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连绵恍若哀恸
群山孤独遥不可及
眼前一望无际的是旷野
落日磅礴,几粒孤星头顶高悬
北上而无法触碰到真正的北方
这只是在地理上而非
在我们写下的语言
哪里是永远的目的地?
我必将视孤野为我真正的居所
二十五岁,人生的泅渡
从江南到塞北
旷野从相片抵达我的心里——
穿越大半个中国,潦倒困顿
唯有,唯有这不灭的荒凉与我共存
被剥烂了的树皮
有着不为人知的空心:
它要用虚无的美学
以及斑斓的纹理来定义
它生在树上,如同少女伸出了右指
中间那一节断掉
它有凹凸不平的表面
仿佛在青春期饮下青铜
树皮,还有被遗忘的神经质
那是一个诗人,在树下停留写诗
画家,赞叹自然的丹青妙手
树皮,介于天空和流水之间
它的异质之于树,仿佛
策划一场起义
树皮,有被啮齿的寂静,等待
某只手突然降临
它老了,如同少女成长为少妇
命运将发生一次奇迹
它暗了,如同二十岁的语言已增生出了盐
琼棕、龙棕、花梨木
三尖杉、罗汉松、眼子菜......
在西双版纳植物园,我
沉溺于对各个物种的描摹:
高耸的是望天树,犹如
庞大固埃托起神瓶,向人世
庇荫智慧的源泉;
低矮的是蚌壳蕨,附着在
岩石和瓦砾上,宣示着古老
并攫取碧绿的水和营养;
还有漂浮的紫萍和荇菜
铺张了满池的满江红
在彩云之南的雨林中
交出人生关于流落的理解。
六月二十日下午,我闯入
版纳植物园,群木葳蕤
琳琅满目。这地域的宝矿
给了我这陌生人,一次无畏的神启。
枯萎的狗尾草立着
墙上的砖粉尘剥落许久
一排整齐的水杉像你右口袋的钢笔
注视高处飞鸟,笔直插入苍穹
这是旧墙壁、旧黑板
一张印着“天天向上”的海报
已经脱落,被生锈的图钉固定着
角落里印刻的是最后
期末考通过的名字
这是我的老师:A先生
他的脸清瘦得像天上的月儿
挥舞着隔壁大妈用细竹做的教鞭
每个清晨,他要去灌溉两畦青菜
用昨夜想入非非的痕迹
飞鸟的巢怀了孕
到冬天已经衰败
他在喊那个瘦弱的小男孩时
鸟儿的脚五十度倾斜
“顽童,顽童!”
两鬓斑白的大爷屋檐下
石磨磨豆浆
一串奔跑嬉闹的脚印溅起灰尘
声音响彻后山整整三次
这一路郁川溪清澈、透明
和我们的语言
——哪个更让人深陷泥潭?
乘车两个小时,太阳的指针
在山的左侧发生偏转
沿着山道步行的古人比众人
更先抵至另一侧
当我窥见山下的黄栌叶
被毛虫啃噬得只留下一片“沙沙”声
我率先将自己从沿途
宝塔状的思绪中抽离出来
我们到了,我们在岸边的沟渠中洗心
沟渠通向远方铺展
我们看见四周被青柳围起的
半亩方塘呈现出一个
蓝天碧云、窥见倒影的小世界
鱼儿在塘中自在游玩
能否有什么不被此地此刻囿住?
曾经琅琅诵读朱程理学声不绝
天光云影足以窥见
千年前的另一个自己
我们看见水流缓冲着卵石
而只剩下沙砾
我们将被真正建立在不朽的未来
——凌霄花生着鳞片。
九点钟,我和朋友来到这里,
朝阳、晨曦、阴影、露珠
从我们的体内次第交出,并附着
在细嫩的根部,仿佛风声回荡的
盘谷将给予我们——一个
未命名的拥抱。凌霄花,你看它
懸挂在半溃烂的苦槠树上,
彰显着茶后客观的美学,
就像我们收起属于生的翅膀并
顺着树干浮游而上。而另一侧,
树下的几张湿漉漉的脸并不
意味着有人来过并留下什么——
死亡总是像我们寄居的星云一样
坍缩着,每一缕光线都会从
几万公里外穿过并击透我的心脏,
它将凝聚在下一秒的浮动中。挪着
不规则的步伐,空气中每一个分子
都在动荡,它在吸入根部的时候
显现游览的不安。哦,其实我们是
在和花蕊、叶脉交换彼此。我们
颤抖着,而思想即是河流。看,
藤类植物也会长出趾骨:我们
辨认出了五百年前曾是王佐的帝师,
或者,生长着从未离开的古化石。
叶子簌簌响。
从一枚红苹果中窥见
青春的弧度,山坡上
我看见果树连绵。
十七岁那年,第一次
因风和黄土的间隔
而阻碍了我和你的距离。
黄叶葳蕤,在万千果实体内
分辨哪一个是你和我,
甜度,成为了记忆的指标。
当年,你递给我的礼物
仍在对着我笑。
人们在大地上灌溉种子,
一阵风过,就扑朔成林。
裂开的,是浅浅的青、深深的红,
它们成熟了,果树们,
仿佛在虚空中
进行一次秘密的祷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