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迄今为止人类至少产生了三种经济学:一是奉斯密为鼻祖的市场自由主义经济学,为资本所有者求利益;二是以马克思为创始人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为无产者谋幸福;三是孕育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中国传统经济学,为“天下”取善财。其中,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是中国共产党通过百年实践,综合吸收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两种经济学理论精华的结果。为使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过程中更具有理论一般性和实践指导性,不但要继续借鉴西方市场经济学发展成果,更要在文化自信的基础上全面继承中国传统经济学的思想精华并进行理论创新。中国传统经济学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经济学智慧进行现代范式总结的学科性称呼,以天人合一观为哲学基础,秉持“德本财末”的基本价值观,提倡“主明下安”的中道管理模式,兼容宏观调控与市场自由的贯通理念,其“天下”观天然地与新时代“人类命运共同体”观念相契合,作为理论建设的一种思想来源,特别有利于开拓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从“为无产者服务”向“为全体人民服务”转化的新境界。
关键词: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传统经济学;创新发展;思想来源
中图分类号:F09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76X(2022)01-0014-18
一、导论:中华文明孕育的“第三种经济学”
习近平[1]总书记指出,中国考古“实证了我国百万年的人类史、一万年的文化史、五千多年的文明史”,展示了中华文明对世界文明的重大贡献。研究表明,距今2.1—1.3万年前,华夏先民已经可以烧制陶器,说明当时可以自由用火;长江流域的湖南道县玉蟾岩遗址表明,距今1万年前,祖先们可以种植水稻;约8 000年前的河北武安磁山遗址有88个粮食窖穴,可储存粟米约7万公斤,这意味着黄河流域在很早以前已经能够组织大规模的农业生产。严文明认为,黄河流域作为粟作农业起源中心,与长江流域作为稻作农业起源中心,紧密相连,互相补充,形成了一个更加强大的复合经济体系,进而为中国古代文明的孕育和发展奠定了坚实的经济基础,使中国成为世界三大文明起源地之一[2]。世界三大文明起源地(同时,亦是农业中心)包括:一是西亚两河流域,培育了小麦和大麦;二是中国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培育了粟(小米)和稻(大米);三是中美洲,培育了玉米[2]。
根据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这些物质经济基础为真正划时代的“文明”产生创造了条件。大约距今8 100年前[3],华胥族(华夏族)后裔伏羲氏悟通天人合一之道,以画卦方式伏羲画卦的具体年代目前没有确切的考证结果,比较有代表性的说法有三种,分别是距今约6 400年、7 000年和8 100年。本文采取的是比较接近《姬氏祖传经》传承人讲述的说法。开创《易经》传统,通过阴阳二进制的方法,揭示出天、地、人、事、物作为一个互相关联的统一系统的变化规律,对华夏文明正式诞生具有开天辟地的意义,成为《汉书·古今人物表》记载的第一位华夏天子。
钱穆认为,天人合一观是中华文化对世界文明最大的贡献[4]。对于这一观念我们目前能给出的最简洁的解释就是:人决定了自己(人)的时空世界(天),以“天”为代表的时空环境随着人的存在而存在,随着人的变化而变化(合一)。显然,如果把居于核心地位的“人”看做一种固化的“物质”,那么天人合一观就是古代版的广义相对论[5]:人这种具有生命的“物质”,决定了自己的时间和空间。人的时空中当然包括经济条件的变化,即包括财富境况的变化。
中国文言把“变化”称为“易”,因而《易经》是关于“变化”的经典。而“变化”是哈耶克认为的引起经济问题的唯一原因,“经济问题总是由变化所引起的,而且只有变化才能引起经济问题”[6]。哈耶克指出,“社会的经济问题主要是一个在特定时点和地点条件下如何快速适应变化的问题”,因而经济决策的“最终决定应该由熟悉这些环境的人来做”[6]。由此,哈耶克发现了对经济学最具原创性的贡献:在法治“法治”的英文是‘the rule of law’,林毓生先生翻译为“法律主治”,而不是‘the rule by law’,即“依法而治”。二者有重大区别。前提下,市场经济是产生、保存、协调、流通与增益知识的最佳机制。哈耶克此文的贡献被芝加哥学派的另一位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贝克尔称为:“仅就哈氏在经济学领域之内的贡献而言,如果他一生只写过那一篇发表此一重大发现的论文,就足以称为二十世纪伟大的经济学家之一”[7]。而以中国传统文化视角观之,哈耶克的发现其实是天人合一观的经济学运用:任何市场主体都是有关自己经济境遇信息知识的特定掌握者,与此相关的时间和具体地点等信息的呈现与变化因人而异,因此,每一个市场主体的真实“得到的状况”才是自己财富规模的决定者。
中国文字解释有“音同意通”的现象,如“德者,得也”,因此,一个人外在物理形态上“得到”(身体、财富、机会等)的状况,也被看做是内在伦理上的“道德”状况的外化。一个人、一个组织、一个国家,甚至一个时代的所有国家——以贯通的思维来运用天人合一观的结论——能够在什么时代“得到” 什么樣的如哈耶克所论证的技术知识、机会知识或者是本地知识,在中华文化看来是由自己本身的内在真实道德状况决定的。
由此可知,天人合一观不但决定了中华文明的构建原则“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也决定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经济理念。除了《易经》之外,《黄帝内经》是同时把这一原则和经济理念阐释最清晰的经典。在《黄帝内经》中,人体十二条经络、十二种器官,和一天十二个时辰一一对应,精妙地揭示了天人合一的生理事实与物理事实。人体经络中运行着生命赖以存在的生命能量“阳气”叫“营气”,通过循环不息、畅通无阻的“运营”,人体完成了对四肢百骸、组织器官的“补济”,这个通过“经络”进行“经营”的过程叫“经济”。除了经络,人体十二种器官各有其“官能”,“官者,管也”,器官在“心”的主持下各尽其职,人体得以健康运转,“管理”由此生发。《黄帝内经》将此道理总结为:“故主明则下安,以此养生则寿,以为天下则大昌”,正是把人体经济的道理直接贯通为国家天下经济的道理,叫“经世济民”。
在中華文明历史上,《易经》天人合一的传统一直居于核心地位,得到了一以贯之的继承和发扬。距今约3 000年前,周文王为《易经》乾卦和坤卦写出《文言》,指出“利者,义之和也”[8],把经济利益和伦理和谐贯通起来,为中国传统经济学的基本经济文化理念作了经典解释,特别是《易经·坤卦·文言》阐明了“对组织的管理就是自我心性管理的自然延伸”[8]的道理:“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肢,发于事业,美之至也”[8]。这一思想传统被曾子以《大学》“内圣外王”的表述传承下来,并概括出“德本财末”的中华文化基本经济价值观。
距今2 700年左右,管子继承了轩辕黄帝以后通过大禹流传下来的经济国家天下的学问,并在实践中把一个传统强国在短短二三十年间就建设成为诸侯国里最强盛的国家。《管子·禁藏篇》描述人在追求利益时的状态,堪称中国古代版的“经济人假设”:
“夫凡人之情,见利莫能勿就,见害莫能勿避。其商人通贾,倍道兼行,夜以继日,千里而不远者,利在前也。渔人入海,海深万仞,就彼逆流,乘危百里,宿夜不出者,利在水也”“故利之所在,虽千仞之山,无所不上,深源之下,无所不入焉”[9]。如果说东西方经济学理论都需要有一段“名言”来阐述对人性自利的认识,那么管子这段话和斯密在《国富论》中阐释人性自利那段话,至少可以是古今互照、东西辉映。
管子在谈论政府如何管理经济时说:“故善者,势(执)利之在,而民自美安。不推而往,不引而来,不烦不扰,而民自富。如鸟之孵卵,无形无声,而惟见其成”[9]。这是人类目前能见到的最早的关于国家不干预经济正常运转的“市场自由主义经济学”表述。即政府制定好法律,维护利益所在,只要有利可图,不用推动,投资者自己就会前往牟利;不必招商引资,资金自己就会寻机而来;不干扰市场主体的经济决策和正常的市场运行,财富自己就会自然生长出来。
比管子稍晚一些的老子,治国理念与管子可谓一脉相承,他在《道德经》中把这种政府不干预经济、市场配置资源产生财富的理念表述为:“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10],如果把文中的“我”换成“政府”,把“民”换作“市场”,这段话就是当今市场经济自由主义的理想状态,在中华文化中,这种状态称为“中道”。周末战乱几百年,在汉代的时候稳定下来。汉初治国的方略就是运用“黄老之学”,也就是道家思想,例如,《史记·曹相国世家》记载,道家盖公将治理国家经济的核心理念总结为:“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11]。
当中华文明发展到周朝,以《易经》《黄帝内经》《管子》《道德经》所表述的“经典经济学”内容,表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传统经济学不但已经形成,而且高度智慧、高度成熟。除了没有20世纪中叶发展起来的数学模型论证形式,现代市场自由主义经济学的核心主旨都有了相应的中国古代经典表达。不过,没有建立在假设基础上的数学论证形式未必就是缺憾。根据哈耶克宏文的看法,其实“均衡分析与社会过程根本无关”,“一些著名学者误以为它所叙述的情形与解决实际问题直接有关”[6],这些经济核算对解决真正的经济问题并没有找对方向。
