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村子来,回到县城去

2022-01-13 10:39李燕燕
山西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县城

注:标题中的“我”,是自上世纪末开始,从村子里考进大城市、读完书又回到老家县城的一群大学生。他们在县城的工作,大多是有编制的,比如公务员、教师等等,也不乏回乡创业的“体制外”,当然,还有许多“特殊情况”。村子,县城,来路与归途。这个非虚构,写的正是这群人这些年的来来去去。

1.  根基

——你对自己当初的选择有怨言吗?

——世上的每一种选择,都有“必要”或者“必需”这样的背景存在。选了就莫抱怨。

——来自我与陆虎的访谈

再次见到陆洁花的时候,她正皱着眉头讲电话,那边的声音很大,而陆洁花的表情告诉坐在她跟前的人,她正遭遇一件烦心事,并且忍耐快要到达限度。所以,她一边嗯嗯敷衍着,一边跟我做了个手势,然后匆匆走到茶吧的窗台边。但即使隔着两个座,也能听清她的许多言语。好像是老家有人病了,为了下一步的处置方案,她和家人争执着,谁也无法说服谁。

“李老师,不好意思,先前答应说带您一块到老家跟我哥聊的事,得先搁一搁了。我爸又犯脑梗了,现在南充的医院住着,后面还不知道怎样呢。”打完这个长长的电话,陆洁花坐回我对面,吐了一口气,告诉我这个不好的消息。

我顺势劝慰她,说老人难免病痛,且把心放宽些,况且老家那边有你哥呢。

人的天性,于熟人有防范,所以宁肯把隐秘心事说给无关联的外人听。当然,这样一来,于己也是绝好的宣泄。我存心将几句话递过去,陆洁花稍微顿了顿,便叹气说起事情的原委。

这些年,在县政府工作的哥哥把老家的父母都接到身边住着——哥哥在挨着工作单位的小区里买了一套房,有一百五十平米,足够住下六口人。父母在村子里还有三层楼的砖瓦房和一片大院坝,原来的两亩多地已经流转出去,给外头来的农业公司种上了红小豆之类的经济作物。土地流转出租的费用不高,可是父亲听说,如果应聘去土地上种植做工,每个月还能有2000元的务工酬劳。父亲心动了,留下肺不好的母亲在县城帮忙照看哥哥的两个孩子,自己回到乡下“帮老板种地”——在农业公司的种植园里,平日看着在田间地头晃动的,无论男女,花白头发居多。这样也好,乡里乡亲的,干活还能搭个伴。早已老去的父亲一心顾着凭一己之力挣钱。种植园管午饭,早饭晚饭就胡乱对付。如陆洁花一次回乡所见,父亲利用务工的闲暇还在院坝的一角搭起棚子养了十几只鸡,天气一热,满院子气味,这样的味儿,在大城市已经生活惯了的陆洁花是看不惯的,父亲并不介意,还觉得自己养一大群鸡的行为非常有价值:“你看,这些是土鸡,城里吃不到的,要买也得花大价,贵。你嫂子还在给小娃喂奶,我这样养着,想吃就让你哥随时下乡来抓一只就是。”打开沾着污垢的冰箱门,鸡蛋分出了两种,一种散着随意搁在冰箱格子里,另一种规矩地收在塑料袋里。父亲介绍,散着的已经放了半年,平时舍不得吃就搁久了,他自己慢慢对付;收在袋子里的,是给陆洁花的,大城市难得买到土鸡蛋。在一堆鸡蛋旁边,是一小碗煮熟的豆角,这个是父亲连续吃了三天的晚餐。回到县城见到哥哥陆虎(化名),陆洁花把他狠狠说了一顿,说他怎能放任父亲为了一点小钱如此糟蹋身体,快叫他回来啦!哥哥一脸委屈,说父亲九头牛都拉不回,不光父亲劝不回来,母亲在小县城里除了带孩子也坐不住,每天到处捡纸盒捡塑料瓶去卖。琐事不堪回首。最糟糕的是,父亲在他的人生中第三次发生脑梗,起因是在院坝收衣服猛抬头一下子感觉眩晕,左边的手臂和腿一下子没有了气力,老爷子挣扎着回屋拿老人机给陆虎打电话,陆虎看着老爷子情形不好没敢耽误,直接送到了川北医学院附属医院。之前陆洁花那个电话就是跟哥哥打的。她害怕老父亲这次留下后遗症,要哥哥赶紧把父亲转到成都来治,具体医院由她来负责联系。哥哥接这个电话是在病房,老爷子和她妈就在旁边,两个老人家坚持留在南充治病——去省城人都不认识一个,多麻烦哟,这里还有些个亲朋好友,离县城也就不到一小时车程,方便照应。哥哥在电话里唯唯諾诺,总说不出个明确意见,妹妹一肚子的气,又不好向着固执的老年人发,只好冲哥哥开战。

当然,陆洁花的郁闷,还和一个心理隐情有关,在她的认知里,父母亲做的一切,都是为哥哥着想,小到养鸡,大到坚持在离县城不远的医院治大病。当然,反过来另一个认知又可以替她消气:哥哥是为了父母着想,当年才回到县城,否则,该回县城的就是她陆洁花了。

我是在做一个女性权益保护选题时认识陆洁花的。在采写乡村“重男轻女”陋习时,我发现一个独特的现象,备受父母爱惜的男孩往往长大没有成什么气候,而从小被轻视的女孩却能在成年有出息。我以为朋友介绍给我认识的陆洁花也是这个类型,访谈伊始,陆洁花就告诉我,从小哥哥显然比她更受父母关注和重视,但幸运的是,分别出生于1978年和1980年的两兄妹都考上了成都的大学,哥哥比她更厉害:哥哥是在高校扩招的前一年考上全国重点大学的文秘专业的,而她是在高校扩招的那一年考入一所普通“二本”大学的营销专业。至于哥哥在毕业过后选择回到县城、接受父亲托熟人为他“跑” 到的一个政府机关干部岗位,则是父母“爱儿心切”的结果。父母不过多管女儿,女儿则自己找了家大型私企扎根在了大城市。

哥哥陆虎读的那所偏文科特色的985名牌大学,属于都市白领金领的摇篮。陆虎与我一样,1998年9月入学,2002年7月毕业。且叫陆虎的母校S大学吧,新闻与文秘是绝对值得一提的好专业。2010年以前,纸媒还在风光的时代,S大学新闻专业的学生是报业集团旗下几个最提劲的都市报的“抢手货”,还未毕业便被抢去的本科生多不胜数。那时,纸媒是有“编制”的。而文秘专业的学生,有不少在大四上学期就成为“选调生”,或者陆续参加国直、省或省城的“公务员招录考试”——2002年前后,公务员考试还没有达到“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程度,他们算得“先知先觉”,在就业前提是“大城市”的背景下。陆洁花跟我提起,陆虎在学校交过一个女朋友,女孩子来自邻县农村,陆虎没有把女朋友带回老家,但陆洁花却见过那女孩子多次。去哥哥学校玩,哥哥和女友请妹妹吃校门口的串串香,服务员上来招呼三个学生:“喝点什么?”“没事,就喝茶水。”陆洁花脱口而出。“拿3瓶‘峨眉雪’汽水。”陆虎女友招呼服务员,顺道拍了拍陆虎的肩膀,“妹妹来了,我请客,这不,奖学金刚到手。”蓝色彩钢棚搭的院坝里灯光半明半暗,陆洁花看见哥哥女朋友的脖子上戴着一根细细的银白链子,很精致,就是宝石吊坠的颜色艳得突兀,让人觉得那不是矿石质地。豆腐干很快就烫熟了,哥哥女友拿起两串,搁到陆洁花的调料碗里,陆洁花轻轻说了句“谢谢嫂子”,那个女孩子愣了愣,涩涩一笑,“叫我姐姐吧。”她的名字末尾是“云”,从此,陆洁花喊她“云姐姐”。云姐姐很优秀,年年都拿奖学金,当然,哥哥陆虎也不比她差,每学期的年级综合评比都在前十五名。结局不尽相同,从村子来的陆虎回了县城,从村子来的云姐姐则考上了省里的公务员,先是在少数民族自治州锻炼,之后一番迂回奋斗,现在是一所省管高校的领导,而她的丈夫,则在省教育厅。陆洁花大姑姐的孩子2019年“小升初”,想要进心仪的重点初中,因为各种原因困难重重,她有过找云姐姐帮忙的念头——虽然云姐姐毕业后没有和哥哥走到一起,却跟陆洁花偶有联系,节假日相互问候,但陆洁花到底觉得有些东西不合时宜了,张口未必妥当,也就没有找她帮忙。我通过陆洁花得知陆虎那不了了之的校园爱情故事,很有些感叹。我所就读的师范大学,年级里为数不多的男生们,第一选择都是留在省城,哪怕教一个街道里的普通小学,实在不行回到县城的,一般都是在城里没有找到“固定工作”的。是的,在2002年左右,虽说市场经济已经欣欣向荣,但那时在师范大学这样性质的高校里,学生的毕业走向依然努力向“体制内”靠拢。这些最终回县城的男生,多数在大学时代过得“顺其自然”,或许没有过“外语四级”,或许有过两门挂科。但陆虎不同,他不仅是名校学子,且每学期综合评比靠前,大二上学期英语过“四级”,大三下学期过“六级”,还有许多辛苦考下的“证”,甚至包括一个“导游证”。这些都是一个农村优秀大学生一心想要留在大城市的决心表达。陆虎着实让我好奇。

但妹妹只能讲出许多表浅的故事,这些故事不能完整回答陆虎是怎样树立“父母在不远游”的决心,毅然决然回县城当一个至今还是“副科级”的政府机关公务员的。所以我告诉陆洁花,等她父亲的事情解决过后,我还是要去见见她的哥哥。

最终,我成行于2021年的“五一”。那时,陆洁花的父亲已经出院,因为发病时是在农村,所以送去南充的医院还是耽搁了一些时间,一边身体不利索,大小便也控制得不大好。因为陆洁花的母亲不大能劳累,陆虎从乡下请了一个远亲大嫂来照料父亲。生活已经渐渐恢复正常。陆洁花开车,我与她一路。车经过县委县政府大院,陆洁花给哥哥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快到了,而陆虎早就等在路口,指挥着妹妹把车停到一个小超市门外一侧,因为小区里临时停车已经满了。我们三人照面打了招呼,四十岁出头的陆虎个头不高,身材精壮,头发茂密。他待人热情,只消来回几句话,就进了状态。

“李老师会说话,表扬我。我身体看起来很结实,没有长肚子是吧?哈哈,这么多年下来,酒肯定没少喝,但一天到晚跟着领导乡下县城跑跑颠颠,连茶叶这样的小物件也要亲自采买,运动量大,不容易积累脂肪。”陆虎说。

小超市的年轻老板见到陆虎在门外头招呼客人,赶紧拿着几盒口香糖出来,塞给陆虎:陆主任,这个给美女呀!陆虎从男人手里只接过一盒,道一声谢了。男人便咧着嘴笑了,说陆主任客气了。

从小超市门口走到陆虎住的小区,大约有三百米,一路,都有人招呼陆虎,也有招呼陆洁花的。陆洁花点头,微笑,等那人走了几步,再压低声音问陆虎:“哥,刚才那人看着眼熟,可我一时又想不起他是谁。”

“哦,该是前年,对,前年正月初四幺姑上我家来,还带了她小女子的对象,就是他呀。”

“可小女子今年春天结的婚,没嫁他呀!”

