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春华
很幸运,一辈子干自己热爱的工作,还获得了中国新闻界的最高荣誉。除自身努力外,有赖于组织厚爱,仰仗于同行提携。
作为新闻人,我一向追求的不是昙花一现的精彩瞬间,不是某篇文章的华彩章句,不是某次采访的风光履历。我认真对待每一篇文章,每一个人物,因为那是迈向历史高地的背影留下的启示,是跋涉军旅沧桑的足迹折射的光辉。执着与追求,真实与激情,胸怀与视野,是我对自己一生的雕琢。
说来话长,当年我从导弹专业改行做新闻,是因为喜欢,又因为喜欢写了不少好文章,军校毕业不久,就从外地被选调到北京。30多年前,刚结婚那会儿,单位分了一间不足20平米的房子,两家人共用一个厨房,等大家都做完吃完,我把一个大面板往厨房的灶台上一铺,就开始忙活了。现在有了四室两厅的大房子,我把书房装修得很漂亮,可我爱抽烟,怕影响家里人,经常躲在厨房抽油烟机下的灶台旁写稿。有时妻子唠叨:“人家都是在办公室加班,你老是在家里忙活,谁也看不见,还把厨房弄得乌烟瘴气。”我会头也不抬地回一句:“人家看不见我加班,能看见我写的文章就行!”
也许是性格使然,同事说,很少见我有愁眉苦脸的时候,总是乐呵呵地把工作干得有板有眼,有声有色,洒洒脱脱。其实,我也会因为采访不到位焦虑,文章写不好苦恼。但我始终坚信,一个人的彻悟程度,往往取决于受磨炼的深度。
那是刚入行不久,为了锻炼年轻人,组织上派我去采写一个不太好写的普通士兵典型——原济南军区某部工兵连战士邹峰,我嘴上答应的很利索,心里却没底儿。来到部队,军师团营分别介绍着类似的情况:遵规守纪好、团结同志好、吃苦耐劳好。越听越晕乎,像这样的好兵在全军能找到成千上万,该从哪里下手写呢!
在蹲下来的几天里,我不再听各种汇报,同邹峰一起上训练场、开班务会、打球、散步、逛街。混熟了,邹峰写的日记、笔记、家书、甚至情书都给我看。特别是那本洋洋洒洒数万字的生活日记,让我看得心头发热、眼睛发亮:支撑邹峰这也好、那也好的根本动因,就在于他悟出的当兵之道,做一事、明一理、进一步,把普通的一个兵当得明明白白、有滋有味。全军表现突出的优秀士兵很多,既表现突出又悟出当兵之道的不多。找到做文章的“点”,我一鼓作气写了近7000字的长篇通讯《当兵就要当好兵》,并配发评论员文章,在军报头版头条刊发。任务完成后,我又给自己加码,连写5篇:《让心灵的窗口充满阳光》《从邹峰当兵看如何带兵》《宛如平常一段歌》等,累计近4万字。系列报道刊登后,军报收到数千封战士来信,邹峰成为那个时期士兵追崇的偶像。他个人荣立二等功,并由士兵破格提干。
军队的特殊性决定了军事媒体的特殊性,要求严规矩多,军种兵种复杂,装备多种多样,光熟悉一遍就不容易。入行后第一次下部队很尴尬,看哪儿都不“来电”,我为此苦恼过。老前辈告诉我,多下部队,多跑基层。
这一跑,我再也没有停下来。最北跑到黑龙江漠河,最南到过曾母暗沙,最高登上海拔4000多米的空军雷达站,最低随潜艇下潜100多米长航20天,住过300多个连队和边防哨卡,走过近一半的陆地边境线和大部分海岸线。全军海陆空火箭军等不同类型的部队,我基本跑了个遍。参与过东南沿海演习、香港回归、’98抗洪、汶川地震救援、中俄联演、国际学员周、三次国庆大阅兵等近百项重大事件的采访报道。
正是有了这种亲身体验和感悟,我采写出27个全国全军典型,还有近百个单位和个人受到战区级表彰奖励,最多时一年采写编发近40个军报头版头条。
