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
庞大的鲜血,腥味扑鼻,一盏煤油灯照亮世界一隅,窄小的房屋里到处都是灰尘。再后来,我看到了我们的家和整个村庄,四周的高耸连绵的山峰是最好的遮挡,天空可以远到无际,而人的身体和灵魂必须跟随自己的生身父母和整个家族。这是南太行乡域中的一个偏僻而又特别强调现实生存法则与习俗传承的自然村,统共百十口人,一色的杨姓。老人都说,我们的先祖是明朝万历年间由山西洪洞迁徙而来的。最初,只有亲兄弟三个以及他们的家眷。
人在时间中活着,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使命是繁衍。这三个同胞兄弟,就像是三棵大树,在时间中,慢慢地滋生出诸多的枝丫,枝丫再开枝散叶,或者再从根部滋生出新的树木,如此的轮转和延续过程,构成了人类之所以长盛不灭的根本动力。自我记事起,看到的村庄,四周都是山峰,把整个村庄,乃至这里大多数人的生活和命运,硬生生地圈在了里面。偏僻乡野的人们,在农耕时代,大都如此而已地出生、活下去,病了或者祸了,再无可奈何而又理所当然地死去。
真正残酷的东西,往往波澜不惊,毫无征兆。我四岁的那年初秋,村里一个老人突然死了。对于她,我每天可以看到。她时常坐在自家的院子里,一个人默默地看天,不停咳嗽,或者颤巍巍地生火做饭,没有了牙的嘴巴像牛羊倒嚼那样,不断地咀嚼和吞咽。
在这之前,我以为世上的每个人都是永生的,至少会在这个世界上,以亲人和乡亲,以及陌生人乃至好坏等面目持续很长时间。那位老人突然死去,我第一次感觉到来自同类的那种莫名的恐怖感觉。可数天之后,身边的人们一如往常,就连她的儿子,脸上也没有了悲伤之色。我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些憎恨她的儿子,觉得亲人的死去,对其亲属,尤其是儿子闺女来说,是非常残酷的一件事,悲伤与痛苦肯定会持续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能消歇,怎么能几天后就当作什么事儿也没有了呢?但在大人们看来,人死和人生一样,该来的来,该走的走。这是一条铁律。
某个初秋的上午,阳光穿过门扉,从东边山岭的杨槐树顶上进来。我跟着母亲,踩着被磨得光滑的石头台阶,到另一座房子里去,抬脚进门,蛋黄色的阳光正照在那张黑木桌子上,上面摆放着鸡蛋、饼干、刚出锅的馒头等吃食。炕上仰躺着一个老人,散乱的白发披在黑漆漆的枣木炕沿上,不断呻吟。疾病在她身体内部进行着致命的战争。母亲上前说了几句话。老人止住呻吟,对身边另一个中年妇女说,给孩子拿点吃的!
我摇头说不吃,母亲替我接住了。我看着诱人的糖块和有一层焦煳色的饼干,想吃却又不敢吃。在我的潜意识里,总觉得那些吃的里面爬满了看不到的有害的虫子,它们在窄小的空间里,纷纭翻滚,异常强大。我吃了,也会像那个老人,身体也会被无形的虫子们所占据。没过多少天,我看到麦场上搭起了一座黑色的布棚子,一口黑漆棺材放在正当中的位置,很多人穿着白衣服,戴着白帽子,跪在前面哭哭啼啼;还有一些人,在哭的人后面走来走去,青黑相间的衣服看起来就像是黑色的蚂蚁。
荒废的院落 (杨献平 摄)