“没结亲交道还是要打呀,他哥哥在县医院工作,老汉儿还要经常到县医院看病开药啥的。”

在陆虎家的客厅里,我见到了他的父亲。这个老人虽然因病口齿不大清楚,但是却极爱说话,他说着,陆虎时不时替他做翻译。回到县城的房子里,陆洁花从一个踏着7厘米细高跟穿着风衣长裙的时髦女子,悄无声息变回一个家庭妇女,她和母亲藏进了厨房,就像多年前那样。现在,她在灶台上打主力,母亲坐在一旁的小凳上给她打下手,理菜、削土豆皮之类。

我称呼陆虎的父亲为陆大叔。在2002年以前,陆大叔是村子里的支书,而且已经当了足足二十年。早先,陆大叔当过两年兵,回来就做了村干部,很快又被选为村支书,接替他的叔父。陆大叔的父亲,也就是陆虎的祖父,是个“公家人”,在县广播站工作。看留下的一张发黄老照片,这位老辈子生得一表人才。陆大叔的母亲是个农妇。所以,当兵回来的陆大叔是有两条路可选的,可以由他父亲那边想办法在县城立住脚,也可以顺其自然回到村子里。但老村支书跟兄弟喝酒,发话了:“侄儿子就回村子来,将来可以接我的班!”陆大叔的父亲刚开口说了几句“吃皇粮”的好处,老村支书几句话就顶回去了:“兄弟呀,你没在这乡里一直待,你知道在乡里你要有点威信,能活得多舒坦吗?”陆大叔回了乡下,不消几年成了陆支书。

2001年7月,陆虎暑假回乡,他的父亲陆支书将自家楼房加盖成三层,又把院坝拓宽了一倍,在宽大的开放式场院里,陆支书大宴宾客。来的客人,有从村子里出去的川北医学院的“中层干部”,有县里的主任科长,有乡上的干部,有村里的养殖大户。陆支书的妻子女儿以及请来的两个帮厨在一边忙个不停。陆支书拿出自家酿的杨梅酒招待客人,又给儿子拿大杯满上一杯,领着他去席间敬酒,“各位,我家小子毕业回来就得拜托你们了,你们可得关照关照他!”“那是那是,自家人不说别家话!”陆虎那时是不愿意回来的,他做的是和女朋友一起留在成都的准备,为了探听留在大城市生活的虚实,他还拜访了两个多年未曾走动的远亲。

看陆虎一副不情愿的模样,一个在县里当科长的亲戚说:“小子,我知道你的心思,在大城市读了大学,就一门心思要留在大城市。可是你想过没有,你在那个大城市里有什么呢?父母?亲戚?乡里乡亲?你的根基生在哪里呢?我告诉你,你要是在城里没有根基,你体會的是四处冰凉,你在咱们这里有根基,你体会的都是乡土热情。年轻人啊,你要知道,咱们县城虽小,却自有乾坤。你看,一个县有几十万人,这几十万人里有两三百个科级以上干部,几十个有实力的老板,还有几个有头有脸的好汉,他们在这县城里就说得起话。在省城,一个副科级干部啥都不是,处级干部满天飞,但在县城里,副科就能混得好好的。”

这番大白话里包含的“县城社会学”理论,在冯军旗的博士论文《中县干部》中,有过以具体数据和例证支撑的深刻阐释。

这位科长亲戚的话,当时微醺的陆虎并没完全听进去。但是这一席话也让他想起了在省城里拜会两位远亲的情形。

远亲甲,从村子来,大学毕业留校。年轻教师没有资格买学校集资房,又没分到单身宿舍,就和新婚妻子租住在学校附近的旧楼里。邻居之间,门与门相隔很近。年深日久的铁门拉开,立刻发出吱吱嘎嘎的恼人声响,与此同时,一个穿着睡衣披散头发的女人便从紧挨的另一道门里极愤怒地冲出来,指责远亲甲没有一点社会公德,一天天门哐当无数次,小孩子睡着都要惊醒,吓得抽搐。远亲甲当着陆虎的面,唯唯诺诺解释“与人无关只与已经锈蚀的铁门有关”,却被女人要求既然如此赶紧换铁门,否则她就把警察叫来评理。“你看,我租的这地方,遇到的什么人哟!”远亲甲一边把陆虎让进屋里,一边说。

远亲乙,从村子来,大学毕业进了一个事业单位。几年之间,总被单位派驻到周边县城的各个应急点,在大城市的办公室里连屁股都没有坐热过。陆虎去拜会他,恰是周六,他才从菜场买菜回来,刚把肉炖进锅里,屋里的电话就响了,接起,一个男人在电话里沙哑着嗓子吼:“马上出发,快点!”远亲乙回道:“我上午来了亲戚,要不,吃了午饭动身?”“少讲价钱,你家离单位最近,别人住得远的都收拾好了,你还在赖!”那男人有点生气了。“可是我前天才回来…….”“ 喊到你就是你,哪儿那么多废话!”那天,远亲乙送走陆虎的时候,一脸无奈又尴尬:“不好意思呀,临时有工作安排,午饭都没办法招待你吃,这样吧,这里有些水果你拿去,在宿舍和同学一起吃。”那天中午,陆虎在远亲乙家楼下的一个小面馆吃了一碗酸辣粉,一边吃,一边觉得心里原本的某片明媚之处罩上了块阴云。

事实上,从儿子陆虎上大学开始,尚且健壮的陆支书便开始给他灌输“根基”的道理:大城有大城的热闹,县城有县城的规矩道理,乡村有乡村的人情冷暖。不管在哪里,都是为了生活,做人活个薄面。县城嘛,熟人熟事关系为大。咱们虽是乡下人,在县城也有一大堆亲戚朋友,有什么事打个招呼就好办,你大学毕业自然不用回农村,就在县城里弄个一官半职,有头有脸,多好哇!你要留在大城市,就跟那没根的浮萍一样!但陆支书说这些道理,儿子都支吾了事,不愿意深去交流。

大四开学,陆虎被系里安排到某地级市政府机关实习。他的“带教老师”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机关”,而“带教老师”的顶头上司、某室主任则是三十岁出头的“年轻领导干部”,在这个白净清秀的青年男子跟前,面部已现出沟壑的“带教老师”不敢半点咋呼。出于好奇,陆虎瞧了瞧主任的工作经历:大学本科毕业,区级机关周边乡镇市局机关,短短七八年经历多岗位锻炼,如今已经解决“正处”。与陆虎一样来自农村的“带教老师”,至今还是“副科”,工作经历很单调,大学毕业分配到机关就一直在机关,中途曾因一个专项工作到省里“帮忙”两年半。“带教老师”告诉陆虎,每一个去更高层级“帮忙”的人,如果还远没有抵达退休年龄,那么,他内心深处一定是渴望留下来的——然而,留下来谈何容易!想想看,原先毕业后分配到一个“两眼一抹黑”的地方,十年间没有进入任何一个“阵营”,也杀不进任何一个“圈子”,换个“高平台”一切从头开始,更不可能立足。

“我们这些从村子里考出来再到陌生城市的人,在工作上拼尽全力,得到领导表扬和各种荣誉,只能在面上暂时光鲜一下,就像插在瓶里的花,最终由于没有根,始终无法真正成长。”“带教老师”提醒陆虎。

一个偶然的机会,陆虎陪领导去成都看望一位曾为市里争取了大量發展资源的国内知名专家,才知道某室主任原来是这位专家“一心服务基层”的侄儿。

也有从村子出来在大城市生出根基的。与陆虎打过几次照面的一位女科长,九十年代初中专毕业分到邻市郊区一个大型国企,几年后经人介绍,嫁给本市一位丧偶带着女儿的副局长,很快以解决“夫妻两地分居”为由,调动到本市某人民团体,之后仕途走得稳稳当当。

陆虎的女朋友在成都某区局实习,她也常常对陆虎讲起她在实习单位的所见所闻。漂亮的女办公室主任,一接起电话就自顾自地讲上半小时,让来找她协调事宜的某科副科长在一边干等着。分管副局长对局长说起这位办公室主任“性子跋扈,很不好管”,局长顾左右而言他。一次在食堂偶遇寒暄,办公室主任忽然起关心实习小姑娘的“个人问题”,鼓励她一定不要着急,看准了再说。

“那你看准我了吗?”陆虎问女友。

“看不清楚。”女友开玩笑道。

在毕业去向问题上,女友属于坚定“留省城”者。而陆虎却动摇得很厉害。

“父亲第一次中风病倒之前,我对留在大城市特别是省城这种想法,已经不再坚持了。看了很多例子,感觉大城市虽然机遇很多,似乎每个人都有争取的机会,但与利益密切相关的东西隐藏在深处,遵循着神秘的交换原则,平日根本无法觉察,关键的时候让你输得莫名其妙。”陆虎告诉我,“父亲突然发病,只是促成我回到县城的最后一根稻草。”

陆虎的父亲是在他实习刚结束时发病的,路上突然倒地,脑梗。村里有人建议立刻去南充的“三甲医院”,于是陆虎母亲给那个曾到家里聚餐的川北医学院“中层干部”打了电话,又通过他迅速联系好了医院和专家。

“父亲第一次发病得到及时救治的事,就充分展现了小县城熟人关系网的厉害。不像大城市那般潜在水底,那些东西就摆在桌面上。”陆虎一家本来与这位川北医学院“中层干部”没有交集,但这位早年跳出农门的优秀子弟是村里“养殖大户”的“干儿子”,“养殖大户”与村支书交好,暑假“干儿子”下乡看望大病初愈的“干爹”,又恰逢村支书在自家院坝大宴宾客。席上,“干爹”带着“干儿子”给村支书敬酒,信誓旦旦:“有需要的话,尽管给我这个儿子打电话!”结果还真用上了。朴素的千丝万缕的乡里乡情,铸就了县城独特的社会氛围。

