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 哲
深秋时节,邂逅了一片落叶。
边缘泛黄,形如一个小芭蕉扇,散落在一堆落叶中间。叶片厚实,纹理细腻,黄绿相间,错落有致。阳光下,被秋色染洗过的地方,透出神秘的金属光泽。绿意残留的地方,如星星点点的沙漠绿洲,显露出无限的生机。
小心翼翼地把它捡拾起来,带回暂居的宿舍,在书桌上给它选了个最佳的位置。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纱蔓延至整个房间时,叶子仿佛也被唤醒了,在阳光下变换着奇妙的光影。一会儿如一柄被素手轻抚出独特心音的琵琶,一会儿如一张被柔情涂满绵绵情话的信笺,一会儿如一朵被清风剪裁成诗篇的流云……这些遐想让人对每天的清晨充满了兴奋和期待,一颗心或是被想象画进碧蓝的天空中,或是被柔情裹进洁白的云朵里,最后都统统落入温柔的甜梦,情不自禁地打起了慵懒的盹儿。
它似乎知道我在关注它,容颜不停地变化着。先是由黄绿色变成了金黄色,又逐渐变成了淡黄色,几天过后,土黄色成了主基调,接着又经历了淡金色,最后才完全变成了浅褐色。虽然没了水分,但叶脉越发地清晰,有的疆界分明,像一个个忠诚戍守家园的卫士。有的色彩浓郁,仿佛沉淀了谁的深情,对着阳光喃喃诉说。有的薄如蝉翼,又仿佛一袭羽衣,等待主人翩翩起舞。
双手捧起叶子,禁不住轻声吟诵起徐志摩的《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此刻,这片普通的叶子,已然成了种在心灵里的花朵,只有我才知道它的独特和芬芳,这点小想法足以让我窃喜良久。
窗外的秋意愈来愈浓,落叶愈积愈多,铺满了整个林间小路,像是给地面披上五颜六色的彩衣。书桌上的叶子已经完全枯萎,但我已经习惯了每天捕捉它的变化,心里跟着生出各种遐想和念头,它也一如既往地陪伴我迎接温柔的晨光,告别如血的夕阳,拥抱甜美的梦乡。
一片叶子从生发、饱满,到飘落,一直到入泥,像极了我们的生命旅程。活泼率真,或一丝不苟,中规中矩,或自由洒脱,亦无怨无悔。秋风一起,大雁南飞,落叶掌握好时辰,或是舞蹈,或是旋转,或是犹疑,无论过程如何,最后都要纵身一跃,奔向大地。于是,大地怀中的色彩就逐渐丰腴了起来,孕育和收获也就指日可待了。
在北方最常见的是杨树叶、柳树叶、柞树叶、枫树叶,当然还有银杏叶、梧桐叶等稍稍名贵一些的树叶,它们形态各异,色彩斑斓,争先恐后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在雨中娇艳欲滴,在风中摇曳生姿。最后又无一例外地枯萎、腐败,成为大地的养分。静静地生长,默默地茂盛,无声地飘落,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又不可抗拒。有的虽被捡拾,但不免还会被丢弃,成为泥土的一部分。幸运的话,会有一两片被当成书签夹在书里,从此便可与书香相伴,与文字为友。若干年后,再被拿出来,自然会成为回忆的引子,带着人们把往日时光敲得咚咚作响,深情地问一声:君可安好?这会何等的颤人心弦啊。
插图:齐 鑫
有时,我会生出一些奇怪的念头,把遇到过的人与各种树叶对号入座。
外婆是一片梧桐叶。秀外慧中,勤勉丰盈,人生精彩圆满。外婆出生在民国时期一个开明的家庭,家里有两个女儿,外婆是小女儿。当时家里只能供一个孩子去读学堂,外婆的父亲偏爱小女儿,就选了外婆去上学,文化造就了一个全新的外婆,不仅知书达礼,还遇到了颇有才华的外公,从此,与爱人生儿育女,度过了几多美好年华。从我记事起,就时常听到外婆叨念着她一辈子都感念她的老父亲和姐姐,是他们给予了她不一样的人生。
外公是外婆的至爱,虽然相互陪伴的时间很短暂,但对于外婆来说此生足矣。外婆49岁时,外公离世,外婆独自生活了51年,可以想象这半个世纪的独身只能靠思念和责任来维系,这从外婆的诗稿《忆旧》中便可看出:“当年暮暮与朝朝,多少繁华换寂寥;庭舍仍旧人何在,令人一步一魂销。”但生活不是靠幻想就能继续下去,必定充满了无奈与艰辛,外婆都咬牙挺过来,并写下这篇《自嘲》:“与君相识慕才华,以身相托志不差;连理结成育儿女,每日柴米酱醋茶。”
外婆极为注重形象,无论什么时候一定要保持衣装整洁、笔挺,头发一丝不苟;她的日常生活也非常有规律,几点起床,几点吃饭、喝茶,几点看报都固定好时间,决不逾矩;一生热爱教育事业,当了几十年的老师,直到70岁才离开学校,暮年仍关心儿孙的教育。每每我去了,还要细致地教导我:好好育子,要讲求方法,不可简单粗暴。可能是源于对教师岗位的热爱,在日常闲谈时,回忆最多的也是做教师的经历。有一天竟然有些糊涂了,说:“我得去上课去了,学生还等着我呢!”看着外婆认真的神情,家里人被逗得笑作一团。我想在外婆的生活中,回忆自己做教师的时光一定是她最开心、最自豪的一件事情。
外婆以百岁高龄离世,那天我去挑捡了外婆的骨灰,它是那样的洁白,好像从未经历世俗的风霜一般,也许这就是外婆一生严谨守正、顽强坚守使然的吧。
