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其贞《书画记》信息缺失及错讹探讨从吴其贞与钱谦益说起

2022-01-19 01:13张义勇
新美术 2022年5期
关键词:钱谦益徽州著录

张义勇

一 钱谦益徽州之行时间辨正

吴其贞(1607—1678 后),明末清初安徽休宁书画商人,四十余年行商于徽州与江苏、浙江之间,以其足迹所至,随手札录所阅及所购书画,裒辑而成《书画记》一书,为后世所重。书中也记载了不少与吴其贞有书画交往的名流巨擘,钱谦益即其中之一。

《书画记》卷二“黄大痴《草堂图》小纸画一幅”条:

画法潇洒,不甚着意,盖用焦墨而成,多有天趣,识二字曰“大痴”。上有尚左生题咏。以上二图(另王蒙《九峰读书图》)在子含、去非馆中观于虞山宗伯手。先生自昔以文章名望著天下,性好博古。子含特出余所集元人字百幅,计六十有二人,知其名者有半,余皆因元朝年号,知为元人之书,实不知其系也。讯之先生,一一悉其人始末,可见先生学博,称为才人,名不虚誉矣。是日仍见宗伯行囊中入记中者有:黄大痴《洞天春晓图》、郭河阳《高松山水图》、王右丞《雪霁图》、萨天锡《云山图》、王右军《平安帖》。不入记者:褚河南《西竹经》、米元章《多景楼诗》、米元章《题定武兰亭记》。以上皆得于溪南丛睦坊者。时壬午十一月六日。1[明]吴其贞,《书画记》,邵彦校点,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 年,第80 页。笔者按,吴其贞《书画记》传世有故宫博物院、南京图书馆及清华大学图书馆三种抄本(以下简称故宫本、南图本、清华本)。因邵彦有据三抄本点校之《书画记》,故本文所引《书画记》内容皆据邵氏点校本。

这是《书画记》中唯一一条有关钱谦益的记载,语中不难看出吴其贞对钱谦益的仰慕之意,并确实得到了钱氏的指教。后来,吴其贞从徽州东进浙江,沿运河游商江浙,曾到访常熟,惜未得见钱谦益,止与钱氏族孙钱曾相见并观其所藏书画并宋版书。2同注1,第173 页。

文中所云“子含、去非”系兄弟俩。长曰吴闻诗,字子含;仲曰吴闻礼(1613—1646),字去非。吴氏昆仲虽是吴其贞族孙辈,却和他年龄相仿,又皆好收藏、善鉴别,因此相得甚欢。吴其贞在徽州期间,曾为吴氏昆仲做书画代理人,为他们搜集书画藏品,文中所说“子含特出余所集元人字百幅”应该就是吴其贞为吴闻诗所集。3关于吴其贞与吴闻诗、闻礼兄弟的交往,参见张义勇,〈吴其贞书画代理考:兼论明清之际书画收藏的格局之变〉,载薛龙春编,《历史脉络中的收藏与鉴定》,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 年,第31—70 页。

作为书画著录书,《书画记》的独特之处在于从卷一“张萱《士女鼓琴图》绢画一卷”条起,4同注1,第20 页。绝大部分书画观购活动都有具体的纪年与日期。前引有关钱谦益的记载,即因其后的纪年而为研究者所关注。如陆昱华据此专门写了一篇关于吴其贞与钱谦益的文章,认为钱谦益崇祯十五年(壬午,1642)十一月有徽州之行,认为“或许可以补(钱谦益)年谱此年之缺”。5陆昱华,〈吴其贞与钱谦益〉,载《美苑》2012 年第1 期,第56—59 页。在全文两个部分的内容中,第一部分主要着力于考证钱谦益在崇祯十五年十一月有徽州之行,第二部分则主要讨论吴闻礼、吴闻诗与钱谦益的书画交往,以及对钱谦益此次徽州之行目的的推测。第二部分内容与本文所述不甚相关,为叙述之需,先简述陆文第一部分内容。一、“黄大痴《草堂图》小纸画一幅”条所记内容是吴其贞“壬午十一月六日”所记,非日后补记。二、据对钱谦益行囊中已为《书画记》著录的五件藏品的考查,佐证钱氏“壬午十一月当有徽州之行”。三、考证钱谦益崇祯十四年(辛巳,1641)春及《书画记》所载崇祯十五年十一月两次徽州之行,与吴氏父子相聚的地点,认为前一次在牧斋处,后一次在徽州。文章最后指出,陈寅恪考证柳如是“自崇祯十四年至崇祯十七年(1644)之行迹甚详,而独未引《书画记》此条”,“方良编《钱谦益年谱》及前人各种年谱都未引《书画记》此条”。6同注5。

虽然陆文声称“详论”,但除了吴其贞的这则著录,并未提供更多的材料。《书画记》著录此次观钱谦益所藏书画,列条目者计两件,在另一件王蒙《九峰读书图》的著录中,吴其贞写道:“气色尚佳。画高松耸翠,危峰陡立,松下有楼房草屋,读书于窗内。画法简略。”7同注1。就对画面描述的细致程度而言,虽然其中个别语句稍欠合理,但相较于对黄公望《草堂图》的描述,吴其贞显然对王蒙此作更加用心。但在这条著录的最后,吴其贞却写道:“上有题识年月,忘之。”8同注1。不难推测,这条著录很可能不是当日所记,而是日后凭回忆追记。此外,在黄公望《草堂图》的著录中,虽然对于钱谦益的称呼,三种版本的《书画记》稍有不同,或称“虞山宗伯”,或称“常熟之宗伯”,似乎也可以看出,这段文字很可能是入清之后所写,因为钱谦益之封礼部尚书在弘光朝(1644—16450),而以他此前所官礼部侍郎似乎更应该被称为“少宗伯”。

