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海突围,钓鱼求生

2022-01-20 11:52刘少才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管事政委大厨

刘少才

钓鱼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职业钓鱼,也可称之为商业性钓鱼;另一类是休闲钓鱼,即为了放松身心而钓鱼。海员钓鱼,多属于第二类,但也有在特殊环境下,为了生存而钓鱼的。比如遭遇海难而弃船登上救生艇时,如能钓到鱼,生命便可延续。本文所述的是真实事件,就发生在两伊战争期间。

两伊战争,即1980年至1988年发生在伊朗和伊拉克之间的一场战争,两国人民都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可是,很少有人知道,这场战争也让无辜的中国海员饱受火海之痛,甚至失去了宝贵的生命。

笔者的一位同学曾亲历那场战争,本文将用第一人称讲述那段往事。

“火龙”来袭,危在旦夕

20世纪80年代两伊战争期间,我在“松花江轮”任报务主任。船在波斯湾航行时还能感觉到诗情画意,船员们虽然得知两伊战争已爆发,但对战争究竟打到何种程度一无所知。所以,我们的船依然按既定航线开往伊朗。按照国际惯例,战争的任何一方都没有理由袭击商船。

船到阿拉伯河河口锚地后,船员们还照例去甲板钓鱼。不想仅仅几天过后,船就被困在了伊朗最大的港口霍拉姆沙赫尔港码头,并由此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火海大突围。

此时正是9月末,海湾地区已有了丝丝凉意,但两伊战火却熊熊燃烧。宁静的阿拉伯河弥漫着硝烟,两国的飞机不断空袭对方的军事目标,炮火也越来越猛烈。船长果断下达了停止室外作业的通知,鱼自然也没法钓了。是上船卸货,还是尽快撤离这是非之地,大家都在等通知。

透过驾驶舱的窗户,我们看到霍拉姆沙赫尔码头的仓库、货场及不少船舶被击中起火。

更为触目惊心的是,离霍拉姆沙赫尔港不远的世界著名石油城阿巴丹被飞机轰炸,引起大火,白天黑烟滚滚,晚上火光冲天。估计当地还不具备扑灭这种石油大火的技术,只能任其燃烧。两伊都是波斯湾地区盛产石油的国家,在这次武装冲突中,双方都以对方的石油设施为攻击目标。油城油港便首当其冲成了炮火最先光顾的对象。

10月2日晚10时,值班三副突然拉响警笛。连日值班备战、疲惫不堪的船员们闻声立即从不同的舱室奔向甲板。原来,一艘满载橡胶的伊朗货船中弹起火,缆绳被烧断,船员全部弃船逃命。这艘无人驾驶的船便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火龙”,从阿拉伯河上游顺着潮水直冲而下,浓烟四散。大家心里清楚,一旦与它亲密接触,后果不堪设想。

在船长和政委的统一指挥下,船员们舍生忘死,拉起皮龙管,扳开消防水栓向“火龙”喷射,并拼死用撑杆顶开它。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一股强劲的河风刮来,火舌瞬间燎到一个船员身上,他的眉毛和头发被一扫而光,工作服也起火了。他就地一滚,及时压灭了身上的火苗,算是有惊无险。

经过大家的不懈努力,“火龙”被送走了。可是凌晨3点,警笛又一次被拉响——“火龙”随着上涨的潮水又漂了回来。这一夜,“火龙”三次与我轮擦肩而过,每次都是一场殊死拼搏。当我们终于战胜“火龙”时,个个都精疲力尽。

10月3日上午8时,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发重磅炮弹呼啸而至。一声巨响过后,船舷被击穿,水手长、木匠、水手、驾助、电机员的房间均被击毁,六舱的主甲板被击穿。万幸的是,头天晚上全体船员都去对战“火龙”,早饭开得晚,因此炮弹降落时船员们大都在餐厅吃早餐,只有三名船员受了轻伤。一个水手安慰受伤的同伴说:“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炮弹飞来,船上起火

10月4日上午,又一发炮弹击中我轮,驾驶台、电台,以及许多船员的房间都被炸毁。当时我正在楼下开船务会议,幸免于难,但是偏偏炸毁的是我工作的电台,一切通讯设施都瘫痪了,整艘船被迫失联。在危难时刻,与祖国失去了联系,这就意味着我们要孤军作战,生死难卜。

船员们已不能再待在房间里了,只能集中在船中部的桅房避难,那里相对安全些。

5日上午,被一阵雨点似的炮火轰击过后,码头成了一片火海。我轮停靠的是木质结构的旧码头,码头的地面是沥青铺设的,码头上所有的货场、建筑物都着了火。

火借风势猛烈地燃烧着,并迅速烧到我船的缆绳处。船岸相连的几条尼龙大缆点火即着,如果大火蹿上船来,这片浮动的国土势必遭受更大的损失。全体船员再度行动起来,打开消防水栓试图阻火保船,然而火势太大,已难以控制。千钧一发之际,船长下令砍断缆绳,强行离港。在常规情况下,强行离港是违规的,必受重罚。可是特殊时期,危难时刻,我们只能见机行事。