母亲也在其中。她对我说,你老奶奶(曾祖母)死了,你就在院子里待着,千万不要去灵棚跟前。我不知道为什么,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一切在明晃晃的日光中进行,人脚掀起的灰尘无孔不入,在阳光下灿烂明亮。第三天一大早,阳光又照在了麦场的灵棚上,一些人又像蚂蚁一样蠕动,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中午,阳光照得地面上的甲虫总是寻着阴凉跑,很多人抬了棺材,沿着崎岖的山间小路,在大片震天哭声的簇拥下,消失在长着三棵柏树的老坟地里。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亡和出殡事件,一个活了八十多岁的老人,从19世纪末一直到20世纪70年代后期,她的生命跨度涵盖了庞大的历史——其中的剧变与苦难,大抵是深重的,她似乎也经历过,但似乎没有太深的体验。相对于城镇,偏僻的乡野一方面给人们提供了苟安的场所,另一方面又限制了他们的闻听世事和参与时代的机会和能力。对于曾祖母,我只见过她老人家几次,随后,她就成了一座新坟,尔后,在风雨中逐渐与其他野地无异。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姓氏乃至娘家在哪里,只记得有这样的一个人,在我生命的最初,以死亡的方式,在她的一个后辈内心留下痕迹。
曾祖母死后不久,原先住在另一个村子的爷爷奶奶搬了进来——换了炕席和一些新的被褥,两个活生生的人,就睡在了死者生前睡觉与灵魂辞别人世的炕上。这是一种奇怪的因袭,人不断被自己创造的后辈所替代,肉体之外,还有灵魂,灵魂之外,还有世俗。我觉得了不可思议与理所当然。我还听人说,曾祖母和曾祖父曾在自家的墙缝里,偷偷塞了好多银圆,还有清朝的铜钱之类的。那时候的人,没什么地方藏钱,就在家居内外的墙壁和地下打主意、想办法。
所谓 “摇钱树”和“聚宝盆”之类的民间财富梦想大致与此有关。对于传说中藏匿的银圆和铜钱,我不知道那些东西有什么价值,只是觉得,爷爷奶奶再次睡在曾祖父和曾奶奶的炕上,无形之中,肯定有很多挥之不去的东西被他们重复了,比如生命的活跃和安静,时光的冲洗和命运的包裹,甚至还有曾祖母所患的疾病,等等。尽管我从来没见过和曾祖母一起生活多年,生养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曾祖父,有些时候,我却会莫名其妙地想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长得什么样子?并且,他们所经历的兵荒马乱,到处杀戮和焚烧的年代,他和曾祖母曾经看到和做过一些什么?
不能够留下痕迹和记忆的人,总是可怜的,然而,这又是大多数人的命运,而且无可救药,也天经地义。普通民众一生中再伟大的经历也只能是小民的历史,再伟大的时代也只会归功于他们之外的大人物,比如五四运动、北伐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国难和启蒙、鲜血和烈士、文化和文明,这些都与具体生活在南太行的小民们毫无关系。历史需要他们,最终又与他们无关。可较为幸运的是,曾祖母在我这样一个隔代人的内心留下了上述记忆,零星的、毫无意义的,就像一幅图画,很快就被时光涂抹得面目全非了。她老人家肯定没想到,当她骨肉销匿,灵魂不再,还有一个活在世上的人用文字复述。而曾祖父却什么也没有留下,就连那座修建得粗糙的老房子,在时间之水一遍遍冲洗后,也已经找不到一点痕迹了。