父亲出事的第二天,陆虎就从成都赶车直奔南充,在陆虎记忆中,那是2001年12月17日。那时,省级选调生的选拔已经开始,省城事业单位、大型国企的招录也走进了陆虎所在的那所大学,在客车上,陆虎接到辅导员的电话:“有一个市直机关明天要到系里调研,他们可能有2个选调名额,你赶紧回来见见!”“哦。看情况吧,我明天很可能回不来。”陆虎的回答一点不积极。“你这孩子呀,都不珍惜机会!”辅导员有些生气。那个时候的陆虎,头脑懵着,但有一个念头很清晰,只要父亲这次能脱险,他的任何愿望都愿意为他完成。

陆洁花已经先一步到了医院,父亲因为抢救及时,麻痹的肢体已经慢慢恢复知觉,话也说得流畅了。父亲在病床前交代陆虎,毕业后就回县城。陆虎的工作,他已托了人联系,差不多快好了。人家说呢,县政府里名牌大学的高材生缺着,你去了肯定受重视,好好干!陆虎点了点头。末了,父亲又跟陆洁花说,你哥答应回来,我就把你放开了,后面你要做什么你自己决定,但有一条,我不管你大城市怎么开放,嫁人之前不许乱来,明白吗?陆洁花连连点头。那天,真正开心的是她,但却无法表露出来。

儿女毕业后的安排,父亲断断续续讲完了,陆虎递上一杯水,父亲抿了一口,叹气道:“我这村支书也做到头了,以后呀,我就是个一般的老农民,还指着你给我在县里争口气。”

很快,陆虎就明白了,村子里排队等着当支书的人多得很。像他家当年那样有面子的院坝宴,也只有村支书办得到。

我在新媒体上看过一段话:“在县城,有圈子有级别。圈子有高低之分,但是没有大城市那样泾渭分明。在县城,级别不同的人很难混在一个圈子里,但是可以聚在一个场子上把酒言欢。一般坐在场子上的人都是给面子的人,也基本上是圈里的人。县城的许多事情都是在场子上办妥的。”

那次父亲出院后恢复得很好,农活干得利索,但乡里村里都知道他“中过风,身体不灵了”,在陆虎回到县城工作的当年,就“因病”没有再当村支书了。后来,父亲第二次中风,因为发现得早,几无大碍。

这十九年,陆虎沿着父亲规划的路径走得很顺当。

“在县城,级别在那里框着,官往大了当确实很难,但是很容易找到存在感。无论你是派出所、税务所、土地所……只要是所长,哪怕一般的科级干部,在县城都算是“高干”。一官半职在大城市是职业,在县城就是领导。一个实权部门正科级的局长出行有人提包端茶,前呼后拥。”陆虎对我说,“下一步去个有能量的局子,就算平级调动也行,这是我的奋斗目标。”

陆虎还告诉我,县城是一个安逸稳定的社会,在县城生活,慢慢的就会“泯灭理想”。走出校门,他曾经坚信“是金子在哪里都能闪闪发光”,有着在基层大干一番事业的理想。陆虎曾主动调到乡镇工作过很多年,但是场子和潜规则却盖过一切,领导下乡要做场子,大老板过来投资要摆酒局,处理矛盾纠纷要论关系,“在县城,你的能力主要体现在你认识多少人,有多少部门行业流通渠道,能为多少事开方便之门,在各种复杂乡情间如何游刃有余。大城市的关系问题也许让人难以看透,小地方的关系问题让人无可奈何。”不知不觉,陆虎的理想抱负在脆弱的自制力和各种对现实的妥协之下分崩离析。“那些场子、烧酒和人情世故最终摧毁了所有的书生气,让我全身心绑定县城。”

绑定县城,就要遵守县城的模式生活,比如恋爱,比如婚姻。

陆洁花大学毕业后一直在成都做房产销售,两三年跳槽一次,最终在一家知名房企落了脚,一直干到中层。因为工作不稳定以及节奏繁忙,陆洁花30岁之前谈过几次恋爱,但都没有结果。因为大龄未婚,在老家成了话柄,父母也急得口不择言,所以,连着几年陆洁花过年都不回家,而是和几个朋友去国外玩。32岁时,陆洁花才结婚成家,丈夫是做地产策划的,比她小5岁。这样男女年龄差的婚姻自然不被人看好,父母对那个穿着时髦不想生小孩的女婿自然没有好脸色,所以,每每回县城,陆洁花都不带丈夫同行。父母觉得女娃不靠谱,所以陆洁花的建议都不被他们采纳——就像父亲最近一次中风,陆洁花觉得应该送到成都的大医院做进一步治疗以及后续复健,但老人家坚决不同意。

陆虎在很多方面是羡慕妹妹的,“在大城市,大龄未婚也好,丁克也好,不买房也好,不要铁饭碗也好,穿着怪异也好……没有人管你,没有人关注你,这就是大城市的海纳百川。可是在县城,没有这样的包容性。婚姻,必须适时而门当户对;结婚后,必须立马生孩子。要随波逐流,不能特立独行。不按正常模式生活,很快会被打入另类,这在县城的体制内,是极其忌讳的事情。”

陆虎是参加工作后第四年结的婚。对方是县政府一位热心大姐介绍的。女孩子从师院毕业后,回到县中学教初中,她的父亲是县中学资深教师,母亲是户籍在乡下的家庭妇女。女孩子长得清秀,有着为县城人称道的情商。她会提醒陆虎,年节里哪些老辈子需要打电话问候,哪些又应该带上礼物登门拜访。婚后第二年,他们生了一个男孩子。如今孩子已经念初中了。最不操心的一点就是孩子在县城的读书问题,不论是幼儿园还是小学还是初中,都有熟人“罩着”,一路绿灯。当然,陆虎也是别人的开绿灯的“熟人”——彼此都是县城那张网上的关键节点。

在大学读书时的陆虎,很活跃,成天哼着Beyond的《海阔天空》,向往自由自在。但这些在县城并不存在,尤其体制内的人,一言一行都有看不见的绳索约束,县城里的人都可以是道德裁判,指指点点。离婚的女同学到县城附近的景点游玩,然后联系了陆虎,彼时陆虎妻儿都去了市里,他请那个女同学吃饭,同时还叫上两个并不相关的县城朋友。临走,那个女同学说陆虎:“你不敢单独请我吃饭,怕落闲话?”陆虎讪讪地笑,没有回答。

“县城确实传统。”听到这里,我感叹道。

“错了,要说传统,我的感觉是,县城的诚信和规则历来缺乏。在县城,闯红灯、不排队、乱秩序等不文明行为在大多数人们眼里是一种正常现象。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不少,前提是藏得好。大家盯住的,常常是一些面上的东西,放到大城市,完全不值一提。”陆虎说。

说话间,陆虎接到一个电话,他村子里一个叔伯的儿子小陆在县城开车时追尾了。小陆是正常行驶过程中遭遇的后车撞击,是受害方。本来小陆还有急事要办,看看撞得也不厉害,又有车保,就本着“小事化了”的心态主张私了,要肇事方拿三百块钱“了事”。结果那个中年女人不依,说小陆突然刹车她才撞上的,她要找警察来处理。女人拨了一个电话,是打给她熟人的,开口就是“有臭小子敲诈我”,要让“某某哥”赶紧出现场,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深浅的“毛头娃娃”。眼见这个大姐如此“仗势欺人”,小陆也不甘示弱,他有人在县政府当“官”哩!所以小陆找到了陆虎。

“类似的电话,我一个礼拜要接到三四个,想办法找人摆平呗。”在县城,这样的“帮忙”,陆虎已经司空见惯。“县城很多人都不清楚按法规或程序来办的话,究竟能得到什么结果,能不能讨回公道。久而久之,在他们心中,关系远远重于规则。”

可惜的是,那天与陆虎的交流只持续到午饭后。那天下午,陆虎突然需要加班,因为县城爆发了一起私人集资案件。一个在县城拥有大批人脉的退休老太太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一个金融诈骗组织发展成“下家”,接下来的故事很简单了,为了获得组织承诺的“奖励”,老太太利用自己的人脉资源动员了数十个老姐妹参加,集资上百万,然而这一大笔钱很快被组织以“加大投资”的名义卷走,之后组织销声匿迹,募集资金全部血本无归。那位老太太自知闯了大祸,无颜面对众人,也无法还清那笔巨款,便猫到山里的庙子里。然而,许多老姐妹集资是掏了棺材本的,哪能就此作罢,终归集合在一起报了案。东窗事发,一时间,县城多了一件人们茶前饭后议论的大事。

2.  曲线

——这些年你的生活走向是你曾规划过的吗?

——没有,我的经历有太多偶然性,與时代或国家发展背景相关,个人且算随波逐流。

——来自我与林玉霞的访谈

在结束对陆虎的访谈之后,我在后续的走访中发现,其实像陆虎这样的情况,在95—98级来自农村的大学生中最多: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大背景下,扛着家庭的希望考进大城市里的大学,毕业后因为父母的叮嘱或要求,回到老家县城参加工作。

陆虎毕业后一直与同学保持联系,虽然这些年在班群里他很少说话,但“同学会”却是一定要参加的。虽然,他在省城热闹的聚会当中,更多的是当一个倾听者,压根不会在嘈杂的祝酒声中大声显摆自己的光鲜。不说光鲜,不等于活得不光鲜。陆虎知道,随着时间推移,自己在这个小县城里的经营情况会胜于班里一半的同学,尽管他们在一眼看去机会多多的大城市。

与陆虎同年出生、上海某师范大学97级的韩宇天(化名),老家在四川遂宁农村。他学的是数学教育专业,虽然乡下的父母支持他毕业后留在上海,但他毕业前自己设法联系了县城里的中学,毕业后回到县城,成了县中的高中数学老师。

“父母只有我一个孩子,他们半辈子曲折,我出生的时候他们已经将近四十岁。父母的家族人丁单薄,他们在乡里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韩宇天说。

大二的寒假回家,天气极湿冷,傍晚母亲喜滋滋地从外面回来,说在镇里集市卖自己做的年货又赚了将近五十块钱,这一年下来家里终于有两千块钱的积蓄了。韩宇天的父亲夸母亲能干,说晚上可以做点荤菜吃。韩宇天说咱们中午吃了腊肉呀,可父亲却记不得中午吃了些什么。

“父母老了,身边得有人照顾。”寒假过后,这个念头根深蒂固。毕业回到县城,韩宇天有整整十年没有跟大学同学联系过,更没有出现在“同学会”上。消失的十年,韩宇天拒绝了大学同学之间可能发生的攀比和诱惑,一心一意为了“让孱弱的父母过得更好”。2016年,班群里传出韩宇天在县里从市级“优秀青年教师”干到教育局长的消息。

