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强
太庙是皇帝祭祖的地方。太庙中供奉的,除了本朝历代帝、后,还有生前勋业卓著的宗室、名臣,他们陪伴扈从着旧主,也享受后代皇家的供奉,这就叫“配享太庙”。毫无疑问,“配享太庙”是一份无与伦比的殊荣,是多少为人臣子者不敢奢望的美事。有清一代,得配享太庙者不过二十来人,其中张廷玉最为特殊,因为他是唯一的汉臣。
然而,张廷玉的从祀之路走得极为艰难,所谓的无上荣耀却成为他晚年最大的梦魇,其中的曲折坎坷,令人每生浩叹。
康熙十一年(1672)九月,张廷玉生于京师,其父是备受圣祖赏识的大学士张英。虽出身名门,但张廷玉还是走了读书仕进的正途,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考取进士。在康熙朝,张廷玉逐步崭露头角,仕途走得比较顺利,康熙末年擢为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
康熙六十一年(1722)冬,圣祖崩逝,胤禛登极。刚刚五十岁、年富力强的张廷玉迎来了人生的辉煌时期。从礼部尚书到户部尚书、吏部尚书,从太子太保到翰林院掌院学士,从文渊阁大学士到文华殿大学士、保和殿大学士,张廷玉逐步跻身相位。雍正七年(1729)设军机处,张廷玉列怡亲王允祥后,奉旨拟定各项章程,并在允祥去世后一度担任领班军机大臣。可以说,雍正在位十三年间,对张廷玉的宠任,远超康熙之对张英,爱新觉罗家族和桐城张氏家族,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到了胤禛和张廷玉这里,达到了水乳交融、无以复加的程度。《清稗类钞》说:“雍正时,满、汉大臣执政权而始终宠任者,汉人则张文和公廷玉,满人则鄂文端公尔泰。”
世宗待人不免刻薄,但对张廷玉却极为优礼眷顾,不仅特别假以辞色,“天颜温霁,慰谕缠绵”,且褒奖之词时逾常格。张廷玉年谱(自订)记载:雍正八年,皇帝曾称他为“大臣中第一宣力者”;雍正十一年,皇帝写信给他,说两个人“义固君臣,情同契友”。《啸亭杂录》记载:“张文和尝小疾,及病痊后,上告近侍曰:‘朕股肱不快,数日始愈。众争来问安,上笑曰:‘张廷玉有疾,岂非朕股肱耶?其优待也如此。”除了精神褒奖,更多的是实实在在的酬庸。对张廷玉,雍正简直慷慨极了。一是加官,职务越封越高。二是晋爵,封“一等阿达哈哈番”,世袭。三是赏赐,《清稗类钞》记载:“世宗朝,张文和公在政府,十数年间,六赐帑金,每赐辄以万计。屡恳辞,上谕云:‘汝父清白传家,汝遵守家训,屏绝馈遗。朕不忍令汝以家事萦心也。文和归,遂以赐金名其园。”除了赏钱,雍正还把一座本银三万五千两的当铺和位于圆明园附近的澄怀园赏给张廷玉,廷玉因此自号“澄怀主人”。赏赐这么多,皇帝仍意犹不足。《清史稿》记载:雍正十一年,上命“大学士英祀京师贤良祠”,且“发帑金万为英建祠,并赐冠带、衣裘及貂皮、人参,内府书籍五十二种”。以追尊其父的方式奖掖其子,替张廷玉“光宗耀祖”,真正是皇恩浩荡、无以复加。
留下“配享太庙”的遗命和允诺,雍正圆满完成了和张廷玉的这段君臣恩遇,鄭重地将张廷玉等一批老臣交付给继任者——乾隆皇帝。