基层就是滋养记者的土壤,腿上勤就会笔下壮。跑得越多,积累越多,发现新闻的几率就越高。
局部战争显示,联合作战已成为新的现代战争样式,我军的现状如何?我深入部队摸实情,跑到军种院校问对策,策划采写《联合作战呼唤联合人才》《联合人才呼唤联合办学》等系列报道,推动陆海空火箭军等5所军种院校,在一无授权、二无编制、三无经费的情况下,打破军种界限,实行联合办学。不到一年,全军联合办学的院校发展到13所。
基层教育课,战士不爱听,干部很犯愁,这在基层很普遍。我以某舟桥旅为样本蹲连住班,深采细访,策划采写的《懂你,一道必解的时代命题》系列报道,推心置腹地提醒基层带兵人,把教育对象搞明白,教育者自身还要懂自己。读懂兵心找到共鸣点,读懂自己找到发力点,读懂时代踏上节拍点。中部战区陆军领导在当天的报纸上批示,组织全区带兵骨干学习。
我军首次组建的“院校蓝军”,前后同全军具有代表性的6个作战师旅打了6仗,到底打出了什么?我深入现场,与参演专家和各级指挥员广泛交流,把演习中的痛点、痒点、盲点一条条拎出来:打掉了败不起的思想包袱,打出了敢于正视问题的勇气;打掉了剧本式的演练套路,打出了脸红心跳的实战状态;打掉了陈旧的惯性思维,打出了体系作战的全新意识……并配发评论员文章《打赢首先从打醒脑袋开始》。报道中涉及的问题和全新的理念,被军委写入全军军事训练规划纲要。
随着新体制的运行,陆军新组建的合成营怎么建、怎么战的问题,占有陆军较大比例的众多合成旅十分困惑,我深入部队广泛调研,围绕“框架怎么搭、岗位怎么定、营长怎么当、训练怎么抓、教育怎么搞”的问题,策划采写6个整版。军报连续刊发后,为新型合成营的创立和发展,提供遵循,趟出路子,军报收到数千条反馈信息,陆军机关和中部战区陆军分别发函致谢。
特别是落编后,全军各级机关的干部借调问题,影响了部队正常工作运转。我随即策划采写的《说说干部借调那些事》刊登后,军委紧急发出通知,勒令军以下机关的借调干部全部清退,军以上机关限期清退。
记者不是打卡式行走的观光客,如果眼里只有小桥流水,笔下不可能天高地阔。多年来,我策划采写的90多篇深度报道,直面我军现代化建设进程中的现实问题,有的被军委写入论证报告,有的直接推动了问题的解决。
除个别“规定动作”外,我很少带着框框下部队。嘴巴问、眼睛看、耳朵听、鼻子闻、脑袋悟,把各个器官的功能都调动起来。
有一次,分社的同事约我去采访一所军校的专家群体,我们在校长办公室聊了两个多小时,校长办公室的座机没响一次,手机没响一次。职业敏感让我意识到,有些领导干部常常被琐事缠身,单位之所以忙乱,就在于有章不循“乱弹琴”。而这所拥有上万人的军级学府却显得与众不同。提起这个话题,校长得意地介绍说:“在我们大学,大到教员迟到几分钟,小到垃圾桶的位置和朝向,事事有人管有人问,办公楼大厅的电子屏幕24小时监督播报,我这个校长很轻松啊。”专家群体采访结束,《让规章制度“带电”运行》的消息稿也随即完成,很快在军报头版头条刊发。
从一朵“浪花”里观万象,在见微知著中“抓活鱼”。
废纸篓里捡过“漏”。原总后勤部在某集团军召开基层营建现场会,会议结束后,我执行其他采访任务入住该集团军招待所,看到从房间废纸篓里清理的材料正要销毁,我示意要看看,陪同的干事说,这些材料翻过好几遍了,已经写了一条会议消息刊发军报一版,主要是从总部对基层营建要求的角度写的。边看边聊中,我瞪大了眼睛,这份材料里有一句话:“全军从1984年投入40个亿,有计划地实施大规模的基层营房改造”。别的不说,40个亿不是个小数目,这笔钱用好了没有?营房改造到什么程度?军委领导关心,基层官兵关注,这不是新闻是什么?行李一放下,我迅速起草了一篇消息,《在军委关怀下实施营建史上规模宏大的整修改造——我军基层营房新姿展露》,很快在军报头版头条刊发。