综合东西方经济文化史,中国传统经济学是世界上最早的经济学。宋朝以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出现了严重失真问题,这种“治道之下的中道”经济学奥旨不被当权者领会,导致在本土逐渐隐匿。更由于1840年以后,中国在西方列寇的侵略下,在近代世界秩序中没有学术话语权,因而这种经济学理念不但在本国文化视野中销声匿迹,更在世界学术舞台上无从发声。直到2008年美国爆发席卷世界的经济危机,一时被奉为圭臬的西方经济学走下神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取得历史性巨大成就,在反思西方经济学的缺陷和寻求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经济智慧时,中国传统经济学才得以借着现代学科形式的外衣重回历史舞台[12],成为人们熟知的西方经济学和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之后的“第三种经济学”。
林毓生先生认为:“历史演变出来的文明,不是有机体,其内部的成分是相互矛盾的”[7]。同样,诞生于西方的经济学——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就和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有着服务对象、价值观念、理论体系、研究思路上的矛盾对立。中华文化的天人合一观对相互矛盾的事物不以“对立”或“矛盾”看待,而是以转化、合一的方法看待,事物的两种根本属性“阴”和“阳”并不是对立,而是“互根”“孤阴不生,孤阳不长”,双方在变化中融汇演变。泰勒在总结科学管理的革命时,认为管理者和被管理者和谐统一才能实现共同的利益。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作为无产阶级的经济学,一个重要的观点是:工人无产者成为国家的主人后,原本处于对立面的资本家如果接受社会主义改造,成为社会主义劳动者,就不再是斗争和革命的对象,其经济成分是公有制的有益补充。这是被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实践证明了的理论总结。
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经过中国共产党100年的理论创新和社会实践,已经发展出了历史性的新境界,形成了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在经济学创新上的反映,使发展中国家获得了和平越过中等收入陷阱的一般理论指南。《中共中央关于党的百年奋斗重大成就和历史经验的决议》[13]指出,马克思主义理论不是教条而是行动指南,必须随着实践的发展而发展,必须中国化才能落地生根、本土化才能深入人心。坚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不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发展,需要借鉴古今中外一切可以借鉴吸收的人类文明成果。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在中国新时代进一步开拓新境界的理论来源之一,就应该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中国传统经济学智慧。
本文要解决的主要问题,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中国传统经济学核心理念加以总结和提炼,沟通东西方经济学之间的概念体系,使曾经创造了辉煌经济成就的中国传统经济学智慧进入现代学术视野,丰富和发展当代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新时代建设提供理论源泉,助推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建设事业,并将古代的“天下经济观”转换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经济观”,服务于天下人民。
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中国化发展,特别是借鉴中国传统经济学核心理念的发展,并非仅仅是两个学科之间的命题,而是东西方两种文化、两种文明在谋求人类命运共同体、追求人类经济共同利益的前提下进行的融汇吸纳、革故鼎新的过程。
本文第二部分主要溯源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的历程,通过国际比较视角,论证执政党把普遍原理与本国实际包括传统文化相结合、形成自己成熟的政治经济学的必要性;第三部分分析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理念天人合一观与现代物理学的贯通性,其客观性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解决社会经济问题的真理性相契合,为其在学理上成为思想来源提供可能性论证;考虑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经济”本义天然兼有现代“管理”的学科含义,第四、五部分分别介绍中国传统经济学和管理学的主要理念,以利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以学科的方式进入现代学术讨论范围;第六部分简要总结新时代发展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需借鉴中国传统经济学的五个主要方面,即真理性、人民性、道德性、实践性和开放性。
二、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历程的溯源
(一)在国际比较视野中溯源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历程更能看清中国共产党的历史贡献
中国共产党的百年实践证明,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理解和推进,是一个长期持续的历史过程。为了便于从经济学的角度进行比较,也便于从执政党领导国家经济建设是否成熟的角度进行比较,特别是便于从世界经济史的角度深入理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最本质的特征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最大优势是中国共产党领导”,本文把马克思主义普遍原理中的政治经济学原理在苏联本地化的成果称为“苏共经济学”,在中国化的成果称为“中共经济学”。并且,为了便于从世界经济演变对比的角度,把美国1929—1933年“大萧条”以后的“罗斯福新政”、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以后奥巴马接管体现出来的经济主张相对应地称为“美国民主党经济学”。这里“经济学”的含义更多地是指一个国家采取的经济政策、经济方针和经济制度所体现出来的经济理念和经济意志。它可能不被认为是系统性的学科内容,但是却能够影响一个国家的盛衰存亡,因而理应成为“政治经济学”或“政党经济学”题中应有之义。“苏共经济学”形成于1921年列宁的“新经济政策”,是典型的计划经济范畴,直到20世纪70年代中期都使前苏联保持着可与美国争霸的经济实力。苏共经济学的最大问题在于放弃了苏共领导国家经济的绝对权力和未能实现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主不明则下不安”,因而是不成熟的政党经济学,未能带领国家通过和平与发展时期的经济建设考验。“美国民主党经济学”形成于1933年“罗斯福新政”,也是典型的计划经济措施,帮助美国经济从崩溃的状态重回正轨,为美国政党治理国家经济危机积累了宝贵的财富。
有了“苏共经济学”和“美国民主党经济学”做参照系,我们溯源中共经济学的发展历程,就会看到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的历程经历了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时期,直到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形成,是中国共产党率领中国人民,融汇东西方两种文化精华,突破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两种思维定式的藩篱所取得的重大历史性成就。
(二)从中美苏三国历史看成熟的执政党形成自己的“政治经济学”的必要性
一个政党形成自己的经济学,是政治成熟的核心标志之一。无论作为执政党领导国家建设,还是作为参政党提出有益的政策建议,都必须对国家的发展和人民的长期福祉负责,如果没有自己成熟的经济学理论,就不能确保国家的经济安全和长期繁荣稳定。而且,按照中华文化本身“经济”与“经济学”的本质含义,一个政党如果没有为国担当的使命和初衷,只为自己代表的某一部分人谋取利益,即使它的全部有关经济的理论十分完备也不足以称之为“经济学”,充其量是一套“政党商业计划书”。总结近代历史,笔者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一国政府或者执政党,只有经过战争与和平的双重考验,经过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的双重检验,才有可能达到足以保证国家健康稳定发展的政治成熟度,和具备妥善处理国内国外两个大局的政治经济智慧。目前的世界大国当中,同时具备这两个条件的,只有中国和美国。
