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学森
1985年,我19岁,是上海警备区一个服役两年的士兵。那年上海的9月天氣火热,从104路公交汽车上挤下来,军装已是透湿。但我仍然难掩心中的急切与激动。
我喜欢写诗,我喜欢我的孤独灵魂借助诗,寻找到某种美好而温暖的寄托。在刊物上我刚开始零星发表浅嫩的习作,诗的道路正放着光彩诱惑着我。这时一个消息让我吃惊而兴奋,是巨鹿路675号的一家文学杂志邀我去编辑部做实习编辑。而这之前,我只能想象这家刊物的威严与辉煌。
675号到了。从大门两侧挂满的牌子我知道这里是这座大城市的文化艺术中心,也是文学的圣殿。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我甚至幻想着哪位是巴金老人。我知道巴金是这座小院的领袖,却忽略了八十高龄的巴金不会再来去匆匆地上班了……
675号,你欢迎我吗?
邀请我去编辑部学习的是刊物诗歌组长,诗人王也。王也也是军人出身,曾在新疆军区数年,七十年代末转业到《上海文学》任编辑。他大概是从作者来稿中知悉我是本市作者,又是一个战士,对军旅的眷恋使他向我这个战士发来了邀请。至今难忘他在给我复信中说,谢谢给我刊投稿,若单位许可,欢迎能到编辑部来学习帮助工作一段时间。这封信有如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我拿着信找到我的连长、指导员,经过再三软缠硬磨得到部队首肯,于是在巨鹿路675号的一个三楼靠近窗口的房间,临时有了我的一张桌子,我开始体验着从未有过的严谨又骄傲的时光。白天我认真阅读来稿,复信、接待来访作者,充实而愉快;下班后,编辑们都回家,便留下我一人独享楼道的寂静。夜,就要来了,面对这一切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当年的巨鹿路是条幽静的小街,透过我的窗子向下望去,能看到男男女女及孩子们过往的身影,路边的水果摊摊主正大张着嘴吆喝着什么,我什么也听不见,时断时续的汽车鸣笛伴着巨大的街市声向我袭来。向北望去,是陕西南路一座教堂的尖形塔顶,成群的蝙蝠飞舞着,绕着塔顶飞来飞去,直到它们的翅膀渐渐遮盖整个天空,所有的灯便霎时亮了,大都市进入了夜的节奏。这个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思念远方一个朋友,或者想写一封长信,写给一个不相识但以后会相识的人。
因为刊物几年前曾成功搞过“百家诗会”栏目,国内各流派、各地域的重点诗人都曾在这里刊发作品。再加上上海是国际大都市,倡导城市诗写作似乎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对其他题材的诗有意无意地淡化了。就在那时我看到一个湖北作者寄来的批判现实的长诗《中国,请听我向你报告》,写得慷慨激昂。我非常喜欢,但苦于无法送审,我向作者回信谈起我的喜爱和无奈。作者表示理解我的苦衷,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后来我看到这首诗发在一家青年类综合刊物的头条,我终于有些释怀。由于王也老师的军旅情结,刊物对军旅诗总留有一席之地,那段时间我们编发了程童一、贺东久、刘立云、阮晓星等军队诗人的作品。
巨鹿路675号是上海作家协会所在地,也是《上海文学》《收获》的编辑部地址,而在一个世纪前,这里曾被叫作爱神花园,是近代著名实业家刘吉生故居。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的建筑风格,具有宫殿的气派,形制和柱式都称得上典范,花园由匈牙利建筑师邬达克依据希腊神话中的爱神丘比特和普绪赫的故事设计。
普绪赫是神话中的希腊公主,因为美丽无比而引起维纳斯的嫉妒。爱神丘比特奉母之命欲加害于普绪赫,结果反而陷入情网,让西风之神将她携到自己的宫中,每天夜里与她幽会。维纳斯一心要拆散他们,不断陷害普绪赫。在历经重重磨难后,丘比特与普绪赫终于结为恩爱夫妻,过着幸福欢乐的生活。他们生了一个女儿,名字就叫欢乐。
小街的黄昏每天而至,马路上人流如初,我依然忍受宁静而悠然的寂寞,我突然想这个小街上应该发生一点什么,发生一个类似小说的情节。于是,我喜欢一个人独自走出大门,渴望遇到一个人,渴望一个雨天,渴望一串笑声,让他们交织在一起能够改变这个夏天,改变我的某种思想,让我成熟一次、转折一次。
但是秋天很快就来了,树叶先是一片一片、后来是大量被风摘下,哗哗响着在地上奔跑。水果摊的主人依然喊叫着,我在窗子里面什么也听不见,我只能通过窗子玻璃看过往的行人加厚了衣服,脚步更加匆忙。秋天真的来了,寒冬在不远处窥伺着,这个时候,陕西南路那个教堂尖尖的塔顶怆然而瘦削,那清冷那空阔让我想哭。
三个月很快就结束,按照规定该返回部队了,走在那条熟悉的小街上,曾经那么渴望的故事结果什么也没发生,特别是在爱神旁边,这是我过于敏感还是过于悲剧?走过水果摊,摊主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想着什么,你在想什么呢?
675号渐渐远了,前面是104路车站。
三个月的编辑生涯,没能使我在文学上熠熠生辉,但不妨碍对那段岁月刻骨铭心。
责任编辑 张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