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谎的人

黄守昙

相比虚构，写创作谈显得奇妙且为难，像垂帘听政的人非要走到台前来，某种程度上，算是一种责无旁贷的僭越。听上去有点讽刺，因为当一个写作者试图“我口说我心”时，脑中竟然会出现一个质问的声音——凭什么听你讲？

那……那我说个别人的故事吧。——我不得不承认，虚构能弥补我声音的不自信，因为“谎话”一定得说得面不红心不跳，一定得调用所能方可自圆其说，在这个过程中，一些人物无中生有，一些故事会被创构，甚至当这些都填满不了我虚构留下的空洞时，我还可以建设一块王国，一块由我命名的土地，比如和庄村，这样被遗忘、被嫌弃的一个山村，于我而言，它的“被遗忘”，却让我“撒谎”的自信盲目地膨大起来。《乌雄与阿霞》的故事，得以在这里发生。

《乌雄与阿霞》的雏形是一个二十行不到的微小说。本科上经典短篇小说选读课时，我第一次读到《白象似的群山》和曹乃谦的《莜麦秸窝里》，也试图要以对话完成一个小说。小说很快就写完了，内容是小说中乌雄与阿霞的两通电话，人物连名字都还没有，只是被分行和引号区分开。我请课程老师帮忙看看，他看了一会儿说，嘿，写得挺快。当下我就知道，它一定不够吸引人。懊恼归懊恼，这两个无名者的对话，终究在我脑里住了下来，时不时出现一下子，让我旁证他们的对话，乃至揣测对话者的身形轮廓与身世背景。在这“时不时”当中，故事的一切都逐渐变得清晰、明朗起来。

读研期间，我最大的体悟是写作上的自知之明，比如从前对形式的執著，姑且放松了，专心将现实主义的一砖一瓦砌好，那才是写作修炼必经之路。毕业的时候，我没有立刻投进工作，我把这个故事重新拎出来打量，发现其内容与形式，都已经从起点走出很远的路，我想，该让它冲刺了。过了几天，这个小说就在一场温和的南方之雨中收尾了，那时，我感觉心里也有一扇窗被轻轻阖上。从前写的小说，大多是腥风血雨的，残忍的，人的信念常常受到轻视，上写作课的时候，老师也说我们总是喜欢把人写堕落，人物看不到有任何能量。当下我顿觉震撼——长久以来，大抵是受了鲁迅的诱惑，好像认为只有这样写，才能叫批判现实，才算是一个校园写作者突破藩篱走向成熟的体现，其实不过是小孩装大人。可以说，正是这一点反思，才促成了这篇小说，也引发我思考：人赖以生存的精神能量究竟是什么？

写作那段时间，除了为和庄村添砖加瓦，我更多地想起小时候住的城中村，或许“乌雄和阿霞”们就在小巷子里、在兜卖劣质碟片机的市场中，曾与我擦肩而过，他们当中有的很如愿地留在了城市，有的遭遇了现代化社会的挫败，只能不安地逃回家乡，但他们同样都会抵抗地生活下去，也尽力满足自己作为人的基本欲望。也许有的读者会质疑是否过于理想？可我认为，小说呈现的是生活的应然，否则小说为什么要赐予我们虚构的权力呢？

王安忆说：“对于小说家而言，‘编谎话’并非欺骗，小说也不仅仅需要反映现实，小说一方面非常现实，另一方面，还要挣脱现实，创造一个生活当中不存在的世界。” 我想，写《乌雄与阿霞》，就是要撒一个谎，一个美好的谎言，正如阿霞会愿意掩饰身体的不适，也要完成和乌雄立下的约定，因为那是我们粗粝的人生中一点柔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