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友住在田字格

★李逸

1

小宋老师翻开赵子涛的作文本时，不免有些头疼。要求300字的作文，他只写了几行也就算了，还把作文本弄得一塌糊涂——有夹在装订缝里的芝麻屑、红红黄黄的果汁印子，还有一大片油腻腻的深色污渍，不知道是什么食物沾上的。

这哪里还是作业本，加上天然是白底绿格子，简直就是一块用了很久的经典配色桌布。

“朋友，你的作业邋遢成这样，有点儿说不过去啦。”小宋老师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思索着该如何处理。

当小宋老师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爱边写作业边吃零食，嘴里没点儿东西嚼着，就感觉坐也坐不住，脑子也转不动。后来因为作业不整洁被要求重写了好多次，渐渐地就改掉了这个毛病。

要不也学自己的老师那样，让赵子涛重写算了？小宋老师当年的语文老师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满腹学识，不苟言笑，学生们都很敬服他。想到这里，小宋老师叹了口气——自己刚毕业，还有点儿娃娃脸，一看就是个“软柿子”，就算板起脸来佯装发怒，也没几个学生会怕。

想要在学生中建立威信，就照着老师当年学好了，严师第一步，作业拿捏住！小宋老师打定主意，要提笔写下“实在太不整洁，重写”几个字，下笔干脆，力透纸背，颇有些以壮声势的意味。谁成想，写到一半时，她想换换跷二郎腿的方向，却不小心踢到了桌腿，桌上的咖啡杯随即晃悠了一下，几滴咖啡色的液体好巧不巧地溅在了本子上，让本就不干净的“桌布”雪上加霜。

场面一时之间有点儿尴尬。

自己做了个坏榜样，再要求学生实在说不过去。小宋老师笔锋一转，将原本要写的批语硬生生改成：

实在太不——好意思，老师不小心把咖啡洒到你的本子上了。

作文本再次交上来时，小宋老师看到了赵子涛的回复：

没关系的，老师，我也不小心把吃的弄在本子上了，见者有份，就当请作业本也尝一尝排骨和咖啡的味道吧！

后面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虽是简笔画，但那圆脸、圆鼻头跟赵子涛如出一辙，再配上这大大咧咧的语气，让小宋老师忍俊不禁。

她顿了顿，批改完新交的作文，终是忍不住委婉地加了一句嘱咐：

老师觉得你的想法很慷慨也很有趣，不过，作业本的口味和我们其实是不一样的，我们爱吃各种各样的美味，它只爱吃墨水，如果不小心让它吃到食物的残渣，就好像让你喝墨水一样，会很难受很难受的。所以，咱俩拉个勾，以后都注意一点儿，不要一边吃喝一边写作业啦。

2

小宋老师办公室靠走廊的窗台上，养着好几盆仙人球，阳光洒下的时候，细密的绒刺模糊了锋芒，显得分外柔软，好像一个个趴在窗边的毛茸茸的小脑袋。此刻，这片毛茸茸后，又出现了一个差不多圆的小脑袋。

“赵子涛？”小宋老师一抬头，便看见了门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宋老师。”小男生似是有些害羞，嘿嘿一笑，把作文本往她桌上一放，就跑开了。

这两天没有布置作文，作文本也就没有收，赵子涛却特意交了过来，神神秘秘的。小宋老师往座椅上一歪，随手翻了下，瞬间被密密麻麻的文字量震惊了，定睛看了起来：

宋老师，其实上次“请作文本吃东西”是个意外。那天放学回家，妈妈做了红烧排骨，开饭之前盛了几块让我先吃。热腾腾的排骨太香了！白瓷碗里的汤汁又红又亮——妈妈说这叫“糖色”，还撒着金色的芝麻和翠绿的葱花，一看就让人胃口大开。我一下子就被这香味牵着鼻子走了，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甚至忘了要先把作业本收到一边。排骨在锅里焖了很久，又鲜又嫩，每一口滋味都很足。于是我就一口又一口、一口又一口……吃得停不下来，简直是“乐不思本”！回过神来，才发现滴下来的汤汁把作文本弄脏了……