钱谦益崇祯十四年有徽州之行,并游白岳、黄山,已为学界公论,《牧斋初学集》中亦有诗、文可证。其中有〈游黄山记序〉一篇,写于次年——即壬午年正月,序云:

辛巳春,余与程孟阳订黄山之游,约以梅花时相寻于武林之西溪。逾月而不至,余遂有事于白岳,黄山之兴少阑矣。徐维翰书来劝驾,读之两腋欲举,遂挟吴去尘以行。吴长孺为戒车马,庀糗脯。子含、去非群从相向怂恿,而皆不能从也。9[明]钱谦益,《牧斋初学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年,第1147 页。所引文后又附徐维翰信札之文,大体言白岳虽然“奇峭”,但“犹画家小景耳”,而“黄山奇峰拔地”,即使“东南二岳,北至叭哈以外,南至落迦、匡庐、九华,都不足伯仲”,因此,“虽废时日、烦跋涉,终不可不到也”。陆昱华认为“牧斋此次黄山之行,正出于吴去尘、吴长孺、子含、去非之怂恿”。而从钱氏序文中可知,游黄山之兴,乃由于徐维翰书札之劝,吴氏昆仲从中推波助澜。

陆文说:“据牧斋〈游黄山记序〉所记,当时(辛巳春)吴长孺与子含、去非当俱在牧斋处,而非在徽州。”10同注5。程嘉燧,字孟阳,曾与钱谦益偕隐拂水山庄耦耕堂历十一年之久,他的诗文集《耦耕堂集》有〈题归舟漫兴册〉,其中第三则有云:“庚辰(1640)腊月望,海虞半野堂订游黄山,正月六日,牧翁已泊舟半塘矣。又停舟西溪相迟半月,乃先发。”11[明]程嘉燧,《耦耕堂集》文卷下,载《续修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年,第1386 册,第77 页。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考证:“若作预约孟阳于辛巳春为黄山之游,而非于辛巳春始作此约,则与当日事理相合。然绎两序文之辞语,似于辛巳春始作此约者,恐是牧斋事后追忆,因致笔误耳。”12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年,第624 页。钱谦益之所以“黄山之兴少阑”,盖因待程嘉燧“逾月不至”,13此处“逾月”当为“跨月”之义,即跨辛巳正月而至二月。抑或还有另一个原因,即同行柳如是于嘉兴返驾淞江,14同注12,第305 页。因而“遂有事于白岳”。文中不难看出,徐维翰之“书来”应在钱谦益“有事于白岳”之后。“白岳”是指齐云山,坐落在徽州休宁境内。可见,此时的钱谦益已然身在徽州。另,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八(起庚辰十一月,尽十四年辛巳三月)有《响雪阁》一诗,诗题后注“新安商山”。15同注9,第637 页。〈游黄山记之一〉云:“余以二月初五日发商山,初七日抵汤院。”16同注9,第1148 页。按,商山在徽州休宁境内,即吴其贞之里。又,〈邵幼青诗草序〉云:“辛巳二月,余将登黄山,憩佘抡仲之桃花庵。”17同注9,第934 页。从中不难推知,“辛巳春”,钱谦益与吴长孺及吴闻诗、闻礼昆仲并非在“牧斋处”,恰恰在徽州(休宁商山),应该即“子含、去非馆中”。

就《书画记》记录钱谦益此行于徽州所得书画而言,计十件,包括:王蒙《九峰读书图》、黄公望《草堂图》《洞天春晓图》、郭熙《高松山水图》、王维《雪霁图》、萨天锡《云山图》、王羲之《平安帖》、褚遂良《西竹经》、米芾《多景楼诗》《题定武兰亭记》。18见注1。除了五件吴其贞此前已观并有记录之外,其他五件中,王蒙《九峰读书图》与黄公望《草堂图》列为条目,而褚遂良《西竹经》与米芾的两件书法作品则不入记。19之所以把褚、米之作作为不入记之作,又不著录为条目,或因当时未能札录,而系日后裒辑时所加。

前引程嘉燧〈题归舟漫兴册〉第三则又云:

余(程嘉燧)三月一日始入舟,望日至湖上,将陆行从之,而忽传归耗,遂溯江逆之,犹冀一遇也。未至桐庐二十里,而官舫挟两舸扬帆蔽江而下。余驾渔艇截流溯之,相见一笑,随出所收汪长驭家王蒙《九峰图》及榆村程因可王维《江雪卷》同观,并示余黄山纪游诸诗。20同注11。按,程明宗(1596—1639),字因可,系休宁榆村著名收藏家程梦庚(1591—1626)三兄程梦旸(1575—1626)长子。王维《雪霁图》原藏于程梦庚,天启六年(1626)程梦庚罹难时,其子程明谓(字正言,1615—崇祯间)尚幼,长兄程梦祯(1561—1604)、仲兄梦鲤及三兄梦旸俱已殁。而程明宗为后辈中最长者,或因之得以继藏。程明宗卒于崇祯己卯(1639)二月四日。参见程国栋等,《榆村程氏族谱》卷四,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刻本,叶四十八至四十九。 《书画记》卷二“王右丞《雪霁图》绢画一卷”条云:“观于榆村程龙生家。”“龙生,正言从兄也。数代繁衍,笃好古玩,陈设布置无不精绝。时己卯三月十一日。”参见注1,第46 页。程明儒(1608—1676),字龙生,程梦旸第四子。前揭《榆村程氏族谱》。程明宗卒于崇视十二年(1639),因此吴其贞有观于程明儒之说,而程嘉燧因长年侨居嘉定,对此中变故或不知情,云得于程明宗(因可),亦无不可。