20世纪二三十时代,美国政党的“政治经济学”尚未成熟,结果导致了1929—1933年的“大萧条”,其不成熟的主要表现就是笃信市场原教旨主义经济学理论教条。时任总统胡佛指出,政府的唯一职能是创造便于私营企业有利发展的条件[14]。当危机发生时,美国政府竟然天真地放弃了对市场的及时调控,直至经济崩溃,人民普遍失业。罗斯福上台后,不得不施行美国历史上最严厉的计划经济管制。他说:“我们本能地认识到更深一层的需要——需要通过政府找到实现共同目标的手段,为每个人去解决复杂文明社会所日益产生的问题。试图不要政府的帮助来解决这些问题,已使我們屡屡碰壁和一筹莫展”[15]。这种强调政府义务,主张国家采取措施掌控经济,迅速纠正市场失灵的管制经济学挽救了美国。吸取了大萧条惨痛教训的美国政党,开始慢慢走向成熟。
“罗斯福新政”在本质上和列宁1921年在苏联施行的“新经济政策”并无不同,都是国家在特殊情况下实行高度集权并接管整个市场,严密监控经济活动,属于典型的计划经济。前后对比就可以看得更加清楚:2009年美国经济危机期间,美国政府比较迅速地采取的“接管两房”“稳定金融秩序”“限制华尔街高管的薪酬”等管制措施,说明美国的国家管理已经铭记了80年前大萧条的教训,在“让市场在配置资源中起决定性作用”的同时,也懂得“适当地发挥政府的作用”,这样奥巴马才避免了成为“胡佛第二”,美国也避免了第二次跌入“大萧条”的厄运。
20世纪的经济史存在一个明显的现象:一国发生经济危机直至市场崩溃,几乎都是这种轻信“市场会自动配置好资源”的结果。由此似乎可以得出另一个更加重要的结论:经历过大萧条的美国政党,不再相信“市场会自动配置好资源”的经济学教条,甚至有时还可能主动利用它催生别国的经济危机,以达到维护美国国家利益的目的。
二战前美国曾经坚决反对英国倡导的贸易全球化,可是在二战后,当布雷顿森林体系建立后,在掌握了大量资本和控制了世界金融秩序后,美国又开始在全世界鼓吹贸易全球化和资本自由流动。新兴国家如果在自身资本、产业、制度没有完备之前,就盲目信从“市场”而放弃适度地发挥政府的作用,必将重蹈东南亚各国的覆辙,发生严重的经济危机。
苏联共产党在战争年代把计划经济的优势充分发挥出来,但是在和平年代的市场生机恢复时期,却因为没有自己成熟的政治经济学理论,导致具有局部市场化特征的赫鲁晓夫改革、勃列日涅夫改革都不彻底。思想上的局限和经济学理论的短板,导致戈尔巴乔夫上台前,苏联经济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而盲目相信美国学者搞资产证券化的金融改革,彻底摧毁了苏联的经济稳定,直到1991年解体。一个曾经强大到领导国家成为世界一极的政党,因为没有自己的成熟的经济学,而导致亡党亡国,至少三代国民积累了70年的国家财富被所谓“国际资本”洗劫一空,足以警醒其他执政党吸取教训。
那么,中国的命运又是什么情况呢?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中央革命根据地经济、抗日根据地经济、解放区经济、建国初一穷二白的中国经济,不但支撑了不同时段战争的残酷考验,还顶住了国际经济封锁,建立了全部门类的工业体系、完成了“两弹一星”等重大工程,如果没有自己独立的经济学,没有一个成熟的经济学理论体系作为支撑,那是不可能完成的历史任务。因此,在学科建设上提出和总结“中共经济学”,应该是坚持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以现代学科性视角整理“中共经济学”的既有研究成果,不仅是对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在过去的百年争取民族独立和国家富强所付出巨大牺牲、取得重大成就的一种尊重,而且可以使中国客观地看待西方经济学,拓宽学术视野,提高思想警觉,更好地展现中华文化的理论自信和文化自信,服务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建设事业。
(三)“中共经济学”的理论形成和阶段实践
一门学科的诞生,至少要具备以下三个条件:一是清晰的研究对象,它决定了一门学科的研究范围,并明显区别于其他学科;二是成熟而规范的研究方法,它决定了一门学科的研究手段;三是明确的研究诉求,它决定了一门学科的研究目标和解决问题的方向。正是第三个条件,使“中共经济学”成为一个有必要独立总结的经济学,因为它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的产物。
追根溯源,“中共经济学”在革命根据地时期开始摸索创建,以毛泽东为代表的共产党人遵循实事求是的精神,把古代经典现代化,把外来经典中国化,融汇成“现代中国人自己的东西”,毛泽东思想的诞生也意味着“中共经济学”的发轫。按照毛泽东同志在1933—1935年的论述,中国共产党发展经濟建设,是为包括一切“愿意参加民族革命”的最广大人民谋求整体幸福,不单单是为工农无产阶级谋求利益,还为有益于民族独立、国家富强的那部分民族资产阶级谋利益,因而其理论是“全体人民经济学”。
“中共经济学”的实践起源,开始于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创建,文献以《井冈山的斗争》为纪录;“中共经济学”的理论起源,开始于毛泽东同志20世纪30年代前后发表的经济文献,以1933年8月12日毛泽东同志在中央革命根据地南部十七县经济建设大会上所作的报告《必须注意经济工作》的发表为标志,以实事求是和普遍联系的观点,阐明经济建设不是一个单纯的行为和存在,是和其他一切工作相联系的,即使在战争年代也不能停废。“中共经济学”作为“人民经济学”的发展,始于毛泽东同志发表《我们的经济政策》《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等几篇文献。在《我们的经济政策》中,毛泽东同志第一次明确阐明“只有我们战胜了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只有我们实行了有计划的有组织的经济建设工作,才能挽救全国人民出于空前的浩劫”[16],明确经济的服务对象是全体人民,既包括资产所有者,也包括无产者,这是非常具有实事求是精神的看法,已经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新发展。在《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的第三节“人民共和国”中,明确“人民”的概念,“除了工人、农民和城市小资产阶级以外,还要加上一切其他阶级中愿意参加民族革命的分子”[17]。这在理论上已经突破了无产阶级经济学的服务对象,把服务对象从无产者扩大到有产者,扩大到人民。1979年以后,以邓小平同志为代表的中央领导集体主张改革开放,在服务对象上其实是对这一论断的回归:革命胜利后,人民由大部分无产者变成全体都是有产者,国家为了人民过上幸福生活,鼓励人民合法拥有资产和财产性收入。党的十八大之后,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18],标志着“人民经济学”的日臻完善。这种经济诉求,截然不同于只谋求个人私利或者企业组织利益最大化的西方经济学,是中华文化意义上的经济学本有之义。
“中共经济学”的首要核心贡献,就是“实事求是”方法论的形成,它以毛泽东发表《实践论》《矛盾论》为标志。“实事求是”出自《汉书·河间献王刘德传》,因此,以“实事求是”作为指导思想,既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神的继承,也是对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的坚持。它使“中共经济学”在方法论方面融汇世界两大文明传统,具有独一无二的优势。陈云同志在这方面有着独特的历史贡献,他提出的三“唯”原则——“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永远是经济建设过程中应该遵循的准则;建国初期,其在上海实施的“两白一黑”经济战,是“中共经济学”实战的经典范例。
“中共经济学”吸收并转化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阶级分析法,借鉴和超越了斯密经济学的供求分析法,形成了“中共经济学”具有前瞻性、预见性的全局分析法。毛泽东同志运用它发现了“红色政权存在的经济基础是地方的农业经济,不是统一的资本主义经济”,在经济上回答了“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19]。
(四)坚持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进行学科性总结的意义
“中共经济学”发展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其理论框架建立在三个核心理论贡献基础之上:一是实事求是方法论的灵活运用;二是对政府调控和市场自由的适度把握;三是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经济诉求。其他一切经济政策、经济制度、经济手段都由这三点派生。
经济的首要问题是分清利益归属;经济学的首要问题是对此进行研究和解释。由此可知,斯密经济学的首要问题是研究资源配置,为资产所有者服务;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首要问题是分清经济主体的阶级性,其实是为无产者服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首要问题在新时代实现了对二者的超越,研究如何才能保证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为全体人民服务。