光是形容排骨的色香味，就写了整整一页。要知道，往常布置的作文，赵子涛都是东拼西凑的，写不了几行，没想到说起吃的来，倒是语言通顺、表达生动，还非常有画面感，看得小宋老师“拍案叫饿”。

“他表达能力和语文功底其实都不差啊，怎么写作文的时候那么费劲呢？”小宋老师一边琢磨着，一边接着往下看：

……我不是作业本，所以不知道它爱不爱吃我们的食物，吃了会不会难受，不过我知道有人是爱喝墨水的。之前学过的课文里，陈毅元帅读书太入神，就用糍粑蘸墨水吃，吃得津津有味，后来发现了，他还很高兴呢！对我来说，写作文一直是“老大难”，我是不是也该试着吃点儿墨水呢？……

嗯，还会引经据典，甚至有几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哲学味。

“看来是平时写作文时不会找角度，被命题框住了，反而无话可说。假如能引导他从感兴趣的方面切入，他是能写得很好的。”小宋老师越看越惊喜，提笔“唰唰”回道：

老师知道你一直不喜欢写作文，也为作文感到烦恼，但你今天写给老师的回复，让老师感到非常惊喜。以后的作文，你都可以像今天这样，写你真正感兴趣的话题，而不一定非要参照范文来写。比如前两天布置的《我的爱好》，你就可以写你爱好美食；《春之美》，你可以写写春天的那些好吃的；再比如上周的《我最佩服的人》，你可以写写妈妈做饭有多好吃……当然啦，你也完全可以不把它看作是作文，就当是在田字格上发“说说”一样，分享你的生活。

3

小宋老师明显感觉到赵子涛积极了许多。

语文课上，虽然他并不举手发言，但是吧，那双眼睛的亮度，简直就跟汽车前照灯似的，如果说从前只是平平无奇的示廓灯，那现在就切换成了惊人明亮的远光灯，让人想不注意都难。每次作文本收上来时，赵子涛的本子上除了飞速进步的作文之外，还会有好几条“仅宋老师可见”的“说说”，比如体育课上跳远得了第一啦，吃干脆面的时候抽中了喜欢的“水浒卡”啦，放学路上看见一只特别可爱的小猫啦……每一次，小宋老师都会认真回复，也会跟他分享自己遇到的趣事，就跟写信似的。

咦，写信？

小宋老师心头一动，也许她可以不止与一个孩子“通信”，除了写评语之外，再加上一些随心的笔谈。作业本一收一发，对话一来一回，便像互寄书信的笔友那般。

可是，应该跟学生们聊些什么呢？学生时代的田字格就仿佛成年后的格子间，模板一般的作文里，根本看不到一个个真实的孩子。在这里，每一个孩子的爱好都是看书，每一个孩子心目中的春天都是“迈着轻盈步伐的春姑娘”，每一个孩子最佩服的人都是老师。当然，不是说这样不对，只是就连小宋老师自己都认不出来自己就是作文中那个“发着烧还批改作业到深夜的老师”。

苦恼间，小宋老师想起了郝笑。今天课上，她又发现郝笑偷偷用田字格在下五子棋，左右手下得不亦乐乎，就连她走到旁边了都没发现。当时，小宋老师在他桌角轻轻叩了叩，小男孩嘻嘻一笑，十分熟练地合起了本子，表现出了一个“惯犯”所应有的心理素质。这样的情况屡屡发生，小宋老师又凶不起来，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想了想，翻出郝笑的作文本，在评语后另起一页，郑重地写下一封“战书”——

四（6）班的棋王郝笑同学，久闻阁下五子棋棋艺精湛，班上鲜有敌手，故而不得不左右手对弈，难免少些趣味。老师不才，想向你发起挑战！就以下一页的田字格为棋盘，每次作文本收上来时，老师会下一子，每次作文本发下去时，你落一子，直到分出胜负。棋局如战局，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果想要取得胜利，记得多多留意老师在课上说了什么，说不定就藏有制胜的关键。老师已经先行落子，望郝笑同学赐教。

