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铁群 宋 扬
湘江战役的历史书写于刘玉似乎是一种宿命,又是他的一场自觉。继《征服老山界》这一以湘江战役为题材的全景式长篇纪实文学作品之后,它的关联性文本《湘江战役的民间记忆》今年又问世。一切正如刘玉所预期的那样:“终有一天,我要完成湘江战役系列文学作品。”
《湘江战役的民间记忆》一共收录了四十八位口述者的口述记录。口述者绝大多数为广西灌阳县、全州县、兴安县境内村民。这三个县位于桂北,是广西境内的湘桂门户,也是红军入境广西与当地人发生交集最多的地区。因而,这三个县流传了中央红军湘江战役前后最为丰富和灿烂的故事,与此同时,红军生死存亡时刻在桂北民间也留下了不少器物、文献、人事以及鲜为人知的历史细节和心灵往事。刘玉正是利用生动的民间记忆和史料器物搭建起多声部复线叙事,努力呈现正史背后的细节与真相。
湘江战役、中央红军战略转移无疑都是宏大的国家叙事主题,然而刘玉却选择了宏大叙事的补白形式——“口述”作为进入这段历史的方式。这与他对桂北地域、历史、文化的天然亲近有关,亦关乎他的历史观。在一遍遍深入湘江战役这一宏大主题的核心腹地和细枝末节之后,刘玉将聚光灯照射在宏大史诗的内在纹理与细部之上,以红军过境大事件的草蛇灰线去绘制别样的历史辙印。宏大的国家叙事、悲壮的红色史诗折射为芸芸众生生命的交叠与离散,历史的编织纹理因而更加细腻真实,底层个体的鲜活记忆和深邃感悟也因此得以呈现。
王立群提出对历史二字的解读应分为四个层次:真实的历史、记录的历史、传播的历史、接受的历史。他将第四个层次解释为“老百姓心中的历史才叫接受的历史”。但接受的历史往往由传播的历史来塑造和引导。湘江战役的民间记忆与口述历史就是桂北老百姓心中的红军历史、湘江战役的历史。这些口述者几乎没有受过其他记录的历史、传播的历史的影响与过滤,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记忆中的历史最接近历史的原态。《养了两个红军》口述者邓儒英生于1927年8月15日,到1934年红军来到时已满七周岁,可谓亲历者。“红军过锐炜的事,前后就几天时间,所以我晓得的不多。他们有多少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我都不晓得,只晓得我家当年养了两个。”这段质朴不过的开场白正显示了口述历史最为宝贵和独特的地方。口述者只就自己亲历或亲见亲闻的历史片段、历史局部、历史细节加以叙述,“晓得的不多”是一种经验的原始状态,不晓得“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虽然是对历史现场见闻的一种局限,但同时也意味着一种没有经过历史知识修补与过滤的视角与内容。这种历史的原生状态,虽然不尽完整,却给我们提供了历史最宝贵的面貌——真实,也就是极为接近王立群所说的第一层次的历史。
口述史可以弥补历史档案、文献记载的不足,让湘江战役、中央红军战略转移这段具有历史转折意义的党史、国家史变得丰富、生动、立体。《老子的心病》是赵良英口述父亲给红军带路的故事,赵良英是兴安县华江瑶族乡水埠村村民,今年(2021年)九十八岁,是本书中年龄最大的口述者。红军入境广西时赵良英已经十一岁,是懂事记事的年纪,所以她也是一位红军广西历史的亲历者。《一块光洋害了条命》的口述者李崇裕今年九十一岁,他和失散红军刘华连年纪相仿,常在一起放牛,对他的情况比较了解。李崇裕的口述清晰勾画了刘华连从江西到广西,入伍——入境广西——掉队——在广西成家立业——事迹公开、报纸报道的全过程,展现了被主流宏大叙事忽略的红军故事。
考古学家许宏说:“历史本身已经够丰富了,在我看来,额外的文字书写不太有必要。只要实录,读者就足以感受到历史的厚重。”报告文学家任林举也表达过相似的观点:“当一个作家真正沉下来接触生活时,才会发现生活本身远远大于我们的想象。只要我们能够想象到的故事、细节和心态,生活中早已经存在了,而正在发生的或已经发生的却有很多我们无法想象。”长期浸淫纪实文学的刘玉正是深谙这样的历史机窍,面对烂熟于心的桂北大地丰厚的历史遗产,他选择让历史本身、生活本身发声,波澜不惊地叙述惊天动地的历史,质朴地呈现“血脉生动的历史原态”。