与西方经济学所处的分科文化传统不同,在中国的历史传统中,只有商朝的贤相伊尹和周代大圣周公那样的治国理政行为才堪称“经济”,其中的学理才堪称“经济学”。至今“伊周经济”的牌匾仍然挂在武侯祠中。也就是说,按照地道的中文原意,“经济”是对“全天下人民幸福生活的全方位考量”,那么中国共产党经过近一百年的艰苦卓绝的努力,到习近平[20]总书记提出“坚持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始终做世界和平的建设者、全球发展的贡献者、国际秩序的维护者”,表明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既不是建立在阶级对立的基础上,也不是建立在资本所有者利益至上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核心经济理念继承的基础上,建立在追求全球人民的共同幸福生活理念的基础上。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提出,标志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已经把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发展到新境界,可以为广大发展中国家实现国家富强提供可靠的经济学指南,为解决整个人类的经济发展梳理出中国路径、规划中国方案和贡献中国智慧。
总结中外历史,西方的经济危机实质上是西方經济学的危机。一个世纪以来,西方经济学既不能指导西方社会摆脱经济危机,也不能指导非西方国家成功转型,过上稳定、富足、幸福的日子。
中国共产党是目前世界上唯一公开地既践行过计划经济也施行过市场经济的执政党(美国政党并不承认“罗斯福新政”是计划经济)。2009年以前的各个历史阶段,可以用三个30年进行总结:第一个30年,1919—1949年,完成建党、建军和建国的经济实践;第二个30年,1949—1979年,学习苏联进行计划经济建设;第三个30年,1979—2009年,学习欧美进行市场经济建设。展望未来30年,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30年,是在继承传统、借鉴西方的基础上,开拓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新境界的30年。
200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斯蒂格利茨[21]曾言,“从共产主义向市场经济转型是迄今为止最重要的经济试验之一”。也就是说,包括西方经济学在内的各种现存的市场化理论,没有一个可以为中国提供现成的、稳妥的理论支撑,中国必须实事求是地总结自己的经验,提出自己的理论,总结自己的经济学体系。对中国共产党经济实践和理论探索进行经济学范式总结,是世界范围内经济学发展史上的里程碑事件。
三、准确理解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高度
本文导论中提到,在华夏大地上,最早的陶片年代可追溯到2.1万年前,陶器对华夏先祖的生活影响深远。陶器易碎,打碎的“纹”路,带有“自然纹理”的意思,逐渐引申为“规律”,后来也表示“道”。由于“纹”的古字就是“文”,因而“文化”有明白自然规律、按照天地之道行事的含义。能够悟得天地之道的古人,谥号为“文”是最高的评价,天子称“文王”或“文帝”,如周文王、汉文帝;臣子称“文正”或“文忠”,如范仲淹为文正,苏轼为文忠。能够体会并践行这种天地之道的人,可称为天人合一,能够传承这种天地之道的人为得到“传统”,传承的内容称为“道统”。中国的传统文化是中华历代圣贤以身践行并传之后世的文明精华。
对中华传统文化的误解,严重阻碍了中国传统经济学的复兴与弘扬。“中华传统文化”本来特指中华文明中的文化精华,特指那些值得继承和传颂的代表性内容。在“文化”概念被泛化之后,“传统文化”也随之被庸俗化,产生了比较模糊和混乱的现象。基于此,本文使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概念,避免在学习和继承中华文化过程中发生混淆。
中华文明为人类文明进步作出了重大贡献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其中最重要的贡献是什么呢?中华文明又曾经达到了什么样的文明高度?作为公认的一代国学宗师,钱穆先生积一生学术功力,在95岁的时候专门撰文,特别说明天人合一观是中华文明对世界文明的最大贡献,是一个既符合事实又能够服众的说法。
《中共中央关于党的百年奋斗重大成就和历史经验的决议》[13]中强调:“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突出优势,是我们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的根基,必须结合新的时代条件传承和弘扬好”。为使国人准确理解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精神——天人合一观,深入理解中国传统经济学对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意义,在科学昌明的时代,我们有必要对其进行现代学科知识的分析。即使在1945年,哈耶克仍然感到误解的严重性,“谁要是认为科学知识不是全部知识的概括,会被认为是异端邪说。但是稍加思考就会知道,还有许多非常重要但未系统梳理的知识,即有关特定时间和地点的知识,它们在一般意义上甚至不可能被称为科学知识”[6]。
简单地说,天人合一观是建立在“天人本一”的物理事实基础上,不但能够为构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提供哲学支撑,而且也能够成为整个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的哲学基础,因为由此可以对社会现象作出融通微观与宏观的更深刻的解释,能够在客观事实方面融合西方经济学与中国传统经济学的核心主张,为发展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提供理论借鉴。
(一)如何认识“一以贯之”的世界
如何认识人类自己及其所身处的世界,构成了古今中外所有哲学的核心议题。如何解决人类社会中的各种问题,形成了我们称之为“社会科学”的各种“社会学科”。随着广义相对论的确立,人类的时空观发生根本性改变,由牛顿的静止时空观,进入爱因斯坦的相对时空观,客观性受到了动摇。而量子力学中令经典物理学家感到匪夷所思的量子叠加态,彻底击碎了人类自有现代物理学以来根深蒂固的物质概念。如果“意识的介入是物质产生的必要条件”,那么不但经典物理学的许多基本观念需要改写,就连建立在物质第一性基础上的整个哲学大厦都要被推倒重建。
目前量子力学揭示,物质由叠加态变成确定态需要观察者介入这一条件,以另一种学术语言和方式证明了“人的意识”与“周围物体”之间的“合一”关系,比广义相对论的结论“物质决定时空”更加接近天人合一观的本质。从中国传统经济学建立在天人合一观基础上的经济理念来看,大众熟知的“既死又活的薛定谔猫”代表的物质叠加态的经济学含义是:如果把财富看做一种物质现象,其有无变化状态就是特定的人或组织在特定的时空范围内,与其自身相适应的物理变化过程。
以现代物理学的理论来理解天人合一观,对包括人类世界在内的物质世界从微观到宏观产生更加深刻的认知,从而更加准确地理解人类社会现象构成的个体因素,达到微观(量子级别)、中观(人眼视力范围可见的“正常”级别)和宏观(以光年和光速衡量的宇宙级别)的统一认识,有助于加深理解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核心精神达到何种境界,有助于理解钱穆先生的判断,有助于总结和复兴中国传统经济学和管理学。
中国古代所言的天人合一观,其实是一个古代版的现代量子力学表述。它的含义是:什么样的人具有什么样的意识,什么样的意识决定什么样的状态。在意识参与以前,物质的状态并不明确,处于叠加态,古语称“混沌”。也就是“一切皆有可能”,称之为“一”,是“本体”所生的“全体”,《道德经》称为“道生一”。一旦人的意识确定,则物质呈现的结果也随之确定,因而称之为“天人合一”,“天”代表“人”身之外的天、地、人、事、物等一切物质存在。
天人合一观是广义相对论包括但不限于物质世界的中国古代表述版本;广义相对论是天人合一观在物质世界中的现代物理学表达。二者的区别是:天人合一观自觉地同时处理有意识的物质(人,代表一切生物)和无意识的物质(天,代表自然界)之间的关系;广义相对论在目标上只处理无意识的物质(物理世界),客观上也适用于有意识的物质(人及人类社会)。简单地说,天人合一观的适用范围要大于广义相对论,不但可以处理物理世界的现象,还可以处理精神世界的现象。
在现代量子力学被发现之前,科学界否认物质具有意识,或者否认物质是意识参与的结果。但量子力学的发展,让人们开始思考“物质是意识参与的结果”这种违反常识的“真相”。在引起巨大争议和怀疑的同时,纯物理学家们或许因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没有意识到“人”这种物质是有意识的,因而忽略了很多可以“一目了然”的事实。揭示人作为物质,拥有意识,且将纯物质世界和纯精神世界连接起来,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精妙的贡献之一。中国古代对此以阴阳两仪观来认知,并将其“有无相生”,即互相影响、互相转化的机制关系揭示清楚,集中体现在以《易经》《黄帝内经》《道德经》为代表的诸多经典中。这样,量子感应、天人本一和广义相对论就有了一以贯之的“同一性”[22]。
由此可知,每一个人所见的世界,是自己意识的作品,是自己意识程度的物质化现。意识参与以前,世界是量子叠加态,具备一切种组合的可能;当意识介入后,世界“瞬间”由量子叠加态变成确定态。当其处于叠加态时,是天人本一,一切皆有可能;当其生起念头时,是天人感应,是天人合一,什么意识产生什么结果。
(二)天人合一观与广义相对论在人类世界的应用解释
