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厦
当初,命运刚刚显露出冷酷的面目时,父母是如何辗转于医院,如何听医生的解释,如何抱着孩子、背着包袱上火车的。如何因为没有粮票了,而给食堂里要了一碗面汤喂我们。实际上,这些我在场的经历,我却都是缺席的。
只有两周岁的我,并不知道正在经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在车水马龙的北京街头,天快黑了,我们还不能回家。每经过一辆公共汽车,我都盼望父亲出现,不停地说:“是俺爹来了!”我每天傍晚都哭闹着要去等车,盼望着某一辆车门打开,父亲突然就出来了,我们就可以回家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和另外一家人住在同一所地下室的房间里,我对那个陌生的每天哭泣的男孩(病友)很好奇,我至今记得他袜子上的花纹好看极了。更不知道为什么那长长的针每天要扎我,我会用家乡最粗鲁的语言,也是我学会的第一句脏话骂医生。医生听不懂,以为我在叫她阿姨,还夸我懂事、坚强。
关于那段经历,我大部分是通过母亲片段的回忆感受的,我知道,有一些母亲说出来了,还有很多母亲是无法说出的,只能留在她的内心深处。
母亲每次回忆,都会提到姥姥的死。
为了不耽误父亲上班和种地,母亲和我十五岁的表姐带着我们在北京治疗。上午打针,姐姐打八针,我打六针,在全身的关节处打药水。下午气功,候诊的时间要比治疗的时间长很多。每天经历过这些后,母亲便带着我们去医院对面的小山坡上坐着,看天上的云,看路上的车。那是一个小土山,山坡上有许多小枣树,结着满树又红又小的枣,弯弯的树枝随风晃动着,一阵阵传来秋天的消息。母亲在这里的一个月,或许已忘记了季节,而此刻她是否有些想家了?然而回家不是容易作出的决定,虽然治疗周期已接近尾声,希望也越来越渺茫,但现在回家就是放弃。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北京,母亲独自被风吹着。
在那样的日子里,有一天父亲来了。在那个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的年代,这样突然的重逢,让人欣喜却又不安。父亲说,姥姥病得重,讓我们回去,车票都买好了。父亲刻意平静的态度,简练的语言,让母亲感到事情的严重。她顾不得多想,匆匆收拾行囊,抱着我们踏上了回家的火车。
当火车快到县城火车站的时候,父亲从他的腰间扯出一条白布,那是给母亲的孝,他说没她姥姥了。听到这个噩耗,表姐哇的一声哭了!悲痛的气氛瞬间蔓延了整个车厢。母亲听到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失声痛哭。这个消息太突然了,我们离家的时候姥姥还好好的。
下了火车,母亲便直接带着我们和行李回娘家奔丧了。有时候从一个悲痛中迅速脱离出来的方法是走入另一个悲痛。姥姥的去世,让母亲暂时放下了带我们看病时的失望。在姥姥的丧事上,她哭得最凶。那止不住的泪水中,有失去母亲的悲痛,有对母亲的愧疚,更有对命运不公、对内心委屈的宣泄。母亲压抑许久的眼泪都流了出来。
姥姥是肺心病,常年咳嗽、哮喘,那次病情突然加重,去医院三天就走了。
母亲每次说到这里,都会说:“你姥姥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就盼着你们能好。你姨说,你姥姥临走的时候已经糊涂了,清楚一阵就说,谁知道小乔家的孩子好了吗?人走了,眼睛还瞪着。”
那一次去北京,就是姥姥从舅舅屋的黑白电视机里看到,北京某某干休所可以治疗我们的病,便满怀希望地告诉母亲,让我们再去看看。妗子还让表姐跟我们一块儿去,帮母亲带孩子。我们才再一次踏上了去北京的路。
