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章国梅 编辑 | 王芳丽
荷塘采莲 摄影 /翟慧勇 /视觉中国
江陵县最偏隅的小镇沙岗,是我出生的地方。
我所在的村子叫刘湖村,但等到七十年代中期我出生时,已不见湖了。1969 年,村里挖了一条河——十周河。十周河流经彭家台,再汇入五岔河,直奔洪湖而去了。有了十周河后,便有了水利闸。再遇旱涝,也不太怕了。
刘湖虽然不见湖了,仍可称水乡,到处都有沟渠池塘,莲藕芡实随处可见。二叔出去干活常会摘些莲蓬回来,用一根荷梗串着,给我们三姐弟吃。有一次,我随着姑姑下湖去摘莲蓬,姑侄俩划着一个大桨盆到荷花深处,摘了很多莲蓬,并几支荷花。姑姑突然指着湖边说,那里有你太奶奶的墓呢。莫名我就害怕起来,赶紧和姑姑一起划着盆上了岸。
常将荷花一瓣瓣撕下来,还有一些不太老的荷叶,一起放在门口晒。晒干后找个罐子储存起来,秋冬日时拿出来泡水喝,清香无比。我甚至试过煮饭时在米里面放几瓣荷花干,煮出来的饭都带着一股清香味。
儿时,父母总是很忙。父亲是村医,每日要给村人看病,母亲要下地干活。于是,我常随村里的姐姐们到田里捡莲子。稍大一点,便自己一个人去。母亲给我缝了一个布袋,那是装莲子用的。秋天,稻子收割后便不种庄稼了,只在冬日翻地。那时,犁过的田里极干燥,正是捡莲子的好季节。莲子是黑色的,颗粒又小,要低着头看方能发现。冬日里,没有大人在田里干农活,田里很空旷,天更空旷,我小小的身形在那片空旷的地里显得格外渺小。
湖中采藕人 摄影 /邹忠 /视觉中国
捡莲子是件极其枯燥又孤独的事情。若和小伙伴一起去,说说笑笑玩玩打打也不会闷,可那收获小。一个人去,虽然孤独却收获大很多。莲子是个好东西,和炒黄豆、蚕豆一样炒熟后,想吃时就拿出一些来吃。莲子费牙齿,于是不用牙咬,捡一块砖将莲子拍碎,去掉壳和芯后再细细地吃。
春天是播种的季节,农田里灌溉了水,要开始插秧了。不多日,田里长出了些如小孩巴掌大的荷叶来。只有湖区的人才知道,那是湖留下的痕迹。多少年过去了,还不曾抹平。顺着那荷叶的茎摸下去,在泥土里必能摸到一颗蓬松的莲子。掏出莲子,稍一用力便能剥开皮,莲肉已有些发白,扔到嘴里,清甜无比。
有水的地方,便有鱼。记忆中,儿时家乡的鱼多得泛滥。
门口的十周河每次开闸时,村里的人便涌到闸下捕鱼。我和姑姑也常去。水又大又急,姑侄俩拼命地用手按着赶阵子(一种手持渔网),每隔一段时间将其提起来,有时候是空的,有时候会有些小鱼冲进来,或泥鳅,或鲫鱼。大鱼我们是拦不住的。
沟渠里的鱼,也是极多的。春天,开渠放水灌溉时,随水一起流入田里的还有鱼。有一次我去放牛时,曾在秧田里见到一条红鲤鱼,丢了牛绳,跳入田中,跟着鱼追赶了好一阵,裤子溅满了泥水才捉到那条鱼。幸好是水浅,否则我这菜鸟还真难抓到它。扯了些青草,搓成一条细绳从鱼鳃处穿入鱼嘴,待牛吃饱后牵牛提鱼回家,特别有成就感。
每年暑假,都是捕鱼的好时节。小时是姑姑带着我,大点后是我带着弟弟妹妹。我们将赶阵子放在沟里,然后在附近一阵乱踩,将水完全踩浑,再将赶阵子提起来。不是每一次都有收获,有时候甚至会提起一条水蛇,吓得我们尖叫着丢掉赶阵子跑上岸。半天下来,总会有个两三斤的收获。
静静荷塘 摄影 /视觉中国