乾隆皇帝即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对张廷玉等前朝老臣还是比较礼遇和重用的。他奉大行皇帝遗命,任命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和大学士张廷玉、鄂尔泰为辅政大臣,由于四人恳辞,遂改称“总理事务王大臣”。乾隆元年(1736),张廷玉再次被任命为皇子师傅,仍兼管翰林院事。新皇宠信张廷玉似乎并不亚于先帝,对张廷玉示以嘉许、倚重、温恤的言行不胜枚举,君臣关系一如前朝那般融洽。乾隆经常让张廷玉留宿禁掖,每逢巡幸总命他留京总理事务,还多次委以典试科举、考荐官员的重任。乾隆还为张廷玉晋升爵位,进三等伯,赐号“勤宣”,且强调:“本朝文臣无爵至侯伯者,廷玉为例外。”眼看张廷玉年纪大了,皇帝特谕:“廷玉年已过七十,不必向早入朝,炎暑风雪无强入。”乾隆十一年(1746),张廷玉的长子若霭扈从皇帝西巡,途中感染风寒,回来就死了。乾隆为了体恤老年丧子的张廷玉,也怜他实在年高体迈(“入内廷须扶掖”),便命其次子——庶吉士张若澄入值南书房,既是一种安慰,也便于就近照顾。
看起来,圣眷优隆,似乎一派祥和之气。然而,就在乾隆十三年(1748)正月,张廷玉正式向皇帝提出了致仕的请求。
为什么要退休?也许首先是因为他太老了。这一年的张廷玉已逾七十六岁高龄,须发皓白,老态龙钟,已经无法再从容应对艰巨浩繁的中枢政务。实际上,几年来他已经渐渐辞去了很多兼差,并且多次委托同僚向皇帝委婉代陈致仕的念头。
一位已望八旬的老臣“乞骸骨”,请求退休,于情于理都应予恩准。然而,令人费解的是,乾隆拒绝了。
乾隆十三年正月二十九,张廷玉向皇帝“沥陈年力衰迈,实难供职,恳求解退,以免陨越”,陈奏时“免冠叩首者再,雪涕陈情”。然而,“不蒙俞允”“蒙恩慰留”。为了挽留张廷玉,乾隆“特颁谕旨千言,往复谆至。次日,临轩广集诸臣,又申谕命”。那么,他们都谈了些什么呢?《清史稿·张廷玉传》作了如下记载:上谕曰:“卿受两朝厚恩,且奉皇考遗命配享太庙,岂有从祀元臣归田终老?”廷玉言:“宋、明配享诸臣亦有乞休得请者。且七十悬车,古今通义。”上曰:“不然。《易》称见几而作,非所论于国家关休戚、视君臣为一体者。使七十必令悬车,何以尚有八十杖朝之典?武侯鞠躬尽瘁,又何为耶?”廷玉又言:“亮受任军旅,臣幸得优游太平,未可同日而语。”上曰:“是又不然。皋、夔、龙、比易地皆然。既以身任天下之重,则不以艰巨自诿,亦岂得以承平自逸?朕为卿思之,不独受皇祖、皇考优渥之恩,不可言去;即以朕十余年眷待,亦不当言去。朕且不忍令卿去,卿顾能辞朕去耶?”
张廷玉固执请辞,已经够让乾隆心烦了。孰料,他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乾隆十三年,在自矜“十全老人”的乾隆皇帝漫长的执政史上,是颇为特殊的一年。或许因为父皇践位仅十三年的缘故,早在登基之初,乾隆就对这个十三年有不好的预感。他后来说:“朕御极之初,尝意至十三年时,国家必有拂意之事,非计料所及者。”果不其然,十三年成了乾隆最不痛快的一年,包括皇后富察氏随驾东巡途中染病去世,大、小金川战役失利等。
国家接连发生大事,张廷玉毕竟知趣,没有再提出辞职。但皇帝也没饶过他,一年间给了好几个处分,如十三年九月初八,张廷玉将奉旨编纂的《皇清文颖》进呈御览,结果被皇帝指出许多低级错误。乾隆一怒将“总裁官张廷玉、梁诗正、汪由敦并编校人等,着交部议处”,最后对张廷玉“销去纪录一次”(取消一次考核成绩)。
总之,这一年的乾隆皇帝心情很不好,脾气也变得暴躁。大臣们动辄得咎,一个个缄口禁言、小心做事,免触霉头。张廷玉虽然没有再提出辞职,但对政坛风气的骤变,他不可能无感于怀,去国还乡、远走避祸之心日甚一日。
乾隆十四年(1749)正月初四,皇帝召见军机。或许因新春甫至,皇帝心情大好,他关切地询问张廷玉的年龄,“见其容貌少觉清减,深为不忍”,嘱咐他今后“四五日一入内廷、备顾问”即可,“温语缠绵,保护曲至”,但依然认为“恭奉遗诏,配享太庙,予告归里,谊所不可……生长京邸,今子孙绕膝,良足娱情,原不必以林泉为乐也……城内郊外皆有赐第,可随意安居,从容几杖,颐养天和……”
