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江姣,郑衡泌
(福建师范大学 a.地理科学学院,b.地理研究所,福州 350007)
城镇化进程是乡土中国无法回避的社会现象,人口的空间迁移引发的社会结构变迁、空间位移和关系重组,必然会影响民间信仰的存废和兴衰[1]。随着农村城镇化,一些民间信仰庙宇的信众主体从农村向城镇转移,这些民间信仰原本依存的乡村空间和人口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民间信仰也面临着在城镇空间中如何存续的问题[2]。
关于民间信仰的城镇化响应研究,一方面主要集中在民间信仰的现代化、城镇化调适和转型的理论探讨上。西方学者主要关注的是当代民间信仰与现代化建设之间能否相适应的问题[3],如马克斯·韦伯曾论证民间信仰与现代化发展的矛盾对立。事实上,现代化的冲击使得祭祀圈解体,“后祭祀圈研究”时代已经悄然降临[4],现有的祭祀圈或信仰圈研究难以回答以乡村社会为空间实践基础的民间信仰城镇化后将会发生怎样的转型[1]问题,而杨向平认为人地关系变化引起空间转向和人群关系变换,是城镇化过程中民间信仰变迁的内在逻辑[1]。民间信仰在城镇化过程中呈现了信仰主体在城镇的多元化、信仰场所在城镇的稀缺化、信仰方式倾向于多元化、娱乐化等转型趋势[5]。而张祝平认为城镇化应当成为民间信仰调适转型的催化剂[2],民间信仰的现代化是保持本真性基质的现代化,是传统与现代不断重构的有机统一[6]。另一方面,部分研究关注了信仰的现代化调适实践。相较于民间信仰,宗教信仰的现代化调适研究相对更多,如Sinha通过对新加坡寺庙的研究,发现寺庙的功能和宗教活动等为了适应现代化不断地进行创新[7],Kiong 和 Kong研究了传统中国仪式是如何通过再解释和创造去适应现代生活[8],而胡锐则认为相较于其他宗教,道教宫观现代化所面临的问题更多[9]。随着城镇化和现代化的推进,民间信仰也在发生类似的现代化调适,主要涉及民间信仰的公共性、信仰功能、信仰活动、信仰合法性以及神圣性等某一方面的现代化实践。如范正义通过泉州个案,分析了城市化进程加快、人口流动性加大、经济快速提升以及现代社团组织制度初步确立使得泉州民间信仰从传统时代民众的公共性事务,向当代信徒的私人性事务过渡的趋势[10]。俞黎媛则通过个案考察,指出闽中地区张圣君信仰通过延伸神祗职能,复苏传统仪式,开展庙际联谊等途径成功转型和复兴[11]。张龙等则考察了黔南地区少数民族地区民间信仰在信仰形式和信仰活动等方面的现代化变迁[12]。彭尚青分析了陕北黑龙潭信仰的合法化路径[13],而张祝平通过考察异地城镇化村落信仰的重建实践表明了场所的合法性、活动的正当性及可持续性问题是庙宇重建后急需解决的问题[2]。在神圣性的现代化调适上台湾学者的研究相对较多。瞿海源认为民间信仰的功利性特质,使得寺庙的经营方式产生了变化,有越来越朝世俗事业经营模式发展的趋势[14],这一点在李丁赞和吴介民的研究中也得到了肯定。他们认为在世俗化和理性化的冲击下,台湾民间信仰出现了可信度危机和神学危机,庙宇经营者为了维护神明灵力的似真性而采用了新的庙宇经营模式,台湾民间信仰进入到“宗教治理时代”[15]。而陈纬华从“灵力经济”出发[16],认为热闹是灵力生产的行动逻辑,汇聚人气可以生产灵力,而举办活动是获取金钱和人气的最佳办法。想要发展庙宇香火的经营者必须设法定期或不定期地举办活动,增加活动的次数或加强其内容的吸引力,增强神明的灵力和信仰的可信度,这也是本研究中唐王庙为增强信仰可信度和神圣性所采用的措施之一。