母亲的“段位”比我们要高很多,她不出手则已,一出手起码大半桶,这是她小时候便练就的本领。同样是夏日,母亲一般等到下午四点左右方才出门。她的工具甚至比我们还简单,一个盆,一个桶。找一条未被开发的沟,在中间用泥巴打个坝,用盆将水全部泼向沟的另一头,待沟里的水快干时,会有些鱼在泥里挣扎。更多的鱼在泥里,母亲用手刨开泥,泥鳅啊鳝鱼啊就无处可遁了。泥鳅滑溜,不能用手直接抓,得用双掌捧。鳝鱼则不同,得一手抓上段,一手抓下段,抓紧后便丢在桶里。一个夏天,我们家附近的沟几乎被母亲刨完。那些年里,我们家的泥鳅鳝鱼总是吃不完。尽管家里很穷,母亲也从不拿出去卖,她将吃不完的泥鳅鳝鱼用盐腌了晒干,再用油炸后放在坛子里储存。我们三姐弟若想吃,随时从坛子里摸出一把来当零食。
母亲说,刘湖与白鹭湖比起来真是毛毛雨了。白鹭湖与洪湖、长湖、三湖并称为荆州市四大湖。旧时白鹭湖湖面约二十二平方公里,北起潜江市西大垸,南至监利盐场。湖的主体,便在老家沙岗。
母亲的娘家陈家湾离白鹭湖有十几里路,附近一些村子里的人都在白鹭湖讨生活。母亲排行老四,大舅比她大十几岁,母亲十岁时,表哥已有一岁多。家里的大人都要干活,能带表哥的便只有母亲了。冬日里,大舅、大舅妈和二舅常到湖里去挖藕,顺便也带上母亲和表哥。
腊月采莲人 摄影 /衡国良/视觉中国
靠近岸的地方,年年都会有人挖,很快就会被挖完。舅舅、舅妈先把靠近岸边的藕挖了,再去觅远处的,亏得有船,才能到湖中去。湖中心的藕就没法挖,只能用脚踩。这湖说也奇怪,夏日里湖水清凉,但冬日打着赤脚踩到湖里却是暖暖的。湖底的泥稀而松软,探清藕的走向后,用脚踩掉藕边的泥,再用脚一钩,一支藕便起来了。湖中心的藕,更大更肥。白鹭湖的藕,熬出来的汤都是白色的。那藕吃起来也是甜的。
有时候,母亲也背着表哥沿着湖边走一走。有一次,母亲看见了一条鱼在湖水浅的地方游。母亲大声叫舅妈,舅妈找旁边的人借了一个罩鱼的罩子。罩准了后,鱼便插翅难飞了。这条鱼足有十二斤,鲜美无比。
冬日满湖的藕,意味着春天满湖可抽的藕簪,也意味着夏日里满湖的荷花与莲蓬。我小时候,莲蓬是当零食吃的。母亲小的时候,莲却是主食。将不老不嫩的莲子剥了皮,抽掉莲芯后加点米,煮一锅莲子饭,便是一家人的食粮了。
母亲十一岁时,外公便因病去世了。外婆也患了白内障,视力不好,不能做细致的活,平常还因视力的缘故总摔跤。母亲很自立,十三四岁便随着村子的姐姐们到湖里去,夏日采莲,冬日挖藕。临出嫁的前几天,母亲还去了一次。挖了一满担藕,到镇上6 分钱一斤卖掉,然后将卖藕的钱买了一个开水瓶、一个瓷盆,作为自己置办的嫁妆带到刘湖。
附近养鸭的人也常常早上就将鸭子赶到白鹭湖,晚上再将鸭兵鸭将们带回去。白天,鸭子们要么在岸上觅食,要么在湖里戏水,时不时还会有几只野鸭混进队伍里。白鹭湖的堤上常有一层厚厚的鸭粪,那可是好东西啊,用做肥料是极好的。大人们没空理会这些鸭粪,还是母亲和村里的那些姐姐们,撑了船将它们运回去,撒在田里。田里的庄稼会因为这些鸭粪,长得格外好。
白鹭湖之所以叫白鹭湖,是因为湖里的白鹭多而得名。不光白鹭多,还有各种水鸟在这里栖息。母亲到湖里去,经常会看见些野鸟蛋。鸟儿们有时会在深草处筑一个窝,鸟蛋便生在窝里。鸟蛋比鸡蛋小很多,也不如鸡蛋白而光洁,甚至有些斑点。母亲有一次拾了些鸟蛋回家,外婆告诉她,以后不要再捡了,鸟蛋吃了会长麻子的,就和那些鸟蛋壳一样。母亲那时虽然不知道如何打扮自己,但爱美之心还是有的,便再也不敢捡鸟蛋吃了。