有社会学调研机构做过一个统计,从1999年高考扩招那一届开始,直到2015年,是来自农村的大学生毕业后最热衷于留在大城市工作生活的十六年。在这以后,由于就业压力、大城市生活的成本、社会转型以及其他因素,回老家县城的人数逐年增多。如果把1995年至2021年这26年的“农村大学生毕业回县城”数据用曲线图描绘出来,则明显呈现出一个倒“几”字形态,那个最低的部分就是1999年到2015年。

林玉霞(化名),是比陆洁花低三个年级的学妹,学的是财会专业。2002年林玉霞入学的时候,陆洁花等农村大学生正在为扎根成都这座“准一线”大城市而努力——在她们这所“二本”大学,找工作的议事日程甚至提前到了大三下学期。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有很多同学在私营企业做着与“正式入职”相关的“实习”,大多数“实习”每月只有三四百元报酬。课堂教学秩序混乱,缺课的学生不是一个两个,任课老师们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样来自农村的林玉霞是最淡定的那个,大三下学期她没有缺一堂课,直到大四学校安排的实习结束后,她在四周求职战火纷飞的氛围里,依然安稳地坐在课堂上,坚持到最后一门课程结束。

“哎呀,这一向屁股多挨板凳一会儿都是奢求。”现在,林玉霞在老家县城的一个社区里当“社区干部”,是“居委会委员”,主要负责群众调解。最近一个月来,林玉霞的主要任务是动员社区群众接种新冠疫苗,“每天苦口婆心上门做工作,好说歹说劝动了就立刻拉着下楼,然后开车把他们送到接种点,看着他们打完针,又把他们送回家。”林玉霞指了指自己那辆白色长安面包车,笑称这叫“私器公用”。她告诉我,这个车挤一挤,除了驾驶座,最多还可以坐六个人。两年前,她开着这辆车,把聚集到县城的客人拉到山上自家的民宿里。

读大学时,林玉霞的父母已经是县里赫赫有名的畜禽养殖大户,鸡鸭和黄牛是主要产业,肉鸡每年出售将近十万只。当初高考填志愿,父亲为林玉霞填的第一志愿是某知名农业大学的畜牧兽医专业,在父亲看来,做大型养殖业,如果能控制好疫病的发生,基本就不会有大的闪失。但林玉霞的“第一志愿”并没有录上,因为分数“骑墙”,最终落到“调配”,进了一所“二本大学”的财会专业。从念大学开始,林玉霞就已确定自己毕业后的去向——回到乡下给父母帮忙,或者说继承“家族产业”。

“其实,我没有其他的路可选,我只有一个姐姐,年长我许多,嫁到外省去了。家里的事情,总得有人担起来。”林玉霞说。

在同学们都在忙于找工作扎根大城市的时候,林玉霞因为结局早定,而异常淡定从容。那是2006年,农村大学生的“留城”热情异常高涨。在我的母校,从2002年开始,学校答应为暂时未找到工作落脚的应届大学生保存档案一年。从那一年开始,一个省城的普通小学,都能吸引许多学语文或数学教育的师范本科大学生,当然,这里面绝大部分来自农村。实在不行,他们会设法先在省城打点零工租房住,然后准备考研——这是留省城的另一条途径,以提升学历的方式,暂时减缓就业进程。我有一个熟识的朋友,毕业当年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于是驻留城市开始考研,后来幸运地考上省城某大学硕士研究生,读完硕士又考上博士,博士毕业留校教书,终于花了七年时间曲线完成“留城”理想。这两年,学校在毕业之际会向大学生们反复强调作为“应届毕业生”的重要意义——

比如,中央机关及其直属机构公务员招录考试中对应届毕业生的界定:国家统一招生的高校毕业生离校时和在择业期内(国家规定择业期为两年,有些地方延长至三年)未落实工作单位,其户口、档案、组织关系保留在原毕业学校,或保留在各级毕业生就业主管部门(毕业生就业指导服务中心)、各级人才交流服务机构和各级公共就业服务机构的毕业生,也按照应届高校毕业生对待。

2006年,许多农村大学生们为了留在大城市,早已放下身段,不再追求“稳定”或者“入编”,不奢求进国企,私企或外企成了他们找工作的主阵地。劳动合同一经签订,档案就搁在“人才交流中心”。入职“培训费”缴纳骗局,最早也可追溯到那一年。

林玉霞带着档案回到农村,她和自己的父母一起经营畜禽养殖场,又流转了一亩多地,开辟成水塘来养“澳洲淡水龙虾”,“那时,国家水产机构刚刚引进这种体型巨大的淡水虾,我也算是吃螃蟹的人。物以稀为贵,那个时候,高档饭店很青睐这种虾,一公斤能卖到120元以上。”但這种虾的养殖对环境水温水质等条件要求很苛刻,养虾的那一段,林玉霞每天起早贪黑,凌晨5点钟起床查看水质测量温度。没有现成的饵料,她就按照“养殖说明”到集市买来各种原材料,自己动手加工。2008年,林玉霞家的养殖产业取得前所未有的效益,一年的纯利润达到三百多万元。那一年,林玉霞也被自己的母校认定为“大学生回乡创业”的标兵。

2010年夏天,县里突然通知林家,他们的养殖场排污系统不完善,“环评”不过关,必须立刻整改并缩小养殖规模。林玉霞明白,“环评”相关法规,2003年9月1日就开始施行了,但在县份上一直没有“逗硬”,既然是国家发布的重要法规,终归有“逗硬”的一天。父母做了快二十年的养殖,从来没有因为鸡鸭牛的粪便排泄问题被卡住脖子,他们想不通,“啊,为什么邻村某某的养殖场比我们大,脏水直接进了河沟,不找他们麻烦,偏找我们,难不成我们好处没有人家给得多?!”一时之间,老人家有点犯浑,甚至跟县里来的人差点起了肢体冲突。林玉霞好说歹说,劝住父母,拿出三十多萬元改造几个养殖场的排污设施,又把鸭场那边的规模缩小一半。2011年春末,林家的十多头黄牛突发疫病,虽然从县里请了兽医紧急处理,还是死了六头。同时,因为一两年间村里村外跟风陆续办起好几个养鸡场,原先固定收购肉鸡的客户开始“货比三家”,压价甚至压到了往年的三分之一。2011年,整个林家养殖场损失惨重,请来帮忙的工人也退了一半。毕竟读了大学的姑娘头脑灵活,林玉霞一面动员父母大幅减缩鸡鸭养殖规模,设法直接与县里机关事业单位学校的食堂对接,减轻销售压力,一方面引种养殖豪猪、小香猪等动辄上百元一斤被高档饭店所青睐的新兴品种。

说了这么多往事,怕我不相信,林玉霞拿出手机,给我翻她存在手机相册里的照片,尤其是曾经的家庭养殖产业发展的场景与气势。毕竟,现在站在我旁边的是一个松松挽着发髻,穿着虽大牌却有些不合体的连衣裙,发胖严重的社区工作者,一个不加修饰看上去并不机敏的中年妇女。

“排污问题花大价钱解决了,养殖场随着新品种进场,效益又慢慢上去了。本来以为这下该稳定了,但世事变化远超我的预计和想象。”

2013年,乡里的一处溶洞被评为4A级风景区,市县乡三级共同开展了轰轰烈烈的乡村旅游规划,甚至从省城请来专家帮忙出谋划策。最后的结果,是这一片的四个村,统一做“农家乐”产业,其中包括林玉霞所在的村子。领导的原话就是:一家不少,群策群力。

做农家乐,必须得做配套,用年轻的乡党委书记的话来说,就是要让城里来的客人“宾至如归”,脏乱臭绝对不允许出现。于是,林家养殖场被“划了重点”,再次陷入困境当中。虽说排污的问题解决了,但日积月累,气味毕竟在那里——距离林家养殖场几百米远,就能隐隐约约闻到畜禽气味,有客户还跟林玉霞开过玩笑,进了村子都不需要问路,沿着气味找过来就行了。诚如林玉霞和父母所担心的,乡党委书记的话放出去没多久,负责“攻坚破难”的副乡长由村支书带着,到了林家,谈到了后面对养殖场的处理方案,代表官方给了林家两个选项:一是继续开养殖场,但必须搬迁到山腰那边,避开游客车行路线;二是关闭养殖场,这样的话,政府除了按政策给足补偿款,乡里还可以帮着林家扩建房屋,投入到新兴的“农家乐”产业里。

选项一在事实上并不可行,且不说之前的一切设施全部推倒重来,山腰那侧坡陡路窄,甚至不能通行大一点的货车,畜禽如何进出无法解决,更要命的是那边缺少水源。不仅是养殖场,乡里给搭圈养牲畜的农家都作了统一规划,全部都把圈迁到山腰那边去。遇到脑筋一时转不过弯儿来的,乡里的干部就劝他:“你看,你一年养两三头猪跟六七头羊,整年下来最多赚一万多元,还得除去起早贪黑跟饲料的成本,如果你做农家乐,扩建到16个房间,每个房间最多住三个人,每个客人一天下来包吃包住一百元,遇到旺季一天就是几大千,一个月下来几大万,你说哪样更划算?”