总的来说,相对于制度性宗教的现代化研究而言,关于民间信仰的现代化调适研究较少,而民间信仰的城镇化响应研究主要集中在理论层面上探讨城镇化对民间信仰的影响和挑战,实证研究则局限于关注民间信仰在某一方面尤其是信仰活动和内容这一方面的现代化调适表现,缺少基于城镇化背景之下对民间信仰的城镇化响应和现代化调适的全面分析,对于民间信仰神圣性的延展及其管理组织的变化等方面缺乏深入分析,亦没有关注到城镇化后民间信仰与社区现代精神生活的碰撞互构等问题。
因此本研究以福建永安市唐王庙为例,在不可逆转的城镇化背景下,全面地探讨了民间信仰与现代社区精神生活的互构及其在信仰活动、合法性、管理组织等多方面的城镇化响应,既补充和完善了民间信仰的城镇化响应研究,也为更好地理解民间信仰的可能走向以及民间信仰如何更好地融入现代社会提供了一个可借鉴的范例。
本研究采用深度访谈和实地调查等方法,重点分析了村落庙宇的城镇化响应。首先,通过文献深入分析村落庙宇的城镇化响应的研究现状。其次,选取案例地,对村落庙宇的发展现状进行探究。通过田野调查和深入访谈方法分析并总结村落城镇化后发生的变化。最后分析村落庙宇的城镇化响应。
本研究采用质性研究方法,于2019年9月至12月和2021年4月期间对社区和庙宇进行实地调研,对南塔社区原住民(老年人为主)、南郊新村移民、社区工作人员、唐王庙香客、庙管委会人员、当地道长等人员开展深度访谈,共获取有效访谈资料70份,每次时长20~90 min不等,并在参与观察中记录了多次唐王庙信仰活动和南塔社区公共活动。此外,利用南塔社区微信公众号、社区网站、唐王庙庙书等文本资料和其他田野调查资料作为补充。
本研究关注村民间信仰的城镇化响应。因此案例庙宇需符合:1)城镇化后的民间信仰庙宇,2)开展民间信仰活动。本研究选取福建省永安市唐王庙为案例庙宇。
1984年永安撤县设市后经历了多次城市规划修编,从“改造旧城,建设新村,主攻南北,完善中段”和“开路、建街、扩城”的初期城建战略到如今总体向南拓展城市发展空间,极大地扩大了城市建成区面积,到2019年,永安市城镇人口为18.02万人,城镇化水平达70.4%。其中,南塔社区是永安撤县设市后开发的第一个居民区,管辖5个片区,其中南塔新村一村、二村建于1983年左右。到了1996年的第二次城市规划中,南门外的南郊村大部分村民迁入南塔社区建立新村,1998年南郊村村庙唐王庙重建,至此形成了现在南塔社区的空间格局(图1)。
图1 唐王庙位置变迁
唐王庙始建于唐贞观二年(公元789年),祀奉唐“孚佑广烈王”李肃,原址在永安城南门外(图2),即现在的市人武部(图1)。因唐王未娶,贞元时贡川北门陈家女儿被选作王妃,去世后墓在南坑(市立医院一带)。与另一个唐田王庙(1)现位于永安市康平新村。一样,唐王庙也是接续原南门外唐王庙的香火,并由将唐王“视若至亲,敬若祖宗”的原南门外的南郊村(图2)村民管理。唐王庙在文革“破旧立新”中被毁,征作武装部,拨乱反正后择址重建。在1996年的永安城镇化规划中,因征地拆迁将大部分南郊村民迁入南塔社区建立南郊新村,部分村民“农改居”后成为了南塔社区新居民,不愿“农改居”的村民则仍归南郊新村村委会管理。1998年,南郊新村村民和其他信众自发筹款,在南郊新村附近的坡地重建庙堂,开展信仰活动。
图2 明代唐王庙位置示意
如今唐王庙是永安规模最大的道教宫庙,2004年永安市道教协会设办公室于此。现在的唐王庙除了南郊新村民供奉和信仰以外,还吸引了周边居民以及其他地区的信众,增加了很多新的信仰活动,基本上每日都有香客入庙敬香,每月初一和十五开展例行的信仰活动,每年正月还会举办隆重的新年庙会和出巡活动。因此唐王庙可作为研究民间信仰的城镇化响应的典型案例庙宇。
新型城镇化在农村规划上主要分为传统的异地城镇化和就地就近城镇化。唐王庙所在的南郊新村采取了就地就近城镇化的发展模式,从乡村空间迁移到城镇空间,这也意味着唐王信仰需要面对城乡融合带来的与其他信仰文化、城镇文明之间的碰撞挤压或交织。但是作为一种乡村文化和生活方式,民间信仰必然会进行自我调适去适应新的生活空间和城镇生活方式,体现出生活的时代性、变迁性与文明的时代性、变异性完全一致的内生关系[17]。