到我八岁的时候,爷爷奶奶在烟熏火燎的日常生活当中,已经将曾祖母房屋中曾经的死亡和旧人的气息打磨得没有任何痕迹了。我也浑然忘却了幼时的那些记忆,每天晚上,早早吃过饭,就沿着曲里拐弯的巷道,到爷爷奶奶家里去睡觉。爷爷是村里少数识字的人之一,看了好多古书。要不是“破四旧”,他的那些线装书我还可以看到。每晚临睡之前,爷爷总是给我讲那些神鬼狐妖、僵尸之类的故事。其中的狐仙一定是女的,而且还会和人进行婚配。蛇精总是害人的,树精和石头精也是。当然还有所谓的僵尸、魑魅魍魉等。这些故事似乎有些野狐禅和聊斋的味道,但其中也包含了文化传统和世道人心。
有一年暮秋时分,村里辈分最大、年龄也最大的另一个曾爷爷也去世了。当晚,我和爷爷、奶奶躺在炕上,在黑暗中张着眼睛,在黑夜铁粉一样漂浮的颗粒当中,总是看到墙壁上蠕动着一些人,还有豪华的车辕,不知里面坐着什么人的轿子,各路车马络绎不绝,沿着曲折的山道,一路蜿蜒,向上攀行。
看得久了,我竟然看到了死者的脸庞,活动的,微笑的,就连唇上那些发白的胡子也还泛着油脂的光泽。他的脸庞很大,像是一张阔大的遗像,在模糊的黑夜墙壁上,表情异常丰富,宛若生时。我惊惧,把手掌伸进爷爷被窝,抓住他结实的手腕,身体在黑暗中不停颤抖。爷爷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故意大声对我说,没事儿,不用害怕!这时候,我才觉得有些安心。半夜,我被尿憋醒了,可不敢下炕去尿,爷爷把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缓慢地递过来,很多的夜里,爷爷总是把它塞进被窝,过一会儿又拿出来,壶口热气腾腾,腥臊之气氤氲不散。
我也学着爷爷的样子,对着壶口撒尿,飞溅的尿液在瓷壶内发出清脆的响声,声音慢慢减小,尿液越来越多,体积越来越重。我再转身递给爷爷,他原样放好。如此很多年,我和爷爷共用一只夜壶,尤其是在北风掠地刮骨的北方乡村黑夜,夜壶的存在,绝对是一件令人心安的事。与此同时,父母在村子外面的一面山坳里,修建了一座新房子。不久,我们就搬了过去。
随后,爷爷奶奶也搬进了我父母之前住的房屋,那里面有我出生的土炕。那房子,是爷爷奶奶当年为父亲娶媳妇修建的,也非常粗糙简陋,外墙缝都没有用白灰粘贴,细细深深的墙缝不但进风,而且还吹进了不少日月星光、大地的露水和寒霜、上天的命运和人间的欢乐和忧伤。房后是猪圈,圈外有一片空地,下面是茅厕,一边长着一棵比房子还要高的蟠桃树。猪在春天时候买来,还是猪娃子,劁猪的人会抓起它的后腿,用锋利的刀片割掉公猪的睾丸,像丢石头一样,扔进茅厕或者就地挖坑埋掉。每年春节前些天,父母都会把成年的猪卖掉换钱,贴补家用。
桃树上的蟠桃,到六月就可以吃了,圆圆的,脆而且硬,表面很青涩,上面还总是溢出一些桃胶,据说还是一种药材,还可以做食品添加剂。可我从小就喜欢软软的吃食。每次都要熟透了才好好吃上几颗。那房子的另一侧,长着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丰硕的叶子在夏天撑起阴凉,也不断有昆虫粪便落下来,春天的梧桐花经过蜜蜂采撷之后,根部特别甜,我老摘掉后面的硬壳,用舌头使劲舔。
门前笔架山 (杨献平 摄)