至于选项二,尚且停留在乡干部口头的“美好未来”,具体怎么做,还得摸着石头过河。

林玉霞和父母自然一二都拒绝选。但不选是行不通的,周围成规模养畜禽的农户都一一松了口,林家养殖场就那么大而孤立着。乡长乡党委书记来了,县里的领导下来了,人人都晓之以全县发展的大义。县里有干部告诉林家几口人:“现在县里乡里出来的政策都是维护你们这些养殖户的,如果这样僵持着,说不准后面要‘司法强拆’,那就糟糕了。”

“司法强拆?强拆的是违建,我这里你要什么证我就能拿出什么证,包括该缴的税,也一分不少。你们只要敢强拆,我就到市里省里去告状!”林玉霞一手护住气得浑身直哆嗦的母亲,一面挺直腰板理直气壮。大学毕业回乡的这些年,林玉霞对“学法”很热衷,她说她《畜牧法》《合同法》以及“民商法”系列都烂熟于胸——很多内容如今都并进了《民法典》里,“在乡下做养殖有很多不确定因素,须得早做准备。”

后面的一段时间,林家的亲戚朋友连同林玉霞在省外定居的姐姐都被动员来做工作。姐姐劝父母:“不做就不做了呗,累了大半辈子,不如歇歇。如今这样下去,指不定出什么事情。”林玉霞针锋相对:“父母大半辈子辛苦就积下这些产业,怎么样也不能说不做就不做了。”紧接着,村里派干部在林家养殖场门口“蹲点”,拿着县里的文件,要求林家不允许再往畜牧场进“新苗”,如果牲畜出栏,他们会帮着往外卖。

最后,“车轮战”实在让林玉霞一家疲于应付,最终林家选择了关闭养殖场做“农家乐”。

“即使从零开始,我还是认为天地广阔,大有可为。”乡里支持林家宅基地房屋扩建,再加上林玉霞和父母又投入一百万到“农家乐”建设里,林家做的“农家乐”规模气势都格外宏大。

“你看,就是这张照片,天井结构的四层楼,三十多个房间,院坝里起码摆七八桌。”林玉霞又翻出手机相册。

同时,林玉霞告诉我,她不喜欢在班群发言也不愿意参加“同学会”,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留在大城市的同学无法体会乡村创业的心境以及奋斗过程,他们只喜欢看眼下的结果——社会地位、职级、婚姻、房、车、人脉资源。这样看,林玉霞绝对是班群里作为“边缘人”的存在。据林玉霞掌握的情况,大学班里51个同学,40个留在成都及四川的地级市,5个在北京、上海和青岛,2个出国定居,只有4个同学回老家县城。2014年,林玉霞是班里唯一生活在农村的。

那时,江浙和云南已经兴起了“民宿”热潮。林玉霞先是在网上看见了那些极具情调的“民宿”,“哇,这哪里是农家乐!好有小资情调好不好?”之后,林玉霞还专门到大理等地方转了一圈,实地参观。看完林玉霞心里有了想法,他们依托的是好山好水,我这里也是好山好水,干吗不做“民宿”呢?回去,林玉霞把家里的小房间打通,重新布置格局,三十多个房间降到二十个,每个房间都有自己独特的功能区,林玉霞又在地里种了成片的熏衣草和粉黛草。“没过多久,连外地人都知道我这里好耍。”2017年初夏,林玉霞的“民宿”一晚上住宿收费就将近300元,但依然一房难求。

有市外的客人要到“民宿”,林玉霞安排他们先到县城,然后她自己开着一辆七座白色面包车去接人上山。有时一下子要接九个人,林玉霞就让后排坐紧些挤一个人,然后再在第二排两个座位之间的空格处垫个特制的木板,还能再坐一个。林玉霞做的“民宿”里,雇来帮忙的人很有限,平时就保留两个人——这两个人是从养殖场一直跟过来的村里人,旺季到了,林玉霞又在村里请三个人帮忙,主要是做饭、床单被套换洗、环境清洁。“民宿”的客源以及客人的安排接送,都是林玉霞一手打理。“民宿”时期,林玉霞结婚了,丈夫是县城做超市连锁的能人,还是县里的人大代表。和林玉霞一樣,丈夫也是从大城市回来的农村大学生。林玉霞忙碌了一辈子的父母,已经正式休息。

林玉霞的恋爱结婚,颇费一番周折。大学毕业回乡的林玉霞在县城很有名气,不论追求者还是给她介绍对象的人都很多,但她很长时间没有找到合适的。学历本科以上,有自己的创业经历,事业小成,体健貌端,这是林玉霞的择偶标准,按理要求并不高。在这个人口五十余万的县里,很长时间没有出现对应林玉霞的标准的人选。林玉霞曾羡慕邻村打工归来在山里开塘养莼菜的女孩子,找到一个同样打工归来回乡创业的小伙,但她放不下“学历”这个坎儿,总觉得大学校园这一段的经历,会对“三观”有很大的影响,缺失了这一块,两人在深层次的东西上没法沟通。林玉霞也试过接触大学毕业的县城公务员,有人给她介绍过一位年轻有为的副镇长,但她觉得对方少了一丝对回乡创业者的同理心,耿直不足,圆滑有余。直到三十岁那年,林玉霞从养殖业转行做“民宿”,因为采购食材才与现在的丈夫相识,继而相熟恋爱,不到一年便扯了结婚证。

2018年夏天,“民宿”之路又戛然而止。林玉霞所在的村子和相邻的一个村被认定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缓冲区”,必须实施“生态搬迁”。这样的情形,在我所熟悉的缙云山整治中也曾发生过。过去很多年,“民生”挂帅,绿水青山被忽略,最近几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生态”与“民生”架上了天平的两端,经历一番摇摆之后,渐渐趋于平衡。蒸蒸日上的“民宿”与必须为之的“生态搬迁”遭遇,于国于生态系统于子孙万代,大大有利;于个人,是时代赋予的一次变数和牺牲。这次,作为县人大代表的家属,林玉霞率先签了字。但她没有接受乡政府关于在山脚“餐饮民宿一条街”重建的建议,她选择了“户口迁移至县城,并在县城安置公益岗位”。由此,成为一个县城里的社区工作者。

在中国,社区没有行政级别,社区工作者既不属于行政编制也没有事业编制。林玉霞告诉我,现在她一个月的工资不超过三千块,最好的待遇是不用像过去那样自己缴社保,她也算单位里的人了。

“时代的变革里,许多事情长远看绝对正确,但对具体个人,则是不折不扣的命运变数。在所有变数里,我有个基本观点,事物都有向好的一面。就像我和父母从乡里迁进城,父母有了养老金,我有了一份安稳的工作,算一算,前些年挣的钱也足够一大家子人好好生活。这样不错,至少不累。”

我告诉林玉霞,社区工作者还可以“入编”。40周岁以下,有6年以上社区工作经历,去考“事业编”,如果还担任过3年以上社区“领导岗位”的,则可以考公务员编制。

“我就不去了。”林玉霞说,“如果我在意这个,那么大学毕业我就去参加考试了,也不必等到现在。”

林玉霞闲暇的时候,就去给丈夫帮忙,“我跟他摆谈,常常告诫他凡事不要太执着,转型时代每个人的命运都跟曲线一样,需要随时做好转型的准备。”

访谈接近尾声的时候,林玉霞接到一个电话,是在外面“入户”的社区书记打来的,说水厂宿舍区那边有一对八十多岁的老人愿意打疫苗,但得先送附近医院做个体检,问林玉霞能不能开车去接送一下。

“没问题。”林玉霞迅速起身,跟我告别,临行加了我的微信,“谢谢你看见我们,随时保持联系。”

陈娟娟是2021年5月到县城的。我见到她,是在装修一新的某猫线下直销店里,店里行销的全都是昂贵的菌菇,陈娟娟的主攻方向是能够形成长期合作关系的批发商。店前牌匾,室内墙面,桌上摆设,“乡村振兴”四个关键字随处可见。

2015年,陈娟娟从重庆主城的某高档食材销售公司经理的位置上辞职,回到亟须“脱贫攻坚”的乡下老家,当了一个“本土人才”——也可以理解为村干部接班人。陈娟娟2012年毕业于重庆某工商大学,之后一直在主城上班。大城市很方便,什么都好,就是租房住经常搬家有些麻烦。在重庆主城工作生活的三年间,她搬了六次家。最离谱的一次,是2014年她升职加薪,一高兴就发了一个朋友圈,几天后房东就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近期他打算把房子卖掉,一个亲戚准备接手,但如果这边租金涨上去一点儿,他还是可以考虑先不卖房子。陈娟娟问房东,涨一点儿是涨多少呢?这个五十不到头发便花白的精瘦男人沉思半晌回答她,不多,也就是每月加个五百。那个时候,陈娟娟的月薪不算稳定,业绩好的话万元以上,业绩差些只有三千多,更有拿一千块钱基本工资的时候——比如她胆结石急性发作并发胆总管梗阻那次,住院七八天,之后又居家休息了三天,一个月的业绩都泡了汤。所以,那次她没有跟房东央告或议价,很快搬了家,并开始申请“公租房”。陈娟娟说,每当在大城市遇到如此突如其来的“加租”场景,都有一种强烈的被欺凌的感觉。

作为“本土人才”回乡,每个月也只有两千元上下的“补贴”。陈娟娟把这样的选择称之为“热心使然”。她说,为了把村子从数十年的贫困中拔出来,村干部们带着政策到重庆主城寻找村子里“土生土长”的精干力量,然后尽全力把他们劝回乡——回乡创业或是为脱贫攻坚出谋划策。前者主要是针对“包工头”或“装修队队长”,前提是已经有了回乡创业的经济基础,后者则主要针对陈娟娟这样大学毕业之后的“城市漂族”。2015年,就像陆虎所在的县政府机关,本科大学生已经随处可见,也不乏从成都、西安等大城市学成归来的“正规”研究生,甚至乡镇一级,“大学生一抓一把”。在戴着“贫困”帽子的乡村,“大学生村官”活跃其中,但村干部总觉得,这些“大学生村官”大多是些城市孩子,他们是上头暂时放到村里锻炼的,他们在村子服务期满考核合格,就有法转乡镇事业编——说明白,就是在工作不好找的大背景下“曲线救国”。村子需要的大学生,终归是从这块土地上走出去,对这块土地有真感情的。

“村支书有句话打动了我,他跟我说,不管你在这个大城市里挣了多少钱,你的根子到底在咱们村。”“咱们”这个词很有归属感。激情一时之间升腾而起,陈娟娟点头。既然答应了,就不好再反悔。

那天吃过午饭,陈娟娟骑摩托车带我去村里参观。

一条水泥道贯穿村里村外,水泥道两侧方方正正的土地种着低矮的果树,像是“青脆李”一类,地块与地块之间搭着架子,上头爬着生机勃勃的藤。我说是葡萄,陈娟娟告诉我是红心猕猴桃,“没想到吧,猕猴桃也牵藤。”

2015年初夏,陈娟娟应诺回到村子。一路,见到的情形很荒凉,山地交叠,为数不多可用于耕种的田地有一半荒着,杂草半人高;种了红薯、玉米、莲白、葱蒜的地里,野草也很盛,接近水渠的田坎边,生满陈娟娟最喜欢吃的鱼腥草。

读大学以后,陈娟娟几乎只有寒假回家,冬天本就凋敝,看不出田间的异样,加上过年期间,在外的人都回乡了,从腊月二十出头到正月十五,村野几乎天天回响鞭炮声,大家串门拜年都着力展示一年的收获,故土现实的模样,有意无意被掩盖了。直到那次回乡,陈娟娟才看清故乡的真实一面,“就好像夜里熄灯后借月色看上去淡淡的伤口,天光大亮起床一看,原来口子很深,深可见骨。”