唐王庙由村庙向区域性庙宇转化以适应城镇化带来的空间、人群关系、生活方式等诸多变化。与仅限于村落信众、村落供奉祭祀和村落信仰空间的村庙相比,本研究中的区域性庙宇是指在一定地域范围内,具有跨社区的信众和信仰活动,形成一定跨地区的信仰空间的区域庙宇。唐王庙重建之前除了南郊村村民以外还有一小部分的信众(如陈妃陈氏家族),但是没有形成跨社区的祭祀活动,作为村庙,仍然以南郊村民的祭祀供奉为主。但城镇化后,唐王庙经过以下5个方面的调适,在永安市的地域范围内转变成具有跨多个社区的信众、跨城区和城郊的信仰活动和信仰空间的区域性庙宇。
随着人口流动的家庭化和老龄化,流动人口中老年流动人口的规模和占比持续提高,对城镇公共服务的需求呈现出总量更大、更加多样化和复杂化的特点[18]。虽然南塔社区较早实现了就地城镇化,但是由于区域经济发展的不均衡,越来越多年轻人选择外出务工,因此辖区内老年人口较多,社区精神生活活动主要为满足老年群体的精神需求。
老年人独特的精神需求可细化分为感情、娱乐、交往、求知和价值5个方面需求[19]。从南塔社区一年的精神生活内容及其时长和频率(表1)中,可看出社区组织的活动基本覆盖了这5个方面的需求。社区组织的活动主要包括:满足娱乐交往需求的舞蹈、戏曲、合唱、健身、文艺汇演等活动;满足求知需求的科普和教育活动;满足价值需求的公益募捐、志愿活动和民主政治活动等。但是满足感情需求的活动只有1年2次、1次1小时的上门慰问活动,这种单一、低频又短暂的慰问活动不足以满足老年人的情感需求。此外,在慰问活动中,老年人更深层的心理感受和想法会碍于家庭成员和社区工作人员的在场不能直接表达出来,他们需要在更私密的场所中去倾诉和排解,但社区未能提供这种专门的场所和服务。因此,当老年人的感情需求在社区现代精神生活中得不到满足时,就可能会在唐王信仰中寻求满足。如一位47号南塔二村的原住民信众,信仰唐王成为其排解生活的苦闷和慰藉心灵的方式之一。
表1 南塔社区2018—2019年社区各类活动的时长和频率
我遇到事就会来唐王庙,没事也过来拜拜,和神诉苦、说说心里话就心安踏实。我老头子去世得早,儿子也不认我了,生活辛苦啊,有庙就会去拜拜。
——47号,女,75岁,南塔二村居民
唐王庙传统的信仰活动旨在满足人们的感情需求。唐王庙的传统信仰活动包括一年一次的庙会出巡活动、每个月初一和十五的例行信仰活动,以及每日的个人信仰活动。人们到唐王庙敬香、跪拜、祈福许愿、焚烧金银纸,这些世俗常见的信仰仪式和信仰活动表达了信众对唐王的崇拜以及寄托其世俗愿望。如57号香客是因病入庙求神,祈祷健康平安。信众通过信仰活动满足其精神需求,将信仰仪式回归到均质空间和日常生活中[10]。
我初一才会来庙里,平时没怎么来的,今天是家里媳妇生病了就来庙里烧香,问签诗。
——57号,女,65岁,外地香客
总的来说,南塔社区组织的现代精神生活主要满足了老年人的娱乐和交往、求知和价值需求,而唐王庙传统的信仰活动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南塔社区一些老年居民的感情需求,唐王信仰活动成为群体精神生活的补充。唐王信仰满足了部分居民的信仰需求,这是唐王庙嵌入城镇生活空间的关键之处,也是唐王庙从村庙向区域性庙宇转化及其城镇化响应的结果。