《九峰图》即《九峰读书图》。王维《雪霁图》,又称为《江山雪霁卷》,程嘉燧称为《江雪卷》,盖取其简,此同《九峰图》。

如此则不难得知,钱谦益获得王蒙《九峰读书图》与王维《雪霁图》的时间在崇祯辛巳(1641)。冒襄〈纪董北苑画卷〉中也有相关的记载:

冯开之先生所宝王右丞《江山雪霁图卷》,乃京师后宰门拆古屋,于折竿中得唐宋书画三,此其一也。文敏一题再题,赞为希世之珍。后冯公子质于新安人。辛巳,虞山牧斋公游黄山得归。今虞山书画又归荡然。昨特讬戴介眉归讯之。余贫且老,何敢妄想尤物,只是要知此等千古不再得之珍秘不化灰烬,有一着落,存之记载,以俟后世真赏大福人遇之耳。21[明]冒襄,《巢民诗文集》,载《续修四库全书》,第1399 册,第639 页。

“虞山书画又归荡然”一语,盖指钱谦益绛云楼遇火之事。读冒氏此语,其于此画之用情亦入痴境矣。但对钱谦益得此画之时间与地点,冒襄说得很肯定:“辛巳,虞山牧斋公游黄山得归。”钱谦益自己也曾有文字涉及此事。《牧斋初学集》中有〈跋董玄宰与冯开之尺牍〉:

冯祭酒开之先生得王右丞《江山霁雪图》,藏弆快雪堂,为生平鉴赏之冠。董玄宰在史馆,诒书借阅。祭酒于三千里外缄寄,经年而后归。祭酒之孙研祥以玄宰借画手书装潢成册,而属余志之。神宗时,海内承平,士大夫回翔馆阁,以文章翰墨相娱乐。牙签玉轴希有难得之物,一夫怀挟提挈,负之而趋,往复四千里,如堂过庭。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呜呼!此岂独词林之嘉话、艺苑之美谭哉!祭酒殁,此卷为新安富人购去,烟云笔墨,堕落铜山钱库中三十余年。余游黄山,始赎而出之,如丰城神物,一旦出于狱底。二公有灵,当为此卷一鼓掌也。22同注9,第1789 页。

语中所说的“新安富人”应即指程梦庚而言。此跋手迹并董其昌致冯梦桢的尺牍现藏日本小川家族,文末有钱谦益落款云:“崇祯壬午阳月虞山钱谦益敬跋”。23转引自汪世清,〈《江山雪霁〉归尘土,鱼目焉能混夜珠》〉,载汪世清著,《艺苑查疑证散考》上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 年,第168 页。“阳月”盖十月之别称,若以吴其贞所记,此年十一月钱谦益方得此画于“溪南丛睦坊”,岂不怪哉!

根据以上的讨论,吴其贞所云在子含、去非馆中得见钱谦益并观诸书画的时间,即在钱谦益辛巳春徽州之行时。因此,《书画记》所载也应该正是钱氏崇祯十四年的徽州之行。书中关于此次观画的记录亦非当时所记,至少部分内容是吴其贞日后凭记忆所写。书中所著录《雪霁图》《九峰读书图》,当然也包括《书画记》中所云其他八件作品,都是此番徽州之行所收,而非吴其贞记中所云在崇祯壬午十一月,也非“皆得于溪南丛睦坊”者。又,辛巳之春钱谦益徽州之行,前后皆有诗可证,又有黄山游记诸文可迹。而壬午之年,宇内虽已乱象纷呈,但钱谦益之行藏应无不宣之碍。若此年果有新安之行,诗文集中竟无一点蛛丝马迹可寻,岂非咄咄怪事!

那么,既然诸多证据都将吴其贞所记录钱氏徽州之行的时间指向了崇祯十四年,即辛巳年,《书画记》的记录中缘何会出现“壬午”纪年呢?

二 《书画记》中著录书画信息缺失、错讹考查

美国历史学家柯文[Pual A. Cohen]在〈走过两遍的路:我作为中国历史学家之旅〉一文中指出:“作为历史学家的工作,最重要的是先理解过去发生的事情,然后解释给读者。”24[美]柯文,〈走过两遍的路:我作为中国历史学家之旅〉,载《读书》2019 年第12 期,第30—38 页。在有关吴其贞个人的历史文献严重缺失的情况下,或许只有通过对《书画记》的考查,探究吴其贞裒辑《书画记》的始末缘由,才能合理解释“辛巳”何以讹为“壬午”。

通过考查发现,《书画记》著录信息存在很多缺失与错讹,纪年只是其中之一。而且《书画记》的纪年在始注年月之初即存在疑问。卷一著录赵孟頫《水村图》,按书中记载,此图系吴其贞于“丁丑二月十一日同从弟亮生观于榆村程正言鼎文堂”。25同注1,第30 页。按,“丁丑”系崇祯十年(1637),《书画记》始有纪年之第三年。吴其贞在著录中说“卷后当代名流四十八人题,明有董、陈、李三公题识”。《水村图》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查卷后明人题跋计四人:董其昌、陈继儒、李日华与李永昌。吴其贞所说的“董、陈、李三公”应指董其昌、陈继儒与李日华。按,李永昌是明末新安画家,与吴其贞同时,并因收藏而有交往。李永昌跋中有云:“甲戌春杪,余访因可先生六吉堂,出眎此卷,余赞叹得未曾有。不唯余不多见,即在吴兴亦不多得也。崇祯七年三月晦日,李永昌观题。”可知,李永昌题跋在吴其贞观此卷三年之前,那么,吴记录明人题识应系四人而非三人。又,李永昌跋中提到的“因可先生”即前文所云程明宗,卷中钤有“榆溪程因可氏珍藏图书”“程因可氏收藏鉴赏章”两方印。此卷原系程梦庚所藏,天启六年(1626)程罹难后,“子正言遂不能守父故物,多售于世”,26同注25。《水村图》之归程因可,或职此之故。问题来了,《水村图》既已在崇祯七年之前已归程因可所有,吴其贞焉能于崇祯十年又观于程正言,并且视李永昌三年之前的题跋若无睹呢?较为合理的可能是:吴其贞观程正言收藏书画时,《水村图》尚在正言手中,因而未有李永昌的题跋,而观书画的时间则应在崇祯七年李永昌题跋或者更早之前,而不应是《书画记》中所说的“丁丑二月十一日”。27关于《书画记》著录的日期与纪年所存在的错误与问题,笔者将另文专述,此处不赘。

