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亚
走过大峃街和城南路交叉路口,看到花店里摆放着几株红豆杉苗——据说,红豆杉有抗癌作用,自然而然就停下了脚步,正想进去买几株送给你,突然间想到,你已经用不到了。
路过伯温路,看到一家店里正在出售青钱柳——据说青钱柳对糖尿病有缓解作用,眼前忽然一亮,哦,买几盒送给你,这对你的病有好处。猛然间意识到,不,不,这世间一切的病痛都已与你无关了。
绕过珊门桥,“舍得坊”店里飘出德德玛浑厚的《美丽的草原我的家》的歌声,我嘴里也嗯嗯哼哼地应和着,那熟悉的旋律拨动了我心中那根最敏感的神经。一时间忆起,喜欢唱这首歌的你已经不在了。
2018年12月2日中午11时25分,你走了,安静地走了。这跟你的性格相符,你不喜热闹,只喜欢安静。
这段时间,每当夜深人静,我就打开你在“k歌”里唱的每一首歌,听着听着,我的思绪就飞到很远很远的过去,回忆起你的一点一滴。7岁以前,我的生活是平静幸福的,父亲是文革期间的下放干部,母亲勤劳能干。一切的变故都发生在1977年。文革结束后,父亲恢复工作,回原单位上班了。过了4年,母亲带着姐姐、弟弟和妹妹去找父亲了。偌大的家里只留下我一个人。每到傍晚,我就要去找小伙伴,央求她们睡在我家里。每当看到人家父母打骂孩子时,我都羡慕地站在一边看着,真希望那挨打的就是自己,心里想,要是母亲也在家,我一定会故意惹她生气,尝尝巴掌拍到脸上的滋味,即使很疼很疼,我也不哭。每当夜深人静突然从恶梦中醒来的时候,我都在想,要是母亲在家,就在前面房间睡着,那该有多好,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渴望父母的出现。但父母除了给我寄过生活费和几封信之外,一连几年都没有来玉壶看我。
这期间,你时常会来娘家。叔叔告诉我,当年我们家成分不好,家里缺粮食,爷爷就选了家住东背乡东樟村磨里的大姑父做女婿,说是山里田地多,能填饱肚子。就这样,你嫁到了东樟村。
你性情温和,每次来玉壶,都会给我们几颗糖果或几粒炒黄豆。所以只要你一来,立哪——叔叔的儿子,比我小7岁,就会开心地叫起来:“大姑妈来了,大姑妈来了。”我会立即跑到你面前,等你分给我一点吃的。每次看到我,你都显得很开心,会伸出手捋一捋我额前的头发,递给我一颗糖或几颗花生。也许是长时间没得到过关爱,你的到来,你对我关心,我竟是那么的渴望。你是教师,只有周末才有空来玉壶,于是我就非常盼望周末的到来。那段时间,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你要回东樟了,我才恋恋不舍眼巴巴地看着你走出道坦,走出前坦,走向远方,走出我的视线。
寒暑假到了,你会叫我跟你一起去东樟。就这样,我们就从镇上步行去东樟。一路上,你给我讲我们家族里的故事,讲奶奶是如何从瑞安嫁到了玉壶,奶奶的为人处世等。偶尔你也讲你在学校里遇到的事情,讲你和同事之间的趣事。讲着讲着,我总觉得这段路很短,要说的话很多。
到了东樟家里,你就忙开了:烧饭做菜、摘豆子、洗衣服,呼叫表姐表弟上山放羊、割草打柴。我最喜欢跟你去孔坑洗衣服了。沿着一条狭长的山间小路,路两边杂草丛生,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到了孔坑,你不让我帮忙洗衣服,叫我一边玩去。我就在坑水里到处翻石头,看到一只虾、一只蟹就大呼小叫,叫你来帮忙。你总是乐呵呵地过来,从不呵斥我。洗完衣服,我一路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跑,你在后面提着一“汤挈”衣服,艰难地走着。你怕我摔着,总是叫着:“猴驮囡,猴驮囡,走慢点,走慢点。”年少的我只顾着自己的开心,任你在后面喊着,就是不答应。如果能再回到从前,我一定会帮你洗衣服、提衣服,不再让你累着,让你好好歇歇。
孤独寂寞是我整个童年的单调色彩。平时尚可,逢年过节时,我对家的渴望尤其强烈。
12岁那年的除夕早上,我不知道哪里才有我的家,不知道该去哪里过年,于是百无聊赖地在家门口晒太阳,看着隔壁李梅阿婆正在做年糕,孩子们围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心里好生羡慕。你来了,一见我就说:“你个猴驮囡,我叫你,你怎么都不答应?你也跟我去东樟过年,家里有表姐表弟,你们一起玩儿。”你一脸的灿烂,伸过手来要拉我。不知为什么,心里委屈至极的我昂起头来,一字一顿地说:“表姐是你女儿,我不是。”犹记得,当时的我说着说着就哭了。是呀,都过年了,可有谁记得我?有谁理我?你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可几乎是一瞬间就消失了。你还是很温和,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家可热闹了,有很多好吃的,你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你上次不是告诉我,你期末考的成绩很好,走,好好开心开心。过年喽。”你连拉带拽地把我拖回家里,叫我带上衣服和牙膏牙刷跟你走。就这样,我跟着你去东樟过年。