母亲临走之前回娘家和姥姥告别,姥姥把母亲送到了村口。姥姥穿着黑色的斜襟褂子,绑着裤腿,她的个头像母亲一样,或许因为年龄大了,更矮了一些。她反复叮嘱母亲:“能看好就看,看不好就回来,别让孩子们受罪,这就是你的命,你就认命,别疯了傻了的,让人家笑话。”
姥姥的这段话,在母亲心里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在后来的日子中,每当找不到精神支柱的时候,这些话就是母亲苦难岁月中的中流砥柱。
母亲每次回忆到这里都会说:“谁知道这竟是最后一面了。”泪水便在眼中转圈,有时候流下来,有时候流不下来。
她说:“两个老人我都没伺候过,我这个闺女白养了。”每到这时,这愧疚还会让母亲联想起我的姥爷。“你姥爷临走那一个月你正在医院呢,一死一活的,我哪走得开,只匆匆地看了一眼。那时候他就什么也咽不下去了,你妗子给他冲半碗茶汤,喂一小勺就吃不进去了,你妗子就倒进泔水桶里,刷了碗。”
母亲每次都要讲这个过程的细节,或许当她看到这个程序仅仅是程序的时候,每一个画面便像钉子一样,刺痛并深入了她的内心。
母亲和女儿这两个先赋角色,在我的母亲这里却成了冲突,命运让她不可调和地选择一种疼痛。选择的结果也是必然的,因为母亲的角色超越了一切角色。疼痛却也是深远的,因为它在生命的最深处。
对爹娘的愧疚,仿佛是母亲内心没有愈合的伤,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慢慢结痂,反而随着她的苍老而日渐扩大、加深。
或许就是因为这愧疚,母亲的兄弟姐妹中唯有母亲叨念姥姥最多。尤其是这些年,母亲总是时常说起姥姥的一些事,语气中充满了心痛。说姥姥一辈子受苦,纺棉花、织布到深夜。说姥姥死了一个女儿,便开始抽烟了。说姥姥经常挨姥爷的打,去世的时候脑袋上的包还没有落。说姥姥一辈子不会骂人,说姥姥给谁都是实心实意的,不知道藏奸。
姥姥去世的时候我才两周岁,姥姥在我印象中留下的只是一个模糊的黑色的身影。
小时候母亲说,我也只是听听,但多年过去后,等到我经历了该经历的,等到我足够成熟了,才真正听见母亲的诉说。
在母亲的讲述中,我仿佛很熟悉姥姥的生活,跟随母亲的情感,我感受到了过去的事。褪色的往事在今天又鲜活了。有时候真感觉生命是一个圆,在远离的同时,是另一种接近。
姥姥的很多话还在我们家流传着。“哄死人不偿命”,是说对别人好没有极限,更没有错。“抓起灰来比土热”,意思是一家人总比外人强。这些家常的人生哲理,无时无刻不在指导着母亲。
如果问母亲的精神依靠是谁,那无疑是姥姥。尽管她已经去世三十年了,但她仍然活在母亲的心中和生活里,陪伴着孤独的母亲。
十三年前,一个近五十岁的记者采访我们,他问母亲:当初知道孩子的情况了,你有过怎样一个思想斗争?
母亲说:没经过什么斗争。
他更直白地说:就没有想过放弃?
母亲说:没有。
他很不满意地说:不可能。
他觉得母亲不够坦诚。而母亲也感到十分为难,因为无论做事还是聊天,我的父母都喜欢迁就别人。现在她觉得自己很对不起这个关注我们家的记者,可是我的母亲却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应该有什么思想斗争。
母亲出汗了,她悄悄走过来问我,这该怎么说啊!
我说:他爱信不信,你实话实说就行了。
当时如果不是有熟人介绍,幼稚的我真想中断这样的采访,我又何必让母亲遭受这样的质问。
不过,他的提问让我有了从来没有过的一个疑惑,一个母亲,难道不是无条件地接受她的孩子吗?没有考虑过放弃是不真实吗?难道考虑放弃才更真实、更容易让别人理解?
多年过去后,我才明白:一个人可以为自己的残酷说出一个合理的逻辑,找到一千个理由,而一个人要想为自己的善良说出什么逻辑,找到什么理由,是困难的。因为真正的善良,不在任何一个逻辑之内,不需要任何理由。母亲又哪来的思想斗争呢?