《书画记》中对很多书画藏品的记载都极为笼统粗略,常缺失关键信息。举例说,《书画记》著录倪瓒小纸画《山水》计两件,分别在卷二与卷三,卷二者著录云:“纸墨如新,画有两重山头,用笔苍健而无秀嫩之气,是为晚年之笔,上有题识年月名字,已忘记之。”28同注1,第75 页。卷三者:“纸墨暗晦,画法老苍而无韵色,上有诗记。”29同注1,第108 页。对于两件名称形制完全相同的画作,除了“纸墨如新”与“纸墨暗晦”的区别之外,其余文字都关乎倪氏山水的基本特征,“两重山头”应指倪氏一河两岸式构图,“苍健”或“老苍”概指倪氏干笔折带的皴法;至于题诗,倪瓒山水通常都是集诗书画于一体,而因为种种原因,两件作品的题诗款识都未移录,对于想了解倪氏这两件作品者而言,这样的著录几乎没有任何价值。而对于倪瓒另一件作品《古木竹石图》,《书画记》则以“迹虽真,非倪妙画也”一语带过,画名之外,什么信息也没留下。30同注1,第119 页。

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对书法作品的著录中,如卷三著录“苏东坡诗帖二则合为一卷”,帖名阙而不记,只说“纸墨并胜,书法皆妙”;31同注1,第127 页。又卷四著录薛绍彭二帖,除了不忘对品相加以描述之外,帖名同样阙如,至于说薛氏此二帖“书法圆健,丰姿流丽,神品书也”之语,32同注1,第146 页。读者亦无法据以判定具体特征。类似的描述在书中随处可见,即使王羲之的作品也不例外。33前揭《书画记》卷六著录“唐人郭填王右军一帖”,第一句话便直言“忘其题目为何帖也”。参见注1,第249 页。这样的著录,除了吴其贞自己以外,恐怕其他人都只能雾里看花。

四库馆臣在《书画记》提要中说此书“胪採甚博,于行款位置、方幅大小、印记纸绢、装潢卷轴皆一一备列”,而对于“前人题跋不录原文”。34[明]吴其贞,前揭《书画记》提要。但实际上,通过对《书画记》的考查可知,书中对于书画作品行款位置的记载并不全面,也不准确,并常有缺失;方幅大小只是以“大”“小”为别,根本无法与其后不久的高士奇《江村销夏录》及后来的书画著录相比肩;印记的著录亦只是大略记其一二,无法契合于“一一备列”的形容。兹举一例,《书画记》卷四著录“倪云林《幽钵昙花图》纸画一大幅”,笼统描述云:“纸墨如新。画法轻松,山石盖用渴墨侧笔皴法,气韵浑厚,高妙绝伦。”读者无从得知倪瓒画了什么,也无法据以判断画面的布局。对于款识题跋,吴其贞写道:“上有题咏,识六十九字,已录下,惜遗失去。诗堂上有董思白题跋。”35同注1,第149 页。虽然印章信息缺失,款识亦已遗失,但吴总算提供了“诗堂上有董思白题跋”的信息;纵使曾录下的倪氏款识“惜遗失去”,好在“六十九字”的语气也还算笃定。明末郁逢庆《郁氏书画题跋记》卷六著录倪瓒《优钵昙花图》,录倪瓒题识云:“壬子正月廿三日,解后(邂逅)芝年主讲于娄江朱氏之芥舟轩中。芝年熟天台之教旨,严菩萨之戒仪,七遮即净,一乘斯悟,与语久,敛袵敬叹,因写图赋诗以赠。瓒。”又录其诗云:“优钵昙花不世开,道人定起北岩隈。远山迢滞窗中绿,垂柳底昻水次栽。丈室净名禅不二,三生圆泽梦应回。闲云野鹤时相遇,草草新诗为尔裁。”36[明]郁逢庆,《郁氏书画题跋记》卷六,《风雨楼丛书》本。据此可知,之所以名“优钵昙花”,盖因题诗中有此语,可见吴其贞甚至连画作的名称都记错了。而查郁氏所录题识,字数为六十字,也非吴其贞所说的“六十九”字。倪瓒此作后归乾隆年间的安岐所藏,安氏《墨缘汇观·名画》卷上著录,云:“纸本中挂幅,作平远山水,笔墨简淡,秀润有余,而气韵不足。董文敏二题于绫边,甚为称许,因迂翁诗句首有‘优钵昙花不世开’,故名之为‘优钵昙花’。”37[清]安岐,《墨缘汇观·名画》卷上,哈佛大学汉和图书馆珍藏本。可见吴其贞所说题于诗堂上的董其昌题跋,位置也成了绫边。至于画名首字“幽”字之误更显离奇,因为在此之前,吴其贞曾获观此画,并在当时的记录中著录其名为“优钵昙花图”。38《书画记》卷二“黄大痴《幽亭图》小纸画一幅”条载“是日所见名画,不入记者有倪云林《优钵昙花图》,有董思白两题跋”。关于此条中“优钵昙花图”的名称,故宫本与南图本录为“浴钵昙花图”,清华本则录为“优钵昙花图”,无论“优”“浴”,都与“幽”字不同。参见注1,第42 页。

