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努尔·谢坎 刘伟伟
2022年伊始,中亚国家哈萨克斯坦在新年长假的节日余欢中,迎来独立30年以来最严峻的政治危机:一场因燃气价格上涨引发的局部抗议活动,迅速演变成全国范围的大规模流血骚乱事件。
一时间,哈萨克斯坦总统卡西姆·乔马尔特·托卡耶夫解散政府,并接替纳扎尔巴耶夫担任国家安全会议主席,宣布全国处于紧急状态,将全国恐袭级别升级为“深红”级,紧急向集体安全条约组织请求派兵帮助哈国应对“外来威胁”。截至目前,骚乱已造成18名执法人员死亡、748人受伤,已有125起事件被刑事立案,约5800人被捕,其中有相当数量的外国人。
1月6日,集安组织应邀迅速向哈国派出维和部队,协助哈国安全部门开展反恐行动,确保包括拜科努尔航天发射中心在内的多处重要战略及军事设施的安全。哈萨克斯坦是集安组织成员国,该组织成立于2002年,由1992年签署的《独立国家联合体集体安全条约》演变而来,属于区域性军事同盟,现有俄罗斯、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塔吉克斯坦、亚美尼亚、吉尔吉斯斯坦6个成员国。
据俄塔社报道,集体安全条约规定,如果该组织的成员遭到侵略,其余成员必须立即向其提供“必要的援助,包括军事援助”,并“以其可支配的手段”提供支持。集安组织的及时介入,令部分原本观望的哈国军警看清了形势,对哈国骚乱的平息起到了关键作用,促使哈国局势自7日起渐趋平稳,社会面逐步恢复正常。
此前,哈萨克斯坦作为一个政局相对稳定的国家,在动荡不息的中亚一直被视为优质发展样板和稳定的“压舱石”。然而,一场表达民生诉求的抗议集会,却在短短几日间迅速演变为大规模流血骚乱事件,一度使这个国家的半壁失控,背后原因发人深省。
哈萨克斯坦是能源大国,哈国各类矿产资源异常丰富,如石油储量居世界第七位,铀储量居世界第二位,天然气储量居世界第六位。哈国自1991年独立以来,按美元计的经济总量增长了5.4倍,人均GDP增长了4.5倍,累计吸引了逾3700亿美元的外国直接投资。
然而,漂亮的数据却掩盖了哈国经济发展成果并未转化为普惠性民生红利的现实—少数权贵中饱私囊,多数民众获益甚微,寡头经济加剧了贫富鸿沟。近年来,哈萨克斯坦民众更是饱受高通胀、高失业率之苦,加上新冠疫情影响,能源出口价格下跌,贸易规模缩减,贫富阶层收入差距拉大,普通民众尤其是边缘群体的工资和福利水平大为降低,生活条件恶化,导致民怨沸腾。
在政局平稳的表象下,哈国社会矛盾一触即发。天然气涨价事件(事发地扎瑙津市,液化天然气价格从50坚戈一路调至120坚戈),就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总统托卡耶夫不仅趁乱解散了政府,还清洗和替换了其中纳扎尔巴耶夫的派系和亲信,完成了对强力部门和核心部门的大换血,进而牢牢掌握实权。属于纳扎尔巴耶夫的强人政治时代,就此黯然落幕。
曾被赞扬的领袖监护型“双头政治”,也给哈国政坛带来结构性矛盾和权斗升级困局。3年前,纳扎尔巴耶夫总统任期未满,就将职位移交给外交官僚出身的参议院议长托卡耶夫,自己以国安会议主席身份继续控制国家实权,并任命其亲信和宗室掌握核心权力机构,从而形成双头政治,新老派系权力斗争由此逐步展开。
纳扎尔巴耶夫家族和派系,坚持控制哈国油气和矿产两大经济命脉,无疑在敏感节点催化出了政治危机。民怨矛头直指“半退”的纳扎尔巴耶夫本人,其不少雕像被示威者推倒。乱局之下,纳扎尔巴耶夫交出了最后的权柄—国家安全会议主席。原本被视为过渡人物的总统托卡耶夫不仅趁乱解散了政府,还清洗和替换了其中纳扎尔巴耶夫的派系和亲信,完成了对强力部门和核心部门的大换血,进而牢牢掌握实权。属于纳扎尔巴耶夫的强人政治时代,就此黯然落幕。
此外,哈萨克国内的地区间矛盾也不容忽视。随着哈萨克斯坦独立,曾被苏联当局政治打压的玉兹传统,在哈国社会政治結构中逐步恢复,并借助哈萨克族传统文化的复兴浪潮,影响着哈国社会运转的各个层面,尤其是在政治经济利益分配、社会交往中,成为当事方重要的身份识别标签。
简单说,“玉兹”是哈萨克斯坦历史上部族联盟和行政区划相结合的一种政治模式。一般认为,哈萨克斯坦有三大玉兹,即:由乌孙、康居、杜拉特等部族组成的大玉兹(乌鲁玉兹);由克烈、乃蛮、阿尔浑等部族组成的中玉兹(奥尔塔玉兹);由巴依武勒、阿里木武勒等部族组成的小玉兹(基希玉兹)。其中,政治实力最强的是大玉兹,其族人素以哈萨克斯坦正统统治者自居,哈国首任总统纳扎尔巴耶夫即出身于大玉兹的恰甫拉西提部。中玉兹人数最多,体量最大,在哈国经济方面占据重要地位。小玉兹成立时间最晚,实力也相对薄弱,处于较为边缘化的地位。