每天给我收拾房间的服务员妹妹是在北方最常见的杨树叶。朴实、肯干、细心,有点小情怀,待人很友善。这点从她一直很在意我放在桌子上的叶子就可以看出,她不仅没有随意扔掉那片叶子,甚至连位置都没挪动过。也许她看出来我很喜欢这片叶子,或是她也喜欢这片叶子,更有可能她和我一样是个喜欢悲秋的小女子,满足了我的心愿,也等于满足了她自己的心愿。不过,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测,她真正的想法我无从知晓。但内心中的感激却油然而生,因为正是她的善解人意,让这片再普通不过的叶子变得神奇和有意义,也让这段清简的学习时光变得与众不同和有趣味。
有个作家曾经说过,每个人都是这个喧闹的世界里最平凡的传奇。叶子可以变成泥土涵养人类,呼吸可以升腾成云朵拥抱蓝天,最动人的是平凡后面那些闪闪发光的期待,它会让花儿开放,天空放睛,大地丰满,理想变成现实。
银杏树在北方分布较少,深秋时节,倘若能与三五好友漫步于满目耀眼的金黄色之中,便再也不用烦恼生活的灰色和不如意。
用品质纯良,甘苦自知的银杏叶,来形容我认识的一个大姐再合适不过了。她是我们单位的保洁员,说话慢声细语,工作尽职尽责,从不投机取巧。每天工作间隙,也不会躲在旁边休息,而是主动找其他的活儿去干。单位的工作大厅因多年未装修而变得有些破旧,总让人感觉到很压抑,但又不知道原因在哪里。保洁大姐提议买些绿植装点一下,并起了个大早去门口的早市买来一大堆花草。说来也是怪,这些植物一进来,仿佛阳光停留的时间都变长了,屋子里马上明亮了许多,透出丝丝温暖。以前大家总想早点下班逃离这里,现在到了下班时间,大家反倒愿意在大厅里的沙发上多靠一会儿,聊几句家常,有时甚至觉得即便不说话静坐一会儿也是好的。
有一阵子,为了给员工加营养餐,便和大姐商量,利用工作空档给我们做豆浆,她爽快地应承下来,还细心地给我们加上了红枣、核桃、葡萄干,把本是口味平淡的豆浆做成了一种“甜蜜”。看着同事们每天开心地抢着喝豆浆,大姐也不多言语,只是站在一旁甜蜜地笑着。
慢慢地我们了解了保洁大姐的经历,她退休以前是某个事业单位的干部,本来已经到了享清福的年龄,但儿子在国外读书,为了不让儿子因打工而耽误学业,她便选择了自己再就业。一次,她以前的同事看到她作保洁工作,眼神明显有些异样,但她丝毫不躲闪,大方、自然地和同事说着话,同事见状,也不再多说,办完业务就走了。事后,我怕大姐尴尬,就想安慰她一下,大姐却很平和地说:“保洁工作虽然辛苦,但这是劳动所得,没啥难堪的。”面对大姐的这份坦然,我从心里往外地佩服大姐。现在的人都太好面子了,遇到困难时,总爱一味抱怨,很少能有人像保洁大姐这样沉下心来直面生活和世人的眼光。
每天看着保洁大姐,我都会不自觉地想到历史上以及身边的那些平凡却又伟大的母亲,她们在我的脑海里鲜活着,变换着,最后又都重合在一起。天下的母亲必定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女友高考的时候,没发挥好,只考取了本地的一个大专,学的是她最不喜欢的铸造专业。就业不久,赶上工厂不景气,面临着下岗的困境。当大多数人都屈服命运的安排另寻出路时,她竟然选择了重新读书。这回她学的自己喜欢的英语专业,毕业后,应聘到私立学校教学,工资比之前涨了一截。本以为她会就此安稳下来,谁知她又只身奔赴国外进修去了。两年后回国,她选择了去南方打拼。背井离乡的那段日子里,她虽然瘦了一大圈,但依然精力旺盛,神采奕奕,跳槽、买房、落户口、晋升职称……时不时就会有她的好消息传来。突然有一天,她回到家乡,带来了即将出国的消息,留下讶然的我们,义无反顾地走了。经过几年的打拼,女友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公司,并且在当地颇有名气。
深秋的一天,我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漫步于枫林中的图片,她的微信随即而来,上面写着一行字:“我就像是咱们家乡山上那片火红的枫叶,经历了寒霜的淬炼才有了今日的色彩。”
确实,她就是那枚叶片上刻满了经历的枫叶——霜重色愈浓。
学习的这段日子,我尽量放慢行板,亦无法抗拒时光的流逝。结业的日子到了,我手捧着大红的证书即将启程回家。书桌上的树叶仿佛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使命一般亦变得暗淡无光,因那片叶子而生出的遐想终将被尘埃和时光所湮灭,这是吐故纳新,也是自然规律。有了这一番思虑后,我决定不带走这片叶子,不是因为厌弃了它,而是不想让它如我之前夹在书页里的其他叶子一样被束之高阁,同时也不想让它因我而离开故土。
落叶归根,树叶也有故乡(这是我能想出来的最理想的借口了)。
在校园里最后的时光,我做了唯一的一件事,找了一个当地人寻问这片叶子到底是什么树的叶子。回答:“是橡树叶。”
此刻,我多想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我们共同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那首《致橡树》,响彻心房。
拾一片落叶,满手皆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