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博客上有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多远的路也挡不住回家的脚步》,里面有这样一段话:“只有故乡,只有故乡里的那个家,才是我们歇息的港湾。家,对于多数中国人来说,承载着太多的精神寄托……总有一条路是通向遥远的家乡。”时代日新月异,互联网已成了人们生活的第二空间。春节将至,通往家乡的路就在眼前,但那里还是承载太多情感的精神家园吗?
时间开始倒计
丁先生37岁公务员
【诉说】疫情以来,我已有两个春节没回老家了。疫情之前,我年年都回去,看看父母,还有他们的那个小超市。这个店也是家的一部分,从某种意义讲,它比家更是家。
20年前,母亲下岗后到处找项目创业。巧得很,楼下那家小超市又要转手,原因是周围店太多,同质化,竞争激烈。母亲想接盘,考虑了好几天。下岗前,她每天都路过小超市,目睹了它的兴衰,店主都换了好几茬儿了。她觉得如果转让就必须降价,全部货物打八折,租金也要有讨价空间。店主可能觉得是块“烫手的山芋”,急于丢掉,所以,一个回合就同意了。最后,母亲用很低的价格接手了小超市。
她对店内的管理进行了分工,父亲负责进货,双休日和下班后帮忙守店,还请我姥姥、姥爷来当助理。我家在这个小区生活了几十年,街坊邻里都熟。开张以后,母亲按优惠价处理了所有库存,熟人都来捧场。热闹过后,生意归于平寂,有时一天的流水都不够支付租金。
听父亲说,有一天,母亲眼珠一转,在门前添置了两张小桌子和几把结实的小靠背椅。父亲问有何用,母亲笑说按要求做就是了。从此,母亲不在店里理货,而是坐那儿“漫不经心”地理菜。一会儿提着东西的老阿婆过来了,母亲热情招呼她歇歇脚;还有嫂子本来就跟母亲熟,一看母亲在理菜,也把自己的拿过来,一边理菜一边聊天,店门口顿时热闹起来。
母亲从不跟人说生意上的事,就是聊天,聊着聊着,她们说,以后胡椒味精香皂洗衣粉啤酒手纸啥的,就在这买吧,反正过日子总是要的,不如送你个人情。母亲不动声色,把她们常买的牌子、期待的价位都记在心里,有针对性地进货,把价格调整好,稳住了她们。
我当时刚完成中考,上了不错的高中,每天放学,不进家门先进店。母亲在桌边摆了一些畅销的报刊,买不买都可以,随便看。有些男人冲着报纸上的新闻来的,翻完虽然不买,但总会买个打火机、啤酒啥的。母亲的这种做法,现在讲是引流,那时,她不光引成年人,还引来许多孩子。有些小学生放学早,喜欢趴在店门口的小桌上写作业,家长们也放心。母亲还准备了一大桶大碗茶,一堆一次性杯子,谁都可以免费喝。赶上下雨,她还会借路人伞,还不还也没放在心上。
我的家就这样变得十分热闹,也特别有人情味。早上是一拨又一拨来理菜的婆婆嫂子,下午是一帮棋友和围观者,晚一点儿又聚着小朋友和家长。他们都觉得母亲随和热心,出于面子或感激,都會买点儿东西。母亲早已心中有数,没等他们开口,就送到手里来了。她还实行无条件退货或换货,街坊邻里要换灯泡修水管啥的,她也支唤父亲去。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去了省城,有了不错的工作。成长的分分秒秒里,都有这个店的影子。父亲收入不高,我的大学费用全指母亲经营的小超市。父亲有工作,不能全天候守店。姥姥、姥爷年纪越来越大,直到双双离世。一年360天,母亲大部分的时光都在这里。她舍不得时间去逛街、玩乐,她自己的时间也就是守店的时间。她把挣的一把一把的零钱换成百元钞票,支撑着我的快乐青春。
我用入职第一个月的工资,为母亲添了一个有按摩功能的摇椅。每次春节回来,最欣慰的事就是看着母亲坐在上边跟老顾客聊天。这个店不仅是我家的生计,也装载着母亲的盛年。现在我都有了儿子,她能不老吗?我们既是母子,也是彼此的安慰剂和心理良药。春节来了,时间已进入倒计,我就快回乡了。
不太美有点儿伤
小余28岁公司员工
【诉说】我是跟父母怄气,再加上疫情,去年春节没回去,今年在等他俩的态度。我与他们的冲突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以说,从大学毕业那天起,就已经开始,冲突点是他们让我一次次地考公务员。
2018年,在连续3次参考失利后,我崩溃了,可父母还是不放过我,再三鼓励加命令,考考考!我再次麻木地钻进浩如烟海的复习题中,食欲和睡眠质量越来越差。有一次,好不容易睡着,梦见自己在考场上一道题都做不出来,急得哭醒。终于有一天,我眼前一黑栽倒在地,医生说是大脑长期处于紧张状态造成的,需要休息和补充营养。
父母平时舍不得吃穿,但为我啥都舍得。他们越这样我越自责,毕业都4年了,我没工作一天,一直靠他们养着,考试成绩一次不如一次,如果明年还考不上,怎么办?我骑着电动摩托在小巷里飞奔,尽情宣泄着心中的压抑,稍一走神,就一头撞到了树上。
右臂骨折,三个月内无法活动。看着缠满绷带的右臂,我竟隐隐欢喜,心想,幸亏摔断的是右手,要是左手,父母非得逼着去考试不可。可没高兴两天,父亲兴冲冲地拿来几本资料,说是最新出版的真题集。我的头嗡地大了,心唰地凉了,考试考试,手都断了,还要做考试的奴隶,这个家变得更加窒息。
我把资料扔在一边,父亲怒火中烧,朝我大发脾气,说了一堆刺耳的话。我受不了了,抓起一本用嘴配合着左手“哗哗”地撕咬起来。父亲吓一跳,想夺,可我疯了似的,哭着说:“考考,我非得考上公务员你们才满意吗?你们就是怕我出去打工丢脸,也不看看你们的脸有多大。为了你们的虚荣,根本不顾我的感受。你们试试连考几次、次次失败是什么滋味?”
