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卷入生活

2022-01-19 12:14陈娟
环球人物 2022年2期
关键词:格非文明作家

陈娟

格非

按照约定的时间,格非推门而入,午后的咖啡館有些吵,隔壁桌有学生正在讨论期末论文。他一边寒暄,一边放下黑色双肩包,匆匆落座。这双肩包跟了他好多年,据他在清华的学生讲,每周有一天,他都会背着它,腋下夹着A4大小的本子,从办公室出发,走进文学课的教室。

作家格非在清华大学主要教授两门课:“小说叙事学”和“文学名作与写作训练”,前者是研究生课程,后者则是给本科生开的。“每年讲的内容都不一样,不是说一门课我把它背下来,然后讲一辈子。每年都会有变化。”他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在采访前不久,格非利用参加中国作家协会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的间隙,给研究生上了一堂线上课,讲美国作家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作品。那天,他在饭桌上偶然提起将线上授课,同时参会的几位作家一时兴起,也涌进线上会议室,和学生们一起,认认真真听了一堂“格非的小说课”。

在清华,格非老师的课很受欢迎。“总有一些热爱文学的人,打听课程时间和地点,跑来旁听。无论是大教室还是小教室,座无虚席,还有不少人席地而坐。”格非的博士生、助教张佳对记者说。5年前,在小说《望春风》出版后,格非一度陷入忧虑中,“有关乡村文明的衰落或者城市化的兴起等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于是,他和学生商量,以现代文明为主题,开设一门文化专题研讨课。

如今,这门课的讲稿被集结成书出版,名为《文明的边界》。

乡村文明与城市文明

格非写《望春风》,源起于一次回乡之旅。

2004年,格非回了一趟老家,江苏丹徒县的一个村子,离镇江市20多公里。村子刚刚经过拆迁,老房子化为一片废墟,到处都是破碎的瓦砾,一片混乱。细雨中,他在家门口坐了两个小时,四周空无一人,却好像听到邻居在说话,“那么多人都去哪儿了?这对我刺激很大,心中就有了一个强烈的愿望,要把这些人写出来,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消散了”。由此,他的心中埋下一颗种子,这种子与故乡有关,与文学有关。

几年后,他再次回故乡,在城里住了几年的母亲与他同行。母子二人回村后,发现了一些变化,老屋周边的芦苇生长茂盛,有一人高,偶尔还有野兔出没。“我当时特别感动,当年看到的废墟,在短短的五六年时间里,自身在恢复。”格非回忆说。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不得不写。从起念到田野调查、动笔写作、修改,再到完成23万多字的书稿,耗去格非10多年的时间。2016年,小说《望春风》出版,讲述一个名为儒里赵的村庄从繁盛走向衰亡的故事,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不断折腾、挣扎,命运浮浮沉沉。

格非在清华大学授课,《文明的边界》一书由他的“小说叙事课”的讲稿集结而成。

2016年,格非在“人文清华”讲坛以“重返时间的河流”为题发表演讲。

在写作的过程中,他不断反思,思考乡村文明与城市文明、传统与现代、文明与自然的关系。慢慢地,他将这些忧虑和困惑带入现代小说史的脉络中,这就有了关于“文明的边界”专题研讨课程。

自2018年开始,格非带着学生,每年讨论一个作家,进行个案研究。课程持续了3年,共研究了19世纪中期以来3位作家:美国作家麦尔维尔、奥地利作家罗伯特·穆齐尔、日本作家志贺直哉。3位作家有很多共性:本人都是现代隐士或离群索居者;都以自然与现代文明的冲突作为创作主题;都从“不安或危险的现在”出发,将探寻的目光投向过去与未来。

