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〇一七年夏天,我大学毕业了,王东也一样,我们都在王城上大学,我对他说,是不是我们应该留在这。当然,他的声音提高了很多,他说,李树,如果说王城我们都待不住,那还谈什么去更大的城市。王东总是这样的,突然某一天心血来潮,说要追求某样东西,可直到那股劲退去,他都没有付出行动,巧的是那些东西都是类似于理想这种虚空缥缈的玩意儿,在我看来,他的话大多是空话。
不过,这次留在王城的事,王东并没有拖沓,我和王东合租了一间屋子。一个月里,我们疯狂地投简历,全都石沉大海。那天晚上,王东回来就骂。我问怎么了,他说今天去一家公司面试,刚看了简历就说我学历太低,不用面试了,最后居然录用了那几个呆头呆脑的家伙。我安慰好久,王东洗漱睡觉了。其实我比他好不到哪儿去,两个三本的毕业生想要在王城找一份工作,真的有些痴心妄想。
第二天早上,我刚睁开眼就看到王东直愣愣地坐在那,眼神有些恍惚。他看到我醒了,开始用很低的声音说话,他说,李树,我不想待在王城了。费了那么大力气,说不想待就不待了?找不上那些企业的工作,我们可以找个餐厅端盘子啊。他似乎被我的话刺激到了,脸色涨红地吼道,要是端盘子,那还念大学做什么。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仔细想想确实是这样,我和王东一直找不到工作,每天还有不少花销,与其这样待着还不如回小县城去。几天后,我和王东买了火车票,灰溜溜地回去了。
我回来后,爸妈没有太多的反应,就像早就预料到我会回来,他们没有让我去找工作,而是让我先学驾照,因为爸爸认识物流园区那儿的驾校校长,可以少交很多钱。这也导致我每天得坐公交车去县城十几公里外的物流园区学车,结果,我每天都能遇到王东。王东爸是给县城里的小超市送货的,每天都得来物流园区拉货,而王东帮着他爸搬东西。王东问我,为什么不在县城边的驾校学呢?我说,我爸认识这的校长,可以少交些钱。他说,能不能让你爸和校长说一声,给我也便宜点,我爸想让我学车,学出来给我租一辆小货车去送货。
晚上回家,我和爸爸说了这件事,他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几天后王东和我分在了一辆车上,学车等候期间我们聊任何事情,对于理想却闭口不谈。学了半个月车,我发现,在王城的那种紧迫感开始消失。直到一天下午,即将轮到我们,我和王东坐上了教练车,一个女学员和教练聊天,聊得正高兴接到了一个电话,接完她说老公下班,该回去做饭了,我和王东对视了一眼,这个看起来只比我们大一两岁的女学员已经结婚了。车窗外的旱柳不断向后飞去。女学员走后,从教练口中得知她才二十五岁。
回家的路上,王东脸色凝重地说,李树,我突然觉得吧,在我们的人生还没定型的那一刻,我们应该再挣扎一下。
2
王東的挣扎很快开始,他说他要赚一笔钱,这笔钱得足够让他在京城找到工作前安顿下。夏天的晚上,烧烤店的生意相当火爆,满街飘着木炭烧出的白烟,王东下午练完车就得赶去烧烤店,足足的干一晚上,有时候遇到那些特别能喝的,凌晨一点都回不了家,在一个星期后,王东终于无法忍受,决定不干了,烧烤店的老板倒也讲理,按天数给他结了三百块的工资。对于王东,我打心底讨厌他什么事也坚持不下去的态度,当他再次对我说他想重新找一份工作时,我开始嘲讽他,王东,你不用跟我讲,你直接去做,你能坚持一个星期我都觉得难。他气得脸色涨红,说了句,你看着吧。
我和王东两个星期没有联系。这期间,我照常学车,我练完一把就蹲在栽着旱柳的土堆上等着,王东从那天开始没有来学车,偶尔看到他爸一个人来进货,我想过去问问王东最近在做什么,可又觉得没有必要。那天我像往常一样蹲在土堆上玩手机,王东打来了电话,我犹豫了半天按下接通键。他第一句话就说,李树,我挣了好多钱。我算了算时间,才两个星期,发工资最起码也得一个月吧,我不想打击他,还是夸道,可以啊,比我强多了。他笑了起来,说,今天中午请你吃饭。
中午我坐着公交车回到县城,刚进那家烩面饺子馆,王东已经在等我了。王东坐在靠窗户的座位朝我笑了笑,桌上摆了两提啤酒。我问他,你买这么多啤酒做什么,喝得完吗?他没有理会我的话,笑着说,你知道我两个星期赚了多少吗?我没有回答,在我看来,他又在某个沾满细菌的小吃店里打零工。他掏出一小沓钱放在桌上,把它像扑克那样铺开,这些钱有十几张一百的面额,五十二十的也不少,粗略估计起来,怎么也有两千多,如果上大学期间,我并不会觉得有多少,可回来后,爸爸不会再一个月打给我那么多钱,而是隔几天给一百,这让我对两千块有了重新的定义。你怎么赚了这么多,我惊讶地问道。这个我不方便说,反正是赚了这么多,照这种进度,我三个月就能赚一万,我要去京城。好吧,你加油,我十分好奇他怎么赚的,甚至萌生出了跟踪他的念头,不过想了想还是算了,我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一个一事无成的人突然改头换面,反过来让你显得一事无成。
这次喝了好多,我摇摇晃晃地回到家,睡到晚上,醒来便被一种危机感笼罩,这种危机的源头来自于王东的变化,或许真的只要三个月,他赚够了钱就会去京城,在那里安顿下,找一份工作,留在那里生活,而我只能呆在小县城消磨时间,不停地挣扎着。
3
一周后的下午,我在家里玩游戏,王东打来了电话,刚接通他便急促地说道,李树,十万火急,能借我五百块吗?
