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东君
亨利·基辛格曾经指出,美国的对外政策中历来存在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矛盾:一方面,没有一个国家“在日常外交活动中比美国更务实”;另一方面,又没有一个国家像美国那样“一厢情愿地认定美国的价值观是放诸四海皆准的”。
“随着国力的膨胀,美国开始向外推行自己的价值观,首先是19世纪的‘门罗主义’,推广到美洲;20世纪的‘杜鲁门主义’,又开始向全世界推广。”国防大学战略教研部教授徐焰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在这一过程中,美国扶植亲美政权,颠覆不符合其價值观的政权,能军事干涉就军事干涉,干涉不了就通过遏制或和平演变的方式。军事干涉有成功的案例,比如武装入侵格林纳达和巴拿马,但也有身陷泥潭的时候,比如在朝鲜、在越南。”
1965年,美国前总统约翰逊在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发表演说,高举“自由民主”的大旗,慷慨陈词为什么要继续在越南这个遥远的国家加大军事投入,“如果我们要生活在一个每个国家都能塑造自己命运的世界里,我们就必须战斗。只有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我们自己的自由才能最终得到保障。”正是在约翰逊任内,美国向越南大批增兵。1966年,约翰逊与南越领导人阮文绍在夏威夷檀香山会谈,阮文绍承诺,将制定一部“民主宪法”,包括选举法,并在此基础上产生民选政府,推行宪政民主。两年后,两人再次在檀香山会面,约翰逊在欢迎词中高度赞扬南越为组建宪政代议制政府所做的努力,“一部宪法已经被起草和通过了,相关机构是通过自由选举建立的。这真是了不起的进步。在一个饱受战争蹂躏和侵略的国家,这几乎是前所未有的进步。”
在热情洋溢的讲话背后,在大批美军的“援助”之下,南越民众得到的是什么?“我看到了贫穷、腐败,人们无家可归,死亡和破坏每天都在发生。”参加过越战的美国老兵查克·瑟西向《环球人物》记者回忆道。在一个老兵的讲述中,我们可以看到“民主”光环下冷酷的现实。
查克·瑟西是越战老兵,1967年6月至1968年6月在越南战场上服役。右下图是1967年他(中)在越南西贡(今胡志明市)部队驻地外的一处岗哨。
我1944年出生,在佐治亚州一个只有8000人的小镇长大,1962年进入佐治亚大学。大学时,我退学从事广播工作,因此失去学生兵役延期资格,被征召入伍。
我们家有参军传统,我的弟弟当时已在海军服役,我所有的叔叔都曾在陆军、海军或海军陆战队服役,我的父亲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现在轮到我了,虽然我并不想参战,但没有反抗。如果逃脱兵役,我就要进监狱或逃往国外。对一个爱国的家庭来说,这是不可接受的。我离家时,母亲哭着送别了我。
我接受了8周基本训练和10周专门指导,成了一名军事情报分析员。在美国服役一年后,1967年6月,我抵达越南。我被分配到519军事情报营,在位于西贡(今胡志明市)的越南联合情报中心工作。那是一座低矮、坚固的地堡式建筑,没有窗户。中心有很多地图,还有用于跟踪越南南部战况的大型电脑。我们根据战地部队缴获的材料编写各种报告和评估文件,这些情报被送给美军驻越南总司令威斯特摩兰将军,有时还送给华盛顿的高级官员,甚至送至国会和白宫。不过,大多数情况下,我们的工作是例行公事,检查粮食供应,调查越共和北越部队对他们任务的忠诚度,以及越南民众的态度等。
