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娓
1980年夏,当接到高考成绩通知单时,我的心几乎跌入了冰谷。名落孙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高二(1)班,五十多个考生全军覆灭,那些平时成绩远远好过我,并让我仰望的优秀生个个落榜,这个结果彻底断了我复读的念头。离“中榜”有多遥远?复读两年、三年?显然,我既没底气,也没有决心。
我家没有沙发,如果有的话,定会关上门把自己连同沮丧的心情一起深深地埋进里面,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什么人也不要进来打扰。虽然我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房间,高考结束后,便没有理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父亲经常会借打扫卫生的名义进入我的房间,顺便带些《青春万岁》《钢铁是怎样练成的》等名人名著放在我的书桌上。尽管他什么也没有说,而每一次意味深长的回头,分明感受到他的余光在审视我。我勉强打起精神来面对家人对我的鼓励、期许,还有几分失望。
七月的炎热,让人难熬。
四十年前的就业不像现在有那么多的选择。没有私营企业,除了机关事业单位,就是国营企业、集体企业、社办企业。所有企业需再用工,都得由当时的内务局统一招工,招工的名额层层分解一直到户。长子长女可以优先招工,多子女家庭如有两个已经去支边支农的,也可以分到一个招工的名额。
兄弟姐妹之间,把就业的机会让给谁,就意味着把美好的前程与幸福让给谁。这是一次灵魂的考验。
隔壁老李家分配到一个去内蒙古支边的指标,老大体弱多病,老二彩虹是个女孩,倒是一腔热血,主动请缨到祖国的边疆接受考验。走的那天,锣鼓喧天,场面热闹非凡。彩虹兴奋地站在一辆军用大卡车上,胸前佩戴红花。她的脸犹如她的名字,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前来送别的居委会主任拉着她手千叮咛万嘱咐,而老李夫妻却躲在家里相拥而泣。母亲说,内蒙古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老二去了,怕是回不来了。那一年,彩虹十八,我九岁。我真怕长大,怕长大后的我,也会像彩虹一样被送出去很远很远……
我高中毕业那年,“支边支农”的政策已经取消,再也不用担心像彩虹一样被送得很远很远。按当时规定,长子长女还可以“补员”进父母的单位。我家就姐弟两个,倘若我享受了这个待遇,弟弟以后就无法招工,而他考上大学的机率比我还小。如果放弃这样的机会,则意味着我就要变成“待业青年”。
十六岁,之前从未考虑过什么人生,那年,潘曉的《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了全国六万多人参与探讨,突然把我也推到思考人生的境地,并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潘晓是优秀的,所以她对社会、对事物有更深刻的理解和探究。人性和社会关系、个人的价值,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让她陷入苦恼和孤独。我并不优秀,没想过深奥的人生哲理,但我也孤独了,因为我不知道脚下的路应该怎么走。越想,心越慌,对未来美好的憧憬,顿然间变得虚无而遥不可及。
就在我对自己的前途充满迷茫和恐慌时,父亲带来了好消息,全县将组织一次国营企业大招工。城镇户口,或下乡支农青年,只要高中毕业都可以参加考试。这无疑是天大的喜讯。
那一年,工业、商业、银行、卫生等各个系统全县联动,招考上千人。应届高中毕业的、往届毕业在家待业的、支农还没有回城的青年全都加入了浩浩荡荡的招工考试大军。就如现在公务员招考一样,考生先选择报考单位,再由录用单位按统考的成绩自上而下录取。这次考录政策对本系统的职工子女有一定的照顾。我报考的商业系统,无论你的父母是领导还是普通营业员,报考的都加三分。所有的“福利”都摆在桌面上,这可能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公开、透明的全社会国企招工考录。
又进入紧张的迎考阶段,奶奶房间里那台十二寸黑白电视机也停业休息了,家人连走动都变得轻手轻脚,他们怕影响我的学习。一切都静悄悄的,仿佛空气都凝固了。一个人考试,全家进入备战状态,我已无路可退,只能背水一战。
父亲后来告诉我:“其实并非无路可走,你努力了,就算没考中也没关系,因为弟弟更适合去当兵。”我若“补员”,或许还能直接进父亲所在的机关,而通过考试入职,只能分配到下属公司,顶多能坐个办公室。我成不了凤,但父亲一直有望女成凤的情结。他觉得应该给我加压,靠自己的能力进去,对我以后的成长有好处。