我们居住在母亲内心最柔软的部位,这里只有两种东西,一种是母亲将孩子视为自己一部分的自私的情感;另一种是善良的人被需要她的弱者唤出的无私的大爱。因此,我们可以幸福地存活。
母亲这个称谓是高尚的,因为无论谁,当她成为一个母亲,一定会将她最多的爱给予她的孩子。但面对一个残疾孩子,这份爱的表现方式是不同的,这不仅关系到单纯的亲子情感,更关系到一个人的境界层面、价值认识、人格和良知。
在復杂的人性面前,我的母亲做着最简单的事。
然而,我的母亲又哪能只有纯粹的简单呢?
母亲有一个梦,做了上百遍了。很多早晨,她都带着昨夜那个梦的惶恐和不安醒来,仿佛还分不清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梦。她会不由自主地开始讲,还不肯睡醒的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有时候嗯一声。每次母亲都讲得非常认真,而我已经不在乎了,因为不听我也知道她在讲什么。
梦中,母亲抱着我们,背着包袱,从娘家回来,天快黑了,还下着雨,路很难走,母亲找不到道儿了,往哪里走啊?母亲不知道问谁。地上的水不知有多深,不敢下脚,只有一条容一个人过的泥路在水的中间,母亲说,这还不得掉下去了哩!她硬往前走,因为没有别的路了。那路特别软,根本站不住。包袱掉下去了,孩子也掉下去了,又是泥,又是水,越陷越深,可是我们软得像面条一样,怎么扯也上不来。母亲就一边喊叫一边扯。母亲这个时候会说梦话,很多时候天已经有些亮了,母亲带着哭声的喊叫,一句也听不清,但那急切和无助却从梦中溢了出来。我会叫她两声,她嗯一声,我们继续睡。我以为这样就打断了母亲的痛苦,但只是让她的梦不连贯了。母亲带着我们回到家中,每到这时,她总会着重描述当时的场景,那棵枣树还在呢,院中晾晒着好多祖父的衣裳,祖母在烧火做饭,祖父在扫院子,可是谁也不搭理她。父亲在屋里算账(那是他多年来做会计常见的场景),也不搭理她。母亲给祖父祖母说好话,给父亲理论,母亲就这样又哭醒了,一整天也不会逃脱这焦灼的心情。
这样的梦,我小时候她就做,现在还做;发愁的时候她做,不发愁的时候也做。这样的噩梦伴随了母亲三十多年。
小时候听母亲讲梦,只觉得可笑,梦还当真?后来,我接触到了弗洛伊德对梦的研究,便开始暗暗拿母亲当实例来分析,才发现,母亲的梦怎么能是无稽之谈呢。那和母亲的生活有着一脉相承的联系,当然不是和外在的生活有什么直接联系——我的父亲、祖父、祖母远不是那样无情的面孔,而是母亲以及她创造的生活内在的呈示。
用多年的时间,像缠一团线一样,慢慢地,通过母亲这个一再重复的梦,我隐约看见母亲的内心深处有这样几个词,拯救、惶恐、冷漠、无助。而母亲每天所做的事,又何尝不是在这些词的推动下,变化着模样地,讨好和斗争呢?
