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牧场,路权马牛羊说了算

2022-01-20 14:39阿瑟穆·小七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转场努尔草场

阿瑟穆·小七

除了政府修造的公路,在牧场的草场和山间,经常会不经意看到自然小径的痕迹。这些小径荒草蔓生,泥土裸露,仿佛一直延伸至山谷或天边——这就是牧民转场的“羊道”,是每年羊群隨着四季转场,走出来的路。

由于不同的海拔高度,在阿尔泰山脉形成了春秋牧场、冬牧场和夏牧场。哈萨克牧民一年四季随着不同海拔牧草的生长转移草场放牧。看似转场的队伍走得散漫随意、七弯八拐,实际上在整个转场过程中,牧民们都必须按照地形或者古老地界形成的固定“牧道”行走。不仅各家各户的牛羊有自己的草场,各个草场之间也有大小不一的牧道相连,甚至每个牧业村之间也有专门的牧道……而这,正是为了保证转场途中牲畜的安全和道路的通畅,并且避免牛羊践踏草场。

除去这些牛羊的专属道路之外,牧民定居的乡村小道也是马牛羊说了算。

在牧场开车兜风的乐趣之一,就是几乎没什么车和你抢道,偶尔会有辆移动卖货车或者拉满牛粪或者干草的拖拉机。要是有小汽车从这些蜿蜒曲折的狭窄村道上驶过——尤其是车上没有灰尘泥土的,一看就是城里的——那简直稀奇得不得了,这足以引起斜靠在山坡上的牧羊人坐起身来仔细端详一番。他们活动一下压酸了的手臂,在阳光下眯起眼,盯着汽车,直到驶远,消失不见,这才吐一口气,把自己再次扔回草地。

在这样一派安宁、没有车马喧哗的小道上开上一段路,足以使你放松到危险的地步。你开始心不在焉,一会儿看左,一会儿望右,贪婪地浏览路边肆意绽放的野花,就是没有看向前方。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群闹哄哄的、移动着的、一眼望不到头的“毛绒墙”。

那是一群阿勒泰特有的大尾羊,有几百只。羊群中,一些领头的老羊时而向你这边张望,时而咩咩叫着发出警告,似乎不快点掉头离开它们,就会冲上来和你打上一架似的。顿时,整个羊群躁动起来。母羊呼唤小羊,小羊回应着,声调里焦虑地带着遇到不可知事件的担忧。一只弄不清状况的小羊在滚滚尘土中半睡半醒,没有回答羊妈妈的呼唤,母羊飞奔着挤过羊群,最终找到小羊,才算安定下来。

一条牧羊犬终于挤出羊群,现身了。老天,它可真是一个大块头。一般的牧羊犬见到它,恐怕都会感到自卑。事实上,它的确深信自己的实力。你瞧它,耸着毛兴奋地冲到车前,咆哮着,为有人打扰了它的羊群而震怒。

你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不由得惊慌失措,赶紧快速倒车,离开。牧羊犬因为工作单一,所以喜欢在工作之余找些消遣,而它们最喜欢的游戏就是追车子。就像现在,你的离开,勾起它蕴藏体内最原始的追捕动力。瞧它,将身子伏低,眼睛紧盯着车子的前轮,然后一步一步潜行过来,随着车速的渐增,它也将脚步越放越快。

你怕它冲到轮胎下面,只好猛踩油门试图甩掉它。可是,天晓得它是牧羊犬还是火箭,因为它冲刺起来一点也不含糊。

你在匆忙中眼睛余光瞥到远远的,隔着一大片高低起伏、灰扑扑的羊背,有个人骑在马背上,手里掂着缰绳,朝这头张望。

羊群加快脚步,朝着你倒车的方向前进,有些身手矫健的,快要赶上牧羊犬的速度了。牧羊犬更加兴奋了,还不时地回头给跟过来的羊投以鼓励的眼光。远处的牧羊人终于看不下去了,把手放到嘴里,吹出一声长哨,像是想要帮助牧羊犬控制一下兴奋的心情。