左图:《望春风》是格非对故乡最后的回望。右图:凭借《江南三部曲》,格非获得茅盾文学奖。

格非讲穆齐尔,先从作家的生平讲起,后分析其代表作《没有个性的人》。他发现,穆齐尔在书中时刻不忘对“知识与话语”进行反思,预言“现代世界被分隔成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其中之一由科学、法律、理性、社会道德所主导”。“他将现代社会中的个人,比喻为海洋中的孤岛。孤岛形成的原因,不是由于交流的匮乏与阻碍,而是源于过度的信息交流而导致的无所适从。”格非说,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今天的这个时代,并没有走出穆齐尔的视线。

他讲志贺直哉,分析其笔下人物一次次逃离城市、回归自然的行为,得出“志贺对城市生活的虚伪、嘈杂和无意义感到厌倦和不适,是确凿无疑的”;他讲麦尔维尔,分析其名作《白鲸》,细节到主角的口吃,“象征着自然的性格与法则,是他无法真正融入现代社会的某种症候,亦有作者对现代言论空间强烈的不信任感”。

“一开始设置这样的课程,我踟蹰不决。毕竟当今的学生,对乡村没有那么熟悉。尝试后发现,学生还都挺乐意讨论这些问题。” 格非说。

关于“文明的边界”,从乡村走出的他想到更远。“19世纪中期,英国的城市人口首次超过乡村人口,城市文明开始取代乡村文明。在中国,城市化进程仍在行进中,城市文明与乡村文明的边界并不明晰。而在这一转折中,有很多问题需要面对和思考。”他认为,从这种意义上来理解,在中国乡村并没有消失。

村庄,世界的中心

在《望春风》的最后,主人公“我”在离开儒里赵村20多年后,和爱人春琴一起重返故乡。那里拆迁后,因资金链问题,没再重建。“我”和春琴在村子的破庙便通庵上建了一座“桃花源”,没有电视、报纸、自来水、煤气、冰箱,也没有邻居,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那里,由此成了“世界的中心”。

“为什么称一个村庄是世界的中心?”记者问格非。

“一个地方是不是世界的中心,取决于:一是那里有我爱的人,比如父母、爱人、兄弟等;二是那里有我所有能够证明我身份的记忆,它浓缩并能够解释我的生命。说它是世界的中心,实际上是可以称为家的地方。”格非说。

对自己现实中的故乡——丹徒,格非也有着复杂的情感。

17岁那年,他考上华东师范大学,自此离开乡村。刚到上海读书时,每到寒暑假都回去。大学毕业,留校任教后,回去的频率开始减少,从一年一次变成两三年一次,“慢慢地,感觉与故乡隔绝一些”。再后来,2000年后,他调到清华大学任教,与故乡更远了,好几年才回去一次。

刚到北京那几年,格非一想起故乡,脑子里会出现家里的老房子,门前有一条河,他和父亲捕鱼,和弟弟捉黄鳝。“乡村的天地,足够的开阔,不像现在这样拥挤、这样同质化。”格非说。八九岁时,他帮家里放牛,每天起个大早,今天去东边,明天去西边,牛在一个地方吃完,再到更远的地方。有时,他躺在草地上,看天发呆;有时,他在田野上撒了欢儿奔跑。从来都是一个人,但从不觉得孤单。

这些都是城市无法给予他的。“我生命中的很多符号和密码,都是乡村给予我的。比如道德观念、情感方式、处理事情的习惯,等等。”格非说。如今的他,喜欢独处、讲话直接、较真儿、爱发火……几乎都是乡村生活、乡村文明留下的印记。

乡村,也是格非文学启蒙的地方。他至今还记得少年时读的第一本书,是父亲买给他的。父亲识字不多,仅读过三年私塾。有一次,父亲去镇上买化肥,临出门看到他在门口玩,就问他需要带什么,他说“给我买本小说吧”。那天,突然下起了大雨,父亲到天黑才回来,身上都湿透了,怀里揣着一本书——英国小说家史蒂文森的《金银岛》。