这些都是爷爷和父亲栽种的,树木长高了,爷爷也明显地老了,但我从不觉得他老,反而认为爷爷永远都是那个样子,时间在他身上不起作用一般。十三岁就能当成年劳力使用的父亲,胡子也一天天增多,皱纹在眼角像是荡着涟漪的水潭。母亲也是的。经常带着我一起下地,东一片西一片的山地里,家家户户如此,妇女孩子一大群,漫山遍野都是哭声喊声,以及铁器与石头碰撞的声音。
每次去爷爷奶奶家,我都觉得安心。那是我们家唯一一座没有死过人的房子。这种心理或者情感上的判读和认定,显然毫无根据。这时候,我已经知道,村里大多数人家住的房子里,几乎都有人在里面死去,他们的儿子或者孙子们再收拾一下,住进去,继续过人间的日子。这时候,我也见证了父母亲盖新房子的辛苦。我记得,那是春天,东风扶起万千植物,绿荫铺盖大地。父母亲不断从大雪中挖出石头,用肩膀和手掌修整了房地基,请了许多人帮忙,这是我家的第二座新房子。父亲说,盖起来,给你娶媳妇住。我还不到十二岁,娶媳妇,那是很遥远的事情。可父母不这样认为,他们说,有苗不愁长,日子快得跟打雷一样,还不知道咋回事,我们就老了,你就长大了。
我还记得,我们家盖新房的时候,大姨家的几个表哥都很尽心尽力,几乎天天都在我们家帮忙。虽然我还小,一块三十斤重的石头都能把我压趴下。而表哥们都大了,其中有两个先后结婚有了孩子。他们和我的父母一起,将房子凭空竖起。直到现在,母亲总是说:要不是你几个表哥(帮忙的话),咱这房子盖不起来。
母亲是感恩的,这一点对我影响很深。先前,新房子还没有粉刷完毕,我就带着懵懂的弟弟,一遍一遍往那里跑,一遍一遍问母亲啥时候我们才能搬过来。人在获得新的物质进而舍弃旧物的时候,是不会有一点留恋的,哪怕与自己生命有过不可分割的关系。父亲和母亲在新房子的四周栽种了梧桐、椿树、苹果树、柿子树和山楂树,这些树木,不几年就茁壮了起来,大片的绿叶在阳光中泛着大地泥土的光泽,芬芳的花朵引来了好多黄色的蜜蜂,它们似乎是善于群攻的军队,迅速击败了每一枚花朵。大雪下来的时候,光秃的树枝,总是会挽留了好多的雪,盛开在冬天的枝头,像凝固的舞姿,又像是一堆天堂的泄露物,在人间的北风中,凭空扎根。我和弟弟沉浸在新房子带来的喜悦氛围之中,就连弥散了好多天的浓重土腥味,都觉得新鲜无比。
大年初一早上,父亲带着我和弟弟,踏着积雪去给爷爷奶奶拜年,忽然觉得以前住过的老房子真是丑陋无比,到处都是灰尘,尤其是晴朗的冬天,阳光照射进来,飞舞的灰尘如同庞大的军团,从地面或者从空中,飞旋而下又飞旋而上。我觉得讨厌,心想,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灰尘?它们从哪里来,为什么无论怎样都清扫不尽呢?夏天一如既往,只是蟠桃树生病了,不再结果实,父亲就把它们伐掉了。干了的桃树躯干让奶奶烧了好几年。长大的梧桐树一如既往,根部被孩子们用刀子割的伤口越来越大,逐渐向内凹陷。只是它的冠盖依旧庞大,枝叶茂密,间或有枯了的树枝被大风吹断了,落地的声音在午夜清脆响亮。
我们的新房子和老村之间隔了一道山岭和一条河沟,与爷爷奶奶所在的老村隔山隔河相望。我没事的时候,就到爷爷奶奶家去坐一会儿,身上有钱,就给他们买香烟抽。那时候流行张家口卷烟厂生产的官厅牌香烟,开始一盒两毛钱,后来涨到三毛五分。爷爷奶奶都抽烟,极其喜欢。有时候他们感冒或者腰酸背疼,我还会买一些药给他们送去。爷爷奶奶见人就说我是个好孩子,还不止一次地对我说,等俺闭眼的时候,谁不在身边都行,俺平子一定要在!我嗯嗯着答应。