通过比勘《书画记》与同时期其他的书画著录,此书记录失确或不严谨的情形随处可见,其中最典型者莫过于卷六对“唐宋元小画图册子四本计一百页”的著录。这四本达一百页的册页时由编著《式古堂书画汇考》的卞永誉所藏。据《书画记》记载,吴其贞与其子吴振启在“乙卯八月三日”,即康熙十四年(1675)八月三日,观于卞氏行馆。次日,卞氏“复自携至余家,玩赏终朝”。对于这一百幅册页作品,吴其贞认为都是“唐宋元人真迹”,他选择其中最尤者二十九幅“略为记之”。39同注1,第272—273页。著录中云为“三十图”,实际只有二十九幅。

这件一百页的册页被卞氏著录于所编《式古堂书画汇考·画》(以下称《汇考》)第三卷中,名为《名画大观》,计四册,分别为第一册集唐宋元名迹凡二十五幅,第二册集唐五代宋元名迹凡二十五幅,第三册集梁唐五代宋元名迹凡二十五幅,引首二幅,第四册集唐五代宋元名迹凡二十五幅,引首二幅。除第三、四两册四幅引首外,共计著录画作一百幅。40[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画》卷三,民国十年鉴古书社景吴兴将氏密均楼藏本。《书画记》中所著录者,散见于《汇考》著录的四册之中。《汇考》著录描述了每件作品的画面内容,并详细著录了每件作品的形制、材质、款识、题跋、对题及印章等。而且,这四本册页又系卞氏所藏,因此,《汇考》对于这件册页藏品著录的可信度应该是毋庸置疑的。

《书画记》所著录二十九幅册页中,除了第一幅对画面做了简单的描述之外,其他二十八幅基本一带而过,有的甚至只著录了画的名称,诚可谓“略为记之”了。但即使对这“略为记之”的二十九幅册页的著录中,出现错讹者竟达十三幅之多,而错的形式则五花八门。

如将十三幅错讹之处逐一详述,恐甚需篇幅,今举其要,以见一斑。其错较多者可称为“张冠李戴”,如《书画记》此条第五幅著录唐李昭道《访戴图》,41同注39。参校《汇考》可知实际是南宋朱锐作品,册中著录李昭道的作品为《明皇幸蜀图》;42同注40。又如《书画记》此条第二十六幅著录宋人赵昌《没骨牡丹图》,查《汇考》可知系徐崇嗣之作,而册中赵昌的《虞美人花图》则被吴其贞系于南宋画家吴炳名下,可谓此错中之连环者。43同注39、40。其次,又有可称为“移花接木”者。《汇考》中著录夏珪《夜潮风景图》,云后有对题,为南宋理宗七绝,用“乙酉”朱文瓢形玺,44同注40。《书画记》著录夏珪此作,更名为“隔船烟火图”,而将其后的对题并“乙酉”小玺信息系于许道宁《寒林积雪图》之后。45同注39。再次,有错认作者者。在第十二幅中,吴其贞将阎次于识为阎次平;第二十四幅中,将《枯荷鹡鸰图》的作者崔悫(字子中),误认为崔白(字子西)。而崔白又实是最可叹者,据《汇考》可知,册中共著录崔白作品两件,一系第三册第十二幅《秋塘双鹅图》,一系第四册第十一幅《杏花双鹅图》,《书画记》中亦著录两件,却皆非白作,一件系白弟崔悫之作,另一件更离奇,为唐尹继昭《汉宫春晓图》,吴其贞还在著录中煞有介事地说“二图画法皆妙”。46同注39。《书画记》中著录图名为“宫娥望幸图”,查《汇考》著录无此名之作。惟第一册第四幅“唐尹继昭《汉宫春晓图》”,“团扇绢本,着色,宫人晓妆,绿阴深院”,有宋高宗草书对题李白《清平调》云:“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沈香亭比倚栏干。”与“宫娥望幸”甚相合契。又有将一件作品一分为二著录为两件者。册中有朱锐《雪庄行骑图》,《汇考》著录云:“团扇绢本,淡色。雪中山水,一人乘骑循山庄行,苍头后随,一童子前导,似寻幽探胜者。”对题亦团扇绢本,杨后题七绝一首,“赐大少保”。册边蓝绢签标有董其昌题“朱锐画宗右丞,杨后题诗真迹。玄宰审定”。47同注40。《书画记》中则著录成朱锐《雪庄图》,又《行骑图》,并振振有词地说:“二图画法一体,皆为松秀,无纵横之气,盖效王右丞。”48同注39实在令人啼笑皆非。更有甚者,为无中生有。《书画记》此条第十六幅著录赵喦《臂鹰图》,49同注39。按,《书画记》著录作者为“朱镜”,显是笔误或后来誊抄之误。查《汇考》著录并无赵喦作品,惟荆浩《臂鹰人物图》,应即此作。50同注40。赵喦与荆浩同系五代后梁画家,但如果认为非荆浩所画,而应是赵喦之作,以吴其贞的习惯,一般于条目中依然记为荆浩,而将赵昌之名系于判语之中,很显然,此处为错讹。

如果说,这四本册页吴其贞只是在卞氏行馆中匆匆一瞥,所作札录也系仓促为之,出现错误或许情有可原。但事实是,在吴其贞得观此件藏品的第二天,卞永誉又将这件藏品带到吴其贞家中“玩赏终朝”。虽说在一百幅之中只选二十九幅“略而记之”,但如此多的错误则让人匪夷所思。这说明吴其贞在观画时的“札录”,不仅是简略的,甚而可以说是散乱的,故而导致裒辑时出现如许错误。按吴其贞的纪年,此则著录在康熙十四年(1675),距离《书画记》最后纪年康熙十六年(1677)仅两年,其错讹尚且至此,更不用说那些时隔多年所做的记载了。