此时,岸上已是烈火熊熊,两伊中的一方似要发起冲锋,我们头上炮弹纷飞,浓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政委、大副、木匠先后三次冲向船头,试图砍断缆绳,但都被炮火逼了回来。此时,有着20多年航龄的老木匠两耳已被炮声震聋,只能通过打手势进行交流。

缆绳着火了,火舌直逼船身。政委、大副、木匠不顧安危,挥动着太平斧再次冲向船头。这一次,他们成功了,着火的缆绳终于被砍断,船离开了码头,徐徐向下游漂去。然而,船还没漂出多远,又一阵密集的炮火向船上袭来,其中有两发炮弹击中了机舱的要害处,引起机舱2号辅机污油柜起火。大管轮杨健成、轮助李栋林抱起灭火器就冲了上去,好不容易将火势控制住,又有几发炮弹飞来,发发击中船的要害。

机舱停电,出口也被大火封住,大管轮冒死将轮机日记和其他重要文件抢救出来,率领机舱人员摸黑从逃生孔撤了出来。

生死关头,被迫弃船

船被炮弹击中时,管事和大厨正在厨房准备午餐,一发炮弹击穿厚厚的船钢板,两人同时倒在血泊中。管事醒来时,伴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他感到右腿钻心的疼痛,这才发现右小腿被炸断,左大腿也被削掉一大块肉,右手肘被击伤,手臂被烧成紫黑色,全身鲜血直流。再看大厨,更是血迹斑斑,他的腰部、臀部都受伤严重,无法移动。管事安慰大厨:“你先坚持着,我去喊人。”很难想象,管事是靠着怎样的毅力,拖着断腿,强忍着剧痛走出生活区的。他拼死寻找出路,全靠一个信念——只要抢出一分钟,大厨就有被救的可能。当管事被大家发现时,他第一句话就是:“快去救大厨!”等管事再次睁开眼睛时,昏迷的大厨已被人抬出。此刻,整个生活区已是一片火海,凭我们的力量已无力扑灭,如果烧到油柜就会引起爆炸。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船长含泪下了弃船令。

水上撤离,困难重重

两个重伤员怎样撤离呢?有人提议把救生艇悬挂在生活区的两侧,而此时生活区已处在火海之中,无法靠近。用救生圈也不行,伤员不能下水。船长让水手长找来几块木板,绑在两个救生圈上,扎成一个浮托器。首批挑选了15名水性好、年轻力壮的船员,让他们先下水探路。可是,15名船员刚下水,就被急落的潮水快速带向西岸的伊拉克方向。

第二批船员护送两位重伤员下船时,大家用麻绳捆住管事的腰,准备将他放到先下水的4个水手护着的木板上。可是管事刚触到木板,木板就翻了过来,船上的人只好把管事重新往上拉。这该怎么办?再延误下去,船一旦爆炸,会造成更大的伤亡。这时,管事在半空中大声说:“快给我一个救生圈,我能坚持游过去!”救生圈放下来后,水中的4个人帮管事套好。船长又选派水手长和另一名水手张亚男一起护送管事向岸上游去。当时水流很急,有些船員水性一般,加上连日疲劳作战,护送小组几次被冲散,最后只剩张亚男坚持下来,助推着管事。他安慰管事说:“你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就一定把你送到岸上,我绝不会丢下你不管。”

就这样,他们相互鼓励,连游带漂近2千米,终于抵达岸边。张亚男身背管事,艰难地踩着没膝的淤泥,向岸上挪动。他累得昏倒了,但很快醒来,并且第一时间让管事躺在救生圈上,顽强地拉着管事又前进了十几米,每前进一步,他都要付出很大力气。

管事说:“你先放下我,去岸上找人吧!”

张亚男考虑再三,只好叫管事先在原地等着,他去找人。

护送大厨上岸的难度更大,首先要将他放在水面浮托器上。大厨从昏迷中醒来,看到同志们还在身边,便让人找来政委,断断续续地说:“政委,我……回不去了,这里太危险,你……你们快走吧。”政委安慰他说:“你要坚持住,有我们在,就有你在,我们一定把你送到医院。”

大家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将大厨放到浮托器上。

我与船长是最后离船的,船长交给我的任务就是保护好救生电台,他厉声道:“人在电台在,我死你都不能死!”在最后离船的10个人中,有4个是党支部委员,他们在水中回望燃烧着的“松花江轮”,心如刀绞。

我们纠结、痛心、不舍,又不甘。两伊交战,却殃及无辜的手无寸铁的中国海员。就是带着这样复杂的心情,我们离开了这块浮动的国土,船员的私人贵重物品一样都没带出来,只有少数几个人将现金带在身上。