母亲的心是纯粹的,就像一只小船,只承载着我们,然而它却要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一路搏击。小船内是柔软的光明的,而小船外却是无边无际的狂风暴雨、天昏地暗。
母亲用巨大的恐惧,保护了微小的幸福。
孤独的母亲独自面对属于她的灾难,即使是我,也无法分担,就像我的灾难母亲无法分担一样。不一样的是,在这灾难中母亲想的是我,而我想的却是我自己。
那是一个最寒冷的日子,天就要黑了。我刚刚输完液,母亲把我抱上轮椅,给我先拌了碗疙瘩,我却无法吃了。我感觉到生命的危机在我体内以突飞猛进的速度来临。越来越憋气,气管中的浓稠痰更加多了,仿佛无数的石头和淤泥堵在那里,气流通过,发出艰难的呼噜声,每一次呼吸变得无比吃力。心跳加速,濒死感瞬间淹没了我。五天输液后,我的肺炎加重了。
母亲也看出来了,焦急让她呼吸急促。父亲和姐姐也紧张了起来。一个抉择堵住了我的路,要么等死,要么全力挣脱,去赢得那微弱的生机。我选择了后者。我说娘打120,去省二院(虽然县医院更近,但没有气管切开的技术,危急时刻是不能进行抢救的)。母亲匆匆打了电话。她其他的已经听不进去了,只听着我的决断,她知道那对我最有利,因为我是自私的。
我被抬上担架时,天就黑透了,这次出门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回来,很可能就是永别了,所以我郑重地说:姐姐我走了。姐姐被母亲安置在床上,这个夜晚她该怎样度过,但母亲却必须丢下她了。
在救护车上,母亲的情绪极度紧张,她要求在高速公路上停车,她要下车透气。我看见她的嘴那么白、那么干,她痛苦地恳求车上的人们,大家都劝她忍耐一下,而我却沉默地看着母亲。她哭着说:你不管娘了。那声音让我的内心至今疼痛,让我认为那是世界上最无助的声音。
我知道,母亲快被我逼疯了,接下来的不测,她不知怎么面对,可是她无路可退。我的每一声求救,都使母亲痛彻心扉。这样的危急关头,母亲经历得太多了。
我四岁时,肺炎合并肠炎,在医生想要放弃的时候,母亲跪下来祈求医生救我;我十二岁时,急性肺炎,十多天母亲白天夜晚都不肯躺下,守着我看着我,我好了,她的屁股坐出了血印;我十九岁时,发烧半个月,那是非典时期,母亲不敢把我送医院,怕被隔离,就去很多药店求情,购买一些退烧药;我二十六岁时,痰出不来,母亲就整夜整夜给我拍背助力,大冬天她只穿着一件秋衣,连感冒也顾不上。而且除了我还有姐姐,所以这一次次磨难就都成了双倍的。
然而,母亲并没有百炼成钢,反而没有当初的果敢和淡定了。当一个人的心已伤痕累累,便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就像生命一样,是一条弧线,这是时间的作为,也是自然规律的无情。
母亲真的老了。
急救室的灯光很亮,人声杂乱。我看不见大厅的整体格局,只看见很多人在我身边走动着。我的右边是一对夫妻愉快的聊天,我看不见他们,只觉得他们的声音特别烦人。我的左边是一个痛苦呻吟的妇女,她穿着破旧,头发蓬松。她身边的男人同样穿着破旧,头发蓬松,男人面无表情,不为她的痛苦而动容。这些,母亲后来反复回忆。
不断地有医生护士过来询问、记录、测血压、输液、抽血,黑红色的血、鲜红色的血,一管管从我燥热的体内抽出来。濒死感迫使我催促父母,快去告诉医生,我要气管切开,我甚至觉得已经来不及了。父亲焦急地奔走着找医生、办手续。我对路过的护士反映情况,护士便开始给我吸痰。她迅速地将吸管插入我的喉咙并迅速拔出,第一次一无所获,第二次便是一管的血,母亲慌了。痰没有出来,我却开始吐血。这时呼吸科和耳鼻喉科的大夫拿着手术包裹来了,几个穿白衣服的人和两大包用白布包着的手术用具,瞬间把我带到了生死的边缘。医生说,这毕竟是一个手术,你们自己决定,而且切开之后就不能说话了,她的身体状况是否还能恢复自主呼吸是无法保障的。医生的话让我感到了另一种恐慌。就在我感觉被逼上绝路的时候,接近我喉咙的一口痰出来了!我的气管瞬间通了风,好像有一丝微弱的希望进入了我的身体。母亲说咱怎么着啊?我说先等等吧。