在这一天颁发给张廷玉的谕旨中,有两句话颇堪玩味。一句是:“夫以尊彝重器,先代所传,尚当珍惜爱护,况大学士自皇考时倚任纶扉,历有年所。”还有一句是:“福履所钟,允为国家祥瑞。”简言之,在此时此刻皇帝的心目中,张廷玉这位耆宿老臣,不过就是一尊老古董,摆设而已。
正月初五,皇帝亲书御制诗一首赐给张廷玉。诗曰:
职曰天职位天位,君臣同是任劳人。
休哉元老勤宣久,允矣予心体恤频。
潞国十朝事堪例,汾阳廿四考非伦。
勖兹百尔应知劝,莫羡东门祖道轮。
诗中,皇帝告诫张廷玉,为臣的天职在于任劳任怨,绝不可倚老邀功,因为皇帝已经“体恤频”矣;然后勉励张廷玉要学文彦博、郭子仪那样忠荩为国;最后提醒张廷玉“应知劝”,不要总想着出东门坐车回老家,但看“勖兹百尔”四字,可知乾隆平时不知劝慰过他多少次了。无奈,当局者迷,张廷玉已经铁了心,一定要走。
无论如何,张廷玉大愿将成、解脱有望了。然而,很快事情再生波折。这次,是张廷玉自己节外生枝、自取其辱。
大喜过后,张廷玉蓦然想起皇帝说过的一句话:“岂有从祀元臣归田终老?”那么,如果归田终老,是不是就不能再当从祀元臣了?这可所关非细!他匆忙进宫面谒皇帝,奏言:“前蒙世宗宪皇帝逾格隆恩,遗命配享太庙,上年有‘从祀元臣不宜归田终老之谕,恐身后不得蒙荣,外间亦有此议论。”然后“免冠叩首,乞上一辞以为券”,要求皇帝写个字据。说实话,此举几近要挟,而且满含着对皇帝的不信任,已有“欺君”之嫌。但乾隆这次很大气,虽然十分不悦,还是勉从所请,“上特颁谕旨,并赐诗以安其心”(亦有文献记曰“赐诗为券”)。诗曰:
造膝陈情乞一辞,动予矜恻动予悲。
先皇遺诏唯钦此,去国余思或过之。
可例青田原侑庙,漫愁郑国竟摧碑。
吾非尧舜谁皋契,汗简评论且听伊。
这是一首寓意颇深的诗。诗中重申,对雍正遗命,“唯钦此”,不会不予遵行。“去国余思或过之”,是说将来别有恩典,或者犹过于配享之荣。接下来,口气变了。“可例青田原侑庙”,是说可援用刘伯温休致之后依然从祀的典故,准许张廷玉先退休回乡、死后再配享太庙;然而,“漫愁郑国竟摧碑”,就是威胁的语气了,是说我亦可援用唐太宗先给魏徵立碑复又毁掉的先例,不履行让你进太庙的承诺,进了亦不妨撤出。最后两句有点发牢骚,意谓我不敢比尧、舜,你也别以为自己是皋、契那样的贤臣,走着瞧吧,且看历史怎么评论。
张廷玉不可能看不懂这首诗,但他居然选择了无视。反正一纸承诺到手了,赶紧做倦鸟归笼的准备。“乐”令智昏中,他犯下了又一个绝大的错误,彻底激怒了乾隆。收到皇帝亲赐的谕旨、御制诗,按规矩必须具折谢恩。折子张廷玉倒是写了,可是,他昏了头,如此重大的事件,居然不亲诣宫门谢恩,而是让他的儿子若澄代劳——若澄也是糊涂!多年后,张廷玉的学生汪由敦为老师撰写墓志铭时说,“翌日,公当入谢,适大风,畏寒,恃恩眷有素,令仲子若澄赍折奏谢”,不过是曲为圆解罢了。
张廷玉的昏悖无礼,让怒气郁积已久的乾隆皇帝终于爆发了。他马上让军机大臣传旨申斥,令张廷玉“明白回奏”。正在军机处当值的汪由敦闻讯大惊,连连叩头为老师求情,乾隆不予理睬。汪由敦于情与法左右为难,最终还是不忍负师生之谊,违纪将消息泄露给了张廷玉。张廷玉这才知道惹了大祸,慌忙于翌日清晨进宫跪叩请罪——这又是一个昏着,连汪由敦也卖了出去。乾隆马上抓住这根小辫子,大做文章,洋洋洒洒写下数千言的上谕。其文曰:“朕许大学士张廷玉原官致仕,且允配享太庙之请。乃张廷玉具折谢恩,词称‘泥首阙廷,并不亲至,第令伊子张若澄代奏。因命军机大臣传写谕旨,令其明白回奏。而今日黎明,张廷玉即来内廷,此必军机处泄露消息之故。不然今日既可来,何以昨日不来?此不待问而可知者矣。夫配享太庙,乃张廷玉毕世之恩,岂寻常锡赍、加一官、晋一秩可比?不特张廷玉殁身衔恩,其子孙皆当世世衔恩。伊近在京邸,即使衰病不堪,亦当匍匐申谢。乃陈情则奏请面见,而谢恩则竟不亲赴阙廷,视此莫大之恩,一若伊分所应得,有此理乎?”