三 《书画记》中著录信息缺失、错讹的原因分析

不得不说,吴其贞是一位精明的商人,明清鼎革之际,当徽州书画市场日渐萧条之时,毅然做出东出徽州,进入江浙书画市场的决定。事实证明,吴其贞的选择是正确的。行商江浙的吴其贞曾在常州庄冋生苏州的庄园中遇到山东藏家张若麒、张应甲父子,说张若麒“广于考究古今记录,凡有书法名画在江南者,命先山(张应甲)访而收之”,并指点吴其贞“某物在某家”。最后“所获去颇多”一语难掩艳羡之意。51同注1,第188 页。此次吴其贞从张氏手中得观赵孟頫《鹊华秋色图》、黄公望《秋水图》、马远《梅溪图》,“观赏终日,不能释手”。吴其贞的“记”所要达到的正是类似“某物在某家”的目的,藉此掌握当时的书画流动,以利于他的书画经营。而这部以抄本流传的《书画记》,也成为后人重构当时江南书画收藏的重要文献。

或许正出于商业经营的需要,当吴其贞看过并记录过的藏品再次出现时,吴其贞通常会再作记载。即使他自己的藏品发生变动时,也会在记录中有所反映。如卷六“马和之《毛诗图》绢画一页”条:“此图得于杭城杨氏手,随即同黄大痴《群峰耸翠图》、范文正《义田二帖》、又《动止帖》,苏东坡《村店夜归诗帖》、黄大痴《访友图》、僧巨然《山庄鼓琴图》归于姚友眉。”52按,“马和之《毛诗图》绢画一页”条中云“此图得于杭城杨氏手,随同黄大痴《群峰耸翠图》……僧巨然《山庄鼓琴图》购于姚友眉”,但以前后文意,“购”字不切,应作“归”字为妥。参见注1,第259 页。黄公望《群峰丛翠图》与僧巨然《山庄鼓琴图》皆著录于《书画记》卷五,吴其贞购于绍兴著名藏家朱敬循后人之手;53同注1,第217、222 页。范仲淹的两件书法作品与苏轼《村店夜归诗帖》亦著录于卷五,《义田二帖》在杭州购于宁波孙魏公手,54同注1,第234 页。《动止帖》与《村店夜归诗帖》则购于绍兴汪九如,是从宋元人翰墨卷中所拆;55同注1,第232 页。而黄公望《访友图》则著录于卷一,当时吴其贞尚在徽州,得于曾经收藏颜真卿《刘中使帖》的休宁藏家吴怀贤之子吴道昂。56同注1,第28 页。通过这些记录,吴其贞提醒自己这些藏品的去向,客观上也为后世研究当时书画市场格局的变化留下了重要的记录。

结合吴其贞的商人身份,或许可以做出如下推测:吴其贞在行商过程中对于所见书画藏品的记载,其初心很可能并非为了完成一部书画著录,更不是为其他读者所写,而是为了方便自己掌握书画的藏地、藏主信息,即“某物在某家”,以及当时的市场走向。这或许也是《书画记》既没有凡例,也没有序文的原因所在。因此,与其说《书画记》是一本著录书,毋宁说它更像是一本商人的账簿。或者说,它是一本具有账簿性质的书画著录。正因如此,对于书画商人吴其贞而言,他对卞永誉所藏“唐宋元小画图册子”著录的目的只是想通过选录,标示这件藏品的存在,并提醒自己曾经寓目,至于记录信息的详细及准确与否,似乎并不十分在意。

当然,造成《书画记》著录书画信息缺失与错讹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还应该与吴其贞观画时随手札录的具体状态、札录的保存情况,以及《书画记》最终成书与观购札录之间的时间差相关。

四库馆臣在提要中说吴其贞“多观书画真迹及生平所自购者,各加品题,随手札录,注明所见年月,历四十余岁之久,因为裒辑成编”。57同注34。言下之意,是先有“注明所见年月”之“随手札录”,而后才有“裒辑成编”之举,现存抄本《书画记》应该即是“裒辑成编”后的产物。这种“随手札录”的习惯在《书画记》书中也屡有表述。如早年尚在徽州时,吴其贞曾过访溪南,与书画商人吴可权、汪三益到溪南著名藏家吴大年继子吴文长家观所藏书画。吴文长“尽出画二百余,手卷四五十,画册数本”,同去的吴可权与汪三益说“当作三日观”,但吴其贞则认为“古人看书一目下三行,今看画岂不能一目下三幅耶?但开卷快,不怕多也”,于是三人“齐开齐卷,如风卷残云,半日看毕,美丑口述无所遗漏。宋元佳者已笔之矣”。58同注1,第58。此处“宋元佳者已笔之矣”应该就是四库馆臣所说的“随手札录”。明清鼎革之后,吴其贞尝到泰州季寓庸家中观所藏书画,《书画记》卷四“黄筌《寒菊幽禽图》绢画一幅”条用了六个字记载了当时吴其贞观看藏品的情况:“目看、口详、手记。”即眼睛看着,口中说着,而同时手上记录着。季寓庸见此不由得感叹:“君之能过于‘手挥七弦琴,目送千里雁’矣。”59同注1,第149。所谓“手记”无疑就是“随手札录”。以上叙述中,值得注意的是吴其贞作札录的状态,正如他自己的记载——“齐开齐卷,如风卷残云”“目看、口详、手记”,虽然,这样的能力让季寓庸称赞不已,但透过此类举动,似乎可窥书中那些错误形成的另一源头,如此一心多用或“如风卷残云”状态下所做的札录,在“裒辑成编”后错误频出只怕在所难免。

