漾的河上漂过来一个黑影,黑乎乎的像一具尸体。我大叫一声,鬼呀,起身就跑,脚步声,呼呼的风声,在身后渐渐远去。次日,从下游的村庄传来一个不幸的消息。
微风柔和地吹过土地,所有这些五光十色千姿百态的景物,原来就在那里。太阳和月亮一直都在照耀,河流一直都在奔流,蜜蜂一直都在嗡嗡地哼唱。我知道,在外面的每一个日子,我都会想起这个村庄,想念它拙朴的读音,想念春天时漫山遍野的白色的马铃薯花,想念那些严肃而期待的脸庞。
也许往事会沉下河底成为淤泥的一部分,也许让离乡者付出代价的是越来越明显的疏离感,也许是吧,所以我决定回来,重新梳理那个逐渐模糊的身份,并不是怕身后没有人理解和祝福,最怕的是,走进茫茫人海之中,才发现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