“村里但凡有些气力的人,都出去打工了,远的在沿海,近的就在县城。村子里七十来岁的老爷子,也被亲戚介绍到县城里打工。干什么?给县里大点的超市送货,鸡蛋啦肉啦蔬菜啦,成日家蹬个三轮,日晒雨淋的,晚上还要帮铺子守夜。这样下来,一个月能挣三千,肯定比在家种地强。村里剩的都是气力欠佳的老人,连小孩子也不多见,村小早就没人读垮掉了,镇上的小学也没见多少学生,孩子都跟着打工的父母出去读书了。”陈娟娟说。

但就是这样,屋里荒了的地,外头打工的村民也不肯轻易拿出来。“不论一片田是否荒着,它搁在那里,是我的,心里才有底。”一位村民说过。

就如作家任林举在报告文学《出泥淖记》中写的那样,贫穷就是一个散发着魔咒的泥潭,任人一代一代地陷下去。陈娟娟自己的家人,数十年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家乡没能走出贫穷的泥淖,于是出走大城市——父母和念书不济的哥哥一起,在浙江打工,只有患着腰疾的母亲留在家里,一亩三分田里种点蔬菜,再养一头猪和十几只鸡,大抵是自给自足。蔬菜是吃不完的,遇上赶集天,母亲就驮着背筐去场子上卖菜,收获点零钱存起来。

“妈,咱们动动脑筋,这地里没准能长出黄金来。”陈娟娟和村干部们在外面走了一圈,心里有了点数,兴奋地讲。

“刨土能刨出金娃娃,那城里的人不是个个都回来刨土。”母亲捶着腰,不以为然。

种羊肚菌和灰树花的主意,是陈娟娟先拿的。城里人舍得钱吃好东西,是她先前在重庆向酒店饭馆推销高档食材得出的经验。加上村子处在凹地上,很潮湿,春夏之交,常常一场雨过后,烂木头边上长一串串野生黑木耳,白色的无毒可食的菌子更是在杂草间随处可见。所以,陈娟娟和村干部们一致认为,村子适合养菌菇,要养,就要养卖得起价格的那种。起先,陈娟娟打过松茸的主意,因为松茸平均价格200多元一斤,顶级松茸则能够卖出天价,这不是黄金是啥?但一番咨询过后,这个念头被打消了:松茸不可以养殖,因为它对生长环境的要求非常苛刻,只能生长在没有任何污染和人为干预的原始森林里,孢子必须和松树的根系形成共生关系,而且共生树种的年龄必须在50年以上,才能形成菌丝和菌塘,同时还得依靠柏树、栎树等阔叶林提供营养支持,才能形成健康的子实体。有一句话是:每一支松茸的诞生都是造物的奇迹。种不了松茸,就换别的可以养殖的珍贵菌种呗,只要大家齐心协力不怕吃苦。

陈娟娟记得,那天照例是开院坝会。

“反正咱们这里每户就那么点地,荒着长草是浪费,种点土豆包谷藤菜除了自家吃也没有更多的效益,大家有钱出钱有地出地,搞个集体经济,种点值钱的东西,大家都来做股东。”村支书说。

出乎陈娟娟意料,院坝会上没有人响应。原本她以为,乡亲们对“土地生财”这件事应该很感兴趣。

一个大妈跟书记讲,家里她做不得主,得看她男人的意见,现在他人在外头打工,那些血汗钱早安排了去处,所以投钱到集体地里肯定不行。另一个大姐觉得这个大妈说得不够直接,她立即补充:“这个想法有意思,挣钱是好事,可我们要晓得的是,如果往里头投了钱,亏了算哪个的?要不请村干部立个字据,赢了分红,亏了负责赔偿损失。”旁边一个老爷子接茬,投土地进去也有风险啊,地里栽点菜还能拿出去卖,要是种点以前咱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到时反而颗粒无收。

最后,只有十来个村干部、“本土人才”和老党员先去做这件事,10个人拿出了自家部分土地,7个人各自拿了几千块钱“入股”,村民们在一边悄悄观望着。

2017年初,村子里的菌菇大棚开始运行,最初试种的是羊肚菌和香菇。5月份之前,12畝羊肚菌丰收,赚了3万块钱。香菇也在细雨频繁的湿润气息里蓬勃生长。这时开始有村民主动过来要求入股了。种植业是有定期损耗的,集体经济必须有公益投入,既然有人主动来入股,那也可以提提条件了:每年盈利的15%得拿出来用作公益投入。在诱人的收益面前,公益条件被普通村民接受。

很快,陈娟娟又去跑到了灰树花的种子。灰树花市价50元一斤,生得层层叠叠花瓣一般,还镶着银边,很好看,我到村子的时候,恰好看见了采收前夕的灰树花。目前村子里的菌菇大棚已经达到了50亩,据说冬菇也已经在路上。2019年底,村子整村脱贫摘帽。

如今,我所见的村子,土地都颇有生气。尝到“土地生金”的甜头,菌菇大棚背后一小片金贵的坡田,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大姐正在忙碌。“那片地也是集体的,种青花椒这类经济作物,乡里有补助。和菌菇大棚一样,务工的都是留守老人。”

“现在的乡村振兴,我最担心的是青壮年的不愿回归。土地产出的不确定性,依然左右着农村人的思维。外出大城市打工和留乡创业,前者至今都是第一选择。”陈娟娟说。她能看见的是,在重庆主城某小学旁边开文具店的儿子春节回家,老母亲告诉儿子菌菇大棚一年分红有将近一万,她每个月在大棚干活还能挣个一千多元,觉得很开心,儿子一边表扬老母亲能干,一边给老人家递上一个红包,里面是八千元,作为给老人的年节孝礼,家里的小孩,也是抬手一千的压岁钱。如果这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在村里务工的话,加上大棚分红,家里再喂点鸡鸭做副业,他一年的总收入也不会超过4万。一直在重庆城里做装修的父子,打一天“腻子”,工钱就是五六百元,勤快点一年做上几家,父子俩年收入加起来也能直达三十万。

“土地生金是能做到的,但具体到村民个人收入的提升,还是一个问题,只有解决好这个问题,才能有更多年轻人回乡创业。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集合土地进行生产的农业公司的老板。”

如今的陈娟娟已经被村民选举为正式的村委会委员,她常驻在县城的菌菇山珍直营店里,也有消息说她很快就要调到县城边的镇政府工作。县里一位干部告诉我,“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下到农村“帮忙”一般就是几年的时间,不管是不是“土生土长”,最后都会到县城。

也正是2015年以后,如陈娟娟这般经历的大学毕业生生越来越多。调查发现,近年来高校毕业生到省会以下城市就业比例由2013届的63%上升到2020届的74%。2018年,人社部、中组部、教育部等联合印发《高校毕业生基层成长计划》,力争用10年左右的时间,通过强化教育培训、实践锻炼、职业发展、管理服务等扶持措施,建设一支结构合理、素质优良、作风过硬的基层青年人才队伍。将到基层工作的高校毕业生纳入当地人才政策扶持范围,符合条件的提供住房、落户等配套支持。

探究这些大学毕业生“回到县城来”的初衷,有建设家乡、改变传统乡村面貌的热忱,也蕴涵着在日益艰难的就业形势下“曲线救国”的心思。毕竟,有了基层一线的经历,不论考公务员或者“事业编”都是加分项。

由团中央、教育部、财政部、人事部从2003年便发起的“西部计划志愿者”——面向具有爱心、自愿支援西部开发支教、支医、支农的应届毕业生,近几年愈加火热。在重庆某区县,一位服务于文化系统的“志愿者”告诉我,她本是一个学声乐的本科大学生,这个专业适合在大城市发展,但眼下在大城市寻到一份理想工作不易,她计划两年服务期满后,就去报考研究生,“相信这段服务经历能够为考研加分。”至于研究生毕业以后的事,她表示暂时没有想太远,“关键是看看形势如何变化。”

3. 靠谱

——你为什么这么确定你的选择?

——因为这是从现实看,唯一靠谱的可选项。

——来自我与刘镭的访谈

“2018年的中秋节,我第一次从学校坐公交车进城,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中途有点堵,车辆停停走走的。我晕车了,趴着车窗吐得一塌糊涂,之后在城里的亲戚家躺了足足两天,结果白白浪费了美好的假期。”

刘镭读的是一个“三本院校”——“二本大学”下面挂靠的民营学院,这是他经过一年苦苦复读之后的结果。不偏不倚,刚刚上本科线,只超过两分,按理,这样的情况大概率上不了本科,只能落到专科或者保险点填填高职,可刘镭和他的父母又不甘心。最后,他们在一位成都亲戚的指点下填报了这个“三本”,但每学期要交纳八千元学费,加上住宿费生活费和其他开支,每个学期花费超万元。刘镭的父母因为身体不好没有外出务工,家里主要的生活来源就是种地养猪,好在刘家人丁兴旺,出息了的叔叔姑姑们从刘镭小学一直帮衬到高中。读大学则是家里向银行申请了助学贷款,这也意味着刘镭将来毕业第一件事就是还贷。

刘镭的学校在成都郊县,距离亲戚所在的主城区有70公里。上大学之前,刘镭只是频频听人说起过省城成都,却从来没有去过,因为“很远”。

“我和父母对县城外面世界的了解,几乎都停留在道听途说。就像我的名儿“镭”,我父亲听村里的‘高中生’说起有个科学家叫居里夫人,她发现了‘镭’这种‘贵金属’,所以我一出生,他就用这个放射性元素给我命了名儿。”刘镭对我说。

刘镭读大学以前,县城还没有进行新城改造,所以很小,从城边的乡村步行到县里的街心花园,只需花费半个多小时。正因为从小到大,刘镭坐车的次数很少,这使得他一闻见汽油味心头就不舒服。

“三本院校”位于一个正在建设的园区,除了工地,就是残留的城中村。从学校门口出发到主城区的公交车只有一条线路,每隔二十分钟发车一次,早上八点开班,晚上八点收班。学校有三千多学生,可想而知这趟车该有多拥挤,平时就不用说了,到了节假日那个排队的阵仗就像一条长蛇,一眼望不到头。一辆车要挤到人都贴紧车门,开门便要掉下去的架势,才肯慢吞吞开走。刘镭大一刚来,是叔叔和父亲陪着,下了火车,叔叔带着去坐了一辆“拼车”过来的。刘镭隔得远远,便看见公交车里塞得密密麻麻,再看看那几百米的等车队伍,顿时头皮发麻。据说,本来校门口除了公交车,还有“拼车”和“火三轮”,但不知什么缘故被市政的人赶走了。其实,刘镭是很乐意去成都的主城区看看的,比如春熙路、寬窄巷子、武侯祠什么的,毕竟已经相隔不远了,但因为惧怕等车以及晕车,9月3号到校报到之后,在学校里宅了半个月,周围没有什么可逛的,刘镭每天宿舍、教室、食堂三点一线,直到成都主城区的亲戚打电话让他中秋节一定来家里“过节”。放假前的那天下午没课,他提着父亲托打工的老乡捎来的“土货”,好不容易挤上车,没得座位站着摇晃了一个多小时,晕车,中途靠着门边的车窗剧烈呕吐也没人让座,只是有人好意递来了纸巾。最后好容易挨到亲戚告知的下车站点。好在,亲戚已经在车站等着了。