刚入伍时,我对战争的对错没有强烈看法,我想约翰逊总统和美国国会比我知道得多,发动这场战争一定有其理由。我受到的教育是,共产主义是世界上的邪恶力量,美国人被派往越南是为了保护越南人免受共产主义的侵害,击败共产主义可以让民主在越南蓬勃发展。
但到达越南两三个月后,我对这场战争的看法就发生了变化。我开始质疑我被告知的关于越南的一切,开始质疑美国要在这个遥远国度作战的理由,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去那里,也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而战斗。我没有看到我所期待的美国人和越南人之间的友谊,反而看到许多美国士兵对越南人的傲慢和蔑视。很少有美国人结交越南朋友,有些士兵更是刻薄而可恨。有一次,我坐着一辆美军卡车前往部队驻地。因为刚刚下过一场大雨,街上到处都是水。司机大笑着左冲右突,水花四溅。溅起的水打在一位挑着篮子的老妇人脸上,把她打湿了。她悲伤地看着我们,似乎在说:“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们从中得到了快乐吗?”司机继续加速前进,笑着闹着。这是一件小事,是众多类似小事中的一件。
1965年3月,美军直升机编队在越南西宁省贴地飞行,配合地面部队地毯式搜查。
美国人的态度居高临下,所有决定都是美国人做的,但我们对越南的历史、文化和习俗一无所知。由于工作原因,我可以接触到很多杂志书籍,以及机密和非机密的报告,我开始阅读一切可以找到的资料,包括胡志明的讲话、越南和法国签署的文件,等等,尽可能多地去了解越南的历史、文化、政治。我发现,我们的情报基于许多错误信息,同时我们也在歪曲战地部队传来的信息,使美国看起来正在赢得这场战争。这并不是事实。
我意识到我被美国政府欺骗了,成了一个自己无法控制的巨大谎言的一部分,而美国民众不被允许知道真相。这违背了我作为一个年轻人,一个具有理想主义观念的美国人所被教导的一切信念。我感到恶心和愤怒。
我有一些越南朋友,随着我们相互了解加深,我意识到他们并不信赖美国人,并不高兴美国人在他们的国家打仗。在经历了漫长的外国军队入侵和占领之后,他们把我们看作是最新入侵的军队。虽然我和他们是私人朋友,但他们仍然希望美国军队离开越南,这样他们就可以自己做出决定,找到自己的自由和独立之路。正如我的越南朋友所说:“这是我们获得和平的唯一途径。越南人之间可以互相交谈,可以实现和平。但美国人不会让我们拥有和平。”
我的结论是,这场战争是错误的,非常错误。
1967年,驻扎在南越的美国士兵抓捕了一些他们认为有反美倾向的越南人。
1972年,越南展鹏地区的孩子逃离爆炸的凝固汽油弹,一名小女孩被严重烧伤,赤身跑出来。
我所在部队的每个人都配有武器,大部分是M14步枪。我们起初没想过要使用,我们觉得在西贡是安全的,不会受到任何攻击,直到1968年2月。当时越共游击队和北越部队发动了春节攻势,南越的主要城市都发生了战斗,西贡也有街头战斗,美军立即还击,并且占据武力优势,空中轰炸和重炮造成了大量伤亡和破坏。
我们部队食宿的地方是一个前法国工厂,距离西贡市中心和我们工作的地方约10公里。战斗激烈时,我们因为道路不通,被隔绝了约两周时间。幸运的是,我们几乎没有受到直接攻击。但在站岗时,我们可以看到战斗带来的破坏,院子外的大部分街区被战斗机和直升机投射的炸弹和火箭弹摧毁了,房子被炸得面目全非,只剩下瓦砾。到处都是可怕的死亡和破坏,普通民众充满不确定性和恐惧,他们试图逃离战火,街上一片混乱。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次攻势。尽管美国最终在越南南部恢复了一些稳定,但春节攻势对我们和美国民众产生了巨大影响,使大多数人相信美国永远无法赢得这场战争。我还失去了两个美国朋友。一个是被地雷炸死的,另一个是被我们自己的直升机误炸的。直升机攻击了我们部队的十几个人,以为他们是在地面活动的越共人员。