从意识的角度说,可以分为两类:有物质载體的意识和无物质载体的意识。我们的探讨严格限制在有物质载体的意识。从物质的角度说,也分为两类:有意识的物质和无意识的物质。现代科学探讨包括这两种物质,但前者被看做“生物”,物理学家一般不会以“有意识的物质”这个角度去思考。没有意识的物质,只有客观,没有主观,具有“物质第一性”;有意识的物质,既有客观,也有主观。当客观完全主宰意识时,物质是意识的牢笼;当主观完全主宰物质时,物质是意识的产物。当物质被意识“生米做成熟饭”,物质就可以和意识被分开,具有实在的物质客观性。
在量子力学体系内,意识的物理作用是意识可以塑造和改变物质。没有意识,就没有“确切”的物质。当我们谈“物质”的时候,其实是在谈“意识的一种结果”。这样的结论从经济学角度考虑,尤其能够解释哈耶克在《散在社会的知识之利用》此文标题的英语原文为‘The Use of Knowledge in Society’,国内译为《知识在社会中的运用》,根据2008年5月林毓生先生在东北财经大学讲学期间的解释,夏道平先生译作《散在社会的知识之利用》更准确。一文中关于“在现场的人”对于利用“本地知识”进行经济决策是最佳选择的论述,因为当一个人运用本地知识的时候,其实在经济上是说他自己面对的原来不确定的叠加态已经成为了确定态,是他自己意识(经济决策)的结果。
在这样的认识下,天人合一观和广义相对论就贯通起来:人这种物质,决定了自己的时空世界。当人这种物质发生改变,时空世界也随之改变。当人这种物质消失,他的时空世界也“消失”了。这种“消失”不是真的“没有”了,而是《道德经》所言的“复归于无”,这个“无”,可以理解为进入量子叠加态,具备一切重新组合的可能。如何组合,就看意识如何介入。由此,量子感应、天人本一和广义相对论就统一起来。这种“统一认识”不是人为地要统一,而是由世界本来就“一以贯之”的真相决定的。中国古代的两仪观、五行观和天人合一观已经实现了这种认知的统一,并且通过人体生命实践验证了这些理论的正确性。只是由于话语体系、话语权和缺乏文化自信等多方面原因,导致这些优秀的甚至是“终极”的传统文化成果不被现代学界所认知。当传统被重新认识,当科学前沿成果被正确解读,中国的哲学社会科学构建就会进入新时期,呈现新面貌,解决新问题。
再以“既死又活的薛定谔猫”这个量子力学的思想实验举例说明,或许从来没有人认为这一实验会具有经济学含义。从中国传统经济学的角度来看,它的经济学含义是:在一个人或组织从事某一项目之前,这个项目既赔又赚,涵容各种可能性,处于叠加态。一旦意识介入,也就是某个特定的个人的决定产生,或者组织的决策产生,叠加态就会坍塌而变成确定态,结果是明确的。这在现实中经常表现为:同样一个项目,不同的人从事结果就不同。为了实现自己的预期目标,当事人必须反躬自省,自己的意识和行为要遵守特定的规范,才能使期望的结果出现在自己的时空物理世界中。
中国古代把这种现象叫“遇缘不同”。不同的人会遇到不同的缘,是谁决定这种遇缘不同呢?——观察者自己。这就是“天人合一”,就是“上天因其人而笃”,这里的“天”并不是神话故事里的“天”,是意指“大自然”,它随着人自己的意识、心念和行为转化,形成特定的天地世界——“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三)天人合一观在中华文化中的传承地位
上古时代的“国家”指诸侯国,“天下”才是“统一”的目标范围。从尧传舜、舜传禹来看,中华文化中天子之间的传承不仅仅是大位的更替,真正核心的交接是道统的延续和心法的传承。在《论语·尧曰》中记载,尧在传位时告诉大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23]。《尚书·大禹谟》记载大舜传给大禹的内容在文句上就更详细一些:“天之历数在尔躬,汝终陟元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24]。箕子传给周武王的内容被纪录为《洪范》,就不是一两句话的记载了,可以说是内容宏富、思想深邃、体系严密、高度成熟的中国传统政治经济学大纲。但是如果表面化理解《洪范》所载的“九畴”“五行”“八政”这些内容,就无法体悟到这种活的文化精神。必须透过这些似乎过了时的表述,体悟到文字背后的精神,才能把胡适批评过的“故纸堆”学术活化为当代可用的经济智慧。
尧传舜这一句“天之历数在尔躬”,表明这个传承是《易经·坤卦·文言》所载文化精神的体现:“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畅于四肢,发于事业,美之至也”[8],这一精神被传承孔门心法的曾子表达为《大学》的“三纲八目”“内圣外王”,表明中华道统、儒家心法和贵为天下治理原则的中国传统经济学是一以贯之的,是天人合一的,是内外贯通的,直接揭示了天下安危、困穷大治在本源上其实系在天子(最高领导人)一人之身的品德、智慧、能力和时运,它也是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物质决定时空观念在人类世界的体现,即一个人的内心真实境界决定着自己的人生境遇、家庭状况、事业发展和国家安危。
孔子“人在政兴”的表述,同样表明中国古代政治经济学是建立在天人合一观基礎上的,不但“以人为本”,而且是以人的道德修养为本质、为核心、为关键、为决定因素。由此可以判断,在《易经·坤卦·文言》《尚书·尧典》《大学》中所揭示的中华传统政治经济学的层级结构是心性、伦理、道德层面的行为经济学,其决定着以秩序、规则和法律为核心的制度经济学。
四、中国传统经济学的核心要义及其对现代经济学理论创新的意义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整体而言是体悟式文化,这就决定了“经济”的本义也是体悟式思考的产物。体悟式的观念并不影响专业式的应用,这对现代分科思维方式建立起来的经济学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在中华文化语境中,“经济”的本义就是“政治的”,是“治国平天下”的代名词,是体悟天地自然之道的圣贤君子,在“达则兼济天下”的情怀和追求下,发起利益大众千秋万代的无上事业,《尚书》所谓“正德、利用、厚生”,绝不是为了一己私利“在局限条件下”去竞争财富最大化的行为。“经”是恒常之道,“济”是周济帮助,“经济”是以最智慧、最无害、最有益的方式,让天下人民获得物质与精神的全方位满足与成就的学问。
(一)中国传统经济学“经济”理念的来源:从人体“经络”运行贯通到国家“经济”运行
本文导论中提到,天人合一观决定的中华文化构建原则是“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中国传统经济学的“经济”理念来源于人体十二条经络[25]:
子时:胆经(足少阳)
丑时:肝经(足厥阴)
寅时:肺经(手太阴)
卯时:大肠经(手阳明)
辰时:胃经(足阳明)
巳时:脾经(足太阴)
午时:心经(手少阴)
未时:小肠经(手太阳)
申时:膀胱经(足太阳)
酉时:肾经(足少阴)
戌时:心包经(手厥阴)
亥时:三焦经(手少阳)
人体这十二条经络,对应一天的十二个时辰,经络中充满“阳气”
运行,同时兼有传递信息的功能,将人体各个组织、器官联结称为一个浑然一体的“经济”整体。
除了十二条经络,人体还有主要以五脏六腑构成的十二种器官,分别管理着身体的各种官能,犹如国家的各个职能部门一样。《黄帝内经·灵兰秘典论》通过介绍人体十二种器官的功能,把人体的器官和现实世界里国家各个部门的功能联系起来,把人体运作的机制规律和治理国家的机制规律一理贯通起来。人体可以给看成一个国家,或者叫“天下”,国家也可以看做是一个人体,简洁地说明了中华文化中“经济”“管理”的贯通含义。20世纪中期哈耶克写《感觉的秩序》,本质上就是触摸到了这一文化原则,试图以人体“对感知进行分类的心理机制”来解释经济组织的运作。他是已知的西方经济学家中较少具有“天人合一”思维的思想家。《管子·心术》篇阐述的国家经济管理理论,同样也是天人合一式的表达:“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之有职,官之分也。心处其道,九窍循理”[9]。如果心是“明”的,也就是做主的人是“明白”的,意味着决策者获得了哈耶克所言的“在现场的人”应该获得的信息,能够作出最佳的决定,则结果是天下大安、社会稳定、经济繁荣、事业发展。“天下”,对于人指“身体”,对于国家指“市场”。
(二)厚德载物:从伦理贯通物理的“德本财末”价值观
中国传统经济学十分彻底而清晰地揭示了财富的根源:财富是人的内在道德在物质方面的变现,产品就是人品的物化。曾子在《大学》中有一段把天理、生理和物理贯通的经典表达:“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26]。这段表述不但清晰地指明了财富是道德之根(本)产生的果实(末),还指明了财富聚散的道德决定性——不符合自然伦理与国家法令赚来的财富(悖而入),也不会正常地消费支出(悖而出),往往会面临水(洪水)、火(火灾)、王(因贪腐违法被国家没收)、贼(所盗被骗)、亲(逆子败坏亲人抢夺)等五种结果。
中国经典对于道德之“本”非常重视,从《易经》的“厚德载物”到《大学》的“德本财末”,从《管子》的“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到《素书》的“道德仁义礼,五者一体”,都是把作为制度的道德、作为时代技术的道德、作为财富的道德置于“天理”的高度。在现代西方经济学中,人们只重视物理的“资本”,做生意也最怕“亏本”,却很少把人的真实道德行为和财富联系起来,导致了伦理道德行为和物理财富之间关系的脱节。中华文化揭示,在伦理上亏了本(道德行为有亏),那么迟早也会在物理上亏本(赔钱)。伦理行为对财富运势的影响十分重要,而且表现也十分复杂,但是只要时间足够长,就会发现它是一条公理。
(三)政府与市场关系的“中道”管理原则:治道之要,与民休息,贵在不扰
