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时代”的罪与罚

2022-01-20 08:24江飞
安徽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银城青铜虚构

江飞

首先必须表明,读朱斌峰的这篇《鸟在塔上》让我觉得很有意思。这“意思”来自于对这些年铺天盖地的所谓“现实主义”作品的怀疑与厌倦,也包含着对“小说要有独特气质”的偏好与再次确认。在阅读过程中,我总是不由得回想起那些曾让我沉迷的先锋小说,比如马原的《虚构》《冈底斯的诱惑》,格非的《迷舟》《青黄》《褐色鸟群》等等。阅读是有情感的,也是有记忆的,而情感和记忆是一种力量,它会影响甚至赋意后来的阅读,正如后代的作者试图摆脱“影响的焦虑”,又不得不模仿或致敬筚路蓝缕的先行者。

小说讲述的是一个既简单又复杂的故事,故事与青铜有关或无关。十年前,“我”的哥哥莫名其妙地失踪,十年后,“我”重回故地。故地曾是一座芦苇疯长的荒岛,现在则被改建为一个青铜文化主题旅游景区,“我”与发小胖子坐在青铜时代大酒店的咖啡厅里,各怀心思,彼此试探。在这里,“青铜时代”似乎是别有意味的。“宙斯创造了第三代人,他们是青铜的一代。青铜代人跟白银代人又不一样,他们性格粗鲁,行为粗暴,一天到晚就知道拼斗厮杀,每个人都要千方百计地侮辱他人。他们专门寻吃动物肉类,鄙视并且拒绝采食田野上的各种果实。他们顽固、执拗,思想僵化得犹如花岗岩,人也长得非常高大,不同寻常。不管他们长得多么高大,手段多么残忍,面对黑色的死亡,他们却无可奈何,一点逃遁的办法都没有。他们只得乖乖地离开亮堂堂、光闪闪的太阳世界,钻进阴森可怕的冥府之中。”这不是王小波的“青铜时代”,而是希腊神话中所遥想的继黄金时代、白银时代之后的青铜时代,与朱斌峰《鸟在塔上》所虚构的“青铜时代”似乎暗自勾连,遥相呼应。“青铜时代”的底色是黑暗的,罪恶的,更何况小说有意将其安置在“银城”。曾经的“黄金时代”已然逝去,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已烟消云散,正如湖中岛对岸的矿山井架早已锈去,家属区早已人去楼空,挥之不去的是死亡的气息——这成为小说精心营构的诡异情境。

更诡异的是,“我”口口声声说是为柴鸡而来,却是因为一场梦的指引而重回故地;哥哥失踪,在父母口中是因为去北斗岛捉野鸟失踪的,而“我从来没有找过哥哥,我怀疑他是变成尖利的石头落进湖里了。”多么荒诞!故事按照悬疑侦探的套路前进,迂回曲折,扑朔迷离,却又几次三番地打破读者的期待。“我”逃离银城,拼命摆脱如影随形的哥哥,十年后却再次返回,究竟是为了找一只鸟,还是为了找失踪的哥哥?“我”为什么要做一只铜铸的柴鸟,为了验证梦境还是为了纪念哥哥?哥哥究竟是进了监狱,去了精神病院,还是葬身水底?保安部经理胖子是“我”的朋友,还是曾经的杀人者、今日的跟踪者和施暴者?老人是梦中的先知,还是现实中的知情者、同谋者?一切都是谜团,一切都是陷阱。污水排放,建塔事故,“我”仿佛是一个意外的闯入者,不断发现哥哥遗留下的蛛丝马迹,更让整座青铜岛潜藏着的罪恶一点一点地显山露水,让那些躲藏在阴暗角落里的心怀叵测者惊慌、失眠,也让自己一步步滑向危险之境。小说最后,“我”在胖子和铜匠老头的诱惑下最终走上了高高的铜塔,等待他的是像鸟一样的飞翔,还是像哥哥一样的死亡,这是一种自罚还是自赎,戛然而止,不得而知。

我们可以知道的是,这篇小说的意图显然并不在于直截了当地追问或揭示真相,而是在努力完成一次“故弄玄虚”的欲说还休的叙述,或者说叙述本身就是小说的“真相”。按照陈思和先生的说法,现实主义小说把讲述本身当作全部事实,并且尽量使它与客观现实或我们经验的可理解性达成一致,它不要背后的真相,它的真相就在事实性里。现代主义小说把真相形而上学化,从而具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哲学或意义。后现代主义小说则有意消解真相,真相似乎在那里,但它又不能被确定,真相总是处于逃离之中。从这个意义上说,《鸟在塔上》显然是一部具有后现代主义特点的小说。作者有意效仿博尔赫斯,模仿或挪用侦探小说的叙述方式,叙述使真相似乎越来越清晰,又似乎使真相越来越难以捉摸,叙述的力量不在于揭示,而在于消解,叙述过程本身充满着各种可能性。最终,真相在不断接近又在不断地后退远离,如颜色不明的旗帜在风中飘荡。小说的意义,如果有的话,也就在这叙述中一再延宕,暧昧不定,却也格外迷人,显示出独特的意味,仿佛“小径分岔的花园”。

由此也不得不承认,对于试图追问真相或真实的读者而言,这部小说无疑会让他的期待受挫甚至一蹶不振,因为作者显然无意于此。作者更乐意做一个制造谜面的人,请读者猜谜,并使其在真实与虚幻之间摇摆不定,左右为难。1958年,戏剧家哈罗德·品特曾说过:“真实与虚幻之间没有明显的区别,真实与谬误之间也是如此。事物不是非真即假,而是亦真亦假。”在200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致辞中他再次表明:“在戏剧艺术中,真正的真相就是:所谓的唯一真相是无法找到的,那里有很多真相。真相之间彼此争鸣、此消彼长、交相出现、互不顾忌、彼此嘲弄、相互蒙蔽。有时你感觉片刻间把握住真相,但它很快从你指间溜走,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后现代的现实与历史中,不确定性取代了确定性,真相早已变得不那么重要,亦真亦假的世界与亦真亦假的叙述彼此映照。打破真实与虚构的界限,探求语言和形式的可能,设置叙事的圈套,建构话语的迷宫,这曾是马原、余华、苏童、格非、孙甘露、潘军等先锋派小说家们的看家本领,也正是在他们手中,小说的本质呈现出来,虚构、语言、形式、话语本身的价值凸显出来,叙述的智趣和快感替代了對生活本质的揭示、对真相的追问,这也正是我觉得这篇小说有意思的地方。

百年现代小说的发展似乎也经历了从“黄金时代”到“青铜时代”的演变,无论如何,优秀的小说从来都拒绝平庸的跟风者、精明的投机者,而召唤无畏的探索者、坚定的思想者。长期以来,朱斌峰的小说创作始终坚持一种独特的先锋气质,无论是反复书写的江边小城“银城”,还是一以贯之的“寻找”主题,都使其显示出与众不同的品格与质地,这无疑是值得庆幸和肯定的。当然,如何避免自我重复,如何避免人物的符号化,如何在先锋与现实之间开创出别样的“现实主义”,如何在文本内部开拓出更丰富的意义阐释空间,还是值得深入思考和探寻的。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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