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健康,尤其爷爷,脸膛黑红,膀大腰圆,要不是早年眼盲,也还是一个壮劳力。奶奶虽然裹着小脚,但牙齿特别好,吃饭的时候,隔壁邻居都还能听到她啃干饼子的声音。
可能是有人居住的缘故,我们的老房子并没有像曾祖母的房子一样,充满腐朽和诡秘之气。有几次,爷爷让我独自到闲置多年的老房子,也就是曾祖母居住和死去的房子里去拿东西,即使阳光耀眼的白昼,也觉得有一股说不清楚的气息,冰冷的手掌一样抚摸我的脊梁。而爷爷奶奶当时居住的老房子,到处都是人的痕迹,身体磨光的炕沿和门槛,还有椅子和窗台,就连木窗上的马头纸都没有漏洞。
站在村外的山顶上,村里几乎每一座房子都有青色的柴烟,或浓或淡地喷吐出来,绕过阔大的梧桐树,消失在幽深如井的天空。秋天,旧了的石板房顶上还晒满了金黄的玉米和红色的柿块——成群的白肚皮的喜鹊、比煤炭还黑的乌鸦和怎么也飞不过屋顶的灰麻雀落在上面叽叽喳喳,慌乱啄食。那时候,我就莫名其妙地想,时间就是这样,被携带的日光和黑暗轮番照耀和覆盖。房屋里进进出出的人,都是我的亲人和近邻,我的相当一部分血液来自他们,再由父亲和母亲传给了我——还有我的文化秉性、人生态度和某些思维方式与行为习惯等,都带有他们的某些烙印。这种无形的联系,使得我时常有一种宗教般的归属感——这是我最初的根和基点,这一生都无法摆脱。透过他们,我看到了这个家族庞大和绵长的光亮,从远古穿越迷雾,跟随王侯将相、才子佳人、英雄流寇的王朝历史,一直流传到我们所在的这个时代。
人生或许就是一种自我意义的杀伐。缓慢的铡刀起落之间,冬日的阳光显得灼热,干了的玉米秸秆纷纷拦腰而断。爷爷双手紧握铡刀,奶奶不断预进秸秆,灰尘从明亮的铡口飞扬而起。它们大部分来自田地,或者在堆放过程中,由风灌满,又经过锋利的铡刀,一粒粒飞扬而起,笼罩在爷爷的裤腿和奶奶的脸庞周围,像是一堆气急败坏的逃跑者。
中午,奶奶做了我最爱吃的饭,其实就是一小碟辣椒,吃得我满头大汗。吃完,我回家睡觉了,奶奶收拾了碗筷,去一岭之隔的姑妈家。躺在自己的房间,没过多久,我就睡着了。梦见一只大雁,从高空落在一片芦苇丛中,水潭里好像还有一些鱼,大雁扑腾着翅膀,怎么也捉不到……再后来,是父亲痛苦的号啕声,像是一把尖利的刀子,一下子就穿透了我的梦境。
爷爷死了!正在发愣的母亲忽然冒出这句话。我也怔住了,兀自站在新房院内的椿树下,看着树枝扭曲的阴影,把地面和我的内心画得杂乱无章。我快步跑到爷爷家,姑妈和父亲母亲都在,一个个哭声放肆,鼻子眼泪流满上衣。我看着,想哭却哭不出来,想使劲挤出几滴眼泪,可就是没有一点悲伤。很多年后,对此,我有三点解释:一是年幼,对死亡没有确切概念,更不懂亲人逝去对于亲人的重要性。二是完全惊呆了,不知所措。爷爷刚才还好好的,一顿饭工夫,就死了,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三是我对爷爷的感情不够深厚。
但对爷爷的感情,我确信是感恩他的,也是尊敬他的。但逝者已矣,不知道爷爷会不会知道,并因此怨恨我?很快地,爷爷也像我幼年看到的曾祖母出殡一样,灵柩停放在我们家院子下面的荒地里。姑妈姑父和表弟表妹都来了,还有爷爷的外甥、侄女儿,围在他的棺材前,真心假意地哭。我头戴白色的孝帽,上衣外穿了一件白布做成的褂子,跪在满是尘埃的灵柩前。我们家院子上下都是脚步,每一双脚步踏踏走过之后,都扬起一大片灰土。父亲的嗓子哑了,沉重的孝服使他有了一些遗世独立的感觉,姑妈也是,他们兄妹两个是爷爷留在这个世上的另一个自己,他们又分别繁衍出了另一些爷爷和他们。