到了家里,你就叫我洗菜、切年糕,看着你在灶台那边围着“拦腰”翻炒锅里的菜,置身于油烟氤氲的厨房里,闻着空气中满盈着的菜香味,我想,这就是我要的生活,我就只要这样满含温情的日子。如果,如果我是这家里的一分子,那该多好。这时,大表姐在边上问你:“我最爱吃的肉片呢?肉片在哪里?”你扯着嗓子,大声说:“快好了,就要出锅了。”这是一个烟火人家的生活,是我平时享受不到的。那一天,我经常愣愣地看着你。
正月初一那天,你叫表姐带我去玩儿。我不去。想着我又不是你的女儿,我是个多余的人,不该呆在这个家里。我就趁着你去邻居家的空隙,一边哭一边从小路往玉壶方向跑。“回来,你回来,别跑,小心摔倒。”你在我后面一边追,一边喊我。我跑下磨里岭,经过孔坑,沿着下东溪的卵石小路向东樟矴步方向奔去。远远地,我能感觉到你的着急,也能听到你的脚步声。路上的行人看到我这个样子,纷纷停下脚步,注视着我。我跑到东樟矴步前,一位妇人正走下矴步,着急地问:“孩子,你怎么了?”我一个劲儿地跑,一个劲儿地哭,只听到跟在我后面不远处的你急急地喊:“拦住这个孩子,拦住这个孩子……”最终,你还是没有追上我。
后来,你笑我会哭鼻子。我说,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个家,一个温馨的家。当我吃完晚饭坐在院子里,有家人陪我聊聊天;下雨天,有人给我送伞;我烧了饭菜,有人过来吃;我生病了,有人给我做稀饭。你听了以后,会伸出手摸摸我的脑袋。
隔着36年的漫漫岁月,我真想伸出双手拥抱当年那个孤独无助的自己,给她温暖,给她阳光。
你外表柔弱,内心刚强,生性温柔善良,从不贪小便宜。我的很多性格都是在你的潜移默化下形成的。
你有5个子女,人口多,生活困难,缺吃少穿的,但你总能想方设法让我们吃饱肚子。每年豇豆种子剥出来后,你就用豇豆壳做成稀饭给我们吃。那时候,我常常纳闷:很少有人吃这种稀饭,而且不好吃,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后来你才告诉我,家里没粮食。
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一件事,是我和你一起从玉壶去东樟的那次。八月正午的日头下,我和你又渴又饿,猛然间看到路边的地里长着一大片花生。“大姑妈,我饿了,我想吃花生。”我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你。“不行,这花生是别人种的,我们不能偷。你要记住,无论何时何地,不是你的东西不能拿。一个人一旦贪小便宜习惯了,慢慢地就会变得贪心,最后会让你失去很多东西,也会被人看不起。”你拉着我的手,一步也不停留,“快了,快到家了,到家我就给你烧面条。”到了家里,你烧了满满一碗面条,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你一直嚷着:“慢慢吃,别噎着。”从那以后,我就告诉自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绝对不拿,凭努力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时常告诉我,力所能及地去帮助他人,以后当自己遇到困难时,别人也会伸手帮助的。一次,我们胡家的一位叔伯兄弟到你那里的山上砍柴(因为玉壶本地柴火不多,很多人都去你家附近割茅草,用来烧饭),中午到了,那位叔伯兄弟从山上挑了一担柴下来,又累又饿,到你家里喝水。你立即放下手头的事情,点火炒饭,又加了几片虾米,对方吃饱饭后,对你千恩万谢。事隔多年以后,那个人在路上碰到你,一把拉住你的手,说起当年的事。你只是很平淡地说:“一顿饭而已,别说谢。”
一个星期天下午,你和同事一起“斗伍吃”,每个人出9块钱,买了菜大家一起吃。一位女同事说你家困难,只要出4块,其余的人都出9块。你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你说,“斗伍吃”无论吃多吃少,大家都出同样的钱,如果因为家里穷就少出一点,这样就有被人可怜的意思,你不愿意大家这样对待你。最后你也出了9块钱。后来,你告诉我,穷人缺的只是钱,但从不缺善良和自尊。