整个越战期间,在越南阵亡的美军士兵有5.8万,这是很大的伤痛,但我们必须记住,越南人遭受的痛苦更大,估计有100多万士兵和约200万平民死亡。美国还损失了武器、设备和基础设施等,但与丧失生命或破坏越南人的房屋、道路、桥梁、铁路、作物和森林相比,这些损失不值一提。
虽然我没有直接参与战斗,但我所做的工作是帮助确定越共和北越部队的行动及战略意图,协调轰炸任务,最终杀死他们或对他们造成可怕的伤害,我仍然感到对战争负有责任。
我在越南待了整整一年时间,1968年6月离开越南时,我非常愤怒、紧张、痛苦和困惑。我回到美国休假两周,但在家里很不自在。我很难与父母和朋友交谈,在越南的那一年对我的人生影响深远,但周围的人并不真正关心,他们似乎不理解我所经历的一切,他们怎么可能理解呢?我接受了一些咨询,被诊断为创伤后应激障碍。战争带来的伤害至今仍影响着我,这也是成千上万退伍军人共有的经历。
我服役的最后一年是在德国海德堡的美国驻欧陆军总部度过的。这一年的时间让我冷静下来,我超越了愤怒,也想明白了要做的事,就是回到美国,参加反战运动,尝试说服我的同胞和美国政府,战争是错误的,战争不会带来自由民主,必须停止。
当我回到美国时,我重新入读佐治亚大学。不久之后,一个同学邀请我在一场反战活动中演讲。因为那次演讲,我和十几位互不相识的越战退伍军人聚在了一起,成立了越战退伍军人反战协会的一个分会。我们开始在历史课上,在学生团体、俱乐部、教堂聚会中发言,并接受广播和电视采访,传递我们的和平信息。我们持续这样做,直到1975年战争结束。
我一直希望为我作为美国士兵所做的事情负责,并找到一种方法帮助越南人从我和我的战友以及美国政府造成的损害中恢复和重建。很幸运,机会之门向我敞开。
1995年,我回到越南,发起了帮助越南残疾儿童的人道主义项目。我与越南人合作,在河内的医院提供矫形器,帮助残疾儿童重新走路。他们中有一些是因为脊髓灰质炎、脑瘫等疾病导致行动不便,但我很快意识到更大的问题是战争遗留下来的。越战结束后,超过10万越南人被地雷或未爆炸的炸弹和炮彈炸死炸伤,新的事故每周都在发生。2001年,在另一个退伍军人组织的支持下,我们启动了“新生”项目,旨在帮助越南人免受炸弹和地雷的伤害。
从那时起,我的越南同事——现在有180多名——与其他组织一起工作,安全清除了75万余枚炸弹,并指导儿童、农民等当地居民避免事故和受伤。过去3年,在“新生”项目所在的广治省,没有再发生一起事故。另外,我们也帮助那些在越战中受化学毒剂橙剂之害的家庭,试图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好,减轻他们的痛苦。
我1995年来到越南时,并没有准备待很久,但结果是我一直留在这里,如今超过26年了。战争带来了很多痛苦、悲伤和心碎,持续至今。许多越南人和美国人已走到一起,共同面对战争带来的创伤,我们决心从疗愈自己、建立友谊开始,在灰烬上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
战争期间,在越南南部的芽庄,一名美国官员试图阻止越南人登上飞机,飞机上已经挤满了试图逃离的越南难民。
我希望越战给美国带来一些必要的谦逊,认识到我们并不能在每种情况下为每个人找到答案。美国民主是有缺陷的制度,全世界在看到这次美国大选带来的骚乱后都知道了这一点。民主理念本身是好的,是我们应为之努力改进和实践的。但它对其他国家是否有益,不是美国可以决定的,必须由每个国家、每种文化自己决定。
在击败了美国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军事力量后,越南人赢得了自己选择制度的权利。他们从其他国家和制度中借鉴对其发展有利的东西,拒绝他们认为不适合的。我也从越南人身上学到很多,我们应该尊重并倾听别人的意见,地球资源有限,我们共享一个家园,应该分享,并为自己,为我们的家庭、社区、国家负责。最重要的是,尊重和平,尽一切可能避免敌意、冲突和战争。