政府与市场的关系问题,是西方经济学中的核心问题。为了保证市场的运行,西方经济学提出政府不干预,让“看不见的手”来指挥经济运行。但是几乎所有西方经济学者都忽略了一点,由于“看不见”(对本质或规律不了解),必然导致政府和市场的双重“盲目”,当市场失灵发生时,政府出不出场都是一次混乱的调整过程。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没有“看不见”的规则。看不见意味着蒙昧,肉眼看不见是功能问题,心眼看不见是智慧问题。即使对于在物质形态上没有形象可以抓取的“心性”,中国人也在智慧上要求明白,叫“明心见性”。孔子“入其国”即可“知其教”,即为《道德经》所言之“有无相生,微妙玄通”[10]。以此境界的智慧来把握政府与市场关系是中华文化的历史传统。
中华文化是“中道文化”,是“恰好符合”的文化。国家不能没有治理,但是治理的标准是“为无为”,是按照事物本身的自然规律去因势利导,因而从实际效果上看,并不干扰事物本身的发展变化规律,这就是从周朝《管子》的“不烦不扰”到清朝初年见于康熙学习中华文化的表达:“治道之要,与民休息,贵在不扰”的共同之处。政府保持着高度警觉,但是只要市场正常地自然运行,就不必“有为”,以免造成干扰。《道德经》中说:“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它实际上仍然是尧舜禹时代“允执厥中”传国心法的另一种说法,本质上没有任何不同。年代久远,同一种语言的不同时代表达,也需要精准的系统性翻译,以显明文化的核心精神。
(四)利他就是自利: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
中华文化把世界看成一个浑然的整体,自他不二。在这样的文化观念下,必然产生“利者,义之和也”的价值判断。在这样的判断下,自他之间是和谐统一的,而不是对立竞争的。因此,中国传统经济学是和气生财的经济学,不是对立竞争的经济学。
《道德经》中揭示了经济行为上自他不二的秘密,“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10],越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自己就会变得越富有;越是大利天下,自己拥有的就越多;越是能够生产提供精致、精良、精美的产品,就越是能够占领市场,获得稳定而高额的利润。
(五)市场发展的动力: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西方经济学用竞争来解释市场经济发展的动力,以为没有竞争就没有市场份额,就没有生存机会。在中华文化中,即使“竞争”也不是人与人之间的竞争,“竞”是奋发,“争”是惜时,因此,竞争其实是有志之人的自我奋发、自我激励和自我升华,与他人无关。而且和气生财是中国传统经济学的公理,永远对顾客真诚,才能持久地生發财富。局限于个人私利的竞争往往破坏和气,即使一时赚得,也不长久。《易经·乾卦·文言》有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8],这才是社会发展的真正动力。经济不是谋利的伤害,而是互利的关爱。就如《道德经》所言:“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不争”[10]。
(六)财富代际传承的实质是“道德品质”的时空复制
按照天人合一观,财富是人的真实品行的外化和物化,那么财富代际传承,不仅仅是一个人“给”另一个人,本质上是因为拥有道德本质决定的相同或者相似的“时空”,使财富这种物质现象出现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有类似的、相当的道德时空,即使在形式上、法律上“获得”了财富,也会在现实中以各种与自身信息相应的情形失去。
按照中国古代五行观,财富在天地五行中属“水”,德行是“容器”,积德是扩大财富容器,败德是毁坏财富容器。整个历史的盛衰就是历史中群体道德盛衰的物质现象。一个人如此,一家如此,一国如此,同一时代的“天下”也是如此。人生命运其实是一个人全部内在德行的物理显化,家运是一家成员内在德行的表现,国运来自全体国民的内在德行,时运来自时代内所有人的内在德行,看似纷繁复杂,其实十分清晰简洁。时来运转,其实是积功累德的结果。经济繁荣和经济萧条具有周期性和阶段性,也就是积德与败德决定的交替更迭。
对于家、国、天下来说,做主的个人、组织、阶层、集团、政党,对其所在组织、阶层、集团、政党和国家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即“一人担负天下安危”的道理。能够与天道、民众、百官精诚为一的领导人,可以实现天下大治、政治清明、经济繁荣、国泰民安。中国传统经济学在理念上、智慧上或者哲学上,解决了“如何利用分散在全体人民中的知识的最好途径”问题,就是“各行其道,各履其义”。
(七)以天人合一观为哲学基础建立的中国传统经济学的性质
中国传统经济学源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建立在天人合一观的基础上,化意于中国古代经典,曾经指导中国古代创造过多次盛世繁荣,具有道法自然的根本特征,并不因为时代的变化而失去指导现实经济活动的意义。由于古今语言体系和表述方式的变化,这种“经济文明”需要现代学科式表达,才能被现代人所认识和运用。它和人们已知的“中国经济思想史”的相关知识有本质上的不同,就是因为它是中华文化建立在天人合一观基础上可以一以贯之的“活”的经济理念和经济智慧。
从天人合一观出发,一个人所能拥有的财富,被看做是围绕着“人”这种“物质”的“时空现象”,非其人不遇,非其人不得,与哈耶克论证的“本地知识”决定论相互印证。以贯通伦理、生理和物理的文化表达方式,揭示财富的来源、风险的实质、政府与市场的关系和国家长治久安的道德核心因素等现代经济学悬而未决、论而未定的基本议题,这种经济学理念是根植于中华文化精神的经济学传承,语言表达与陈述方式都具备完全的“中国特色”和“自主知识产权”,是中华文明在治理社会和富国安民方面的智慧结晶与经验总结,是中华文明对世界文明的杰出贡献。由于它还不被脱离了中国传统文化教育一百多年的大众所认知和熟悉,因而必须对它进行时代总结和现代表达;对中华原创经典蕴含的传国心法与治国理念进行现代经济学视角解读,全面、深入、系统地总结中国传统经济学的核心要义,对我们当前推进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的经济学创新具有重要意义。
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了古典自由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庸俗化,为深刻认识资本对人类社会的组织与行为提供了迄今为止最为严密的理论分析。重新认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基本理论的重要性之外,最重要、最紧迫的经济学任务,就是对中国传统经济学的挖掘、整理和弘扬。
由于中华文化在1840年之后已经逐渐被尘封在历史典籍当中,中华文化语境在社会主流的表达中日渐式微。以“经济学”为例,“学”在中国文化中,原来不是“专业”或者“领域”的局限概念,“经济”也不仅仅是有关“稀缺性引起的资源配置”的“学术”,而是“经邦济世”的大道。大约在1892年前后,一个叫神田孝平的日本人,把Economics翻译成汉字的“经济学”,这本来就是一个不准确的翻译,会引起很大歧义,可是当时的留学生并不了解,以为日本的崛起不但是因为学习了西方的科技,而且学习了西方一种叫作“经济学”的学问,就以讹传讹地传播开来。有现代学者考证,Economics在过去一百多年中大体上经历了“富国策”“理财学”“计学”和“经济学”四种翻译。在“经济学”已经成为约定俗成的名称以后,以贯通为特征的中国传统经济学理念也要以学科的面目为大众所识。
中国传统经济学能够让人明白,每一个人决定着自己的财富规模,包括人生道路展开的轨迹、天地人事物,都是由自己的“时空格局”决定的,没有大破大立的德行或者恶行,就像出厂的产品一样——例如灯泡,开关30 000次到寿命——未来的基本态势已经决定了。每一个人或者组织展开的是自己作为“物质”所能具有的时间和地点的过程,包括理论上可能获得的信息,如果没有“机会”或者“意愿”——西方经济学可能叫“偏好”——就在事实上得不到可能产生期望收益的关键信息。例如,即使在互联网时代,理论上一切网上信息可以共享,可是现实依然是个人只能获得部分信息。中华文化对此的发现和理解也是尊重其客观性,“随众生心,应所知量,循业发现,宁有方所”,没有“进行干预”的主张,这恰恰是实事求是原则下的天人合一经济学理念。
五、中国传统管理学的主要观念及其对现代管理学的借鉴意义
在中华文化中,“管”之理,即天之理,非人臆造,其实质为道、为德、为义、为礼,在血缘体系内为伦理,在社会组织内为管理(包括制度的设计、实施和完善)。
(一)“管理”含义的中国传统来源
深究“管理”其本义,来源有三:
其一,乃人之器官的职分。《黄帝内经·灵兰秘典论》中把人体内十二种器官的功能、职能或官能说得清清楚楚,其道理皆出自天然。此类取象于人体器官的分工与合作,则天下、国家、社会、组织的分工与合作,其理一以贯之地相同,所谓“官者,管也”[25]。
其二,乃古代考订音乐声律的律管功能。中国古代把音乐视为天地自然之音,合乎其理才是唯一正确的乐音。为了考订声律,古人截竹管为律,律以寸分长短为度,吹以考订音声。例如,黄钟之管长九寸,径三分,围九分。因而“管之理”即是自然之理、和谐之理,国家管理、社会管理、企业管理皆如乐队遵从乐理之理。
其三,乃古代钥匙所代表的统辖、负责、约束等权力和职能。中国古代钥匙的形状为管状,手掌中握有钥匙即是“掌管”,因而掌管就有統辖、负责、约束之权。例如《史记·李斯传》中记载:“赵高以刀笔吏入秦宫,管事二十余年”[11]。
“管之理”在中国文化中长期存在,但是“中国传统管理学”一词在历史上并不存在,是总结传统文化在管理方面精华的产物。虽然概念原来不存在,但是“中国传统管理学”这个概念所对应的“学问”,却实实在在地在中国历史上长期存在。其在中国古代经典中的常见表达是“治道”,包括“道化”“德治”“仁政”“礼制”等称呼和内容,也有“掌管”“理财”“理家”“理国”的称谓,虽然侧重点不同,但是“管理”的实质相同。我们不能因为没有管理学的概念,就否定中国有自己的管理学这个事实。