你还告诉我,做人就要做得堂堂正正,所做过的每一件事都能站到太阳底下去说。去别人家里借米借番薯丝,还给别人时要相对多一点点;对自己要小气,对别人要大方;不要做对不起良心的事情,那样会一辈子不安心的。
如今的我都谨记着你的教导,记着他人的好,与人为善。
每当我有了烦恼,就想着要跟你说一说;有了开心的事情,也要与你聊一聊,你总是很认真地听着,指点我该怎么做。
1996年,我师范毕业定向分配到金星乡校。县教育局要求我在规定的时间里去报到。那段时间,你显得特别开心。我告诉你,玉壶去金星每天只有一班车,我可以乘车去金星,但当天回来就没车了,我一个人不敢走山路。你说:“没事,我请假陪你去。”去报到的那一天,你和我坐着小四轮去金星,见了蓝校长,你笫一句话就说:“拜托你多照顾我的侄女。离家这么远,我不放心。”蓝校长连连称好。你又带我去看看宿舍。那时候的金星乡校还没有新校舍,教师宿舍是用几块木板隔开,用木栓拴上的。你说,晚上睡觉一定要拴上门栓。因为没车回玉壶,我们只得从金星走路到东溪,再从东溪乘车回来。一路上都是山岭,雾气弥漫,极少能遇到路人。到了东溪,我们俩的裤子上溅满了泥水。你要我记住,以后一个人不能走路回家,一定要乘车,这样太不安全了。那一刻,极少得到过关爱的我哽咽了。
每次从金星回来,我都会去找你,讲学生之间发生的种种趣事,讲村民如何疼爱我、关心我。你总是饶有兴趣地听着,有时还跟我说说该怎么处理一些事情。
村里的人都说我很像你,眉眼与动作都像。我想,这应该是潜移默化的作用吧。每当有人问我家住哪里,是谁家的孩子时,我总会说,我家在外楼四面屋里,我的大姑妈是胡永淑。那个人就会说,原来是永淑的侄女呀,永淑是个干净利落的人,人真好。
我每次去玉壶,总会先打电话给你。到了家里,不管我有没有吃过早餐或午餐,你都会蒸好清明果或兔包(你知道我喜欢吃这些,冰箱里都会预备一些),然后看着我吃东西,脸上露出满足的样子。临走,又会往我包里塞各种吃的、用的,恨不得把家里所有有用的东西都塞给我。
2014年夏天,得知我儿子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富阳中学,你给我打电话,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一个劲地说:“真好真好。”过了一会儿,你打断我的话,问:“你缺钱吗?孩子去杭州上学需要钱的。”我说:“不缺,不缺,我们夫妻俩都有工资,不缺钱。”第二天中午,你叫阿红陪着你从玉壶乘车来我家,硬塞给我5000元钱。临走,你转过身,说:“我知道你的性格,有苦也会熬着,从不说出去,以后有困难就说。我有钱,孩子们都在国外,每年都会给我钱,用不了。”
有时,我与你聊起往事。你说,最幸福的事就是看着我们慢慢长大。2015年,你与我聊起小时候过年一事。你说,你叫上所有在国外的子女,我带着老公和儿子,回玉壶大家一起过个团圆年。那年除夕,你的五个子女都回国了。你怪我带了太多的东西,说家里有很多吃的、用的,以后来你家,什么都不要带。那个夜晚,我们仿佛又回到小时候,一群子女围绕着你,开心快乐地吃着喝着。我给你和大姑父拍了好多张照片。你和大姑父乐得合不拢嘴。
2017年12月,我和你说起旅游。你说:“我没去过海边,你什么时候有空带我去看看大海,好吗?”我说,我这段时间忙,有空就带你去。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我以为来日方长,一切都还来得及,这真的只是我以为。是的,正如白居易在《简简吟》里的那一句:“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世界不会因为这些事物很美好,而让其永远存在。它们的存在是有期限的,有条件的。来日,来日也并不方长呀。2018年4月5日,你去上海做了手术,从此就再也不能外出走走了。我真的没想到,你已经没时间等我实现诺言,就匆匆忙忙忙地走了。都说“好人一生平安”,这句话其实是用来安慰那些善良的人,事实并非如此。上天并没有因为你的善良而善待你,而是变着法子折磨你……
你是我这辈子最依恋的人。你走的那天晚上,我打电话给阿红。我说,以后我再回玉壶,不知道该打电话给谁了,已经没有人蒸好清明果和兔包等着我了。阿红也凄然,说:“那你来我家吧。我家的门永远为你而敞开着。你爱干净,我家很干净,连栏杆都是每天擦的。”
送你上山的那一天,从灵魂深处喷涌而出的悲伤一直包围着我。我一遍遍告诉你:从此以后,天堂里再也不会有病痛,你再也不用操心了。
我想再仔仔细细地端详你,这样,许多年以后,我就能在千千万万人之中一眼辨认出你。如果有来生,我想做你的母亲,好好呵护着你,让你健康快乐地成长,依着你自己的意愿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