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比答案更珍贵

■白 薇

做家庭教育志愿者这些年，我已经习惯了晚上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

就像不久前的那个晚上，电话接通了，却没有声音，不，我听到的声音是强压的抽泣，努力压抑却又抑制不住的抽泣。我在电话这头静静地等待着，没有催问，因为我知道，电话那边一定是一个母亲，是一个母亲的抽泣。

是的，这是一个濒临崩溃的母亲。在之后的沟通中，我听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她和刚上初中的孩子发生了激烈的冲突，现在，孩子夺门而去，家里一片狼藉，好像溃败后的战场。这位妈妈泣不成声地反复询问：不明白曾经乖巧温顺的宝贝什么时候穿上了有坚硬铁刺的盔甲；不明白那个总是把“妈妈说”挂在嘴边的孩子却会向妈妈怒喝：“你闭嘴！”

由断断续续到渐渐顺畅的交流中，我听明白了，其实事情没有她想象得那样严重，其实她和孩子之间只是沟通的渠道被堵塞了，只是她表达爱、表达关切、表达牵挂的方式出现了问题。在应该温和的时候她选择凌厉，在应该坚持的时候她选择放弃，在应该倾听的时候她选择了喋喋不休，在应该抚慰化解的时候她选择了冷漠以对，她失去了方向感。

沿着她的问题，我们一点点梳理还原，从原点再出发，“在枝叶纷披的丛林间寻找通向开阔处的路径”。

渐渐地，那位妈妈的情绪平复下来了，她终于觉得她也有错，“孩子的问题首先是父母的问题”，她接受了这个论点，她用了“反省”这个词。挂电话的时候，她说要试着先改变自己，试着去寻找她和孩子之间不同的问题和共同的答案。

那时候，夜已经很深了，那是一场落雨之后的秋夜，漫天细碎的星光里，北斗星像一个搁浅在沙滩上的问号，又像是一把幽幽闪光的钥匙。

我知道，这样的电话，还会响起。

电话的那一端是许许多多相同或不同的问号——“为什么？”“怎么办？”“错在哪里？”“怎么会这样？”

把问号交给我的大部分都是陌生人，他们或焦虑，或郁闷，或茫然，或犹疑……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家长。

这样的电话，大部分是晚上9点、10点之后打来的。这个时候打电话，也许是一直等到孩子休息了，也许是躲开了白日的喧嚣，也许是反复犹豫之后终于鼓足了开口的勇气。

在沉沉的暗夜里，手机那一端的声音像来自幽长的隧道，带着无奈的焦灼和无助的慌张。

大部分时候，我都是一个倾听者。我深深地抱歉，没有足够的经验和智慧引领他们快速走出混沌迷雾，面对这些问号，我能做的也只有返身走入那条隧道，和他们一起摸索，一起寻找，直到看见前方些微的光亮。

我能做的，还有保存下这些问号，还原那些摸索寻找的过程和痕迹。因为我相信，还有更多的问号，留在没有拨出的电话里，留在没有出口的幽暗里，那幽暗里有困顿的父母和无助的孩子。

那些问号，多么像被丢掉的钥匙。

每当我接过那些钥匙的时候，心里有生怕不能胜任的惶恐，还有深深的感激。感谢那些把问号交给我的父母，感激他们的信任，感激他们的勇气，只有拿出了钥匙，只有握住了钥匙，才有可能打开那把锁，打开那扇门，打开通向明亮世界的通道。

问题比答案更珍贵。

因为当父母开始询问、反问、自问的时候，就是不安的时候，就是思索的时候，就是想要开始改变的时候，就是开始成长的时候。

每一次家庭教育公益讲座之前，我对主办单位唯一的要求是帮助下发和收回《家庭教育情况调查问卷》，还特别关照不要讲座之后马上收回，要留给家长们思考的时间。第二天收回也可以，再晚一点也可以。因为在讲座现场，我看到了一双双含着泪水的眼睛。讲座结束后，我看到了那些徘徊不去的身影。我却不能一个个询问他们的困惑，他们也似乎掩藏着不愿在人群中交出的问题。

但是，每一次，当我细细翻阅收回的问卷，总是忍不住叹息失落，每一次，有将近三分之一的问卷都是空白的。完全的空白，连名字和联系方式都没有的空白，那样茫然的决然的空白，让我难过。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应该不会有完美到没有问题的父母，这些空白也许是他们没有能力盘点提炼出家庭教育中遇到的问题，也许是太忙了没有时间思考，也许是不相信会得到满意的答案。

可是，如果父母不会、不想、不愿提出问题，那些问题就会滞留在孩子成长的道路上，成为暗刺，成为需要用漫长生命去疗愈的隐痛。

负责收集?归类问题的志愿者伙伴说：“空白的问卷丢掉吧，没有价值了。”而我，执意留下了它们。这大片的空白像隧道里的幽暗一样让人忧虑沉重，又像茫茫的大雪试图掩盖遮蔽什么，它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有那么多人，没有钥匙，没有寻找钥匙，甚至忘记了什么是钥匙。

我希望填补这些空白，和更多的同行者一起，也希望和更多的家长朋友一起。我做了几百场家庭教育公益讲座，普惠家长百万人次；我组建了家庭教育讲师团，我创建了家庭教育公众号，我开通了家庭教育咨询热线……一路奔波，我想能做些什么。

我期待问题，甚于期待答案。因为这个世界没有标准答案，而找到问题，我们就拥有了寻找答案的钥匙。

这些年，当我从一个又一个掌心接过带着温度的钥匙时，我知道它们的重量。一把钥匙，关乎一个家庭一个孩子的成长密码，我郑重以待。许多钥匙，也是许多家庭和孩子通往幸福道路的通关口令，我珍重以待。

在家庭教育的崎岖长路上，希望更多的父母去寻找、去发现、去打磨那一把把钥匙，去思考、去探究、去厘清每一个问题，去尝试、去校正、去验算每一个答案。

也许我们永远找不到标准答案，但是寻找答案的过程就是我们成长的过程。

因为，问题比答案更珍贵，过程比结果更珍贵，我们的爱和努力最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