唐王庙通过就地就近城镇化从乡村社区向城镇社区迁移,唐王庙的地域空间嵌入改变了南塔社区的空间布局。在南塔社区空间内(图3),左边为南塔一、二、三村、社区居委会和社区公共设施等组成了原住民居住区,右边为“组团式”安置的南郊新村、南塔五村以及唐王庙,移民和原住民群体各自在地域空间上形成了“大杂居、小聚居”的居住格局。唐王庙与南郊新村在新的生活空间上“小聚居”,唐王信仰因信仰主体在新的生活空间上继续开展信仰活动得以存在和维系。而唐王庙与南塔社区的“大杂居”,使其信仰在与现代社区精神生活碰撞互构过程中不断地自我调适去寻找新的生存空间。
图3 南塔社区
为了适应生活空间、空间人群、生活和信仰方式等的变化,唐王庙创设了庙会出巡活动,扩大影响区域。城镇化前,唐王庙作为村庙,以村落为祭祀中心,信众主体为本村人,信仰在村落内部获得高度认同,祭祀活动仅为满足本村村民的需要。城镇化后,唐王庙嵌入城镇社区空间,面对生活空间、空间人群、生活方式和信仰方式的改变,迫切需要进行自我调整以适应新的生存环境变化。为了满足本村村民、散落在外的村民以及附近新增信众的信仰需求,唐王庙从无到有创设了一年一度的新春庙会和出巡活动,并随着唐王庙的影响力日渐扩大而形成了相对稳定的社区出巡和城郊出巡路线(图4)。社区出巡大致路线(2)资料来源于庙书《唐王庙》。包括:南郊新村一园丁小区一南坑小区一大窑坑一南塔一、二、三、四村等,城郊出巡大致路线包括:益民新村、北大桥、尼葛工业园及林业新村。
图4 唐王庙“出巡”路线
根据村民和唐王庙工作人员所述可知,出巡路线之所以这样制定和变化主要有以下原因:
(1)满足主体信众的信仰需求
庙会出巡活动虽然超出了唐王庙作为村庙的村落祭祀范围,但是南郊新村村民是唐王信仰的信众主体,是庙会和出巡活动的主力军,因此南郊新村仍是社区出巡的重心,是出巡的起点和终点,也是“供点最多”和“必须要去的”地方。可见唐王庙从村庙向区域性庙宇的转化过程当中,虽然扩大了其信仰区域,但是仍然以满足其信众主体的信仰需求为重点,同时依赖和借助他们的存在和力量去维系信仰的发展。
以前没有出巡,是重建后面才弄的。以前庙少,有的地方就要求唐王公去转一圈,但本村是必须要去的。
——01号,某道长
我们村是三排一个供点,村里有三四个供点。一二三村也有摆供,每个村一个小的供桌,我们村供桌最多,规模更大,我们土生土长的就会很隆重。
——02号,女,唐王庙管委会成员,南郊新村居民
(2)响应新增信众的信仰需求
唐王庙城镇化后吸纳了部分原住民以及园丁小区、大窑坑等周边地区新的信众,受邀在片区出巡。或是受到城郊信众和“工厂和企业的邀约”,前往益民新村、北大桥、尼葛工业园等城郊地区游神。
一二三村也愿意让过去游神啊,我们三尊菩萨声势浩大,几十部车子,人多热闹,大家都很乐意啊,转一下,保平安。
——01号,某道长
走到北大桥那么远是因为有人邀约,比如人家企业或者工厂有邀请你啊,那我们就要去。
——02号,唐王庙管委会成员,南郊新村居民
此外,信众居住空间发生变化也会影响路线的变化,如庙书记载城郊出巡中会经过林业新村,由于林业新村拆迁后就不再经过了,实际上也是根据信众的要求调整出巡路线。
以前在林业新村,那么多人,现在全部都迁了一个也没有了,以后也不能再走这个路线了。
——01号,某道长
(3)历史原因
虽然陈妃墓现已移至新的庙宇,但是陈妃墓旧址曾位于南坑(图1),一小部分陈氏家族的信众可能也还分布在南坑,因此认为社区出巡的路线经过南坑小区除了信众的要求以外,可能考虑到一个信仰历史和传统的原因。
(4)其他因素
如遇上“不干净的东西”,比如丧事,路线也会发生改变。
有时候碰上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比如遇到白事,那我们就会换一下,走别的路。
——03号,唐王庙工作人员
从线路制定和变化反映出,唐王庙从村庙向区域性庙宇转化的过程中,仍以满足本村信众主体的信仰需求为重点,同时响应新增信众的信仰需求,并通过创设庙会和出巡活动,将主体信众、新增信众以及附近居民连接起来,信仰活动空间也从社区庙宇扩大到了城区和城郊地区。信仰区域空间的扩大,模糊了唐王庙的“村庙”属性,唐王庙以区域性庙宇的新形象日渐嵌入到新的城镇社区空间。