2013年7月,查克·瑟西(左)在越南广治省与“新生”项目工作人员交谈。
2007年5月,在美国弗吉尼亚州阿灵顿国家公墓里,一名女性在母亲的陪伴下,前来悼念在阿富汗战争中阵亡的男友。
但有时我非常悲观,越南战争结束后,美国人并没有吸取教训,而是在伊拉克、阿富汗等许多国家继续犯同样的错误,我为此感到绝望。当我看到制造武器和军备的公司所拥有的巨大影响力,看到它们对美国和其他国家政府所施加的控制时,我意识到我们不能停止努力,我们要结束这种致命和破坏性的疯狂行为。这很难,而且常常令人气馁,但我们必须继续。如果我们要为子孙后代保持这个星球的活力和繁荣,我们别无选择。
正如瑟西所担忧的,美国并没从过往经历中吸取教训。根据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的梳理,自1880年首次发动对外军事干预以来,截至2017年,美国一共进行了392次对外军事干预。1991年冷战结束后,美国对外军事干预不降反升。1948年到1991年的44年里,美国发动了46次对外军事干预,而1992年到2017年的26年间,这一数字上升至188次。
美国也不断加大军力投入,2020 年军费支出为 7780亿美元(约合4.96万亿元人民币),占全球军事支出总额的39%。截至2017年,美国军队的现役人员超过130万名,其中超过45万人驻扎在海外。截至2021年10月,美国仍维持约750个海外军事基地。
“美国通过战争的方式来实现霸权目标,在某些国家某些地区获取地缘和资源的利益,并通过扶持代理政权的方式实现掌控,扶持代理政权就美其名曰是民主重建。”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刁大明对《环球人物》记者谈道,“美国逐步成为富国强国后,他们对自己的那套民主理念有了极强的自信心,并希望价值观外溢,让更多国家共享价值观,成为美国的盟友伙伴,帮助美国实现自己的目标。但美国民主制度从形成到发展,更多体现的是特殊性而非普适性,在这一点上,美国出现了错误解读。”
刁大明认为,美国这种以民主为名的军事干预手段,本身就是反民主的。“允许任何一个国家自由选择发展道路才是国际上民主的体现,任意以自己的标准评判其他国家甚至动用武力干预,本身就很不民主,也违背了公平正义的国际秩序。而美国以民主为名在他国扶持的力量,往往是能让美国利益最大化的力量,并非所謂进步和民主的力量。美军的存在,更是常常导致相关国家进一步动荡,断送了这些地方走向和平稳定甚至是民主的自然道路。”
2001年以来,美国在阿富汗、伊拉克、利比亚、叙利亚发动的战争和军事行动造成数十万人死亡,数百万人受伤,数千万人流离失所。在美国长期插足的中东、北非地区,依然有约1/5的人生活在冲突边缘。仅以阿富汗战争为例,在持续20年的军事行动中,阿富汗累计有3万多名平民被美军杀死或因美军带来的战乱而死亡,另有6万多名平民受伤,约1100万人沦为难民。长年战乱导致阿富汗经济凋敝,约72%的民众生活在贫困线以下,失业率高达38%。
而大规模的军事冲突同样给美国自身带来了伤痛,除人员伤亡外,“海湾综合征”“死亡恐惧症”“战斗紧张症”“自杀分裂病”等“战争病”困扰着美军士兵,使他们在退伍后难以融入正常社会。另外,高额的军费投入浪费了美国的财力。“这些军费也是纳税人的钱,本来应该更多投入到美国经济、社会、民生等相关领域。大肆地投入战争,只能让军火商等特殊利益集团受益,普通民众的基本诉求得不到满足,加剧了美国的贫富分化。民主和共和两党在战争问题上的技术性分歧,又进一步撕裂了美国,绑架了美国国内的民主议程。”刁大明分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