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德里的深秋,早晚的天气转凉,长衣长裤长袜已可以接受。但我没有料到,紧紧包裹全身再加上随身携带的各种防蚊药剂,用来对付印度的蚊子仍是防不胜防。星级宾馆里一切都很干净,只要多给点小费,男性侍者的微笑也应有尽有。但不管有多少笑脸,嗡嗡蚊声仍然不时可闻,令人心惊肉跳,令人心里“咯噔”。
有时,几位同行者正在谈笑,一些可疑的尖声不知从何处飘忽而近,众人免不了脸色骤变,手忙脚乱地四下里招架,好端端的一个话题不得不中止和失散。出于一种中国式的习惯,我对眼前的飞蚊当然决不放过。有意思的是,我出手的动作总是引来身旁印度人惊讶和疑惑的目光,似乎我做错了什么。
中国使馆的官员也给我们准备了防蚊油。他们后来才告诉我,印度是一个宗教的国度,大多数人都持守戒杀的教规,而且将这种大慈大悲惠及蚊子。蚊子也是生命,故可以驱赶,但断断不可打杀。对于我两手拍出巨响的血腥暴行,他们当然很不习惯。
我这才明白了他们一次次惊讶和疑惑的回头,也才明白了登革热的流行。
在印度,不仅蚊子们幸福,人类以外的其他各种活物也很幸福。新德里街头常有呼啦啦的猴群从你身边跳跃而过,爬到树上或墙上悠闲嬉耍。每一片绿阴里也都有松鼠在道上来回奔蹿,有时居然大摇大摆爬入你伸出的手掌。还有潮水般的鸦鸣雀噪,似乎从泰戈尔透明而梦幻的散文里传来,一浪又一浪拍打着落霞,与你的惊喜相遇。你无论走到哪里,都似乎置身于一个天然的动物园,置身于童话。你周围的一些公共服务场所也常有这样一些童话式的公告牌:“本展览馆日出开门,日落关门。”这种拒绝钟表的时间表达方式早已与新闻、法律、教材以及商务文件久违,大有一种童话里牧羊人或者王子的口吻。
牛是印度教中的圣物,不论野外有多少无主的老牛或肥牛,牛肉是不可能入厨的。由于受伊斯兰教的影响,猪肉也是绝大多数餐馆的禁忌。菜谱上甚至极少见到鱼类,这使我想起了西藏人也不大吃鱼,两地的习俗不知是否有些关联。
可以想见,光是有了这几条,餐桌上就已经风光顿失,乏善可陈,更不可能奢望其他什么珍奇的荤腥了。在这一个斋食和节食几乎成为日常习惯的国家里,我和朋友们不得不忍受着千篇一律的面饼,再加上日复一日拿来聊塞枯肠的鸡肉。半个月下来,我们一直处在半饥饿状态、减肥的状态,眼球也似乎扩张了几分。
咽下面饼的时候,不得不生出一个疑问:印度的军队是不是也吃素食?如果是,他们冲锋陷阵的时候是否有点力不从心呢?印度的运动员们是不是也吃素食?如果是,如何能保证他们必要的营养和热量呢?如何能保证他们的体能呢?
他们看来更合适走进印度教、伊斯兰教、佛教的寺庙,在那里平心静气,无欲无念,从神主那里接受关切和家园。当他们年迈的时候,大概就会像所有我所见到的印度老人,成为一座座哲学家的雕像,散布在城乡各地的檐下或路口。无论他们多么貧穷,无论他们的身体多么枯瘦、衣着多么褴褛,他们的目光里有一种对世界洞悉无遗的明亮。
(摘自《韩少功自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