几个壮年劳力嘿哟一声,把棺材抬起来。一个人要就此永别人世了,沿途的灰尘被哭声惊起,也被风吹起。沉重的棺材在乡路上像是一头缓慢蠕动的庞然大物,众多的孝服像是阴影处残留的积雪,一路跟随而来。入葬的时候,父亲摔碎了瓦罐,接过铁锹,往棺材上扬了第一锹土。这时候,哭声陡然而止,乡俗说,埋人的时候,谁要哭,也会被埋进去的。生者怜悯自己的生命无可厚非,但人此时对死亡的恐惧达到了极致。
爷爷死了,家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送走了一个亲人,到处萧条和寥落。奶奶一个人不敢在家里睡——两个人睡惯了的土炕,一个人忽然没了,多少有些不自在。爷爷去世后的一年里,奶奶做了好多个梦,有时候说:(梦见)你爷爷忽然回来了,拐杖敲着熟悉的石头台阶,开门进门,坐在炕沿或者椅子上抽烟,嘴巴吧嗒吧嗒响,再一下一下地磕掉旱烟锅里的烟灰;或者是,爷爷坐在木凳子上,叹息,摸索着木桌子,发出粗糙的响声;再或者如活着时候那样点火烧水做饭,木柴折断的声音清脆如初。还有一次,爷爷竟然和奶奶一起到田里抡镢头刨地,和对面地里一个同龄人大声说话……所有这些,我一开始觉得不可思议,后来想,一个人离开了,毕竟还有痕迹存在,尤其是和他一起生活多年的生者的内心当中,也总会留下一些什么的,并以某种方式来打搅尚还在人世的亲人。
老房子也显得孤独和空落起来,奶奶一个人生活。我多次要她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她坚决不!直到我离开故乡,参军西北的那年冬天,她还在我们住过的那座老房子内,一个人,出门锁门,回家开门。我不知道奶奶在那段时间的感受,但她一直坚持在那里居住和生活,一定包含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心事和感觉。每次去的时候,我都隐隐觉得,好像有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从老房子的各个方向看着我。
时间太过迅速了,直到现在,我常常想:要是总是活在幼年该有多好!那样的话,我身边的人事物,都不会突然离去,人和人,都是相互熟悉和永在的。事实上,时间从生命开始的瞬间,就在无情掠夺了。1991年冬天,我像一匹懵懂的幼狼或者小马驹,在一个雪花飞舞的早上,走州过县,然后像一片羽毛,落足在中国西北巴丹吉林沙漠。奶奶乃至父母亲人在我内心触摸的遥远地方继续生活。两年后,我请假回家探亲,到邢台市一下车,就嗅到了那种熟稔于心,甚至钻到骨头里的气息,除了飞扬的煤屑和工业油烟,剩下的就是掠地而起、飞扬半空的灰尘了——到生养自己的村庄之外,还没下车,从车窗看到熟悉的几个人,在干硬的土石路面上缓慢而行,我看到了他们头发中的灰尘,像是白色蚂蚁,趴在蓬乱的头发上。
我第一次对故乡的灰尘有了明确的概念,不仅附生在人的身体上,还存在于人的内心和灵魂当中。所谓的“尘世”之说大致由此而来。走到自己家门前,这座曾经崭新的房屋破败得令人心疼,老了的石头堆起冒着人间烟火的家,父母双亲和兄弟居住的巢穴。也忽然发现,仅仅两年没见的父母双亲也老了,皱纹在脸上纵横,腰身在岁月中弯曲。奶奶也是的,头发似乎一夜之间全白了,白得有点瘆人。