观风景中看“门道”。那年,我去云南省军区开会,结束后安排大家参观地处中越边境的老山连。我登上老山主峰一眼望去,对面正在修公路,车水马龙,再看我们的营院,红顶白墙,宿舍、食堂、菜地、越野场、器械场,山雾缭绕,掩映在青山绿水之中,宛如一幅美丽的山水画。但在记者眼里,这仅仅是一道风景吗?在那个特殊岁月,云南边防战火不断,官兵们住猫耳洞,潮湿闷热,蚊虫袭咬,异常艰苦。如今是个什么样?全军指战员关心,全国老百姓关注。从过去看现在,从老山看双边,从双边看全球。这么一掂量,这条新闻的分量不轻。参观返回途中,我边走边写,开篇第一句话“硝烟散去的云南边防如今是个什么样?”把这篇消息衬托得沉甸甸的。军报在头版头条刊发后,美国、日本,以及东南亚国家的一些重要媒体纷纷转发。
地摊上吃饭时发现的线索,我曾写过一个版。野外游玩,偶遇部队演习,不经意的询问中,扯出过军报头条。我时常问自己,那些看不着、听不见、走不到的地方,还有多少新闻要写!或者有没有看出门道、漏掉的又有多少!一名优秀记者的状态,就是“正在采访”和“准备采访”。
□ 作者(右一)在舰艇甲板上采访。
在一次名记者名编辑作品研讨中,有专家评价说,我的作品朴实自然,总带有发自心底的那种真诚和视野被拓展的那种壮阔。语言富有个性,通篇都是大白话,甚至土得掉“渣”,但颇有嚼头和亲和力。评价不免有点过誉,但我对自己确有要求,不管写哪种类型的新闻,尽力做到写谁像谁,写啥像啥。只有接地气,读者才服气。
原军事科学院青年研究员公方彬,是一位颇有建树的青年学者,出版过200多万字的专著。18年来,他用这些稿费资助121名贫困生,其中有23人考取大学。本职工作如此出色,资助学生如此之多,持续时间如此之长,确实够典型的,但若写不好,很容易给人一种“高大上”的感觉,典型是人不是神,他们同常人一样,有血肉、有情感,是立体的,而不是平面的。在简单介绍其事迹后,我通篇围绕公方彬的内心世界展开: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始终保持着平静的心态,之所以能震撼那么多人,恐怕不在于这些事本身,而在于他的思想和情感,因为人是靠思想支配行动,靠情感来感染人的。
公方彬的思想和情感又是什么呢?通过当面交流和翻阅他的专著,我概括出以下几点:社会是由每一个人组成的,每个人都承担起属于自己的那份责任,这个社会就会更加美好;一个人不可能天天生活于崇高的氛围中,但不应没有崇高感和对崇高的追求;人可以没有钱,但不可没有理想和信念,更不能失去改造环境的勇气和斗志……
渐渐地,人们对公方彬的认识清晰了。公方彬不是大老粗做好事,他有自己的思考和情怀。所以,公方彬在勤勉笔耕之余,还在从事着另一番长达18年的资助事业就不难理解了。
这篇通讯在军报头条刊登后,引起读者强烈共鸣。公方彬说,这是目前所有媒体报道中,最像他的一篇。那年,公方彬荣获“中国青年五四奖章”。