因为我真的无法衡量出不能说话,不能脱离呼吸机和现在憋死,哪一个更可怕。
急救室后半夜非常冷,人流不息的门口敞开着,腊月的寒风一阵阵吹着这里的人们。母亲还穿着没有来得及换的拖鞋。我将近六十岁的父母,坐没地方坐,站没地方站,奔走,求人,又不知道求谁。时刻注意着我的状况,又被下一分钟的不测恐吓着。而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却不放在心上。我想的是,我真的要死了,我怎么样才能救自己。那一夜是漫长的煎熬。
第二天早晨我就住进了呼吸科病房。
我不知道那是多少天,我被疾病折磨着身体,更被死亡的恐惧折磨着心灵,这恐惧甚至让我失去了理智,我不得不说,我真的是一个少见的怕死鬼。
翻身弄不好了,我说话他们没有听清了,我都要冲父母吼。我看见她在看着旁边那个病床上的老头儿吃饭出神,大病初愈的那个老人把凉拌芹菜咀嚼出清脆的响声。我便又开始吼,你光看着人家干吗!其实我知道那是母亲暂时的逃避,她在对平静生活的向往中休息一下。
母亲总在我稍微稳定一点的时候说,我回去看看你姐姐行不?而我总是不允许。有时候我们还会因此争吵,母亲便急哭了。我也开始哭,娘你走了就见不着我了。从争吵变成了央求,母亲的心便被撕裂了。其实我也在担心着姐姐,把她交给弟弟这么多天了,真的像她在电话中说的那样没事吗?弟弟的老板是否会允许他老往家跑?也同样在咳嗽中的姐姐病情有没有加重?可是我想再坚持两天,等我脱离了危险,再让母亲回去救姐姐。那天晚上11点了,二伯打来的电话,他说小宁在家输了三天液了,她不让告诉你们。
这个消息让我们惊慌。母亲压抑着情绪,郑重地对我说,我回去看看行不?我说嗯。那时正好二姨和表哥也在,深夜12点表哥开车把母亲送回了家。
又经过一番周折,姐姐也住了进来,幸运的是和我住进了一个病房。
姐姐是真菌肺炎,需要按疗程治疗。也就是说,春节前我可以出院,而姐姐却要留下继续治疗。
父亲留下,母亲陪我回家。这对母亲又是一次生离死别,不同的只是住院的换成了大女儿。
我在电梯口等母亲出来,电梯上来下去,下去又上来,母亲才从病房中出来,边走还边叮嘱姐姐。突然我看见,蹒跚着过来的母亲,是那么憔悴,像生了一场大病。
回家的车启动了,我看着这个华灯璀璨的城市,看着慢慢远去的急诊大楼,看着姐姐所在的窗口,我抑制不住眼泪流了下来。我感觉对不起所有的家人,尤其是母亲。
死亡的恐惧刚刚放过了我,内疚和自责又淹没了我。
多年来,母亲就像我的一根救命稻草,在波涛汹涌的洪流中,我紧紧抓着不放,却没有想过,这根稻草是否经得起,没有想过,她和拦腰折断只有一线之差,但为了救我,她坚持着。
母亲多么的孤独啊,在我上救护车的时候,没有人对母亲说,你别去了,再把你急出个好歹。在我被吸痰器吸出血的时候,没有人拍着她的肩膀安抚她,告诉她这只是喉咙黏膜出血了。在漫长的治疗中,没有人能替她照顾我,没有人能让她放心,更没有人替她承担与我生死相关的抉择。然而这一切,在别人看来都觉得,你又何必如此执着。就连她为之付出的我,也自私地将她忽略了。
这是母亲人生的缺失。
在医院里,六十多岁的老人身边最容易看到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年轻人,搀扶着她,给她安慰,给她解释,给她跑腿,给她挡事。三十而立的儿女们不再忍心也不再需要母親再去承担什么。母亲这个角色便转化了一种存在形式。然而我的母亲,却无法完成这种转化。无论她有没有能力,都仍然要为我们支撑起生命的天空。
岁月让母亲老了,却没有让她的孩子长大成人。这个命运的结构或许就是母亲的终极悲哀。