读完后,格非被书里的世界吸引,就到处借书看,读《三国演义》,读武侠小说。夏日里,父母下地干活,他和弟弟就躺在凉席上看书,看累了睡觉,睡醒了继续看。遇到喜欢的书,还一字一句抄下来。偶尔,遇到有人从外地来,讲一些见闻,他聽得津津有味,“自己慢慢也有了讲故事的渴望”,但并没有真的想过写作。

写作,对生命的肯定

格非最初的写作,源于年轻的激情,以及略带点羞涩的虚荣。

1981年,格非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此前他对写作一无所知。当时的华东师大是文学重镇,各种演讲、报告会、研讨会,也常有校外名人进进出出。格非记得,马原来时动静很大,一来必住上十多天,前后左右围了一群人。余华来上海改稿,也常到华东师大借宿,人一到,程永新、吴亮、孙甘露便来聚谈。

当时,中文系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想从事文学理论研究的学生,必须得会一门技艺,书法、画画、音乐、诗歌、小说,他选择了小说。当时,学校还没有刊物,写好后都贴在文史楼楼道两边的布告栏里,格非写了一篇小说:一个人被杀,杀了3次都没死。贴在右边靠上的部分,每次吃饭经过那里,都能看到有人站在下面看,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后来,格非也给文学杂志投稿,但总是“一投就退”。他真正意义上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是《追忆乌攸先生》,写于1985年。当时他读大四,去浙江建德考察方言,回上海时和一位中学女教师同行。14个小时的火车,两人聊天,聊着聊着,女老师问:“听说你是个写小说的,能不能12个小时内写一个故事?”

格非便拿出随身带的笔记本,写了起来。后来,女老师睡着了,他一直在写,写一个叫乌攸先生的人被杀死的故事。《追忆乌攸先生》发表在当时的文学大刊《中国》上。“从那时候起,我觉得自己解放了。”格非回忆说。

这一年,是中国当代小说具有转折意义的一年。以格非、马原、余华为代表的一批年轻作家,开辟出了自己的路,他们区别于传统,现代主义特点浓厚,形成了后来为人所知的“先锋文学”。也是在这一年,格非大学毕业,留在华东师大中文系任教。

1986年,格非的第一个中篇小说《没有人看见草生长》在《关东文学》上发表。作家李洱后来在一篇文章里回忆了当时的情形:那一天,他正坐在华东师范大学文史楼前面的草坪上,仰望天上的流云,格非突然从栅栏上跳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告诉他,自己的小说发表了。他一直清晰记得格非的表情,羞涩而坚毅,“好像一种新的道路开始了”。不久,格非又在《收获》上发表了《迷舟》,讲述北伐战事告急,将领在进入村庄7天之后消失的故事。一时间声名鹊起。

就这样,格非一边教书,一边写作,偶尔接待一些从各地归来的好友,乐在其中。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文学从主流加速退位,很多作家从跨界到更受资本青睐的商界、影视界。格非也一度很失落,开始怀疑写作的意义,“曾经令作家们赖以生存的那个社会氛围和文化氛围已经不复存在”。

上世纪90年代,作家叶兆言(左一)、程永新(左二)、余华(左三)、格非在海南参加“蓝星笔会”时合影。

1994年,在写完《欲望的旗帜》后,格非决定停笔,不再写作。他每日上课、读书、听古典乐、看电影,儿子出生后带孩子,其间还读了个博士。转到清华教书后,也没有强烈的愿望再去写作。只是在那几年,他的阅读趣味发生了转向,开始回归中国古典,细细地读了《左传》《史记》等。

2003年,受法国邀请,格非到一个修道院写作。也许是因为语言问题,待的时间长了,格非心里有些发慌,害怕“会丧失语言能力”。

突然有一天,格非觉得又可以写了,于是重新思考,开始写《人面桃花》。刚写了个开头,就回到北京,之后又很快被学校派到韩国,在庆州一个山里教汉语。教书之余,他继续写作,“写作能解释我的欲望、我的愿望、我的生命、我的记忆,它跟我是同构的,写完之后,它对我生命是一种肯定”。2004年9月,《人面桃花》出版。之后的7年,他又写《山河入梦》和《春尽江南》,完成了“江南三部曲”,描绘了中国近100年里普通人在时代面前的命运和精神嬗变。