那时,白鹭湖对于母亲和周边的人来说不仅是衣食所依,也是精神上的伊甸园。1973 年,母亲二十二岁。那年,母亲嫁给了父亲来到了刘湖。但是白鹭湖还时时出现在母亲的梦中。一年多后,我出生了。再后来,妹妹和弟弟也相继出生,去白鹭湖成了奢望。
近些年,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又常念叨起白鹭湖来。大约,和我常想起我出生的那个村子刘湖是一样的感觉吧。对城市的喧嚣与繁华,渐生厌倦,人最终都是渴望宁静,渴望回归自然。前年,我去了一趟白鹭湖,在路边的杂草里还遇到了一窝鸟蛋。去年十月,我又去了一趟,同学的侄子开车到镇上接我。沿着五岔河去白鹭湖,有一段路我非常熟悉,是小时候我们上学或上街的必经之路,路两边都是笔直的水杉。乡下路上的人很少,小伙子的车开得很快。我坐在副驾驶,忽然前方飞过一阵鸟,又是一阵,几乎能听到鸟飞翔的声音。感觉几十年没有见过这么多鸟了。我让小伙子慢点开,再慢点。我怕惊了这些鸟,也怕错过了路边的风景。小伙子说,您来的季节不对,若是春耕时来,白鹭湖那里会有白鹭成群结队地觅食飞翔。
路的一边是河,一边是农田。见了别处的农田我都没感觉,唯在近了刘湖处,近了白鹭湖处,我的鼻子开始酸起来。有香味飘进车里,是各种植物的清香,还有水的味道,以及泥土的芬芳,都是我从小便熟悉的味道。
终于到了白鹭湖,我独自一人在附近转,只随身带了一个手机拍照。我来到了一大片荒野地,地里有些杂草,有的有了半人高,那些草我叫不出名字来。相比城市的那些绿化,我更喜欢这些不规则的自然,更喜欢这些自由生长的植物。站在荒野地里,我觉得此刻我只是我自己,小时候的那个自己。
再往前走,是渔场。那大片的鱼池,像方格一样。说是鱼池,却并没有喂鱼,都是满池满池的荷,或者小龙虾基地。据说,现在养鱼不赚钱了,村民们也将重心移到别处。养鱼虾怕人偷,种荷却不怕,种完荷只需要在四五月间去抽藕簪,冬日里挖藕便可。我走近荷池,坐在池边看荷。这个时节没有莲蓬了,就连荷叶也由翠绿变得深绿了,再过几个月,就会变成一塘枯荷。有几只鸭子从荷深处游过来,见了我也不害怕。
鱼池附近的房子大多破败,很多都是空的,里面长了杂草。田里的稻子都已收割,只剩下一些稻茬。天空中一阵一阵的鸟飞过,来时路上遇到的那些鸟大约便是来自这里吧。
有人说,你若想知道白鹭湖以前是个什么样子,建议你到菱角湖去看看。尽管那湖不过是原来白鹭湖的一半大。
菱角湖湿地公园在荆州区马山镇以北1.5 公里处。其西临宜昌当阳市草埠湖农场,北抵断山口,东止枣林村,南至菱角湖管理区保障大队。分为上北湖、下北湖、南湖和余家湖四个湖体,是“长江中游生态区”重要的自然湖泊之一。
先去的上北湖。正值梅雨季节,连日大雨后湖全满了。整个菱角湖的水面约有1 万亩。其中,余家湖水面约七百多亩,南湖为两千亩,其余的则均为北湖了。
上北湖和余家湖,原本为同一片湖,位于蔡桥村和双龙村。不过,现在被一条路隔断。余家湖水面小些,湖面有莲。莲叶挨挨挤挤在一起,红的莲花随着绿的莲叶在湖面摇曳。我们来得早了些,湖里的莲蓬不多。幸好还没什么莲蓬,否则我或许会忍不住泛舟湖上采莲。