我感到不知所措,我身上连一百块都拿不出来,同时我很疑惑“富有”的王东怎么会借钱。他见我没说话,再一次恳求道,兄弟帮帮我,我今晚就能还你。发生什么了,你这么急,我问。今天晚上和你说好吗。好吧,给我点时间。他谢了半天,挂断了电话。我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她很快把钱转给了我,我又把钱转给了王东。晚上,他发信息说在我家外面的广场。我走进广场,在长椅上看到了他。我坐在他旁边,问,下午在做什么?他用很低沉的声音说,李树,那五百我现在还不了你。他在我疑惑的目光中继续说道,这段时间我在网上赌博,今天下午输光了,我一分钱没了。
王东准备继续说下去,我打断了他,你是说你一直在赌博吗?
他点了点头,突然间我开始看不起他,这段时间他给我造成的危机感在此刻让我感觉十分荒诞,可笑。王东低着头,没有昏黄的灯光做映衬,那种失落也能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我不想和他多待,简单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回家了。
妈妈问我五百块借给了哪个同学,我开始向他描述王东的长相,家庭住址,直到妈妈对王东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才停下。接着告诉了妈妈王东赌博的事情,果然,妈妈露出了和我一样的表情,立马给王东扣上了一顶不务正业的帽子,让我别和他来往了,那五百块不还也罢了。
第二天,我去学车,遇到了王东,他挤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和我打过招呼,蹲在了另一边的土堆上。半个月的时间,我考完了所有科目,王东因为很久没学,仍在驾校。拿到驾驶证的那一刻,转瞬即逝的喜悦后,马上有了一种暴露在外的感觉。此后的每天,我又一次陷入了泥潭,妈妈像个蚊子一样每天向我提考公务员的事情,我不断回避,当初学驾照就像一面墙立在了我和这个要求之间,现在这面墙突然倒塌。我不想考公务员是因为我的心里还无法接受自己的一生留在这个已经呆腻了的县城,主要我也懒得去考。
4
我每天都在县城里闲转,希望能找到一个像我这样的人,看看他是怎么做的,可实际上,我看到的只有一些高中毕业正在疯玩的孩子、已经很平庸的中年人、为了一步棋争论不休的老人,当我想从朋友圈里寻找时发现,他们都没了动态,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对于王东,只要他还我那五百块,这辈子不联系也行。或许再过几年他就会变成电视里那种人,成天无所事事,赌博成瘾,生活在昏暗的巷子里,结了婚也是那种无能到通过打骂妻子来发泄情绪的人,突然我发现,我已经看不起王东了。
那天中午,我正在吃饭,突然接到一个外地电话,我犹豫着到底接不接,感觉像打错电话的,因为好奇还是接了起来。
喂?是李树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讲着本地方言的声音。对,我是,我惊讶于他直呼我名字的同时不断从脑海中搜索这个声音所对应的名字和长相,陈育!我叫道。你还记得我啊!电话那头笑着说,树哥,在县城的话,晚上吃个饭?行啊,我本能地用一种听起来很激动的语调答应道。好,那晚上粥屋见。
挂了电话,我心里面感觉怪怪的,从陈育高二当兵走后,再也没有联系过,在我已经记不起有这么一个人时,突然联系我,有点不知所措。我心想,或许我是他现在唯一可以联系到的吧。
昏暗的生活,因为陈育的出现有了一些光亮,整个下午我都在想象陈育的生活,晚上的饭局让我很兴奋,一方面他也回来了,让我心里平衡了一些,另一方面,我想听听他的打算。晚上我提前到了粥屋,坐在靠窗的位置等他,没过多久,陈育来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看起来他比以前强壮得多,那辆电动车被他毫不费力地抬上饭店外的台阶。看着他拔掉电动车的钥匙走进饭店,我低着头,看看他还能不能认出我,没想到他径直走了过来,第一句话就说,树哥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哪没变啊?我笑着问道。哪都没变,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他继续说,不是我说,树哥,你几年了还是长头发,而且表情总给人一种心事重重的感觉。我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我也想过剪短一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但总觉得剪短头发没安全感,后来放弃了,至于心事重重,这是在高中时,他就经常说的。
和陈育正聊着,服务员走了过来,问我们人齐了没,我正准备说齐了,陈育说还有一个。我问他,还有谁啊。我叫东子了啊,我联系了好多人,就你俩在县城,他说,怎么来得这么慢,咱们先点吧。服务员从桌上的四套餐具中撤掉一套,递来了菜单。
剛点完菜,王东走进饭店,陈育看到了他,站起来叫道,东子快过来。王东加快步伐走过来,拉开凳子坐下。陈育说东子也没什么变化,就是长胖了点。我看不起王东,但不能表现在面上,也附和着说道王东这家伙能吃。接着就开始回忆高中的往事,哪个女生漂亮,哪个男生追女生时有多蠢。直到最后,高中往事没有什么值得提起的了,我问陈育,你这算退伍了吗?其实今年我可以退伍的,不过我决定再服役几年,他说,我想待在南方,总感觉回来小县城没什么出路。他看向我和王东,问道,你们呢?