看着头发凌乱一脸蜡黄还提着一大袋“土货”的刘镭,亲戚一边直说老辈子太客气,一边责怪学校伙食太差,弄得十八九岁长身体的大小伙黄皮寡瘦。在亲戚家休息了一晚,许是客房的床太软,刘镭一夜未能入眠,晕车的难受劲儿没有缓解。亲戚为了表达热情,一早就带着刘镭去盐市口春熙路游逛,中午吃“名小吃”,晚上烫火锅,一路刘镭难受至极,又不好表露,当天夜里发烧了,中秋假期的第二、三天便缩在房间休息。这样一来,主人家难免心里不痛快:节日里的,那么个大小伙在别人家里生病躺平,算怎么回事!送刘镭返校时,亲戚说“有空再来玩”,但之后的几年,亲戚再没邀请,刘镭也没有主动拜访。对刘镭来说,一则感觉确实远,一来一去不方便,二则对于大城市还是有种挥之不去的生疏感,这或许是来自农村的“三本学生”骨子里的自卑。

学“行政管理”的刘镭说他压根没有想过留在成都,他的见闻是但凡在成都有体面工作的人,基本都有值得夸耀的学历——名校本科垫底,硕士博士一大堆。

为了多挣点生活费,通常,刘镭的周末和暑期都选择留在学校打工。他说,团市委组织过民企统一招聘暑假短期工的活动,他拼着晕车慕名赶到城南的活动场地,沿着一溜儿招工桌子停停走走,收获了满满的白眼。他知道,这个暑假,“一本”或者“二本”专业对口的学生能到民企协助做项目策划、智能开发等方面的工作,两个月下来,即使被作为“廉价劳动力”克扣,报酬严重缩水,所得依然能够买一部最新款的华为手机。于是,刘镭继续“搬砖”,“是真正意义上的搬砖,没有夸张。‘搬砖’要比在快餐店打工挣得多。”大二暑假,刘镭被一个做了多年包工头的老乡带到工地上,做的是毫无技术含量的体力活,报酬按天计,一天能挣200元,但也不是天天有活,暑假满打满算能做四十多天,“搬40多天砖下来,小腿没事就抽筋,半夜发作,直接把人从梦里疼醒”。工地紧挨新都区,离学校很远,所以有活路做的时候刘镭吃住在工地。一间不到十平米的简易工棚,里面摆上八架上下铺铁床,睡在里面,即使挨着窗,都依然被杂七杂八的气味熏得受不了。来自农村的刘镭平日并不讲究,鼾声如雷他照样睡得着。有天晚上做梦,他梦见在一个饭馆里,正兴致勃勃地喝一碗鸡汤,喝着喝着突然发觉汤里有些红红的细丝,再一看,这些细丝都会蠕动——分明是村子里池塘干涸的稀泥里生长的血虫子,太恶心了!顿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下子惊醒,还在打着干呕。冷静下来,刘镭很快发现这个噩梦的来源——对铺的大哥一双脚正对着他的头…….夜里没睡好,白天和一帮工友打混凝土的时候头脑一片空白,手臂机械运作着,脑子里转动的都是母亲在得知“三本院校”学费惊人时的哭闹抱怨:辛辛苦苦读高中,糊了两回才进了这个吞钱的歪大学,毕业还不知道怎么办呢!哎,不如像你表弟,初中毕业在县里念职高,出来干汽车维修,还养一大家子人哩!

那个极其辛苦的假期结束,在恼人的小腿抽筋来临之前,刘镭的脖子上长了许多“尖尖”,室友告诉他,这是“尖锐湿疣”,还问他是不是出去“乱搞”了。本来刘镭并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但看室友说得有鼻子有眼,想想40多天的工棚经历,再翻翻“百度”,心里很害怕:我没出去找“鸡”,但那些人可能去找了,脏病会传染的。最终,刘镭专门请假到成都市第二人民医院去看了病,结论是“丝状疣”,一种病毒感染。治疗费不算贵,刘镭咬牙花了两百元做了激光祛除。

眼看大三暑假即将来临,我问刘镭,这回还去工地吗?不一定,看情况,我可能要回县城联系我的实习单位。刘镭回答。

旅游是刘镭学校能拿得出手的专业,有一位师兄毕业后与几个朋友一起在成都开了旅行社,同时也投资经营风情民宿。2018年刘镭刚入学时还听过这位师兄在大礼堂的创业讲演,并且有幸与这位师兄加了微信好友,一直关注着他的动态。累并快乐着,师兄每天更新的图片视频生动说明这个老旧的道理,汗水、奔跑、飞机、进账、鲜衣怒马,不同元素陈列于小小的微信九宫格。2020年春节以后,师兄的更新先是停滞,然后内容慢慢发生变化,师兄似乎开始推销农产品,并且是“扶贫农产品系列”,山地鸡、黄桃、莼菜罐头等等,朋友圈清一色全是视频号,风格与红火一时的“华农兄弟”类似。他注意到,师兄也在其他平台做直播带货,展示山货满满的后备箱,但从数据看,带货效果不太理想。

大三的寒假,回到老家的刘镭戴着口罩,在县城与三叔一家在餐厅会面,他是春节期间来县城“走人户”的,虽说有严格的防疫限制,但县城里该有的人情往来依然不会少。

“我毕业后准备到宜宾市里工作。”刘镭跟三叔讲。说这句话的时候,刘镭底气不足,因为这不是他的真实想法。但是,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就业目标说得太低,容易被长辈笑话。

“你小子凭什么到宜宾工作?做什么工作?”三叔头也没抬,一边吃菜一边云淡风轻地问。

刘镭被三叔突如其来的问题给问到了,结结巴巴:“我,可以考公务员呀。”

“每年考地级市公务员的人,多了去了。”三叔抬头,冲刘镭直笑。刘镭马上想起,三叔也是往地级市的“体制内”冲刺过的人。

三叔比父亲小八岁,出生于1984年。三叔2007年从成都某师范大学历史系毕业,因为所学专业除了到学校教书外过于冷门,很不好找工作,而一直在大学做学生干部的三叔又不想做“教书匠”,于是“曲线救国”到宜宾市郊的农村做了“大学生村官”,服务期的表现全是“优秀”,之后他开始冲刺宜宾市公务员岗,第一次笔试成绩排名第一,但面试却被刷落,第二次笔试面试都过了,体检时发现胆总红素略偏高,按理这个并非大事,但依然被单位以“肝功不合格”为由刷落,第三次笔试排名第二,面试却垫底。年纪一天天往三十靠,却始终在镇子里以“帮忙”的身份存在,确实很尴尬。最后,三叔自我说服降低要求,决定回到老家县城。那时,要进体制已经“逢进必考”了,像陆虎当初那般轻松回县城进政府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回县城做公务员,三叔也考了两回才搞成,最终到的是县档案局,一个与他的历史专业一般冷门的部门。2015年,三叔申请去距离县城70多公里的山村去做驻村第一书记,一去就是四年——本来工作时限为2年,但三叔主动延长了时限,从“摘帽”成功的山村回来,三叔被组织提拔任用,到距离县城50公里的乡里做了宣传委员。

“明说,你是没有门路到市里当公务员的,事业编也搞不到。如果说留在宜宾打工,除非你能进酒企,但那个难度不亚于考编。其他也就没意思了。”三叔告诉刘镭。

三叔说完,刘镭喘了口气。三叔的一番劝诫,更为他“低下”的毕业选择提供了科学合理的解释。

刘镭记得,那天三叔告诉他:你这个专业,最靠谱的归宿就是回县城“进编”。并且考上的话,工作地點在县城里算最好的情况,最大的可能性是到偏远的乡镇上。所以,要做足心理准备。

“那么你准备好回县城了吗?”我问刘镭。

“虽然还是有一丝不甘心,但那似乎是唯一的切合现实的选择。很靠谱。”刘镭回答。

我曾一度认为刘镭几乎没有挣扎做出“回县城”的选择,并且将其作为唯一靠谱的选择,是因为学校偏远,使得他长期远离省城闹市的繁华和诱惑,属于“个案”。虽然近年来最终选择回老家县城的农村大学生一直呈现出上升趋势,但那里面,毕竟有许多“不情愿”的成分。

“哪有不情愿?尤其是学‘文’的,还有师范生,回县城入编制是很好的毕业去向呀。”韩宇天的小师弟小龚反驳了我的观点。小龚也是一位来自农村的大学生。

今年开学读大四的小龚同时也是韩宇天在县中时的学生。韩宇天是他高一时的数学老师,也是县城乃至整个地级市的“金牌教师”,据说家长们排队请他给自己的孩子补习。但韩宇天只教了小龚一年,之后便调到县教育局了,此后平步青云。

小龚告诉我,如今要留在上海教书,哪怕去郊区教最不起眼的小学,都必得硕士以上。他们学校有一个汉语言文学博士应聘去了一个地处偏僻的小学,没法落户,房子也买不起,日子过得很艰难。

“必须面对现实,成年人做出的职业选择首先要靠谱。”小龚说的话,听上去很成熟。小龚告诉我,他已经跟老乡兼老师韩宇天联系了,准备回老家的中学实习,“要抓紧了,这几年经济形势不好,‘铁饭碗’越来越吃香,大城市‘漂’的都准备回老家稳定了。迟了,连一口热汤面都没得喝。”

2021年9月14日,百度财经大V“观点”在平台发表了一篇题为《三支裁员队伍,在中国出现!背后是一个更大的趋势》的原创文章,文章指出“有三支队伍,几乎同时出现,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裁员。第一支队伍来自房地产……第二支队伍来自在线教育……第三支队伍来自跨境电商……三支裁员队伍几乎同时出现的时候,这届年轻人已经嗅到风声,在人生的重要节点上做出了判断。”

该文章援引了大量数据和例证——

2021年高考后的志愿填报,出现了历史性的一幕。

在天津,一所211师范院校以超过690分的录取线,威胁着一众顶级985的江湖地位。这个分数线,只比清华北大低十几分。

在浙江,一名考生以全省4000名以内的排名,选择了既非985也非211的师范院校。

……

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公开的一组数据显示,2018年各地高考成绩排在本省前30%的毕业生,报考师范专业的比例平均是18.3%;到了2019年,这个比例来到了33.4%……