皇帝已经发了怒,而且张廷玉所作所为确系荒诞,所以一时间诸臣群情激奋,竞相指责张廷玉、汪由敦师生,尤其是鄂党攻讦尤峻。最后形成廷议:张廷玉不得配享太庙,并革去大学士职衔和伯爵,留京待罪。看到自己已经完全占领了道德和舆论的制高点,乾隆反倒故意显示所谓仁慈的一面了,他下令仍许张廷玉以大学士衔休致,明春回乡,身后仍准配享太庙,只是削去了伯爵。汪由敦革去协办大学士和尚书衔,令在尚书任上赎罪。以后,汪由敦虽仍得任用,但至死未能再任大学士之职。
这场风波,张廷玉老脸丢尽,好在总算有惊无险。他学乖了些,整个冬天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一心等待开春运河冰开之日,再向皇帝请旨辞行。然而,简直让人无法理解地,真如鬼使神差一般,他又办了件荒唐事。
乾隆十五年(1750)三月,皇长子定安王薨。这个定安王,就是因为在皇后葬礼上面无戚容、礼数不周而遭父皇痛责的大阿哥永璜。或许因此受到惊吓,两年后永璜就死了,年仅二十二岁。乾隆又心疼又内疚,丧礼仪典甚优,礼部奏请辍朝三日,乾隆改为五日,且于初奠时亲临奠酒。可谁也没有料到,永璜初祭刚过,步履蹒跚的张廷玉又急不可耐地谒见皇帝,还是那句话:请旨还乡!
这真是匪夷所思。难道此时此刻的张廷玉完全丧失理智、疯了不成?难道张廷玉的儿子张若澄抑或其家人亦不通情理?难道张廷玉身边没有三五清客相公?怎么就不加劝谏,任由老爷子胡闹呢?
张廷玉此番完全不可理喻之举,精准地触到了霉头。皇帝出离愤怒,新账旧账一起算,发上谕责备道:“上年朕许伊休致回籍,伊即请面见,奏称恐身后不获蒙配享之典,要朕一言为券。朕以皇考遗诏已定,伊又无大过,何忍反汗?故特允其请,并赐诗为券。夫其所以汲汲如此者,直由于信朕不及,即此居心,已不可以对天地鬼神矣,又何可冒膺侑食之大典乎?及其谢恩,并不躬亲,经廷臣议处,朕仍加恩,宽留原职,并仍准其配享,其子陛辞之日,赐赍优渥,并令于起身时,仍派大臣侍卫往送。伊遂心满意足,急思旋里。适遇皇长子定安亲王之丧,甫过初祭,即奏请南还。试思伊曾侍朕讲读,又曾为定安亲王师傅,而乃漠然无情,一至于此,是谓尚有人心者乎?”
此外,上谕中还说:“刘基在明,原系从龙之佐,有帷幄之功,而当时配享尚不免訾议,今张廷玉自问,果较刘基何若乎?”
接着,他下令将此旨并大清此前配享诸臣名单一同交给张廷玉阅看,让他自加忖量,能否与配享诸臣比肩并列?“应配享,不应配享,自行具折回奏。”
至此,张廷玉方始清醒起来,知道自己已然铸成大错!配享太庙俎豆千秋的梦该醒了,现在是保住身家性命要紧。他马上具折请罪:“臣老耄神昏,不自度量,于太庙配享大典妄行陈奏。皇上详加训示,如梦方觉,惶惧难安。复蒙示配享诸臣名单,臣捧诵再三,惭悚无地。念臣既无开疆汗马之力,又无经国赞襄之益,纵身后忝邀俎豆,死而有知,益当增愧。况臣年衰识瞀,愆咎自滋,世宗宪皇帝在天之灵,鉴臣如此负恩,必加严谴,岂容更侍庙廷?敢恳明示廷臣,罢臣配享,并治臣罪,庶大典不致滥邀,臣亦得安愚分。”
事已至此,乾隆也不再客气。他把张廷玉的奏折下发群臣廷议,然后“采纳谏议”,罢免了张廷玉身后配享太庙的资格。但仍留有一线宽容,并未治其罪,仍准以大学士原官致仕。
可怜张廷玉,年届八旬的三朝老臣,数十年如一日修性养气,却被“配享太庙”四个字弄得心智大乱、斯文扫地。在受够了精神折磨和尊严羞辱后,终于还是带着无尽的懊悔、羞愧和遗憾,灰溜溜地回到了桐城老家。告老还乡的目的终于达到了,然复有何乐可言?