此时,交战双方仍未停火,炸弹四飞,枪炮声密集。放眼望去,浓烟蔽日,火光映红河面。船员们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为了抢救大厨,无一人自顾逃命。在河中,他们几次被冲散,但很快又聚拢到一起。快到岸边时,遇到急流,大副和一名水手赶紧抓住木板上的绳子,拼命向岸上拖。水手为了腾出手向岸上划水,就用牙咬紧绳子。

就在大家无计可施时,从岸上的淤泥中站起一个人来,他满身污泥,活像一个泥猴。原来是先期上岸的水手张亚男。这时,被冲散的船员再度聚在一起,前拉后推,终于将大厨送上岸来,十几个船员也都顺利上岸。

钓鱼求生,愿世界和平

管事自张亚男寻人求救后,又艰难地向前爬了两米多远。他见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两个伊朗士兵,就向他们招手。两个士兵怕伊拉克方开枪,不敢出来,示意管事爬过去。管事对他们大声说自己是中国海员,受伤了动不了,但还是艰难地向前爬了两米。这时,那两个士兵突然跑出来,架起管事就往树林里拖。管事的断肢刮着地面,疼痛如万箭穿心般袭来。两个伊朗士兵把管事拖到安全地带后,就说去找人帮忙,却再不见了踪影。管事由于失血过多,再也爬不动了。张亚男没找到人,又放心不下身负重伤的管事,就回来寻他。可是管事移动了地方,一时找不到,这时他正好看到后一批船员正护着大厨上岸。

上岸后,船长发动大家寻找管事。找到管事后,船长、政委组织大家来到树林中地势稍高的地方。在那里,我用救生电台与附近的巴林海岸电台取得了联系——救生电台密封防水,没有受损,但手摇发电功率小,信号又不稳定,只能近距离通讯。最终,我们辗转与中国大使馆取得了联系。

在等待大使馆救援的过程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船员们已经筋疲力竭,就在附近捡些干树枝铺在地上,不管不顾地席地而卧,只想睡上一觉。此时,枪炮声虽然停息,但人哪里睡得着,身上的湿衣服还没干,更主要的是船员全天粒米未进,这一静下来,饥饿感顿时袭来。

海员面对海难有多种求生手段,如钓鱼、捉鸟、挖野菜、采野果、抓蛇等,总之就是就地取材。可是当时已是深更半夜,又处在人地两生的战争环境中,后几项都没法实现。船长说无论如何也得给受伤的管事和大厨弄点吃的,政委就问大家有谁带了渔钩渔线。我说我带了。船有险情,我站在职业的角度,清空了我的单肩包(当时尚无双肩包),里面用防水袋装进电台日报、笔、电报纸、防水手电、私人现金,还临时装进平时用的钓鱼线组。此外,救生电台内还有5枚渔钩和百米长的渔线。

另外还有一名水手和一名机工也带着渔钩渔线。

用衣服遮挡好防水手电——以免光亮外露,遭受袭击,借着微弱的光亮,我们整理好渔钩渔线,先派4个人持线钓鱼,再派3个人负责瞭望,出现突发情况就马上撤到树林中。其他人原地休息,做预备队,准备接应钓鱼的人或应对突发事件。关键时刻政委沉着冷静,船长对他佩服不已。

政委带人寻找钓点,发现此地河岸退潮后都是烂泥,不适合驻足钓鱼。最后,他们发现树林外有一河汊,涨潮时水满,落潮时肯定有鱼留在里面,几个人便在树林中寻找小虫作饵。功夫不负有心人,当第一条鱼出水时,大家惊喜过望。这是一条4两左右的红鱼。政委说,留一半鱼肉作饵,另一半赶快送回去给伤员充饥。

我与船长一直守着管事,管事因伤口感染,还在发烧。半条鱼送来时,船长细心地弄掉鱼刺,小心地将生鱼肉送到管事的口中。管事真的太饿了,很快就把那半条鱼吃完了。

先前4人钓鱼,两个小时总共钓了15条鱼,没有一条是超过1斤的。政委建议换班,大家说不困,就这样坚持钓。政委派人给树林里的一班人马送去8条鱼,船长决定给管事一条大的,另外几条大家分着生吃。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吃生鱼,也许是太饿了,不但没感到腥,反而觉得特别香,真是应了“饱了不好吃,饿了甜如蜜”那句俗话。天亮涨潮时,第二批钓鱼人顺利钓到了50多条鱼。当东方露出鱼肚白时,大家全部撤回了树林。

当地时间上午8时,我通过应急收发报机收到巴林海岸电台转来的我国大使馆的电报,电报上说,救援组已经行动,叫我们做好接应准备。当晚,大使馆派来的救援车队终于到了,我们得救了。生死关头,中国大使馆的相关人员同样彻夜未眠,为了营救我们而分秒必争。

再后来,经大使馆努力,我们与漂到伊拉克的船员全部安全回国,管事直到当年12月份才伤愈出院。只有大厨,因为伤势过重,永远长眠于异国的土地上。

两伊战争已结束30余年,留给人们的只有创伤和刻骨铭心的痛。

记述此文,愿世界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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