图5 唐王庙外观
唐王庙在建筑格式和布局上模仿旧庙,但是新庙的规模远超旧址,建筑更加宏伟,依山取势而建,拾级而上方见庙门,远望大殿森严肃穆,使信众在靠近信仰空间的时候便会产生与世俗世界截然不同的体验。近观庙内大殿,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神龛龙椅上着金冠蟒袍的唐王神像,龛前置香案,十余位文官武将的雕像立于香案两侧,大殿和后宫共26尊大小菩萨。唐王庙通过建筑特点和空间内的各种显圣物营造出肃穆神秘、远离世俗的信仰空间。
唐王庙通过增加例行信仰活动扩大其影响力。迁移重建后,唐王庙请了永安地区颇有名望的道长每月初一和十五到庙里做法,借助道长的声望吸引信众,渐渐形成了现如今每月初一、十五的例行信仰活动,借助道长的名望也扩大了庙宇的影响力,吸引了本村以外的信众,信众数量增加。除了初一、十五的例行信仰活动,每日几乎都有香客入庙,信仰活动频繁,唐王庙影响力扩大。
现在他们初一十五弄的那些不算作法,就是念个经,非常简单,其实这个初一十五一开始是我来开始给这个庙做的,在这边主持。
——01号,某道长
唐王庙通过请神与唐王共同出巡扩大其影响。唐王庙为了提高“门面”吸引信众,新年庙会出巡邀请了永安最有名的马氏真仙和林仙与唐王共同出巡。请神出巡吸引了很多马仙和林仙的信众以及泛神论心理的信众,民众对于这种神仙相会,祈福保平安的庙会也乐于接受。如道长所说,南塔社区一、二、三村也愿意让唐王庙过去游神,但是只有小部分后来吸纳的原住民信众会摆“规模不大”的供桌迎神。其他非信众的原住民在马仙、林仙或泛神论心理下对游神接受度相对较高,会去“凑热闹”。
本来是没有请仙的,唐王吃荤,马仙和林仙吃素,但唐王在永安没有林仙和马仙的影响力大,请过来后唐王庙的门面就不一样了。
——01号,某道长
我们村是三排一个供点,村里有三四个供点这样。一二三村也有摆供,每个村一个小的供桌,我们村供桌最多,规模更大,我们土生土长的就会很隆重。
——02号,唐王庙管委会成员,南郊新村居民
我平时去的少,但庙会的时候会去凑一下热闹,上香祈福,家里人都是医生不信这个。
——12号,女,63岁,南塔二村居民
我老伴去世以前经常去,我自己很少去唐王庙,不是很信,庙会会去看看,热闹嘛。
——25号,女,78岁,南塔一村居民
唐王庙将唐王神像与马氏真仙和林仙神像一同出巡,借助这两个区域性民间信仰的地位加持,在共同出巡中模糊了唐王庙的“村庙”性质,将唐王的形象重塑为区域性民间信仰,从而提高了南塔社区原住民和周边地区居民对出巡游神和唐王信仰的接受度,扩大了唐王信仰的影响力,吸引了周边地区的信众。
唐王庙向区域性庙宇转化的过程中,管理组织体系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唐王庙学习了区域性庙宇的管理方法,设立了庙理事会进行专门化的管理,理事会下设会长、副会长、助理、会计等职务(图6)。
图6 唐王庙成员
同时,为了响应新增信众的管理需求,在理事会成员构成上多主体化。唐王庙理事会的成员主要来自南郊新村的村委骨干和村队长,以及小部分附近新增的热心信众,反映出唐王庙在以主体信众的管理为基础上,增加了新信众的管理权力,响应了庙宇城镇化后信众群体和信仰区域的现实变化,在管理成员构成上向区域性庙宇调适和转化。
管委会一般是村里的骨干、村队长和组长,以这个为基础。还有的就是附近比较热爱这个事业的,会来帮忙的人组成的。
——02号,唐王庙管委会成员,南郊新村居民
唐王庙从村民“义务帮忙”看庙转变成顺应市场经济下的聘人看庙。目前唐王庙一共对外聘请了3位老年人驻庙看守、打理庙的日常事务,包括接待香客、管理大殿、售香烛,解签,打扫等(图6),并按月支付一定的薪酬。这反映出唐王庙对城镇化后新的生产方式的调适和响应,也是从村庙向区域性庙宇转化的必经过程。