中华文化中管理的学问,首先来自对人体器官、组织运作机理的认识。《黄帝内经·灵兰秘典论》[25]中揭示人体各器官的功能如下:
“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
肺者,相傅之官,治节出焉。
肝者,将军之官,谋略出焉。
胆者,中正之官,决断出焉。
膻中者,臣使之官,喜乐出焉。
脾胃者,仓廪之官,五味出焉。
大肠者,传道之官,变化出焉。
小肠者,受盛之官,化物出焉。
肾者,做强之官,伎巧出焉。
三焦者,决渎之官,水道出焉。
膀胱者,州都之官,津液藏焉,气化则能出矣。”十二官中,“脾”与“胃”为仓廪之官,合十二之数。
最重要的是结论:“凡此十二官不得相失,故主明则下安,以此养生则寿,殁世不殆,以为天下则大昌!”[25]《黄帝内经》里的这段论述,对于如何处理分工与协作,如何实现天下政治稳定、经济繁荣,提出了不但易懂而且易于执行和落实的基本原则。同一原则,可以用来养生,也可以用来经营国家天下。这是中国天人合一文化独有的表述方式。
(二)管理的本质是对天道(自然规律)的觉悟和遵从
简单地说,之所以需要管理,是因为人们不明理、不自觉、不自律。由于不明天理、道理、伦理、生理、物理,人们的行为就不能恰如其分,就会导致背道而驰的行为和现象,就难免发生纷争、矛盾和伤害。为了人类社会中各种组织(包括国家)能够公平而有秩序地生存,进而更加具有效率和文明地发展,就需要管理。
在任何组织中,如果最高管理者明理,就可以争取做到《黄帝内经》中所说的“主明则下安”;如果部门管理者明理,就可以做到“十二官不得相失”,既有分工,又有协调和补位;如果每一个组织成员(西方管理学所谓的“被管理者”)明理,则所有管理规范、法律制度、行为准则全都变成了“潜在的存在”。这样,整个社会的制度成本(交易成本)趋近于零。宋朝林逋在《省心录》中说:“轻财足以聚人,律己足以服人,量宽足以得人,身先足以率人”[27]。中国传统管理学中的管理对象不是“被管理者”,而是管理者自己。西方管理学的重点,是想方设法地“组织”别人、“协调”别人、“计划”别人,以达到自己“管理”的目的。这样的管理学中几乎见不到关于“如何管理好自己”的论述。但是对于熟知中国传统文化并亲证亲习的学者来说,这又是题中应有之义,理所当然。
回到天人合一观上来看待“自己”,其中,也会包括自己身外时空世界的一切“可管理的对象”。当按照中国传统文化所积累的提高方法不断学习,就会发现身外的世界其实是自己的心性决定的物质现象。追根溯源,推到极致,管理的唯一场合就是自己的心地。中国人自古有关于“天地良心”的信仰,规制着大众的思想和行为,这本身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社会管理,使广大人民始终不离正道。人若有真实德行,在社会中就有移风易俗、不令而行的教化作用。相反,由于不能服众,就会发生《道德经》所言的“法令滋彰,盗贼多有”[10]的乱象。德行与制度互相配位,奖善惩恶,才是中道之管理。
(三)管理的方法是法无定法
韩非子认为:“释法术而心治,尧不能正一国,去规矩而妄意度,奚仲不能成一轮”[28],管理除了需要心法,还需要行之有效的方法。
在西方管理學的学习中,似乎一个永恒的追求就是采用什么方法管理,才能达到最佳的管理效果。在西方企业管理发展史中,泰勒的科学管理理论举足轻重。绝大多数借鉴者和研究者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科学化、标准化和任务差别化上面,很少有人注意泰勒管理法的一个先决条件——管理者和被管理者的和谐统一。这一点,被泰勒本人称为“精神革命”,泰勒在美国国会听证会上的证词中说:“没有工人与管理人员双方在思想上的一次完全的革命,科学管理就不会存在。”泰勒认为,“科学管理”建立在管理者和雇员双方利益一致的基础上。管理者追求的不仅是利润,更重要的是事业的发展。而事业的发展不仅会给员工带来丰厚的物质回报,还更能充分发挥其个人潜力,最大程度地实现人生的抱负。这些论述恰如韩非子所说:“故明主除人臣之所苦,而立人主之所乐。上下之利,莫长于此”[28]。
因此,正是共同的事业使双方友好合作,以互相关怀代替对抗和斗争,通过双方共同的努力提高工作效率,生产更大的利润。任何管理方法,如果不能物尽其用,不能人尽其才,不能和谐相处,都是有违天道的状态。“和气生财”是中国传统经济学中贯通伦理与物理的公理,如果管理者和员工不和谐,企业就不会持续长久地生发财富。
中国传统管理学的妙处在于,在追求最佳方法的同时又不执着于任何一法以谈管理。《黄帝内经·四气调神大论》有言:“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25]。管理方法的要诀在于未雨绸缪,把不合道的因素消化于无形之中,因而“以无法为法”。
实际上,中国古代的家国天下管理的管理方法,颇有“以无法为法”的特征,分五个层次,十分精密:
第一层是圣人之言,所谓君子三畏,天命、大人和圣人之言,如果有违反,其人必受良心的谴责,这种敬畏使人日趋圣贤,高度自律,已经是最彻底的心地管理。第二层是家规,当一个人行为不端,首当其冲就是面临家规的约束,而家规通常都是圣人教化、道德规范,只不过变成了整个家庭的行为规范。第三层是族规,当家法不足以约束一个人的行为,那么宗族的规定就会起作用。因为人人有姓,同姓往往结成一个大家族,德高望重的族长具有维护整个宗族名声的义务和权力,不允许有同姓子孙作出有损名声的事情,“光宗耀祖”是十分重大的事情。
第四层是社前公论,当没有血缘关系的不同宗族的人发生矛盾,双方未必直接告到官府,也可能会在社稷台之前焚香祷告,寻求天理的帮助,大家通过自省来决定是非曲直,如果双方能够接受,也就相安无事。在“社”前开“会”论公平,也是汉语“社会主义”一词的中国传统文化来源。第五层是管理,是王法,即见官论断。可见,许多社会矛盾,都在道德教化中化于无形。
(四)管理的最高境界是“垂拱而治”
老子在《道德经》中的论述,例如,“爱民治国,能无为乎?”或者“为无为,则无不治”,常常被人误解,以为“无为”就是消极,其实那是垂拱而治的状态。如果“无为”就是消极,那么被西方经济学奉为经典的“政府不干预”经济主张,也同样是消极的,二者有异曲同工的效果。治理国家,爱护国民,最佳的状态就是“看守、监护而不打扰”。韩非子《用人篇》中有言:“闻古之善用人者,必循天顺人而明赏罚。循天,则用力寡而功立;顺人,则刑罚省而令行”[28]。循天顺人,就是“无为”的一种表现,用力少而成效好。
在管理上,知人善任,令其各施所长,互不嫉妒,和而不同,则可以达到管理的最佳状态,一如韩非子所论述:“明君使事不相干,故莫讼;使士不兼官,故技长;使人不同功,故莫争。争讼止,技长立,则强弱不觳力,冰炭不合形,天下莫得相伤,治之至也”[28]。从而努力达到《道德经》所说的“太上,不知有之”的境界:大家甚至不知道还有“管理”这回事,一切按部就班,各思其义,各行其道,天下太平。
从中华文化本身来说,现代概念的“管理学”根本就不需要总结,不但内容不需要提炼,体系也不需要构建。如整部《道德经》就是一部圆融的管理学;再如《论语》也是一部圆融的管理学,当年宋朝赵普就因为“半部论语治天下”而闻名后世。
可是,西学东渐近两百年,炎黄子孙在很大程度上不但不知不觉地丧失了文化自信,而且连思维方式也被西学同化,竟然在很大范围内不愿意也读不懂我们的传统文化经典,导致诸种文化遗产被束之高阁,不能服务于现代文明社会的建设。因此,总结中国传统管理学文化遗产,以适应人们的“习惯”和“认知水平”,是十分必要的学科建设工作。
“官者,管也”这种独特管理理念的诞生,即人体外在世界的管理其实是人体内在生理器官不同功能的仿生学构建,与天地规律相应的内在自然秩序,外化为礼仪制度和管理规范,以此“理身、理家、理国”充分显示了天人合一的中华文化特质。
六、发展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需借鉴中国传统经济学的五个主要方面
建设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是开拓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新境界的重大历史任务,除了继续提炼中国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伟大实践经验,同时借鉴西方经济学的有益成分,当前更重要的任务就是要把握好融通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资源,总结好运用好中国传统经济学智慧。
根据这一历史经验和时代化要求,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的过程有必要借鉴中国传统经济学,主要包括但不限于以下五个方面:
(一)中国传统经济学赖以建立的天人合一观具有“真理性”
作为核心理念与哲学基础,天人合一观深刻地影响了中华文化的每一个思想领域。也可以说,中华文化中的每一个思想领域里的圣贤的代表性贡献,都共同印证了天人合一观。例如,《论语》中记述孔子告诉颜回“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23];而且孔子认为“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23];再如,《道德经》论述“天得一以宁,地得一以清,侯王得一天下正”[29]。这些都是把个人道德修为与国家天下治理统一起来的传统文化精华。
通过本文第四和第五部分内容的简述,可以看出中华文化的“经济”与“管理”本义,完全出自对人体经络与器官的生理构成与运行机制的文化总结,具有客观的来源和物理的依据。医圣张仲景的经方至今仍然在世界范围内发挥着治病救人的作用,实证了其医理的客观性和真理性,他揭示了人体生成的天人合一本质:“天布五行,以运万类,人秉五常,以有五臟”[30]。把自然界中分布着的五种自然属性和人体五臟的生成统一起来,这对现代物理学、伦理学和生理学等具有重要的方法论启示作用。林毓生认为《感觉的秩序》中论述的“对感知进行分类的心理机制”思想是哈耶克理论体系的论证基础,正是因为这种贯通生理学、心理学和经济学的思想符合天人合一观对事物本质联系的真理性揭示。现代分科研究的方法,可以积累“局部的真实”,但是未必能够避免盲人摸象的局限。