看完余家湖的荷,转身便是下北湖了。我们走上一座小桥,桥离湖面还有数米。我以为仅是一座桥,其实还是一个小闸。站在桥上,只见湖面浩瀚,湖水碧绿,成片成片的菱角还不曾开花。在湖区长大的我,见了菱角亲切得很。少时,我常随村里的姐姐们在湖里摘菱角,或划船,或坐个大木盆到湖中,在水面上将菱角株翻开,摘下菱角后仍将株还原,待它们继续开花长菱角。剥开刚摘下的菱角,丢入口中,鲜嫩清甜无比。旧时缺粮时,农人将之煮熟后作为主食能顶一段时间。马山有首民歌被人传唱:“有女不嫁傅家坡,半夜起来摸菱角,活的少,死的多。”可见,从前北湖四周的人们生活有多艰难。
湖面上的水鸟很多,飞来飞去,一会儿近,一会儿远。我们来的这个季节,并不是鸟最多的时候。一到冬天,会有近万只候鸟飞来越冬和繁殖。有的甚至是从西伯利亚飞来,到第二年春暖花开时再飞回西伯利亚。湖上远远地能看到一座岛,还能看到岛上的一些树木。朋友说岛上有洲,曰开元洲。洲上有很多构树,一到冬天,整棵整棵的树因为白色的鸟粪落在上面,似皑皑白雪。而开元洲的下面,从前有24 口盐井,每年到枯水期时,还可以采盐。
正入神时,听得水响。桥下的湖面水波荡漾,分明有鱼在水里扑腾。那些鱼儿或许想吸引我的注意,隔个一两分钟便扑腾一次。这里的鱼特别好吃,鲜美无比,最有名的胖头鱼,是马山的地理标志产品。不知与当年白鹭湖里舅妈罩到那条鱼相较,孰高孰低?早些年间的夏日晚上,附近有些村民为了乘凉便睡在这闸上。待到凌晨三四点,顺手甩了身边的团鱼枪出去,总会叉中些鱼,且鱼还不小。不过,现在是不能了。从2010年菱角湖开始申报国家湿地公园后,明令禁止在此捕鱼、钓鱼。
看完北湖,前往南湖。
车行到一条小路边,方才停下。小路的两旁,长满了灌木。这条路,将湖隔成了两半。湖里绿茫茫一片,但芡实格外显眼。小时候每到这个季节,沟河塘里到处都是芡实。我们不叫它芡实,因其长得像鸡头便曰鸡头苞。鸡头苞满是刺。剥开皮和刺,便是果实了。酸甜中,又略带一丝苦。鸡头苞和石榴有点像,不过没有石榴大,也不如石榴光滑。儿时,长辈们若到和尚垸的地里去干活,遇见了总会带些回来。鸡头苞的果实给我们当零食吃,撕掉梗上带刺的那层皮切成段后可以炒了当菜吃。成年后,鸡头苞梗倒是吃过几回,但鸡头苞果实估计有近三十年不曾吃过了。我几乎想下湖去摘鸡头苞了。
爷孙采莲蓬 摄影 / 视觉中国
湖不对外承包后,已不收益。怕影响水生物平衡,近年连鱼都不投放了,湖面飘着浮萍和一些水藻。长了芡实的,是路右边的湖。左边的湖里,又是另一番风景。湖左边的角落里,满是蒿草和芦苇。我没有见过白鹭湖,甚至没有见过刘湖,但母亲描述的白鹭湖大致就是这个样子。真想在这里待满四个季节,重温母亲在白鹭湖时的快乐时光。当东风吹绿了湖里的第一支芦苇时,听水鸟歌唱。草木清香时,便开始挖芦笋、采泥蒿。四五月到湖里打粽叶。夏日里,在湖里泛舟采莲、采菱角。秋日时,天苍苍,湖茫茫,看天地之间的百鸟飞翔。冬日芦苇黄后,编编草席,打发闲暇时光。
历经几十年的沧桑,如今的菱角湖就像一位母亲,等待游子的归来。她敞开怀抱,迎接她所有的孩子们,任他们在这里自由繁衍生息。只是不知道,我家乡的白鹭湖,何日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