你被周遭乱哄哄的混乱弄得心烦意乱,一不小心,车子后轮胎歪进路边的浅沟,动弹不得。牧羊犬则以优雅的姿势来了一个紧急刹车,然后又不慌不忙地坐在路边,带着胜利的表情看着你的狼狈。很显然,它对此次劳动成果很是满意。当它走回道路跟上潮涌般的羊群时,还不时频频回头,回味刚才那骄傲的一幕。

足足有半个小时,羊群才断断续续通过。最后那个马背上的牧羊人,他的脸色,无论是肤色还是纹理,都像是裂开的松树皮。他拉紧缰绳,停在路边,看着你的车,摇摇头,嘴里咕哝了几句。但因为羊的咩咩声依然很大,因此只见他张嘴,而听不到他的声音。在嘴唇动了几下之后,他又摇摇头,抖一下缰绳,双腿轻夹马肚,继续上路了。

除此之外,牧场上大部分马和牛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啃啃青草之余去马路上找些乐子。而它们最喜欢的游戏,就是站在马路中间东瞅瞅、西望望。具体它们站在那里想干嘛,谁也弄不透。

有一回,我骑车沿着鹅卵石小径去库其肯奶奶家取一些胡萝卜种子。当我沉醉于乡野美景之中时,开始心不在焉。当时正是炎夏,车轮扫过的任何路边草尖,都会激起清香。有一段路旁盛放着黄色和紫色野花,当我仰头深吸柔和花香时,我的眼睛几乎闭了起来。

同样,令我陶醉的还有乡野的沉静。除了车轮在石子上磨出的美妙沙沙声之外,没有一丝杂音。

然而,在毫无警觉的情况下,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两只闪着亮光的铜铃铛般的马眼,并且还满含温情地望着我。有那么尴尬的一瞬,我还以为它要亲过来。

我嘴巴咧得像口井一样大,嗓子里发出哨子般鸣叫声。当我双脚撑地紧急刹车,站稳看究竟时,发现这马左侧路边二三十米处有几只羊,羊后面是笑得在草地上翻滚的老努尔旦。当老努尔旦看清是我时,眼睛吧嗒一下闪出亮光。他站起身,一手拎起一捆皮绳,往另一只手臂上套上一个牛皮圈。见他满脸雀跃的表情,我猜想,他突然的精神振奋,大概是因为终于等到一个观众,可以满足他的表演欲望了。

牧场的人常说,老努尔旦除了爱好广泛,还争强好胜。年轻时,在牧场牧羊技术数一数二,套马的技艺更是无人可比。你可以用任何一件事来羞辱他,而他都可以假装没听到,但要是你怀疑他的牧羊和套马技艺,他绝不认输。然而,不幸的是,再好的技术,随着年龄和体力的衰退,都会消失殆尽。

我赶紧把头抬起来瞧向天空,想要逃避他无休止的展示,却被他“咯咯咯”的笑声吸引了,一股好奇迫使我看向了他。

“你呀,总是好福气,”他的眼中闪过一抹淘气的光芒,“瞧吧,免费套马表演,将在你眼前上演,哇哈哈哈哈……”

我盯着他,口中不自觉地说:“嗯?真的吗?好啊!”

只见老努尔旦提着手中的绳圈,朝马慢慢走来,左边眉毛带着眼睛还挑起老高。他的神色表示着他所需要的一切都凑齐了,只等着现场发挥了。我呆愣在那里,想要欣赏完之后,赶紧去办我的事儿。

等他终于扔出绳圈时,我所见到的景象跟想象的相差甚远——绳子套在了马屁股上,而那匹马还侧着头,用一只眼瞧着我,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

“什么鬼!管你是谁!一派胡言!”他咕哝道,拉回绳子,又重新开始。他的话叫我摸不着头脑,但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他那是说给那个年轻体壮的自己。

这回,他似乎不急于出手,只是提着绳子,闭起一只眼,嘴绷得紧紧的,用左边那只扬起眉毛的眼久久地瞄准。

差不多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又抡起绳圈,“嗨——走你!”老努尔旦的话紧跟着绳圈飞了出来。

“呃——”我两眼暴突,呼吸困难。因为老努尔旦的绳圈套住了我的脖子。

老努尔旦抬起下巴冲我喊道:“好家伙,你站到马站的地方了,害我还要重来一次!”