初一和十五的时候会开功德箱,要3个理事会的人在场。以前建庙是义工,现在庙里活动也是义工,基本是我们村的。除了看庙的人有工资,其他的人像村子的人都是义务帮忙的。
——02号,唐王庙管委会成员,南郊新村居民
唐王庙在管理方面学习了很多区域性庙宇的现代化做法。在活动方面,唐王庙大型的出巡活动要上报审批后才能开展;在经济方面,庙的香火钱要对账,开功德箱要“3个理事会的人在场”,庙里的收入和支出都要进行公示,不定期会“有人来查账”,设有会计和出纳职务(图6)等。
我们这些(账簿)都要搞好贴出来的,因为上面时不时有人来查账,非常清楚的。
——06号,唐王庙工作人员
总体上,为了适应城镇化后信仰生存环境的多方面变化,唐王庙在管理组织上进行了许多现代化调适,使唐王庙在管理组织上有别于村落庙宇,向现代化的区域性庙宇发展。
在当代中国社会,民间信仰虽然在民众生活的精神世界切实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但它依然程度不等地始终面临着合法化的问题,当前中国社会文化的重要动态之一,正是民间信仰或民俗宗教积极争取合法性的各种实践[20]。唐王庙从村庙向区域性庙宇转化中也经历了一个活动场所、信仰活动、信仰管理的合法化过程。
合法重建后,唐王庙登记为合法的宗教活动场所。1990年以来,信众一直申请重建唐王庙,直到1993年,国家的宗教政策得到落实,批复了唐王庙的建庙申请,要求建成“旅游观光式文明庙宇”。1996年,南郊村因征地拆迁大部分村民迁入南塔社区建立南郊新村,而后信众集资择址南郊朱厝岭建庙,并经永安市宗教局登记为宗教活动场所,批准对外开放。至此,唐王庙正式获得了合法宗教活动场所身份。
为了符合宗教管理的制度要求,唐王庙学习了道教经验,将信仰仪式和活动正规化、合法化。如前文所述,唐王庙聘请了颇有名望的道长每月初一和十五到庙里做法,形成了初一、十五的例行信仰活动。目前庙里有道长的“徒弟”驻庙,主持信仰活动和解签,满足了合法宗教活动场所需拥有受雇于庙宇的宗教教职人员的条件(3)《宗教事务条例》第十四条规定,宗教活动场所应具备“有拟主持宗教活动的宗教教职人员或者符合本宗教规定的其他人员”。。唐王庙创设的庙会活动上,庙会道长会“作清醮”,“道士诵经、法号(锡角)、铎、鼓等齐鸣”(4)资料来源于庙书《唐王庙》。,庙会活动的举办也需要向相关部门申请和批复。可见唐王庙的宗教活动主持人员和活动仪式道教化、正规化。
唐王庙被纳入道教协会,受政府间接合法管理。福建省的民间信仰管理模式分为政府直接管理、间接管理和放任管理3种模式。其中,政府间接管理模式主要有“民间信仰协会管理模式”“挂靠佛、道教协会管理模式”“村委会管理模式”“老人会管理模式”4种类型[21]。作为宗教活动场所,唐王庙被纳入永安市道教协会的管理体系之中,市道教协会办公室设于庙内。从图7可以看出,唐王庙2015—2018年向永安市道协缴纳了9 600元的管理费。因此唐王庙属于“挂靠佛、道协会管理模式”,即政府间接管理模式。政府的间接管理,意味着唐王庙实现了在管理层面上的合法、合理化。
图7 唐王庙收支情况
