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周攀 编辑 | 王芳丽
成都龙泉山,漫山遍野桃花盛开。 摄影 / 视觉中国
在成都求学那会儿,常见一些矫捷的小贩穿行在车水马龙间,兜售汽车靠垫、公交卡包等零碎物件。而一到夏末秋初,这种营销就换了样:他们手指上竟挂着一串串含苞待放的花儿,色泽如玉,微带鹅黄,暗香浮动。
而闹市的街沿上,也有几位婆婆面前放只竹篮,或摆个素布地摊,上边整整齐齐地排放着一些花苞,两朵或者三朵四朵用彩线一串,有时还搭着湿毛巾保鲜。她们也不吆喝,只是静静守候,像缝补衣服一样穿针走线,徐徐连缀起一个个朴素雅致的花苞,任由花香在繁忙的街市悠悠散开,沁人心脾。原来这就是成都人喜爱的黄桷兰。稍稍留心,就会发现老司机的汽车后视镜上吊的有,姑娘的脖颈、手腕或者腰间点缀的也有,就连家中的窗前案上也散发着它的清香。
成都享有“蓉城”美誉,现在芙蓉倒不常开,但城里城外花团锦簇,四季飘香。龙泉山桃花夭夭,云蒸霞蔚,漫山遍野,一到初春乍晴的日子“出门俱是看花人”。油菜花田散落乡野田坝,简直就是黄金海洋,花浪耀眼,铺天盖地,都让人不觉得有好稀罕,但年年邀约下花田也从来没有免俗过。府河步道樱花若云,城郊农家梨花胜雪,东郊三圣花乡,认识的不认识的花不知有多少,蝴蝶兰、君子兰、富贵塔、八仙花、海棠、黄婵、幸福树等等,令人眼花缭乱。
成都人爱花赏花,可谓一年四季为花忙。春天桃李杏和油菜花就不摆了,夏天赏荷花,大大小小的荷塘数不胜数,府河上游三道堰水乡古镇荷叶接天,三圣乡荷塘月色如入画境,望丛祠荷塘小桥流水,川大望江双荷池虽然不甚大,但于闹市中独得一分清幽,池边柳荫下条椅上坐满纳凉赏荷的人,还有一些好事者“扇白杆”——拿起枯枝蹲在湖边钓虾子,还真有几只傻虾上当呢。到了秋天,就是黄菊和桂花的主场了,人民公园一年一度的菊花展已经举办了50 多届,赏菊、品菊、斗菊是很多市民的老传统了,每年二十万多盆的菊花五彩缤纷,争奇斗艳,徜徉花间,真是“洗眼睛”。而赏桂花就要赶新都的桂花会,桂湖上千株金桂、银桂、四季桂、丹桂次第开放,馥郁流香,当地特产桂花糕清香甜糯,细腻化渣,吸引了远远近近的无数游客。100 多年前,当时在成都教书的日本人中野孤山闻名而至,他感慨与其说是“新都之桂花”还不如叫“桂花之新都”,他发现在庭院内、盆景中桂树总是成双成对的栽植,打听原因是“四川人爱桂花的芬芳,远胜过它的美丽。爱梅也是由于梅的芳香,爱菊亦然。蜀人喜爱一切带香味的植物,嗅觉甚为发达”。
四川人嗅觉如何,我不敢妄下结论,但是冬季腊梅的清香、银杏叶的绚烂,确实都足以让人如痴如醉。冬日街头,微微寒意中,有小贩背着背篼或者用自行车推着修剪好的一枝枝腊梅,远望像是一座梅岭芳山,走近挑几枝灰褐色的虬枝斜杈,枝上冒出一朵朵淡黄的小花骨朵,精神抖擞,无比撩人,拿回家插入花瓶,一两个星期保准都被雅致的清香环抱。而当窗外一场风雨吹过,高大的银杏树可就要洒下一地金黄,洋洋洒洒,浮光跃金,虽然银杏叶无香,但它还是勾走了成都人的魂儿。平安桥白果林茶园,百年老树下围着一堆堆吃茶的闲人;华西钟楼旁高大的银杏投下金黄地毯,为湖畔结伴而坐的情侣渲染出冬日少有的温馨背景;领事馆附近的锦绣巷,本来静谧无闻,但因几百米的银杏行道树一到冬天就上头条,这里临时不准停车,落叶只捡不扫,一定要为蜂拥而至的市民营造一个金色的梦幻世界。
成都市四川大学华西校区秋景 摄影 / 图虫创意
杜甫草堂风光 摄影 / 图虫创意
成都人大概都是“花痴”,而且似乎古往今来成都容易把人变成花痴。“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锦江花开撩人心旌,诗人有口难言,暴走寻花;“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野桃盛放,深红的与浅红的争艳,我该更偏爱哪一朵呢?“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春光有情,花开似锦,不趁年华痛饮美酒怎能报答她的一份美意?“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枝繁叶茂的花儿能否和你们商量一下,请慢一点开,请不要离开我好吗?千年之前,忧国忧民的杜甫也在成都西郊浣花溪犯起了花痴。
翻开杜工部诗集,“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谁能载酒开金盏,唤取佳人舞绣筵”,“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等诗句纷至沓来,似乎最是成都能安顿人心。透过草堂诗篇,我们看到抒写世上疮痍、民间疾苦之外的另一个老杜,也许正是浣花溪的繁花、草堂的安居、锦城的丝管,温柔了他沉郁顿挫的诗笔。杜甫在成都期间创作了240 多首诗歌,黄四娘家的桃花、自来自去的春燕、西天隐现的雪山、隔篱对饮的老翁,是他诗中的常客。而“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则是他为成都打造的最好的“人设”,似乎千百年来锦城都迷醉在好雨春风、繁花似锦的梦中。
成都街头腊梅销售红火 摄影 / 视觉中国
与锦官城有约的“爱花痴汉”,还有大诗人陆游。“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倚锦瑟,击玉壶,吴中狂士游成都。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杜甫的花期之后,宋代的梅花与海棠依然美艳,再次倾倒了陆放翁,“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恨不得赏尽每一株梅花的他,江上散步寻梅,花时遍游诸家花园,咏梅诗一写就是三首、十首一组,甚至还有一首《故蜀别苑,在成都西南十五六里。梅至多,有两大树,矫若龙,相传谓之梅龙。予初至蜀,尝为作诗,自此岁常访之,近复赋一首,丁酉十一月也》,用这么长的题目怀念一株老梅,想想也是没有谁了吧?
但是最让陆游痴狂的,还是西蜀海棠。“碧鸡海棠天下绝,枝枝似染猩猩血,蜀姬艳妆肯让人,花前顿觉无颜色。”碧鸡坊的海棠红妆可人,秀色可餐,就连蜀中美女都要靠边站。难怪陆游“贪看不辞持夜烛,倚狂直欲擅春风”,趁着春风得意海棠花开,他要秉烛夜游,“放飞自我”了。“为爱名花抵死狂,只愁风日损红芳。绿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阴护海棠。”这一份花之爱分外狂热,但花落香销岂不心痛,所以计划连夜写青词祈祷,向花神再借几日没有风雨烈日的春光,好好呵护海棠。如此爱花成痴,陆放翁“海棠颠”之外号实至名归。
成都与花,自古及今好似佳偶天成。城满花,花助诗,诗化人,不知是花之幸,诗人之幸,抑或是成都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