《湘江战役的民间记忆》采用口述实录+历史回闪的复线叙事结构。口述实录部分是主线。口述者多为当年救治红军、给红军带路、收养失散红军、为红军提供食宿、帮助红军架桥等历史亲历者的后人,他们是桂北兴安、灌阳、全州三地最普通的农民,包括瑶族等少数民族。口述的内容多来自家族的口耳相传,高龄口述者在童年时期有亲历的记忆。口述实录部分采用底层民间视角,口述内容中的人物虽然在历史上实实在在地存在过,为湘江战役、红军胜利实现战略大转移默默作出过重大贡献,但是他们名不见经传,他们的声音第一次在口述中浮出历史地表。口述运用回忆追溯式的叙述视点,碎片化是其不足,原生性和细节性突出是其优长。这些口述者讲到生死攸关的重大历史和生死存亡的农民的个人选择时,并没有精神上的急迫感,也没有宏大的情感先验,这种非功利性的讲述动力使他们的讲述犹如生活本身一样,这种完全没有任何宣传、教育、动员动机的生命态度,完全来自生命本身、生活本身。
口述实录虽然均为民间话语、个体经验,但口述者和语言文字各有态度、风格和层次。《四颗子弹》采用农民后人和红军后人双向叙述的结构。王修艳说:“当时救助红军是很危险的,如果被发现不仅自己被杀头,还要连累全村人。”韩京京说:“协兴村的村民敢于冒着被杀头的危险救下我父亲他们,这是一件十分让人敬佩的事。”当事人双方的历史视角和经验并置,互为补充,拼贴出一幅完整的湘江战役前后红军与广西农民肝胆相照的历史画面。《站住,你要到哪里去》采用转述方式,直接口述者兴安县人大退休干部吴海峰转述他的受访者——界首铜匠铺学徒刘发祥的口述内容,并对内容进行了书面化的整理和一定程度的注释、加工、议论。多种口述方式、人物关系、内容来源造成差异性层次,这样又形成了主线内部的小气候。
历史回闪部分是副线,是刘玉根据口述实录提供的素材进行的纪实文学创作,采用一种现场视点,进行全景式扫描,为理解对应的口述实录部分提供相关历史脉络并还原历史场景。当然,这里也隐含了刘玉的知识分子视角。这样,口述实录的主线叙事又与历史回闪的副线叙事,构成了民间话语和知识分子话语的两个声部。此外,再加上文学和历史的互文性,这样的复线结构就生成了文本多声部、互文性的特点。
与一般口述历史的作者不同,刘玉的身份虽然是采访者,却并不是置身于这段历史、这片地域、这种民间文化之外的闯入者。他的家族史与红军的湘江战役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生长、玩耍、劳作、学习——“生命的教育”完成的空间与红军湘江战役的空间高度重合。红军故事是他完成人格启蒙和精神塑造的重要来源。这种采访者与受访者在地域、语言、精神背景上的深层次契合,建立起两者之间深度的信任,二者围绕红军湘江战役的核心历史事件的经验与记忆发生的交流,不仅使大量的历史细节浮出地表,也使隐藏在历史深处的现场情境和真相渐渐清晰,而且,副线不破坏主线的原生性和真实性,同时又因其结构上的独立属性,而为整本书注入一股浓厚的诗情。历史不再是枯索的时间地点人物,不再是生冷的起因经过结果,而是血肉丰满、呼之欲出的大量生动细节彼此应和而成的一幅星座图。叙述历史的期许之一是重现历史中的人和事,这就决定了叙述历史不仅需要史识框架和史料钩沉,也需要史家诚信与修辞策略。文与史相与为用,才能建构一个真实的、富于意义的世界。《湘江战役的民间记忆》通过 “文”的实践,作者、文本和世界之间的关系开始彰显。
为了客观、鲜活地揭开湘江战役这段历史的真相,刘玉一方面让底层口述者发声,另一方面让历史静默的亲历者、见证者——红军器物、红军文献重见天日。器物原本即是“文”的一种,出于此种历史意识和大的“文”的观念,《湘江战役的民间记忆》在编辑体例上采用文图并举的形式,更好地适应视觉转向语境下阅读体验的视觉诉求。沉寂多年的湘江战役、红军过境广西期间的有关的器物、文献赫然散布于册页之间,每一件器物都凝固了一段鲜活的故事,保存着丰富的信息,打开这些信息,就有可能会看到生动的历史瞬间,打开宏大叙事遮蔽的褶皱。