这封“战书”里一些比较难的词，小宋老师都贴心地标注了拼音和释义，还在签名处很有仪式感地摁了个手印。

不知道我们的郝棋王吃不吃这一套？直到作文本再次收上来，小宋老师看见自己的黑子旁，又落了颗规规整整的白子，小宋老师就知道，他吃，他相当吃。

4

渐渐地，班上的每一个孩子都或多或少地拥有了与宋老师的小秘密和小默契，他们既是师生，也是笔友。小宋老师批起作文本来，嘴角就一直挂着笑容。

“老师，思雨怎么好几天没来了？是生病了吗？我好想她呀。”

“老师，感觉你最近上课好开心呀，不像以前总是一脸严肃。你笑起来真好看，我也想像你一样！”

——这哪里是田字格呀，简直是“甜字格”。

小宋老师有些感慨，她的确做不成一个德高望重的严师，凭一个眼神儿便让小捣蛋鬼们服服帖帖，但也许老师和孩子的相处方式本就不止一种，这样如朋友一般相处，也很好很好。

只是这份美好很快被打破了——

“我、讨、厌、你！”

占满了整面田字格的超大号字让小宋老师愣住了。

这是刘周泽的作文本。昨天课间，小宋老师看见他在揪前排韩宁宁的马尾辫，女孩子吃痛要躲，他还抓着不放。小宋老师情急之下，措辞便严厉了些。但事后，她也把刘周泽叫到了办公室，拿自己上学时候的相似经历跟他好好地谈了一番，没想到……

小宋老师有些委屈。相比于师生关系，这种委屈更像是被朋友误解时的委屈，是捧着一颗坦诚相待的心却没能换到另一颗心的委屈。

“跟学生做朋友果然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吧……怎么还把小孩子的气话往心里去了呢，他多大你多大，真没出息……”她吸吸鼻子，试图宽慰自己。

预备铃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一点儿也不给她调整的时间。小宋老师拿毛巾抹了把脸，确认看不出异常后，才打起精神去了教室，嚼蜡一般讲完了这节课的内容。下课铃一响，她几乎立刻合上书，急匆匆地往外走。

快到拐角处的时候，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喊住了她：“老师，等一下！”

——是韩宁宁。

看着小跑过来的女生，小宋老师难免有点儿悲观，猜测韩宁宁可能又被后桌欺负了。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她这个老师做得未免也太失败了。

“老师，谢谢你！”韩宁宁说的话却出乎了小宋老师的意料，“刘周泽已经跟我道歉了，我也原谅他了。而且他还把你的话告诉了班里其他男生，现在那帮讨厌鬼总算都知道不该揪女生的辫子了。”

“你是说，他……”

小宋老师还没反应过来，刘周泽也冒了出来：“韩宁宁，不许跟老师说我坏话。”

“我说什么坏话了？”韩宁宁不甘示弱。

“你喊我们‘讨厌鬼’，你之前还在我的本子上乱写，写那么大！”

“那好吧，只要你们男生以后不再揪我们女生辫子，我就再也不这么喊了。”

等等，乱写？小宋老师低落的大脑总算捕捉住了关键信息：“就是说……‘我讨厌你’四个字是宁宁对周泽说的？”

韩宁宁有些不好意思：“对呀，那会儿太生气了，正好老师你把他叫走了，我就从他桌上随便扯了个本子，写完发现字好大、好丑，我也吓了一跳呢……”

“我还以为……”

“啊，对不起，老师，”韩宁宁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得声音都尖了起来，“真的真的不是说你，我好喜欢你的！”

“你瞪我干嘛，我当然也喜欢！”粗神经的刘周泽这才接收到当下的状况，他随手拽住了去上厕所的一行人，“你们呢？”

一行人里有赵子涛、郝笑等等，他们愣了一下，也有些扭捏，但很快陆陆续续道：“喜欢。”有的昂着脖子说得很大声，有的羞涩且小声，也有的没有声音，只有一双发亮的眼睛。

不知何时，小宋老师的身旁围了越来越多的孩子，拉着她的手，牵着她的衣摆。她只觉得胸口有一种酸酸的、热热的、如潮汐般起伏着的情绪，它们温柔地冲刷而来，带走了海滩上“委屈”“沮丧”“难过”等等字迹，留下可爱的脚丫印与闪闪发光的贝壳，恰似大海写给沙滩的信。

（文字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