2015年,凭借这三部小说,格非获得茅盾文学奖。

生活的真知

回望自己的作品,格非觉得耗费心力最多、比较满意的是《望春风》。

“写的时候用情最深,与人物之间的情感浓度最强,切实感受到那种共鸣和震动。”他说。那次写作,他几次落泪,不能继续,写完之后,还生了一场大病,做了手术,心脏中被放入两个小小的支架。

格非一向关注青年作家。2018年12月,首届“匿名作家计划”评审密室里,格非(右一)、苏童(左一)和毕飞宇评审匿名作家作品,探讨当下年轻人的写作。(杨明 / 摄)

“这让我开始思考文学与情感的关系。一个作家,仅靠观察生活、观察社会,做一些调研,是写不好小说的。要写好,你一定要被深深地卷入生活,卷入情感。”格非说。今天的人们,每天都在工作,生活被规划,感动也渐趋消失。“小时候,我父亲早晨起来,突然看到艳阳高照,‘哎呀出太阳了。他会看半天。我只不过打一个比方,风景也好,文学艺术也好,让我们重现一个我们早已忘掉的瞬间。”

格非曾说,《望春风》是 “对故乡的最后一次回望”。之后,他果真不再写乡村,开始用小说呈现“生活那带有一点点光芒的真知”,“所谓生活的真知,指在写一个人物时,作家应该调动真正的经验,让人能从小说里看到作家自身的精神内涵、追求,作家自己的痛感和对生活的理解。”他写《隐身衣》,讲述了“我”通过买卖音箱器材设备,意外闯入了黑社会头目的家庭生活,思考人与当代社会的距离感;写《月落荒寺》,以北京一所理工大学的哲学系教师林宜生为中心,展现他周围知识分子圈的人生百态。

如今格非已经58岁了,顶着一头白发,穿梭于书斋和讲台之间。他自言是一个严肃的人,不喜热闹。他喜欢读书,但凡一天不读书,总觉得缺点什么;此外,他还喜欢古典乐,家中有一整面墙的唱片;喜欢电影,喜欢围棋,喜欢喝茶,有时沏上茶独自静坐,什么事都不想,什么事也不干。

有年轻后辈请格非指导写作,无论是相识还是陌生,他都给予诚恳意见,有时还相约见面畅谈。在课堂上,学生讨论问题时,他则边听边记笔记,一节课下来能写上好几页,“这种讨论和碰撞,总能对我有所启发,甚至激发我的创作”。

张佳记得,有一次,格非在课堂上讲了一个故事,源自托尔斯泰的《忏悔录》。其中一章,托尔斯泰讲了一个东方寓言:一位路人在草原上趕路,突然被野兽追逐,拔腿就跑,跑至无路时,准备躲入一口深井中。井中有血盆大口的巨龙,他只能牢牢抓住枯井内长出的灌木枝。就在此时,他环顾四周,看到有一黑一白两只老鼠,正在咬噬树枝,一旦咬断,他就会掉下去。悬于半空之时,他发现灌木叶子上有一些蜂蜜,于是伸出舌头去舔蜜。蜂蜜太甜了,路人竟完全忘记自己正处于危险境地。

“这就是我们真实的人生啊。”格非说,两只老鼠代表白天和黑夜,夜以继日啃噬“人生”这棵树,使人接近死亡,蜂蜜则是带来慰藉的东西,“对我来说,这蜂蜜像托尔斯泰说的那样,是家庭与创作”。

格非

1964年生于江苏镇江。1985年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并留校任教 ,后调入清华大学文学院,现为中文系长聘教授。著有长篇小说《江南三部曲》《望春风》,中短篇小说《迷舟》《相遇》《隐身衣》等,近日出版新作《文明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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