我心里那种平衡感突然消失,我感觉自己倒在了地上,陈育也只是回来待段时间就走。
我最近正在学驾照,等拿上驾照打打工,就去京城,王东说。你要去京城啊!陈育非常惊讶,他鼓励了王东,便开始讲这几年他听说过的成功案例。在饭店的每一分钟我都觉得漫长,只有不停地碰酒才让时间走得快些。我感觉自己是漂浮着回家的,心里的那种无措就像黑洞不断放大。
5
从那天后,除了扔垃圾买菜,我不怎么出门。陈育离开了小县城,我心想,估计以后不会再有联系了。而王东,因为那天的饭局,经常在网上找我聊天,我也不能装作看不见消息,除了和他聊天剩下的时间我都在打游戏。终于,爸妈再也无法忍受我成天待在家里打游戏的行为,他们联合起来骂了我一顿。
我也觉得惭愧,赶紧买了考公务员的教材,在家里翻看。不过也是装模作样。为了不和他们有过多交流,我几乎每天都在外面吃。王东拿到了驾照,他并没有和他爸一起送货,而是在一家饭店打工,他说得先赚一点钱,够他去京城。我有时候在街上转,他忙完的话会叫我一起去上网,慢慢地我发现自己迷上了网吧的环境,十几块钱就可以消遣一下午,不用和爸妈解释,可以用脏话把心中的不快全骂出来。
我经常去网吧,等回到家时,身上沾满了烟味,爸妈会试探性地问我去哪了,我编造各种谎话,他们或许早知道了。那天下午,下着暴雨,但是气温却高居不下,整个小县城像是大蒸笼。我和王东在网吧上网,外面响起了雷声,这更让我对网吧产生了一种庇护所的感觉。正当我沉浸在游戏中时,爸爸从天而降,一个耳光打在了我的后脑勺上,耳机飞了出去。当我骂着脏话看向后面时,看到了爸爸充满怒火的眼神。接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我被拖出了网吧,上了爸爸的车。妈妈也坐在里面。他们的骂声超过了雷声。我感到一阵麻木,心里面只有一个念头,这一切都是王东的错。
从那之后我没有和王东联系,他打电话我也不接,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是他的原因,他就像一摊烂泥,和他待在一起,身上都会沾满臭味。我每天晚上都会想,我应该做些什么才能打破现在的困境,脑海中总能浮现千万种做法,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就好像四肢退化了一般,什么都不想做。
一天中午,爸爸下班回家,对我说县里新开了一家酒店,正少个会计,你明天去面试一下吧,今天下午带你买正装。我慵懒的点点头,第二天我穿着正装去了那家酒店,说着一口还算流利的普通话。令我意外的是,面试出奇的顺利,我直接被录用,突然间我感觉心里那条湍急的河流正在逐渐平缓。
回到家时,舅舅给的那袋大米生了许多虫,我筛了很久装入一个新的袋子,累得头昏眼花。我瘫倒在床上,突然王东给我打来了电话,不知是什么驱使我接了起来,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了下来,他说,李树,五百块我给你转过去了。我哦了一声,问他还有什么事吗?他说我要去京城了,现在就在火车站,等我安顿好了你可以来找我,话音还没落他突然问我,你决定好去哪个城市了吗?我淡淡说道,我在县里新开的酒店当了会计。王东惊讶地问我什么时候的事。我说今天中午。他沉默了半天,问,李树,不再挣扎了吗?我没有说话,我们又陷入了沉默。过了半分钟,电话那头又变得嘈杂起来,王东的声音反而十分清晰,他说,李树,既然稳定了,就好好生活。接着电话那头传来了火车经过的声音,他说要上火车了,先挂了,接着电话就断了。
妈妈刚刚下班回来,我告诉她王东去京城的事,她不屑地说,那孩子很快就会回来。确实,按照他一贯的作风,我也认为他很快就会回来,我笑了笑,那种刚从心底涌出的悲伤就像流入大海的河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作者简介】李千,2000年生于山西长治,现就读于山西农业大学信息学院,喜欢写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