“昂……”我挥舞起手臂,扯拉老半天,才把绳圈从脑袋上取下来。慌乱中,我把脚踏车挪到路边树下,靠树安抚自己狂跳的心脏,而喉咙里还不停地干咽口水。

这一回,马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慰藉的眼神追随着我。

老努尔旦挥去头上的汗水,接着毫不气馁地展开了第三次行动。他把两眼使劲抽眯起来以便瞄准,扯拽得五官抽作一团,使得整个脸皱缩得像个包子,帽子也歪掉到肩膀上了。这次,绳圈把一只小羊羔整个套在里头——那马儿依然没有动静。

“瞧瞧,比马小这么多的羊娃子我都能轻易拿住!我可不减当年啊!”说完,老努爾旦爆发出一阵大笑。他拉紧绳子,全身激动地抖动着。那笑声一直持续着,直到他疲惫地瘫倒在草地上。

我感激地长舒一口气——很难得,他和自己之间的较真能这么快结束。

我强抑想要飞奔的冲动,特意回头打量了下老努尔旦的表情。那张脸上的兴奋已被伤感取代,似乎在问他自己:我,还能坚持多久?

库其肯奶奶家位于快到村口的左侧。要进入她的农舍前,你必须先穿过两堵一米来高石墙中间的长巷。左手边是隔壁人家的牛圈,右手边是一片草场,再往前走就是库其肯奶奶家院子。而她,成天隐伏在院里,给蔬果拔草浇水。

刚拐入长巷,心里头正期待库其肯奶奶描述的小菜园时,一段令人震撼的声音爆炸般钻入我的左耳。我知道,那是牛!

果然,石墙上出现了一排巨大而毛茸茸的牛头,它们正以冷峻的眼光瞪着我。

这个墙的高度正好适合成年牛突然冒出头,并对准行人“哞——”一声。这是牧场牛的特色——来过牧场的人都被它们这么吼过。不过,这一次效果尤其好,因为我的心思根本不在它们身上,并且它们不是一头,是一排。总之,我被惊得离开自行车两秒,等我落到车座上之后,我的脑袋里全是嗡嗡作响的回声。我听说过突然的惊吓会使人猝死,如果说,待会我倒地口吐白沫或者手脚抽搐、翻白眼,别惊慌,属正常反应。

牛的音量和体型绝对成正比。因为它们的声音像是低音炮,让人一听就知道发自肚子上面脖子下面那块,称之为胸腔的地方。

当我快到库其肯奶奶家门外时,又一道关卡出现了。她家唯一的那头母牛,在院子的铁门上蹭痒痒。完全堵住去路,并且,还淡然地瞄了我一眼,根本不打算让道。如果经过它的话,必须从它和门之间硬挤过去。它那突出如岩石般的肩骨,非把我全身骨头挤散架不可。

明知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我还是把脚踏车往墙边一靠,吆喝着跑前跑后、推来搡去地折腾了十来分钟。然后,牛不情愿地叹口气,才肯罢休。

牧场的牛就是这样,它们绝对是有原则的牛。它们把一动不动站在路中间或院子门口,当作一种可贵的行为艺术,而且每天坚持,从不厌倦。

当我从旁边的矮墙跳入院子,拿上胡萝卜种子,再飞身翻过院墙。跳出来时,母牛依然一动不动地温情注视着我,用亲人般不舍的目光,目送着我骑车消失在墙角拐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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