更何况很多记录并非出于吴其贞当场的“随手札录”,而是事后凭记忆补写,除了错误,亦造成很多信息的遗忘,四库馆臣以“记忆偶误”一语概之。这些因为未能当场札录而造成的错误或遗忘分布于《书画记》全部六卷之中。如卷一“倪云林《溪亭远岫图》小纸画一幅”条:“上有题识,则予忘之矣。”60同注1,第19 页。卷五“黄筌《野鸡图》绢画一大幅”条:“上有一行题识,书其官衔,已忘记之。”61同注1,第193 页。不一而足。

藏品信息中被遗忘的部分,除了题识内容、题跋者的姓名、官衔及题跋内容之外,有时甚至包括作品的名称。在卷五“李营丘《骑驴踏雪图》绢画一小幅”条中,吴其贞记录了他在泰州季振宜家观摩的经历。季振宜是前文所提到的季寓庸之子,顺治四年(1647)进士,虽然他“所得甚多”,但在吴其贞看来,“皆闻名而收入”。62同注1,第207 页。因此,此行观其所藏,只记录四件藏品,其中胡廷晖《青绿春山图》“上有题识,忘录之”,而“苏东坡行书二赋一卷”,吴其贞“只记得《酒赋》,仍有一赋,忘之”。63同注62。

在信息遗忘的书画作品中,不仅有宋元名家,如黄荃、苏轼、李公麟、赵孟坚、赵孟頫、王蒙、倪瓒、吴镇、马文璧、朱德润;也不乏晋唐作者,如前云唐人廓填王羲之帖,再如卷三“韩滉《田家移居图》绢画一卷”条,“卷后有诸题跋,惜忘其姓系”;64同注1,第128 页。卷五卢鸿《草堂图》,“卷后仍有人题,忘记之”;65同注1,第234 页。传索靖《出师颂》的记录中亦有“仍有题识,惜忘记之”之语。66同注1,第179 页。类似的遗忘或忘录,书中明言者达三十二次。67此类遗忘的记录分布于《书画记》六卷之中,其中卷一1 次,卷二11 次,卷三4 次,卷四3 次,卷五11 次,卷六2 次。此外,注明“上有题识”而无具体题识内容的记载更是俯拾即是,虽然《书画记》中未明缺失的具体原因,但大体不外乎遗忘或漏录。

保管不善而致札录遗失,也是《书画记》中信息缺失的原因之一。如卷一“黄大痴《山水图》绢画一小幅”条云“上有楷书曾录下,惜遗失去”;68同注1,第31 页。卷五“唐宋元横板大画册廿一张”条中著录倪瓒《西爽轩图》时云:“上有题识,为何,遗其记矣。”69同注1,第228 页。同样的情况在卷六也存在,“刘渊《雪天戏龙图》绢画一卷”条:“画有六龙,彼时实不知谁人手笔,偶获于嘉兴冯子中手,已十年,记中亦遗之。”70同注1,第285 页。

如果说藏品信息的遗忘是因为观购时未能当场随手札录所致,那么,已札录信息的遗失,则应该归因于保存不善以及裒辑时间与观购记录之间的时间差。以《书画记》中经常出现所著录画目与观购记录所载数目统计不符的情况,以及著录中相关信息的缺失,说明札录的遗失时有发生。其中包括吴其贞自己所购得的书画。如前云卷五所著录的“唐宋元横板大画册廿一张”,这件为时人称为“千金册”的大画册,共两本计四十八页,是晚明绍兴收藏家朱敬循所集,吴其贞前后花了四年多的时间,分四次从朱氏后人手中将此册购全。第二次收购——时间在四年之中的第二年,吴其贞纪年为“丁未秋八月望后二日”,71同注1,第228 页。三年之后的“庚戌十月十八日”,吴其贞从朱氏后人朱廿六老手中得到最后两页后,称“已全璧矣”。72同注1,第240 页。可见,此时这两本唐宋元横板大画册依然在吴其贞手中。但《书画记》著录时却出现了题识信息的遗失,说明《书画记》裒辑至此时,这件册子亦已易于他人之手。同时也说明,对于“唐宋元横板大画册廿一张”这条著录的裒辑,至少已在此次观购活动的三年之后。

那么,《书画记》的“裒辑成编”始于何时呢?

在《书画记》卷一“颜鲁公《刘中使帖》”条中,有这样一段记载:“(《刘中使帖》)明季已入石矣。余后游姑苏,再观于曹秋岳先生寓,而翼明题识已为人汰去。过嘉禾姚水滃,又得观之。今属之山东张先生矣。”73同注1,第23 页。以《书画记》的记载,这件藏品系吴其贞在“乙亥十月既望,观于伯昭侄肯堂之上”。“乙亥”系崇祯八年(1635),即《书画记》始有纪年之年。此时,吴其贞的行迹尚在徽州,语中既云“明季已入石”,可见撰写时已入新朝。74相同的表述还出现在卷一“罗稚川《村庄牛羊图》绢画一卷”条中关于吴祚的记载:“此图观于长孺侄家,侄讳祚,子含、去非父也。仪容瑰伟,敦礼义,事寡母以孝称于宗党处。富贵而谦约自如,迨崇祯未年荒乱之际,赒恤一方,人多赖之。时戊寅十一月二十四日。”“戊寅”系崇祯十一年(1638),虽然称记录的时间在崇祯十一年,但语中有称“迨崇祯末年荒乱之际”,可见其撰写时间已在清朝。而吴其贞再观《刘中使帖》于曹溶及姚汉臣后人姚水滃处的记录分别在卷三与卷五,时间则分别是“壬辰三月二日”与“癸卯仲冬二十五日”。75同注1,第96、198 页。“壬辰”是顺治九年(1652),“癸卯”则是康熙二年(1663);而这段文字的撰写应在“今属之山东张先生”之后。吴其贞所说的“山东张先生”即指张应甲。76章晖、白谦慎,〈清初父子收藏家张若麒和张应甲〉,载《新美术》2014 年第8 期,第37—48 页。据《书画记》记载,吴其贞初见张应甲的时间在“癸卯正月初十日”,最后一次记录在同年正月二十日,时间却在观于姚氏之前。那么,既言“今属之山东张先生”,时间应该在姚氏处得观之后。根据章晖和白谦慎先生的研究,“张应甲至少在康熙元年(1662)至二年(1663)、康熙六七年间(1667—1668)两下江南”,77同注76。可知吴其贞所说“今属之山东张先生”应发生在康熙六七年间或之后。由此可推知,《书画记》一书裒辑成编的时间,最早在康熙六七年间(1776—1668),或者在此之后。