大中小“玉兹”深层次矛盾难以弥合、内部对抗加剧,亦是催生此次骚乱的重要因素之一。哈萨克斯坦的油气资源,主要集中在西部的扎瑙津与阿克套一带,但受益方却是“旧都和第一大城市”阿拉木图、新都“努尔苏丹”等东部、中部城市;哈国西部居民以小玉兹部族为主,而西部油气资源的产权和利益分配,主要集中在纳扎尔巴耶夫派系手中,西部地区民众对此强烈不满。此次哈国骚乱事件,即发端于西部的扎瑙津等个别地方。
在此次大规模骚乱中,外部势力介入哈国骚乱的“蛛丝马迹”初现端倪:
哈国总统托卡耶夫1月6日发表电视讲话表示,哈国正面临恐怖团伙的武装侵略,一群在境外受过严格训练、具有专业素养的恐怖分子,有计划地实施了恐怖袭击。7日,哈国电视台公布的视频画面显示,抗议者中有手持狙击枪的专职狙击手。
8日,托卡耶夫将哈国全境范围内的恐怖主义威胁状态提升为“深红”级别,并在社交媒体上发文重申绝不会与恐怖分子谈判,暴徒必须被消灭。同时他还强调,袭击阿拉木图的暴徒和恐怖分子组织严谨,受特别中心的指挥;他们中有些人讲的不是哈萨克语;约2万名恐怖分子一共对阿拉木圖发起了至少六波针对性进攻。
此前有消息称,抗议集会中有不明人员给抗议者发放枪支并被抗议者哄抢;参与骚乱者不仅有报酬,还有专人为其提供后勤保障、筹措资金和提供食物。
中亚一直以来是“泛突厥主义和泛伊斯兰主义”(简称“双泛”)滋生和活跃的区域。苏联解体后,中亚地区出现了政治意识形态的真空,“双泛”主义死灰复燃,引发了中亚地区的民族矛盾、宗教纷争及民族分离运动。近年来,哈萨克斯坦深受宗教极端思想和恐怖主义搅扰,反恐形势不容乐观。不少极端组织和暴力组织盘踞在哈国境内,部分青年群体深受宗教极端思想毒害,也为此次骚乱事件的暴力走向埋下了祸根。值得一提的是,目前还没有任何国际性恐怖组织公开宣称或介入哈国骚乱事件。
梳理此次流血骚乱事件的时间节点和发展脉络,不难发现其鲜明特点:抗议活动多点共振并迅速燃爆,和平示威急遽转向暴力,社会问题借助社交媒体的广泛动员和“精准”激励迅速发酵,最终酿成足以颠覆政权的政治危机。因此,不少信息指向美国,认为美国是哈萨克斯坦骚乱的幕后黑手,策划了针对哈萨克斯坦的颜色革命。美国对此极力否认。
抗议活动多点共振并迅速燃爆,和平示威急遽转向暴力,社会问题借助社交媒体的广泛动员和“精准”激励迅速发酵,最终酿成足以颠覆政权的政治危机。
事实上,自上世纪90年代中亚国家独立以来,美国从未停止对该地区进行长期渗透、输出西方价值、进行民主改造。在明面,美国以经济援助、项目资助、媒体建设、人才交流等方式增加话语声量和地缘政治影响,着力推动哈萨克斯坦民间社会中有影响力、领导力的年轻人到美国接受培训,接受西方的民主人权思想以及民运运作模式;在暗面,美国通过非政府组织输出西方价值,例如美国民主基金会(NED)的资助项目中,既有推进“民主选举”的“自由之翼”等活动,又有塑造哈萨克斯坦人特别是年轻人意识形态的“推动历史叙事”等活动,兜售西式民主价值观、埋下深层次思想根源。有数据显示,美国在哈国的NGO组织多达几千个,对哈国民间社会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中亚国家(土库曼斯坦稍稍例外)是俄罗斯的传统势力范围,是北约东扩不可逾越和触碰的“红线”。哈萨克斯坦是俄罗斯“大欧亚计划”中的关键成员和重要国家。因此,若任由哈国动乱持续发展,对于正遭受北约不断东扩和美国“双遏制”政策压力的俄罗斯而言,无异于腹背受敌。因此,哈国政局的稳定对于俄罗斯显得尤为重要。
同时,哈国骚乱的发生,也为俄罗斯在原苏联领土上重塑影响力、强势回归中亚,提供了“危中寻机”的绝佳契机。而这正是普京最为重视的长期战略目标。
来自哈萨克斯坦和俄罗斯的分析人士指出,此事件或将进一步巩固哈俄关系。俄罗斯主导的集安组织及其他地区一体化机制,将成为中亚国家维护自身安全、稳定的最重要依靠—尽管这些曾经的苏联加盟成员国力图平衡各自与美俄的关系,然而当其国内发生危机时,仍会主动寻求俄罗斯的介入和帮助。
2020年以来,俄罗斯周边国家至少发生了两次国内政治骚乱:白俄罗斯在总统大选后陷入严重骚乱;吉尔吉斯斯坦则在议会选举后发生骚乱和政变,总统热恩别科夫辞职,被解救出狱的扎帕罗夫赢得总统选举。在这两起事件中,都能看到俄罗斯居中调停的影子,多方势力介入也未能改变两国的亲俄立场。哈萨克斯坦和土耳其部分媒体认为,本次骚乱过后,哈萨克斯坦恐将面临对俄部分经济政治权利的让渡。
无论哈国此次骚乱事件是缘起于其内部顽疾导致的权斗升级,还是外部势力的介入或挑唆使然,都明显暴露了“哈国既有政治、经济、社会结构”中脆弱性的一面。随着世界格局深刻变化、地缘博弈变数增加、疫期经济与社会风险叠加,对包括哈萨克斯坦在内的中亚国家而言,实现转型和稳定依旧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