其中,比例最高的两个省份高达55.3%和49.8%,这意味着,高考成绩排在本省前30%的毕业生,近一半报考了师范专业。

《2019年北京大学毕业生就业质量年度报告》显示,这一年北大超过75%的毕业生进入体制内,2015年这个比例才约为50%。

……

拥抱“铁饭碗”,这只“铁饭碗”是搁在大城市还是小县城已不再重要,这是当下众多大学毕业生自觉自愿的选择,更不用说原本就来自农村的“小龚”们。

“回到县城,是我目前来看最好的选择。”

在陆虎所在的县城,我还见到小腹微微隆起的徐莲(化名)。这个“95后”女孩告诉我,她的老家就在县城乡下,大专毕业后她在南充市里漂了两年,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丈夫黄勇(化名)。黄勇是在西北荒漠服役的一位四级军士长。两人初次见面时,黄勇正在休假。徐莲在聊天中得知,黄勇家原本紧邻自己老家所在的村子,步行过去也就十几分钟,并且,黄勇和自己一样,也是从农村考出去的“大专生”,许多巧合使得亲切感顿生。那时,黄勇还有两年多就干满“四级军士长”的最高服役年限了,因为套改“五级”基本无望,黄勇面对的是脱军装退役。虽然黄勇有“返聘”可能,而且部队工资待遇很好,但黄勇已经选定了回县城安置的路径,因为“没有人一辈子待在荒地里,你愿意,你的妻子儿女也不可能愿意,何况在脱掉军装的情况下。”

“漂”累了的徐莲十分赞同黄勇的规划和选择,在与黄勇迅速确立恋爱关系的同时,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回到县城,等着黄勇退役归来。如今的徐莲,与黄勇刚刚扯了结婚证,没有办婚礼,住在黄勇在县城购置的房子里,一心待产。

“我母亲觉得,一个女孩子读了大学在外头扎不了根的话,回县城嫁人生子,也算靠谱的选择。”徐莲说。

徐莲大专读的是幼教专业,出路看似很明确,就是去幼兒园带小孩子。她喜欢这个专业。2015年徐莲到成都读书时,恰逢成都房地产蓬勃发展,房价顺利突破两万元每平米的大关。高楼平地起,配套的幼儿园也随处可见,尤其是“私立”幼儿园。那时的徐莲很有信心,她告诉家里人,她毕业以后一定可以留在省城工作。家里人也确信徐莲的理想可以实现——不就是教个幼儿园吗,能有多大的技术含量,我家闺女长得漂亮,性格又好,留省城工作不成问题。徐莲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所以大专期间她没有考虑“专升本”,更没有任何深造的想法,只想着把基本的功课做扎实,做一个优秀的幼儿园老师。2018年毕业季还未来临,徐莲“留省城”的理想已经不复存在了。小学要招名牌大学本科生和研究生,幼儿园要招本科生,“私立”幼儿园对英语等级还有要求——他们需要应聘的应届大学生拿出“英语四级”证书。与此相对应,徐莲手上只有最低的“英语三级”证,刚符合大专毕业要求。徐莲也去幼教培训机构碰过运气,但这样的机构对应聘者的才艺能力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因为家长送学龄前小孩来这样的机构,除了想让小孩提前习得一口标准美语,还想让他学唱歌、跳舞、乐器演奏、美术等等。虽说幼教专业学得杂,音乐舞蹈画画甚至幼儿心理学、卫生学等一样不落,杂归杂,但精就完全谈不上了。随着毕业时间的临近,班主任和专业老师不停地提醒大家:“能在老家联系工作的,就赶紧去啊!现在人才市场竞争激烈,一定要认清现实,千万不要对留在大城市就业存在太多幻想!”但也有例外。就在2017年秋季学期,徐莲学校开设了一个叫做“轨道交通管理”的新专业,虽然也是大专,但这个专业属于“定点就业”,毕业生届时都被“投放”到地铁站工作,而在建的地铁站都集中在省城。但这个“包分配、包留省城”的“好专业”不是人人都可以选择填报的。据说,新专业的40多个学生全是“定点”而来,他们的父母大多是全国轨道系统职工。

与刘镭就读的“三本院校”不同,徐莲所在的学校地处繁华闹市,大城市的气息无时无刻不浸染进日常。几年下来,让人恍惚认为自己早已与大城市融为一体,不可分割。徐莲每每假期回老家,穿梭在县城的街巷,都会觉得与省城相比,这里的时光起码倒退了二十多年。

不能留省城,也要退而求其次。

徐莲咬咬牙,选择去南充市寻找机会。在这个地级市,情况并没有好多少,大专学历依然遇冷。城区的公立幼儿园,徐莲压根进不去,有到市里招人的乡镇幼儿园愿意签下徐莲,但徐莲不愿意“跑老远到乡坝头”,这样的话还不如回老家。最后,徐莲签到了城里某新建小区的一所“私立”幼儿园,工资虽然不高,但学校统一给老师们租了房子,中午一顿饭在幼儿园吃,属于“免费午餐”。刚稳定下来,徐莲便开始准备考“幼师资格证”,一切顺利,就差找机会向单位请假去参加进修。她还没来得及跟园长开口,这个幼儿园便和两公里外的另一个“私立”幼儿园合并了,据说,这两家幼儿园是同一个老板投的资,徐莲签的幼儿园这几年招生情况不好,日常损耗又大,所以老板才把它给合并了。徐莲就此失业。不到一个月,徐莲又去了一个“私立”幼儿园,那里入职有三个月试用期,在这期间,徐莲与一个家长就一件小事起了冲突。那个家长硬说徐莲故意把烂水果拿给小孩吃,弄得小孩吃坏了肚子,徐莲很委屈坚决不愿服软。最终,试用期满徐莲没能留下来。此后的一年多,徐莲就没有再稳定下来,她把档案搁在人才市场,先后从事过超市导购、保险推销、游乐园管理员等工作,像一颗没根的浮萍,在陌生的城市里四处飘荡。与陆洁花等农村女孩不同,徐莲是家里的“独生女”,这在农村十分罕见,也因此,徐莲在外的一举一动,牵动着家人的心。父母害怕女孩子在外面漂着漂着慢慢走上邪路,也是整日烦闷忧愁。

“社会对专科生很不友好,在招聘会上走一圈,就能充分体会了。其实一些工作本来用不了那么高的学历,奈何水涨船高。”徐莲向我抱怨。徐莲的丈夫黄勇2003年从重庆的一所醫药大专临床医学专业毕业,同样没能在城市落脚。之后,在当了多年乡村“赤脚医生”的父亲的安排下,到了乡卫生院工作,那时“医师资格证”已经是行医的硬杠了,大专生黄勇没有考到这个证,所以被下派到村卫生室。微薄得完全不足以糊口的收入,每天给村民拿药治头疼脑热,最多冒险给发烧的小孩输液,这一切让年轻人的心越来越凉。之前很多年,交通的不便和乡村大环境的不发达,让奔走乡野的“赤脚医生”得到村民们的充分信任和高度尊敬,就像黄勇的父亲,几乎每天夜里都有人请他上门看急症,而每年的正月初六,拜年送礼的乡邻都把黄家的小院挤得满满当当。父亲满脸稳重,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笑容里的自豪全是实打实。虽然父亲初中都没有毕业,但几十年积累下来的行医经验和口碑,依然让他顺利拿到了“医师资格证”,尽管在乡卫生院评定的职称一直是初级。但到黄勇这里,早已不是这样的情形。从2003年开始,村里开始有人买小轿车,摩托渐渐多了起来,“新农合”开始在乡村试点,如果在黄勇这里拿药打针几天不见好转,人家会把病人拉到县医院甚至直接去南充。对于卫生室里瘦削的念过大学的年轻村医,乡亲们没有什么感觉,人们常说:“哦,那就是黄医生家的儿子嘛,不晓得老汉儿的技术他学到没有。”一段时间过后,有村民告诉黄勇父亲,你儿子有些不像话,卫生室上午九十点钟还闭着门,一推开,嗬,满地花生壳,啤酒瓶子倒在一边,满屋酒气,看来他硬是没学到你。半年后黄勇辞职,主动跟着有手艺的舅舅到城里做饭店,小店子需要四点钟起床去批发市场进货,晚上九十点钟才能收工,这样辛苦挣到的钱很有限,时间一长黄勇便有了质疑和怨气。舅舅责怪黄勇太娇气,所以一事无成。倒是一位街坊提醒这位落魄的“大学生”,要不去参军试试,反正你还年轻。正是这句提醒使得黄勇2004年冬天就去参军,继而命运有了新的转机。

徐莲还向我说起她父亲的一位发小,县里某局一把手,在县政府机关工作多年,大概率与陆虎曾是同事,当然,年龄要比陆虎年长个五六岁,“这位叔叔当年大专毕业,进机关的时候都是县长亲自谈话,委以重任。”

某招聘平台统计了2021年高校毕业生就业情况,本科学历占总就业生的比为64%,研究生及以上学历占比为28%,其他为专科学历。而与往年学历结构分布相比,专科毕业生占比下降最为明显。《2021年高校毕业生就业报告》则显示,目前已有34%的毕业生找到工作,从不同年龄段来看,1990-1994年出生的毕业生基本是研究生学历,近一半已找到工作;1995年后出生的毕业生超八成是本科学历,三成已找到工作。某招聘网站数据还显示,38.5%的国有企业提供2021年毕业生的工作机会要求硕士或更高学历占多数,跨国公司和民营企业中对学历有较高要求(半数以上岗位要求硕士及以上学历)的分别是28.9%和22.8%,集成电路/半导体、房地产和能源/化工三大行业的雇主对高学历毕业生需求最普遍。

很明显,专科生相比本科生,就业难度更高。在就业形势如此严峻的情况下,想要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更是难上加难。

有专家提醒:大专生的就业其实也不会比本科生差很多,只要刚开始出去就业时,不要把定位放得那么高,注重学习,积累经验,这样自身价值就会有很好提升。

一份社会调查则显示,最近五年,回归老家县城的大学毕业生中“大专”学历占到77.6%。

至于徐莲生下孩子以后,是从此做“全职妈妈”,还是在县城再找一份工作,都是后话。

“孩子还有五个月才出生。这一段,我准备集中精力考一个幼师资格证。我感觉一直在家是待不住的,可能会在孩子入托以后,我再拿着证在县城找一份工作,大概率还是去幼儿园。”徐莲说。

(为保护隐私,文中部分受访者为化名)

【作者简介】李燕燕,重庆市纪实文学研究会副会长,重庆文学院第二届签约作家,成都文学院第八届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3届高研班学员。发表作品近70篇,出版专著2部,2015年获解放军总后勤部第十三届“军事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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