吴其贞曾想就其生平所选小幅名画最精者集成一大册,根据《书画记》的记载,所选之作有六件,按所得时间排列包括卷二倪瓒《景物清新图》、王蒙《幽谷读书图》、卷三吴镇《竹溪泛艇图》、李公麟《疎松水阁图》、卷五苏轼《竹石图》、赵佶《金钱羁雀图》。前五件之中,除了最早于“己卯四月六日”得于歙县溪南吴象成之手的倪瓒《景物清新图》,著录为“为余得之,入于高头大册子内”之外,78同注1,第51 页。其他“辛巳二月十二日”得于溪南汪氏的王蒙《幽谷读书图》,79同注1,第70 页。“(壬辰)八月七日”得于常州陆家达的吴镇《竹溪泛艇图》,80同注1,第112 页。“癸巳二月望日”得于王仲嘉的李公麟《疎松水阁图》,81同注1,第118 页。“乙巳七月二日”从绍兴朱敬循后人手中所得的苏轼《竹石图》,这四件藏品的著录,82同注1,第201 页。吴其贞都说“今入在大册中”或“今入高头大册内”。不难看出,在裒辑这四条分别列于卷二、卷三、卷五的著录时,这件“大册”已然集成。而对于此册集成的时间,吴其贞在所得最后一件宋徽宗赵佶《金钱羁雀图》的著录中写道:“此图在丙午秋七月五日偶获于杭城九曲巷施四老家。噫,余生平所选小幅名画最精者欲集成大册子,为无徽宗冠首,置之高阁,今既获此,不日装潢,岂不压倒世间画册耶。”83同注1,第220 页。按,“丙午”系康熙五年(1666)。从吴其贞充满欣喜的言语中可以得知,他想在自己所选的小幅名画中选最精的几件集成大册,一直苦于没有宋徽宗的一件冠为首幅,终于在康熙五年七月得偿所愿。而以“不日装潢”之语可以推知,这件册页的装潢已在计划之内,或许即在此后不久。时间也与前文所述“今属之山东张先生”的时间大体相合。

又,《书画记》卷三著录黄公望的代表作《富春山居图》,吴其贞在叙述这件名作所遭劫难之后写道:“其图揭下烧焦纸尚存尺五、六寸,而山水一邱一壑之景全不似裁切者,今为予所得,名为‘剩山图’。”84同注1,第100 页。《剩山图》后来被吴其贞送给了扬州通判王师臣,王氏在这幅画的题跋中说:“此前一段(《剩山图》)则为新安吴寄谷先生箧中秘宝。寄谷因为余购得《三朝宝绘图》,选汰再四,已略尽古今名人胜事,而尚未得成编。戊申冬,慨然复以此图见惠。余览之觉天趣生动,风度超然,曰:‘是可与《三朝宝绘》诸图共传不朽也。’”85吴湖帆,〈元黄大痴《富春山居图》卷烬余本〉,载楼秋华著,《〈富春山居图〉真伪》卷二,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2—13页。按,“戊申”是康熙七年(1668)。吴其贞曾作为王师臣书画收藏的代理人,为王氏代购书画藏品。这件藏品既已赠予王师臣,而著录之中却未提及,以吴其贞著录之习,或可说明,这条著录的裒辑应该在《剩山图》赠予王氏之前。那么,《书画记》的撰写时间最迟应在康熙七年冬月之前。

根据《书画记》中的描述,“记中注年月者”始于崇祯乙亥春二月三日,时在崇祯八年(1635),而在这条记录之前,已有八十四条著录,观购记录达四十二次之多。以吴其贞行商徽州时平均每年观购八次来计算,《书画记》的第一条著录大约在五年之前,即崇祯三年(1630)。那么,在吴其贞观购书画最早的札录时间与《书画记》裒辑时间之间,差距约达三十七年之久。当时的随手札录所存在的问题,都因时间久远而无法弥补,如此编成的文本出现前文所说的信息缺失与错讹也就不难理解了。

四 结论

本文从《书画记》中关于钱谦益行程日期的记载入手,通过缀合其他史料,认为《书画记》年份有误,不能作为考证钱谦益行迹的关键材料,恰恰相反,这则错误足可成为《书画记》纪年不确的有力例证。

由于吴其贞明末清初一直在徽州及江浙各地做字画生意,《书画记》裒辑成编所据的札录,最初很可能只是他行商过程中的“账簿”,如文中所述,它或许只是吴其贞用于对行商过程中所观购书画藏品进行记录,作为他把握商机的一个工具而已。因此,该书所著录的书画很多描述并不具体,有的不够准确,甚至出现主要信息的缺失与错讹。又因裒辑成编的时间与札录的时间有一定的差距,致使很多缺失与错讹变得无法弥补,纪年只是其中之一。

当然,虽然书中存在信息缺失与错讹,但这并不妨碍《书画记》成为研究书画收藏史的重要文献。虽然在具体使用材料时需要谨慎对待,但书中所记录的行商轨迹,以及对于当时书画交易及藏品流动的记载,生动呈现了明清鼎革之际江南书画市场格局的历史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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