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强
群山脚下,荒野地里,一块巨石横卧之处,不知何时起有细小的水流渗出。在此垦地种菜的老兵,循迹扒开一堆堆枯枝败叶,竟然觅得一汪小小清泉。泉眼很小,却有泉水如珍珠般向外涌动,先是汇到低洼处,聚成一面小小的明镜,周遭的桉树、紫荆、灌木、荒草倒映其中,然后顺着沙土地垄蔓延流淌,甚至伸展到菜地的角角落落。
那一年,当菜地显露出葳蕤气象时,我和几位战友从大山中“淬火”完毕,打起背包走进这座铁打的营盘。很快,我们就在劳动中遇见了巨石脚下的这汪清泉。其时,清泉被发现不过才半年多时间。倒是泉边的这块巨石,盘踞此地已久,大家一直熟知。落脚于眼前这块种蒜栽葱的泥土地,这块巨石大概只算是无用之物。劳作间隙,曾有人试着爬上巨石歇息,可惜石上苔藓纵横、又湿又滑,于是只好作罢。也曾有人盘算着用大锤将巨石敲碎,筑一条曼妙的风光小径,结果一锤抡下就折断了木柄。连队曾几次谋划将巨石移走,无奈其大部分身子隐入泥土,开掘费力,搬运费钱,而连队一年到头精打细算过日子,经费开支中并无这一笔预算。
不过,待到泉眼被发现后,大伙对巨石渐渐改变了看法,甚至觉出田间地头有这么一块巨石的好处。古有清泉石上流,今有清泉流石下。有人更是端详出这块巨石润泽若有光,判断其多少有些品相。我也暗自赞叹这块巨石,它年年岁岁地伫立,仿佛是在守护脚下的泉眼,静待有缘之人的到来。
清泉运行于巨石之下,却被长久地忽视。我问过几位战友,为何这一汪清泉发现得如此晚。答案大致都一样——枯枝败叶把泉眼遮蔽了。然而,枯枝败叶终会烂去,清泉却在默默流淌中润物无声、行无穷处。泉水从沙凹里渗出,寂寞地流淌,流出了地老天荒,流出了清者自清。大家开始主动清理清泉四周的落叶,捡几块废弃的红砖,在泉眼周围圈起,将这一小股活水的源头保护起来。有人码好第一块砖,就有人码好第二块砖,砖越砌越高,渐渐形成一个水槽。一池泉水蓄满后,如同脉脉含情的眼睛,远眺着岭南的远山淡影、高天流云。
就这样,一石一泉,刚柔相济,至刚之物旁,是一抹温柔。石和泉,也让这一片菜地拥有了别样的风景。
清泉在兹,终有回响。团里决心将埋没于泥土中的巨石竖立起来,整饬泉眼,勒石题名。接到通知后,我在一个清晨带着全排战友赶到菜地,大伙儿抬着平日里拔河的大绳。埋没巨石的泥土已被另一个连队的战友刨开。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大绳绑在巨石上,后脚抵前脚扯起大绳站成一溜儿,俨然与巨石举行一场拔河比赛。大绳忽左忽右改变着发力的方向,巨石坚持了几秒,很快就动摇了。吆喝声此起彼伏,大伙儿拖着巨石打转转。还是人多力量大,巨石终于改卧姿为立姿,稳稳当当地站起来了。
接下来要给巨石刻字。泉名很快确定下来,唤作“金泉”,出自团政委的构想。我们都觉得这名字起得好。金泉寓意思如泉涌,象征源头活水,代表人才辈出。从那以后,金泉像往日一样不慌不忙地流淌,但人人更加热心这一处景致。到菜地拜访金泉的人三三两两、络绎不绝。镌刻上金泉二字的巨石,从南往北看状如猛虎,从西往东看形似铁牛,守护着一汪清泉、几亩菜地。
金泉被大家热爱着,泉水的流淌变成一件要紧的事。我们真的太需要这么一眼泉了。有时候,我们甚至会莫名地生出一缕担忧,担心泉水忽然间枯竭,或是被枯枝败叶堵塞了泉眼。晚饭后,大伙儿经常相约着往菜地的方向走去,说是散步,实则是为了看一眼金泉。巨石依然像从前一样屹立,泉水也好着咧。途经此处的人,也会情不自禁地扭头朝菜地方向张望。还有调皮的新兵,纵身跃过路边的塄坎,绕着巨石清泉蹦蹦跳跳、大呼小叫。我愈发相信了,金泉还可以滋润心灵。尤其在溽热的天气里,我常常在夜晚失眠,躺在行军床上辗转反侧,这时便会想起一里地外的金泉。嗨,泉水正在月色下流淌着呢,那么清澈,那么润泽,那么宁谧。我的心头顿时清凉起来,渐渐进入甜美的梦乡。
若干年后,我离开岭南一路北上。当遭遇挫折、心生倦意时,总会意外地梦回岭南的群山,见到阔别久矣的金泉——巨石依然稳稳地屹立,金泉依然静静地流淌,那清冽的泉水正流过菜地,奔向远方……于是,我对生活的信心又开始悄悄生长,我会像金泉一样默默坚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