但是,事情并没有完结。
回到老家的张廷玉惊魂甫定,还不到半年,又一场祸事降临了。
四川学政朱荃匿丧赴任,贿卖生童,被人参劾后,罢官回籍,船行至巴东,投水自尽。乾隆令严加调查,结果除查清朱荃及其弟弟朱英不法行迹及贿卖所得,又查出朱荃原为吕留良、严鸿逵文字狱大案中获罪之人。诸罪齐发,朱荃劣迹累累,赃私狼藉,“实近年来学政所未有”。
这个朱荃正是张廷玉的儿女亲家。张廷玉、梁诗正、汪由敦等人都先后举荐、包庇过朱荃。
乾隆再度震怒。他本对张廷玉就耿耿于怀,朱荃一案正好又给他以把柄。他怒责张廷玉说:“公然与(朱荃)为姻亲,是诚何心?……而漫无忌惮至于如此。其负皇考圣恩为何如?其藐视朕躬为何如?张廷玉若尚在任,朕必将伊革去大学士,交刑部严审治罪。今既经准其回籍,着交两江总督黄廷桂于司道大员内,派员前往传旨询问。”随后又将张廷玉罚款一万五千两,追缴从前赐给的御笔、书籍及一切官物,查抄其在京住宅。梁诗正交部查议,汪由敦降为侍郎,均为包庇朱荃获罪。兴师动众,严追严查,大有穷治张党之势。
乾隆派去追缴赏赍各件的,是内务府大臣德保。德保到了桐城,竟然抄了张廷玉的家。此举极有可能出自乾隆密旨授意,要看看张廷玉家里有无不该有的东西。结果是一无所获。后来皇帝发上谕说是德保弄错了,并将张廷玉家产发还,然而对德保并无一毫处分。此事深可玩味。
张廷玉到此地步,更复何说?他具折上奏,服罪,谢恩。吏部议奏:“革去职衔,交刑部定议,以为负恩玩法者戒。”上谕宽免,但痛斥一顿:“张廷玉身荷三朝厚恩,罕有伦比,且膺配享太庙之旷典,宜何如感激报效,以尽匪懈之谊。即年已衰惫,亦当依恋阙廷,鞠躬尽瘁,不忍言去,乃伊平时则容默保位,及其既耄,不得复行己私,但思归荣乡里。于君臣大义,遂恝然置之不问。以如此存心,不惟得罪于朕,并得罪于皇考。是以天地鬼神显夺其魄,俾一生居心行事,至此尽行败露,情罪实属重大,即褫其官爵,加以嚴谴,亦不为过。至党援门生,及与吕留良案内之朱荃联为儿女姻亲之罪,在伊反为其小焉者矣。既经罚锾,且令追缴恩赐物件,已足示惩。若又如该部所议,革职治罪,在张廷玉忍于负朕,自所应得,而朕心仍有所不忍,着从宽免其革职治罪,以示朕始终矜宥之意。”
至此,张廷玉及其党羽被彻底打倒,乾隆在打击前朝勋臣和整治朋党方面,宣告完全胜利。
在乡间度过最后五年虽称闲散实则无限苦闷、愧恨的退休生活后,乾隆二十年(1755)三月,张廷玉病逝,享年八十三岁。乾隆又做出眷念老臣的姿态,宣布宽恕张廷玉的过失,令仍配享太庙。他说,张廷玉“要请之愆虽由自取,皇考之命朕何忍违!且张廷玉在皇考时,勤慎赞襄,小心书谕,原属旧臣,宜加优恤,应仍谨遵遗诏,配享太庙,以彰我国酬奖勤劳之盛典”。赐祭葬如例,谥“文和”。张廷玉终于如愿以偿进入了庄严肃穆的太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