《四颗子弹》中兴安县王家村草药医生王本生保存下来的一个弹夹和四颗子弹,是湘江战役保卫主力渡过湘江的绝命后卫师唯一一位幸存的团以上干部韩伟的信物。而韩伟馈赠给村民的另外一件信物——水壶又出现在唐军明口述的《水壶奇缘》一节,《水壶奇缘》从韩伟的水壶串联起韩、王、吴、唐、卖壶老人五家两代人的红军故事,水壶与蓑衣、斗笠并称长征三件宝,红军下雨天用壶接水积存起来,度过长途行军的饮水难关,水壶是一件有生命的器物,与历史,与人的关系、人的命运发生了联系。两个故事联系起来,三种信物陈列开来,绝命后卫师的韩伟的历史信息也渐次丰盈展开。在《火灾烧出的秘密》中,兴安县博物馆原副馆长陈兴华讲述了华江瑶族乡千家寺红军标语的发现与考证情况,“当红军有田分”“当红军是革命的唯一出路”“红军是工农自己的军队”“拥护中国共产党”等代表性标语对于研究红军宣传政策、军民关系、群众动员具有重要意义。这座拥有五百多年历史的明代寺庙墙壁上的墨书标语是湘江战役、红军在广西境内文字载体的重要史料。《老人·伤兵·红旗》讲述黄和林救治红军伤员,一家三代保护红旗的故事。旗帜的象征意义一直在新文学中被反复书写和塑造。在以往的文学作品中,旗帜往往作为唤醒民众民族意识、鼓舞民众革命精神的媒介物,民众往往处于被教育、被动员的位置,而在灌阳县枫树脚村村民李清鸾的口述实录中,最底层民众成为旗帜的守护者,历经抗日战火,冒着生命危险保存下来,一面镰刀斧头五角星的旗帜成为中国共产党与中国人民半个世纪最后的言说者。
器物和器物,文献和器物,也不是彼此孤立的,它们各自封存的信息打开之后能够连接、重组、贯通,最终连接历史的脉络,还原历史的面影。《湘江战役的民间记忆》以器物为媒介,显现红军艰苦卓绝的革命精神和桂北地区普通民众感人肺腑的精神品质,铺展中国共产党早期革命历程的闪光图谱,绘就桂北人民精神特质的立体画像,展示桂北水乳交融的红军精神与地域文化。“当地老百姓对红军的感情很深,为红军扫墓这件事在村里是有传统有传承的。”赵良英、与她同村的曾受红军帮助的瑶族大妈都曾自发地祭扫红军墓。通过大的“文”的观念及对器物叙事的重视,《湘江战役的民间记忆》潜移默化、润物无声地将广西的红色精神资源、少数民族传统文化、边疆地域文化融为一体,打开了包含历史与文化、政治与人性等诸多命题的多维面向。
在《湘江战役的民间记忆》中,刘玉让口述与回闪相互补充,让故事与器物相互照应,努力寻找时间褶皱里的珍贵记忆,还原血脉生动的历史原态。多年来,刘玉坚守纪实文学、口述历史的创作阵地,却不断尝试突破、挑战难度,对他来说,创作的过程是疼痛的,也是快乐的,正如他在这本书的序中所说:“若干年后,有人想寻找时间褶皱里的一点记忆,也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从某个图书馆一角翻出它来,拂去尘埃,有用的哪怕仅只言片语,或一个时间,一个地点,一个名字,一个细节,一些痛一些爱,于乐此不疲的写作者而言,也值。累并快乐着。”
注释:
①刘玉:《湘江战役的民间记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第311页。
②王立群:《王立群:接受的历史,未必是记录的历史》,《中华读书报》2021年8月25日第018版。
③刘玉:《湘江战役的民间记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第128页。
④丁杨:《许宏:考古学是时代产物,个人何尝不是如此》,《中华读书报》2021年7月7日第013版。
⑤舒晋瑜:《任林举:生活本身远远大于我们的想象》,《中华读书报》2021年7月7日第011版。
⑥刘玉:《湘江战役的民间记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第312页。
⑦刘玉:《湘江战役的民间记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第101页。
⑧刘玉:《湘江战役的民间记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第253页。
⑨刘玉:《湘江战役的民间记忆·写在前面》,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