我失去了理智,用左手使劲捶打着右臂,说:“你们不是要我考试吗?我把右手打残,就不用考了。”父亲劈头打了我一耳光,我的嘴角流出了血,夺门跑出家,一跤摔倒,正在疗养期的右臂重重地撞在水泥地上,我的眼前又黑了。
这次的碰撞使断骨错位,而部分组织又长了,如果不重新复位,右臂将会畸形。如果重新复位,要切开肌肉组织,上钢板重新固定。我的罪遭大发了,过了近3个月,钱没少花,病情见好,父母又开始了逼考行动。这回,我不吵也不闹了,一面佯装作准备,一面策划出走。终于在10月的一天,我离乡来到了省城。
父亲盛怒之下心脏病突发,在病床上,他依然暴跳如雷:“告诉她,断绝关系,我没她这个女儿。”母亲一面照顾父亲,一面生我的气,我给她打过无数次电话,她都拒听。原指望春节是个和解契机,可他们没给我这个机会。今年他们倒是同意我回家,但一想到那个房子里曾经的日日夜夜,我又犹豫了。
我曾被医生诊断为轻度精神分裂症,父亲的暴躁让我怀疑自己遗传了他的基因。他和母亲都是扎进一个想法里,撞了南墙也不知反省、妥协的人,还美其名曰有意志和毅力,其实是偏执。一个执拗的、满是戾气的家还能叫家吗?尽管我在那里长大,尽管那个叫家乡的地方被人万般歌颂,但父母的怨恨似乎没减半分,于我而言,歌里梦里的家乡,不太美,有点儿伤。
如果蛾子会唱歌
董女士40岁教师
【诉说】前几天突然抽疯,跑到QQ里自己的相册,看到所在的这座三线小城里,很久之前的一些老照片。有几张是“架火”风俗照,很有名的,是我们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记得小时候,有那么几天的晚上,我被妈妈裹得厚厚的,像个大粽子,跟着她去看放烟花,也就是“架火”,每次看得脖子都酸。
“架火”流程是一個祠堂做一个,就我们这个小城,祠堂少说有八九十个。有个贾氏祠堂很有名,因为祖上出了个武状元,叫贾廷诏,2017年的时候,全国很多人都回来祭拜,场面相当壮观。每年过元宵节都特别特别热闹,前几年更是很多城里人都来看,街上人山人海。疫情来了,这两年再没有办了,好怀念,我真的好喜欢我们的这些文化活动,盼着快点儿恢复正常,每年都能继续举办,也希望“架火”能传承下去。现在顶“架火”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年轻人没几个会的,我担心下一代看不到了。
我一直生活在小城里,心里没有故乡只有家乡。这种生活不好吗?夏日的夜晚,路灯下面,成群的蛾子恣意飞舞,像一个盛大的节日。我看着常想,如果它们可以歌唱,恐怕整个城市都将陷入歌的海洋,难以自拔。
凌晨之后的露水很冷,会凉却整个身心。但蛾子不退缩,它们并不觉得生命太短,而是尽力狂欢,享受每一秒。最后,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那盏小灯,收起翅膀,安然睡下,去赶赴命运的再次轮回。
互联网已经碾平了现实世界,我怀念没有网络、没有手机的年代,更憧憬为参加一次考试要带上文房四宝,提前3年出门,途中会遇到无数怀春少女,演绎无数痴心女子负心汉的前朝往事。来了兴致,可以随处题诗作画,路在脚下走,全然是一个人的江湖,一个人的快意恩仇。此去可以经年,也可以衣锦还乡。
我外公是个农民,几十年来安然地居住在老屋,没有外出打工,没有绞尽脑汁寻找致富门路,而是安于闲散的生活,逢庙会必逛,有戏必看。村民看来,他是不思进取,没出息,他的家也不算富裕。可外公逍遥得很,总是笑眯眯地说:“我这一份自在,是你们拿钱想买也买不到的。”听着似乎可笑,细品起来,却也通透,自有一番境界。
在这样的家风熏陶下,我一直过得不疾不徐。高考上了二批本大学,毕业没想留在大城市,而是回到家里,在一所中学当了教师。一年又一年,春节都是一大家子人在一起过。结婚前,是我、父母、外公外婆和一众亲戚。结婚后,是丈夫、公公婆婆、自己父母,后来又有了一双儿女。
有时也想,这辈子是不是太平淡了?某天,在知乎上看到这样一段对话:“俄国作家索洛古勒去看望列夫?托尔斯泰,说您真幸福,您所爱的一切您都有了。托尔斯泰说,不,我并不具有我所爱的一切,只是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所爱的。”真是一语道破呀!人们都渴望“有我所爱”,岂不知,“爱我所有”才是最大的幸福。
如同在夜里飞奔的蛾子,它所有的幸福,就是在一盏很小的灯里,住下。小城仿若心灯,照见我“所有的一切”,我尽最大能力去爱这一切,春节仅仅是个缩影。这里的“架火”,这里的祠堂,这里的路灯,路灯里起舞的飞蛾,尤为重要的是我的丈夫、一双儿女和亲人们,一切的一切都属于我,我要爱这一切,我要做一个托尔斯泰定义的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