写军校女学员姚冰彬,本来收到的只是一篇几百字的小稿,让我放大做成了一个整版。姚冰彬在校4年,39门功课全优,大大小小的奖项拿了30多个。而最让我感兴趣的是,来稿中没有展开的那些小事,以及做那些小事的背后。姚冰彬帮队友修了4年鞋,打扫了4年晾衣间,擦了4年的黑板。平日里她也闲不住,追着给成绩落后的队友补课,分一份自己的早餐给站岗误饭的队友,外出游玩时还不忘捡拾游人丢下的矿泉水瓶、垃圾袋,等等。总之,好多不起眼的事儿,姚冰彬总是做不完。姚冰彬为什么这么做?当我们如约见面时,她摇着手说:“我做的那些事太平常了,也没有多想,因为学校经常要求、老师经常讲,关心他人、爱护集体。这也是一门功课,如同完成文化课的作业一样。”姚冰彬说得轻松,却点中了要害。我们一贯倡导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德育为先,但哪家教学机构把它细化成“作业”了?又有哪个学生把它当“作业”来完成了?姚冰彬的可贵之处就在于“知与行”的统一。我以此为样板刨根问底:《大学的“教”有没有短板》《学生的“学”有没有盲区》《爱心与责任到底有多重》。报道刊登后,全国主流媒体纷纷转载。
原南京军区某连,因经常“冒烟漏气”,前任连长指导员背着处分走了。我代职来到这个连队,在同官兵混得无话不谈的时候,对新来的指导员韦情再也放不下了。
韦情吸引我的地方,是他很会做战士的思想工作。前任留个烂摊子,他得一点一点收拾。亲人涉法的兵、恋爱失败的兵、在外单位有劣迹的兵,等等,都被他调教得恰到好处。
被前任当作“刺头兵”,在他手下成了连队的稀缺人才。韦情上任一年多,连队的训练尖子、等级厨师、小歌手、小画家、小作家等,一个个往外冒。
新兵小刘一时糊涂,拿战友的东西到小店换烟抽。韦情发现后,始终守口如瓶,但对小刘的教育一天也没放松,后来还成了遵规守纪标兵。
特别是被劳教的那个兵,韦情上任后两次探望被拒绝,直到第三次,终于见上了,还聊得很投机。后来由于他表现好,改变大,提前半年结束劳教返回连队。他对韦情说:“如果早认识你,我绝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临近退伍,他实在找不到最好的回报方式,流着泪把连队的5亩菜地施了一遍肥,浇了一遍水。
不难看出,因人施教,因事施策,做不到位,誓不罢休,是韦情最独特显眼的地方,我以《把一人一事的工作做到位》为题,写了6000多字的长篇通讯,把韦情的带兵之道提炼出5个方面:做人的工作不像垒墙一天一个样,不经过反复的所谓“到位”是靠不住的;战士出点小问题不能大惊小怪,更不能小题大做,你给他个台阶下,为的是他有台阶上;现在的战士大都见多识广,思想活跃,引导好了用好了,就能人尽其才,发挥作用……军报头版头条刊登后,原军区举办经验报告会,近百个连队前来取经。韦情荣立二等功,并由指导员破格晋升为教导员。
从“老”典型身上发现“新”亮点。原广州军区某部战士李向群在’98抗洪中牺牲,当时军区曾作为典型宣传过。半年后,我应邀参加李向群宣传总结座谈时感到,这个典型非同一般,其理由是,改革开放20年,李向群20岁,生在大特区,长在大特区,火线入党,壮烈牺牲,他的重大意义在于,回答了改革开放中成长起来的一代青年究竟行不行的大问题。经申请,重新启动对李向群的宣传,累计刊发27个整版。中央军委授予李向群荣誉称号,成为继雷锋之后又一高规格、大规模宣传的重大典型。
文无定式,一篇文章没有谁规定必须按照哪个套路写,怎么接地气、怎么能打动读者、怎么能引领时代就怎么写。记者要像个“好厨师”,写作如烹饪,同样讲究色香味俱全;记者要像个“裁缝师”,面对不同的材料,要灵活运用,适合做夹克就不能做西服;记者还要像个“中药师”,学会合理配制,缺失一味或短斤少两,这副中药就不够劲、不够味。文章要有血有肉,还要有骨有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