中国城镇化以及城乡融合发展给民间信仰提供了变化和调整的契机,使传统民间信仰通过城镇化响应在城镇空间中获得新的生存空间。现有研究主要从理论层面上探讨了城镇化对民间信仰生存环境的改变以及民间信仰在民俗文化取向和民族宗教取向上的现代化,涉及到城镇化对信仰空间实践方式的改变、民间信仰的现代化与本真性的讨论等问题。实践研究上虽较为关注民间信仰的现代化调适,但缺少基于城镇化背景之下民间信仰的城镇化响应和调适研究,少部分对民间信仰的城镇化响应研究局限于诸如合法化、信仰活动内容等某一方面的论述,缺乏深入分析这些转变与城镇化的内在关系,不能全面地反映出城镇化对民间信仰深刻而广泛的影响,没有关注到民间信仰与现代社区精神生活的碰撞互构,民间信仰管理组织的现代化变革等问题,总体上缺乏对民间信仰如何响应城镇化的全面的实证分析研究。在此基础上,本研究以福建省永安市唐王庙为例,在城镇化的背景之下,深入分析民间信仰与现代社区精神生活的互构及其在信仰活动、合法性、管理组织等多方面的城镇化响应,试图反映出城镇化在民间信仰转型过程中深刻而广泛的作用。
研究发现唐王庙城镇化后实现了从村庙向区域性庙宇的转化,主要体现在5个方面:(1)作为一种传统群体精神生活样式,与社区现代精神生活内容互补,一定程度上满足了附近居民的信仰需求。信仰需求是民间信仰城镇化后得以复兴和转型的动力,唐王庙的传统民间信仰在现代社区精神生活的未尽之处中找到了可以存在的位置,一定程度上满足了社区居民的信仰需求,在新的社区空间中获得新的生存空间。(2)响应新增信众的信仰需求,创设庙会出巡活动,扩大信仰空间区域。城镇化改变了信仰的空间实践方式,城镇社区的形成使原先单一的,基于血缘、地缘关系所构成的信仰模式变得更为多样化,人地关系转化为人群关系,而唐王庙响应了这种转化,从基于人地关系的以村落空间为中心的信仰方式转变为基于人群关系的跨社区的信仰方式,进一步扩大了信仰空间区域。(3)管理组织向多主体化、专门化、市场化和现代化方向转化和发展。城镇化促进基于人群关系的信仰方式的形成,为了获得新的生存空间,唐王庙在管理成员上从基于人地关系的“村管庙”向基于人群关系的多主体管理进行调适,并且为了适应城镇化和市场化的发展,唐王庙还采用了人员聘用制,学习了很多制度性宗教的现代化管理组织方式。(4)通过庙宇建筑、例行信仰活动、请仙出巡等途径扩大其影响力,增强信仰的可信度和吸引力,塑造区域性庙宇的新形象。(5)通过登记为宗教活动场所、信仰活动仪式和主持人员正规化、被纳入道教协会接受政府间接管理等途径进行合法化,响应城镇法制化发展和管理的要求,实现了场所和活动的正当性。唐王庙通过这一系列的城镇化响应和现代化调适实践,从村庙转型为区域性庙宇,在新的城镇空间中获得了合法性的生存空间。
在唐王庙的城镇化响应中可以看到,一方面唐王庙的城镇化响应是妥协于城镇空间的主流话语体系,在制度和法律的框架内调整信仰活动,基于民俗化取向进行发展,建成“旅游观光式文明庙宇”。在活动场所、活动内容和管理等方面合法化后,创设了大型的新年庙会活动,既符合国家民族宗教发展要求又满足了信众需求;另一方面受信仰驱使以及城镇社会经济的影响,庙宇的管理者主动调整庙宇的发展方向,基于宗教化取向,通过庙宇建筑、请名望道士作法以及请神出巡等途径不断延展信仰的神圣性,增强信仰的可信度,以此吸引更多的信众,扩大庙宇的影响力,增加庙宇收入,这是其从村庙向区域性庙宇转化的关键一步。而无论是基于民俗化的被动调整还是基于宗教化的主动调整,都离不开其信仰在社区精神生活中仍然能够发挥作用,补充了城镇社区现代精神生活的未尽之处,这也是民间信仰在当代得以复兴的一个动力。因此,唐王庙的转型实践表明了民间信仰的城镇化响应实际上是基于人地关系变化下,传统信仰妥协于当代话语体系而被动作出的一种的自我调整,也是信众主体在新的城镇社会经济环境下主动作出的价值取向,更是传统群体精神生活与现代社区精神生活的碰撞交织与多元价值观互构的结果。
本研究只是对民间信仰的全面的城镇化响应作了初步的探讨,还存在一些不足之处,在此基础上,未来的研究可在城镇化背景之下对民间信仰与社区管理的互动、民间信仰与其他信仰或制度性宗教之间的关系、民间信仰城镇化下的代际传承等问题进行深入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