回家的兴奋心情瞬间沉郁起来,自己也说不清楚。见到当年尽心帮我们家盖房子的几位表哥,每个人脸上都有了皱纹,他们的孩子也像我当年一样了。我觉察了时光的不可饶恕,简直就是掠夺。几个小侄女围着我,要我给她们买好吃的,带她们去玩。我当然很乐意了,往往,背着最小的一个,牵着年长的一个,走在旧年的乡村公路上,嘻嘻哈哈一顿之后,想起当年的自己,没有谁这样对我好。记得有一次,实在想吃糖,偷了家里的一个鸡蛋,到供销社变卖了,才拿到几粒糖。很多时候和弟弟争夺一些好吃的,弟兄两个跑上跑下,累得气喘吁吁;还有几次大打出手,受到母亲的严厉责骂。而现在,所有与父母同辈的亲戚都老了,而且老得迅速而且果决,他们的后代也开始茁壮起来,所谓的人类其实就是相互推搡着,一茬茬自己灭亡,又亲自养起来的前赴后继的过程。大舅二舅、大姨小姨、姑姑姑父都老了,还有表哥表姐,都步入了中年;弟弟也长大了,一米八的个子,走起路来就像风中的杨树。奶奶仍旧住在当年的那座房子里,一个人,黑洞洞的房屋被白发照亮,孤单的生活响着她一个人的鼾声。有一天,我搀扶着奶奶,又去了曾祖母的房子。那里还是老样子,里面堆满了闲置的家具和木头,满地灰尘,墙角堆满老鼠翻出的浮土,曾经磨得光滑的门吊和炕沿朽烂不堪。我想起了逝去多年的曾祖母和爷爷,一个只有一面之缘,一个曾经躺在这里,给我讲了好多稀奇古怪的故事……更有意味的是:我和爷爷还用过同一个夜壶。
静静的小山村 (李贵绍 摄)
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两个人的身体,隔着不同的辈分,在同一面炕上出现,身体的某一部分也使用过同一个器皿……那一次,我才真的觉得了伤感,不由自主流了眼泪,算是对爷爷的一种补偿吧。离开的时候,我扶着白发的奶奶走下石阶,她很吃力,很缓慢,像是一件家具,需要一点点挪动。我问奶奶:曾祖母到底有没有在这老房子里塞了银圆和铜钱?奶奶头也不抬说:咳,这哪有的事儿啊,你老(曾)爷爷一辈子穷得连嘴都顾不住,哪儿来的银圆和铜钱啊?我笑笑,也不觉失望,又回头看了看矗立在时间和树木阴影中的老房子——房顶的青石板被雨水冲得发白,黑色的门楣正在朽烂,就连不知谁在哪一年放在墙缝里的木楔子,也都变成了墨黑色。
太行风光 (刘建珍 摄)
母亲说,早想把曾祖母的房子卖掉,村里倒是有几个人想买,只是觉得价钱不怎么合适。我想还是不卖的好,放在那里,算是一个见证,别人买去了,肯定要拆掉重修,以往的痕迹就荡然无存了。我想卖掉也好,人是一代一代更替前进的,老的老了,没了,新的来了,也老了,又来了新的。如此的人间境域,想来所有的事物也都是如此这般的。留下一座空的房屋,有时候会是累赘,还有不可避免的伤感。
此后的日子,我一直在外地异乡讨生活,地理的远与现实的复杂与忙碌,后者更为消耗人。与此同时,家乡的一切,似乎都在慢慢陌生化。直到有一天,弟弟的信里说,奶奶病了,而且是癌症。我知道,南太行一带是癌症高发区,和水质有关,也和人的饮食习惯有关。南太行人喜欢热食,越烫越好。早些年间,我见到一个同龄人,可以迅速喝完一碗滚烫的开水。还有些人,根本不能吃凉菜,吃了就胃疼,或者拉肚子。奶奶病后,一直期望着好,我先后回家两次,每次和她说话,她都叮嘱我说:平子,奶奶闭眼的时候,你可要在身边啊!