当有人问我的母亲,你老了怎么办啊?母亲的回答总是:我不会老,我不能老。这是母亲的决心,也是母亲欺骗自己的谎言。因为越过了这个谎言就是绝路,有这个谎言相伴,母亲就可以度过走到绝路之前的所有日子。
我不能弥补母亲人生的缺失,唯一能做的或许只有,在危险来临时,微笑着对母亲说:娘,我没事。
经常听到遇到难事的人在母亲面前说:我得向你学习,你心真大,真乐观。
只有我知道,母亲的心很小,如果谁说一句让她伤心和生气的话,她都会翻翻好多天,并引发很多人生感慨。然而,老天却将山一样的灾难压在了她的这颗心上,但就因为她的善良,她承受了,一天一天地在崩溃的边缘,一天一天地坚持着,那疲惫我看见了,但只有她独自面对。或许这就是人们在她身上看到的“心大”。
母亲爱说爱笑,还很擅长鼓励别人,然而,这不是装给别人看的,而是给自己看的。她需要现实中有一个坚强的形象,这是外骨骼、或许这就是人们在她身上看到的“乐观”。
如果这个“乐观”的人,突然自杀了,人们一定想不通。
但实际上,这很正常,就像一个炸弹,可以沉默多年,也可以瞬间毁灭。这两种状态就真实地存在母亲身上。
母亲和我们谈论死是常事,这是无路可走时必然会看到的一条路。
母亲希望我们活着,又希望我们死在她前面。
母亲说:过不了了,咱们三个就吃安眠药,娘把你们生下来,娘还把你们带走。母亲仿佛找到了好办法地说:咱们穿好躺好,一起走了,那我可就心静了。
母亲一边说一边给我们倒感冒冲剂,落日的余晖透过玻璃杯发着光。或许傍晚会让母亲有一些恐慌,所以她经常在这个时候,一边忙碌一边说着。
姐姐说:不用安眠药,那还要攒,心得安更方便。
母亲说:只要你们别怪娘就行。
我说:到时候再说。
我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她们说我不知道事儿。其实我是存在侥幸心理,总觉得还有别的路可走。我的确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很多时候我把生命是放在第一位的。我告诉父亲,如果我病重的时候失去意识,你就告诉大夫,我愿意接受一切形式的抢救。但是,那是父母完好无损的情况下的选择,有父母在,世界上就有我的位置,如果没有父母给我这个位置了,我自己也没找到自己的位置,那么我还会这样选择吗?当我活着就是勉强活在别人的怜悯和厌恶的交叉地带,每天忍受身体和心灵的痛苦,我还会贪生怕死吗?
不管怎么样,这样一个打算会让母亲减轻一些心理压力,仿佛就不再怕什么了,不必想着应该托付给谁,如何哄人,不必想没有她了我们的惨状。就像一个战士,作好了牺牲的准备,便可以从容面对现在的日子了。
从这个角度说,这个计划并非消极的,因为它起到了建设性作用。
但另一个问题又会袭来,那就是我们死后的去向。母爱是不会在她的孩子生命结束后戛然而止的。
母亲不知该如何安置我们。我们这里的风俗是闺女不让入祖坟。如果谁家的闺女死了,无论年龄大小,都要先安于荒地,等找好了死婆家,再入人家的坟。那是母亲难以接受的。母亲无法接受我们先被扔入荒野,更无法接受那愚昧的打发,在她看来那是对我们的一种亵渎。
母亲会冷不丁地说:大人疼了一辈子,死了还不定扔哪里去呢。
面带愁容的母亲,会扔下手里的活发一会儿愁。
姐姐说:把遗体捐献了多好。
姐姐不止一次地这样说过。然而,母亲却始终不赞成。我不知道一向开通的母亲为什么这件事想不通。
我说:把骨灰撒了吧,田间、路边哪儿都可以。对于活着的人来说,这样既省事又少牵挂;对于死去的人来说,这样既干净又自由。
这样说我只是为了安慰母亲,帮助她们想办法。其实我并不在乎这些,如果和人间的缘分尽了,自然有下一个去处。
这个方案得到了母亲的认同,仿佛这个方法配得上我们。但是母亲又立刻担心我们会成为孤魂野鬼,便说:我也撒了,咱们三个就又可以在一块儿了。
我说:好。
我只是想让这个问题尽快了结。