考后的一个多星期,似乎特别漫长。终于等到成绩出炉,那天下午,父亲回来得很晚,我知道他在办公室等结果。父亲进门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加快,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直到父亲笑着说:“上线了,明天就会放榜。”我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红榜贴在桥亭头,当天晚上,黄岩广播站滚动播报着放榜通知,但同学们仍然奔走相告,怕谁落了这个消息。
青年路和解放路是黄岩老城的主街道,而桥亭头就在这俩条路的交汇处,是黄岩最中心最热闹的地方。黄岩的标志性建筑,站在顶上一览全城风貌的钟楼,有着千年历史,史上新任的县令都要前来参拜的孔庙,还有县里最大的新华书店都在这里,因此,桥亭头是黄岩县城的人文集散地,县里的重大消息都在这里发布。
第二天一早,我们几个高中同学相约直奔桥亭头。远远望去,桥亭头人头攒动,宣传栏下,一拨又一拨的人往里挤。一些榜上无名的人万分沮丧地退出来,而名字上榜的同学仍兴奋地站在前面指手画脚,迟迟不肯离去,寻找着其他同学的名字。
尽管已经知道结果了,但必须亲眼见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红榜上,我压制内心的雀跃,拨开人群使劲往里挤。报栏上红彤彤的一片,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每个名字都是用黑色毛笔手写的,非常工整的小楷。一千多的名字,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我迅速找到所报考部门的区块,然后从上到下看了几遍,都找不到自己的名字,顿时血液往上涌,惊在那不知所惜。直到边上的同学拽了我一下:“你的名字在下面!”我弯下身一看,果然!听说这次名单是按分数排序的,高分的都在上面,显然我是属于低分的。虽说名字已挂在红榜上,但兴奋之余心里却掠过一丝凉意,我便拉着同学从人群里钻了出来。
从一个吃父母饭的学生就要变成了上班攒工资的同志,那份喜悦无时不写在我们的脸上。为期一个月的新上岗人员集中培训结束,马上就要各奔东西,同学们纷纷提议:就要告别学生时代了,合影留下这段美好的记忆吧。今天我们还是同学关系,分配到单位,那就是同志关系了。那些年,互称同志,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我们每个人对自己的未来都充满期待。欢跃之余,我却有几分遗憾和失落。尽管招工时考试成绩是挽着“茅坑沿”上线的,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上大学的憧憬。
我的“大学梦”破灭。在校舍里上下铺,拿着洗脸盆走在过道上与同学嘻笑,这些最平常不过的学生集体生活都让我羡慕不已,甚至幻化于其中。我一直相信自己也会走进校园,成为这些学生中的一员。但现在工作了,就意味着不可能了。
第一份工资22元。当我用刻好的私章去领工资,在红印泥里重重地截一下,然后盖在自己的名字上时,那种自豪无以言表。工资单上每一项明细都看得很清楚,其中一项是互助储金会,扣款2元让我很好奇。后来听说,扣下来的钱存在公司工会,以后谁碰到困难,都可以申请借支,单位就是个大家庭,有困难,同志们都会互帮互助。一个学生,最大的依靠便是父母。而进入单位,不仅有组织依靠,也有责任和能力去帮助别人,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暖流,产生了从未有过的使命感。
“理想、抱负”,现在年青人很少去谈这个话题,而那个年代,却是我们的精神食粮。没有什么饭局、酒局,更没有酒吧、KTV,几个人围坐在一起,谈读书心得,写影评。“法官的儿子永远是法官,贼的儿子永远是贼”,印度电影《流浪者》的经典台词几乎人人会背。我们激情满怀,对美好的生活充满希冀;对社会的阴暗现象,心中都藏有一份救世情结。
上世纪80年代初,高考恢复没几年,而参加高考的不仅是应届高中毕业生,还有各类未就业的人,年龄从十几岁到四十多岁。但院校招生名额很少,高考便像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谁家儿郎金榜提名便是一大家子的荣耀。因此,电大、函大、刊大、夜大、自考,“五大生”应运而生,有脱产的、半脱产的、自学的,各种学习形式都有。当时,走上工作岗位后再学习的风气非常盛行,落榜的有志青年纷纷重拾书包,加入了“五大生”行列。
白驹过隙,曾经的青春转眼即逝。翻开那些旧照片,一张张略带羞涩的笑脸既熟悉又陌生。一个个瘦瘦的,前额刘海儿烫得卷卷的,拍个照也不忘斜挎着书包,或许因为匮乏,所以渴望,这便是我们这一代人对知识的崇尚和膜拜。
当我们羡慕当下的年轻人有这么多的机会和选择时,我依然感恩和怀念那个纯真年代,质朴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