我点头答应,其实,自己心里也不知道。乡间有个说法,即过年的时候,给病人扫扫房子,再大的病也会逐渐好起来。我不相信这个说法,看着瘦得只剩下一身皮和骨头的奶奶,心酸。但不管是否奏效,扫扫房子还是应当的,奶奶好了,就是我们的福分,让一个人在世上多逗留几年,尤其是自己的亲人,是一种美好的愿望。我们把家具搬出来,挖了黄土,和水弄成泥汤,先把房内的灰尘和悬挂的蛛网清扫一下,再用泥汤刷一遍。扫的时候,黑色的、白色的、黄色的和灰色的灰尘,一群一群,在冬日和蔼的阳光当中地满屋飞扬。
可奶奶的病并没有好,而且越来越衰弱,她死的时候,刚过五月,还没来得及尝尝新麦做的面条和馒头,距离我从故乡返回远在西北的单位还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听到消息,觉得悲痛,我想我一定辜负了奶奶。她离开人世的时候我没有在她身边,看着她闭上眼睛。乡间人还说,人去世的时候,所有的亲人都在身边,是这个人好命的一种体现。可我没有,爷爷是猝然死亡的,奶奶是病死的。他们和这个世界作别的时候,我都没能在他们身边。起初,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但随着时间的演进,每次想起来,就有一种强烈的愧疚感,心里总觉得欠了他们的恩情,也没有兑现对他们的承诺。
虽然她不会再对我说什么,可是我自己总是不断问自己。随后不久,村里两个与奶奶同龄的老人先后也死了,这样一来,在那座村庄,我没有了爷爷奶奶,反而又开始给别人当爷爷了。有几次回家,本家一个侄儿的闺女忽然跑到我面前,声音脆脆地叫了我一声爷爷。我惊呆了,像木头一样,站在阳光下,脑海一片空白。
这一代代的更迭,像是一种累积,又像是重复和叠加。我们家现在已经拥有两座空闲的房子了,一座房屋送走一代人,余下的空空荡荡,无所不在的灰尘更为汹涌庞大,因为无人清扫,积得和桌面一样厚。乡人说,家里有人得癌症死了,把门槛锯断,下辈儿人就不会再得同样的疾病。母亲信了,父亲也信了,拿了长长的锯条,将我和弟弟出生、爷爷奶奶先后去世的老房子门槛拦腰锯断,现在再看,一点都不像有人居住的房屋了。
父亲告诉我,爷爷奶奶留下的财产,除了两座房子,还有一支枪托已经烂了的自制鸟枪、一只带兰花的大海碗。据说,爷爷曾经拿着那杆鸟枪在扫荡的日本鬼子队伍后面放过冷枪,被鬼子追了好几十里路,又躲在山洞里饿了两天,才保全了性命;那只大海碗是曾祖父那年代传下来的,直到我懂事的时候,爷爷还用它吃饭。这些年来,很多次回家,总要和弟弟到爷爷奶奶的坟头看看,烧一些黄表纸,默念他们的姓名,也忍不住向两位先人致歉。纸张在火焰中收缩成灰烬,黑色灰烬被风吹起来,沿着他们的坟头上下飞舞。
在村里,有意无意地看到那两座老房子,往事就会一幕幕地浮现在脑海,像电影一样流畅。有几次,我独自一人,站在老房子的院子里,看了好久,低头走了几圈,忍不住眼睛潮湿——那些人都不在了,他们到底去往了哪里?他们留在我身上和内心的痕迹一直在,深入血脉,无声无息时间久了,也终将遗忘。我对母亲说,要不,咱们把那两座房子都卖掉吧。母亲也说早应卖掉了,只是没有合适的买主。
我说,哪怕少要一些钱,卖掉也好。我不知道这种想法出自何种心理,但有一点,看到老房子,就会想起逝去的人和事,那么清晰、顽强,充满了悲剧色彩,还有一些玄异与宿命的意味。过去的事情似是而非,仿佛有一些迷雾缠裹着它们,并且须臾不离。爷爷奶奶去世多年后,我也有了两个儿子,弟弟也有了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每次回家,孩子们在母亲的院子里玩得开心极了,咯咯笑着奔来跑去,他们的双脚在土石地面上,不时扬起灰尘,虽然微小,但也腾腾有力,呛人鼻息。从孩子们带起的一小片灰尘当中,我看到对面的村庄,还有人来人往的马路,甚至更远处,高耸山峰之外的苍迈天空和浩瀚大地。
此时的南太行,依旧是旧时地貌与风俗,与爷爷奶奶甚至曾祖母活着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人越来越多,而且,其中很多我不认识了,在路上遇到,却怎么也想不出那人是哪个自然村的,他的父母姓啥叫啥。这种陌生感,令我感到迷惑,内里的情感,也不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可以概括的。也或许,所谓的人世或尘世,只是层出不穷的悲喜交加。再多的人,本质上也都是一个人;再多的人,真正能够影响到自己的,也只有身边的那一些。这是一件残酷、促狭和自私的事情。博尔赫斯说:“如果一天之内我们没有同时经历悲与喜两种情绪,这一天就没有从真正意义上过去。”所谓的生活和生命,似乎……也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