但是父亲很认真地说:那就弄个牌位放在我坟里,就当我是光棍。
父亲无法接受。母亲这样的选择仿佛是对他的抛弃和一生的否定。
我们都看出父亲的委屈,觉得父亲这么认真很好笑,我就逗他说:我们四个都撒了吧。
而父亲却一本正经地说:不。
父亲的严肃让我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玩笑,父亲的生死观和我毕竟不同。一向先进开明的父亲,被我们触碰到了他人生观框架的边缘。这和鬼神无关,和别人的看法无关,这是他内心的一种归属、一种认同。
每每这时,还会引起父亲和母亲的一些争吵。最后都是以母亲的“恍然大悟”结束:不想了,过一天就乐一天。
或许这是母亲身上特有的能力吧。
母亲会很快投入到家务中,全心地烧茄子、炸土豆,把厨房擦得锃亮。母亲会唱歌,歌声就像一条河,把她无尽的惆怅带向远方,让她的悲痛尽情地流淌。每次听到母亲唱歌,我就知道她又经过了一次挣扎,出来了。
我们都知道,母亲终归逃不过前方的那场劫难。如果我们先离开,我难以想象母亲如何面对,如何送我们走,如何和我们告别,如何与没有我们的时光相处。如果我们走在母亲后面,她又怎能闭上眼。
对于母亲来说,我们对她的意义早已超过了一般孩子对母亲的意义。
我们对于母亲是一条路,这条路太难走了。我看见,走在这条路上的母亲从未停止过脚步。她的个头那么矮,却要翻越一座座高山;她的身手那么笨拙,却要跨越一道道鸿沟;她那么怕水,却要蹚过一条条河流;她那么恐惧黑,却要走过一段段夜路。然而,这条路没有尽头。
我们对于母亲又是一个巨大的行囊,这个行囊是她所有的财富。她多少年中,抱不动了就背着,背不动了就扛着,扛不动了就拖着,拖不动了就守着。她把这个行囊放在身上,压得直不起腰来,却也让她感觉无比富有。
对于我们来说,母亲对我们的意义早已超过了一般母亲对孩子的意义。
母亲对于我们不仅是养育和教育,她已分解在了我的生命中。母亲对我来说无处不在,当我在路上,她就在我的身后;当我在安睡,她就在我的身旁;当我高兴,她就在我的轻松中;当我沉重,她就在我的阴影里;当我喊娘,她就在下一秒的答应中。
时间让一切都在改变,而母爱却像太阳一样,叫人难以仰望它的周期,而变化的只有四季。母亲老了,对我们的爱也改变着容颜。
再抱我们上轮椅时,要把脚踏板用绳子先绑起来,因为腿脚不利索了,要防止绊倒。再为我们洗衣服时,要狠狠心挑一些放在洗衣机里,不能再嫌洗不干净了,因为真的已力不从心了。这些细微的变化,却让我更清晰地看到了母爱。就像冬天的柿子树,当树叶都落光了,枝条变得干枯,才让我看见,那依然悬挂在树上的柿子是那么红,红得让人痛彻心扉。
多少年了,我经历着母亲慢慢的衰老,那衰老无声地藏进了母亲的皱纹里、目光里,但我听见了它们的呐喊超越了生活的嘈杂。我透过母亲的衰老,看见这个世界。我看到了一个人是如何被社会结构边缘化的,如何被迫出尘,如何从强者变成了弱者,如何感受到了一个邻居家的孩子突然两鬓斑白,如何体验那生命的夕阳中,说不出的壮丽和凄凉。有时候,我仿佛用我自己经历了我的前半生,用母亲品尝了我的后半生,我已经知道了整个人生的滋味。
我带给母亲的并非只有磨难,至少还有这弥足珍贵的、与时间抗衡三十年的陪伴。母亲慢慢地衰老,至少有我看着。母亲有放不下的牵挂和期待,有用不完的悲悯和坚强,有改变不了的惆怅和知足,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母亲的最大幸福呢?
我的母亲是普通的,只是命运把她从常规生活中剥离了出来,给了她不一樣的试验液和培养皿,让她呈现出了不一样的状态,这就是一个纯粹的母亲心。
因为有母亲,平淡的生活也有了意义,漆黑的夜晚也不再恐惧,无论生与死都注定我是一个幸福的人。
责任编辑 王虹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