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伟大风景中的片断

章德益

草野

卑微的草野编织着蜘蛛的睡衣

它沉睡进  黄昏的孤寂

山野无人  只有青梅竹马的野桃花与

野蜂  缠绵着  亘古的静谧

只有一朵  无人注意的野薄荷花

以花开花落的寂寞

冥想四季的秩序

黑熊的传说  孤狼的假设

兀鹫的凌厉  据说都是

中亚的传奇

苍穹下一匹垂首吃草的马

是落日的点睛之笔

扑克牌

残阳成为扑克牌时

高原变得暧昧起来

远远一群  骑马人

马尾后跟随一轮

赌徒般的残阳

头顶上  落日抛出的猛禽

炫目如一群  被做过手脚的

纸牌

悬崖上默立的红狐狸

燃烧的  王

独立于垂暮的

大苍茫

风景

神秘的黄昏缓缓地扩展着

它笼罩  草原

浸泡在雪水河里的落日

嘀嗒着  宇宙的纯金

在静止的灯芯草中

蚂蚁的触角探向

丝质的宁静

山谷里埋头吃草的牲畜

突然仰首  围观一个

偶然路过的  骑马人

风景

三只吹箫的寒鸟

在风的回音壁里

演奏着

河水秋天的呜咽

是雪山缫出的  透明蚕丝

草甸的平缓

浮天的积雪

清朗的寰宇

野篱笆蜿蜒西天山窈窕的身段

昨晚脱落的鹿角

是一位  最神秘的剑客

在黑夜松林里秘密独饮

在西域

在西域  常常看见

骑马人与另一个骑马人

在地平线上交换  浮云的方向

仰望  大群夜鸟冲天而起

飞向紫色的  乌兹别克斯坦

今夜  低洼处的蜻蜓又飞往

更远的雪水湖  为神明产卵

宇宙宠辱不惊

只有霜后的星空啊有些泫然

游牧

在那里  水草游牧着骑马人

古道游牧着马蹄  黑鹰游牧着岩羊

河流游牧着毡房

天空是圈栏  群山是厩棚

风是牧鞭  流云是马鞍

生  老  病  死  四個牧人

天  地  日  月  四片牧场

沿着琴弦的边缘游牧

沿着酒杯的裂缝游牧

沿着订婚戒指的光晕游牧

沿着马鞍与缰绳下垂的弧线游牧

沿着羊道蜿蜒的曲线  与牧鞭的鞭梢游牧

沿着苔藓与墓碑的缝隙游牧

被三叶草的遗忘游牧进时间的遗忘

索引

小路索引荒村

野山沟散乱的段落里

隐蔽着  野杏花的细节与

昆虫残肢的内容

竖排的雪峰与横排的草甸

依然是  汉唐的版本

西域浩远的篇幅呵

如此苍凉  马蹄押韵马蹄

山村临摹山村  鸟鸣应和鸟鸣

树根拓印树根

繁体字的群山被简化成

简体字的  骑马人

白话文的狗吠声对照阅读

文言文的  马蹄声

开花时刻

黄昏在左  骑马人在右

残阳的蕾禁锢着

星空的花

毡房的蕾禁锢着

马灯的花

大地的黑暗啊需要一朵瞬间之花的

警醒

婴儿笑窝的蕾怒放出生命的花

诗人笔尖的蕾怒放出梦想的花

墓碑的蕾啊怒放出萤火虫的花

怀荆轲

当荆轲辞乡  远云动荡如

早年的易水  芦花如雪

已覆盖住  歧义的北方

佩剑的西风为壮士送行

一路悲歌  踏灭

酒杯里的残阳

想  荆轲涉渡时那脚步

抵达源头  又涉过  历史的浅滩

猛回首  冲天的星云正演绎

春秋的八卦

恣肆的时间之水啊继续

动荡如  易水

萧萧复萧萧的历史支流

溢出古中国  陡峭的两岸

被荆轲攥紧  又捏碎的

那酒杯  小如江湖

每块碎片却切割出  历史的

裂隙与忧伤

想念一朵花

我曾经躲在一朵顶冰花里怒放出自己

在余寒初春  伊犁河谷地

那朵  仿佛冰清玉洁的花

那朵  确实冰清玉洁的花

那朵  透明到骨髓与本质的花

那朵  纯粹到不可企及的花

花的球茎是宇宙最微小的星球

花的枝叶是宇宙最渺小的轨道

花香的环护是宇宙最微小的星系

一滴露水的宇宙

一朵花的宇宙  自在的  秩序

我今天突然想起那朵花

那年我三十二岁  今年我七十六岁

一朵花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