天人合一观意味着“大自然”,意味着“千江水有千江月”。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普遍原理在不同的文化传统与现实国情国家中实践,必定会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具有不同的特色,也只有这样才符合实事求是的根本原则。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真理性就体现在实事求是原则基础上,与天人合一观的尊重个体事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二)中国传统经济学的“天下善财”观具有“人民性”
人类命运共同体时代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与中国传统经济学主张求取“天下善财”的理念遥相呼应,形成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不但能造福中国人民,更能造福世界人民。
100%的人民拥有100%的资产,是理论上的一种想象。实事求是的结果,无论按劳分配还是按需分配,现实中个人拥有财产数量均存在着差别。全体人民当中个体财富拥有量的差别,如果超过一定的界限,就会带来非常严重甚至是灾难性的后果。历史事实表明,无论这财富是如何得来的,只要个体财富过于集中,就会危及社会稳定。例如,1%的人拥有80%以上的财富。从天人合一的角度说,人身体上过分贪婪的细胞组织是癌症,社会肌体内过分贪婪的经济组织是危险的源泉。
基尼系数是现代西方经济学衡量贫富差距的指标之一,但是问题的关键不是如何衡量,而在于避免。《诗经》上对硕鼠的控诉,是所有不满压迫与不公的人民的呼声。解决的方法,在中华文化里固有答案,但是能够做到的人、组织和时代不多。在《易经》里,“泰卦”的寓意就是解决的答案:在上者关爱在下者,在下者敬重在上者,上下相慕,各守其道,天下社会处于“中和”状态,天下太平也就是“泰”平。
中国的历史反复证明:极少数人剥削和压迫大多数人的社会发展到极致会引起暴力革命,江山易主,改朝换代。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通过剩余价值学说揭示经济剥削的秘密,给出解决问题的途径,是推翻反动统治,消灭剥削。世界近代历史也证明,同样按照普遍原理施行的革命道路,在不同的国家会有不同的路径,例如,俄国占领中心城市取得政权的道路,和中国农村包围城市的道路截然不同。革命的目的是为了广大人民获得公平的经济成果,这一点古今没有区别。
中国传统经济学理念是以天人合一观为基础的经济智慧,是符合天理、道理、伦理、生理和物理的经济之道,因善取财,天下一家。这个道理适合天下每一个人、每一个组织和每一个国家。人们常常误解“家天下”的含义,其实它的原意是“以天下为家”,对待天下人像自己家人一样,为天下人谋福祉,使天下变得和平幸福、公正清明,叫作“平天下”。用我们今天的词语,可以称之为“人民性”,天下一家,天下一体,或可称为“人类命运共同体”。而“家天下”的思想如果被财富集中者理解和施行,可以和平解决社会经济问题。
由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提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把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推进到新的高度,它不再是人民民主专政以前一个国家中某一部分人的理论指南,也不再是人民民主专政以后一国全体人民的理论指南,而是为天下人民的共同命运和经济福祉作努力的新时代经济学。其是中国传统经济学的经济观,是为人类如何采取最正确的经济行动进行考量,能够为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拓展新境界提供思想来源,值得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吸收和借鉴。
(三)中国传统经济学秉持的“德本财末”观具有“道德性”
以何为本,是划分经济学性质的主要标准。资本主义“以资为本”,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剥削和压迫;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创立剩余价值理论,揭示资本剥削的秘密,实际上是“以民为本”“以公为本”“以德为本”,这正是中国传统经济学“德本财末”的本质诉求。
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其初衷是为广大无产阶级和被剥削被压迫者谋幸福。当无产阶级政党通过革命手段取得政权建立人民民主专政,广大人民在集体上拥有了国家的全部资产,从个人无产者变成了国家资产的集体拥有者,如何管理国有资产、如何使国有资产保值和增值、如何让全体人民共有的财产产生收益并服务于全体人民的经济福利,就成为摆在执政党面前的现实经济问题。只有全社会从“资本”主义转变到“德本”主义,从“局限条件下利益最大化”的追求转变到“道德决定财富规模”的理念,才能完成这一历史任务。
(四)中国传统经济学的“知行合一”观具有“實践性”
马克思认为,“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实践的观点、生活的观点是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基本观点,实践性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区别于其他理论的显著特征。中国文化是知行合一的文化,是理论与实践统一的文化。因此,开拓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新境界,吸收中国传统经济学“知行合一”的理论养分,不会有“排异反应”。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实践的伟大成就已经世所公认,但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理论总结工作显得相对滞后,2010年中国经济规模超过日本位列世界第二位,之后10年间,经济学领域的前五大学术期刊发表了约3 000篇论文,有关中国问题的论文仅有39篇,占比仅仅为1.3%。不但研究中国经济理论问题的论文需要增加,而且更要增加重点研究中国经济实践经验总结的论文。2006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菲尔普斯认为,中国的体制作为产生企业项目的工具,到目前为止是极其令人满意的。这种结合了中国传统经济学实践经验的学术总结,将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发展的重要内容。
(五)中国传统经济学的“贯通性”具有“开放性”
马克思主义本身是开放的思想体系,善于吸收一切人类文明成果。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八大以后的多次重要讲话中均提出发展马克思主义坚持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借鉴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性。中国传统经济学的天下观、知行合一观、“德本财末”价值观都具有天人合一的贯通性,与马克思主义的开放性具有相通性。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必须随着实践的变化而发展,不断根据时代、实践、认识发展而发展,不断吸收人类历史上一切优秀思想文化成果,包括中华优秀传统经济学智慧,只有这样,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才能不断回应人类社会面临的新挑战。
目前,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在中国进行开拓创新的经济背景和文化背景发生重大变化。经济背景的主要变化是中国超过日本成为世界上第二大经济体,美国为此产生各种遏制中国发展的思潮;文化背景的主要变化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经济复兴的基础上和政治稳定的前提下开始重新走向世界舞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对人们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的影响从隐性走向显性,从民间传承走向国家提倡,甚至从文化背景走向学术主角。把中国传统经济学经典理念带回现代学术舞台,对当下的中国有着正本清源的意义。
恢复中华经济学的本义,重新认识传统文化精髓,能够树立文化自信,增强民族复兴精神力量。坚持和完善作为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成果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充分地借鉴和吸收经过中国历史长久检验的中国传统经济学的经典理念,更有利于开拓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在中国新时代发展的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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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徐雅雯)
[DOI]10.19654/j.cnki.cjwtyj.2022.01.002
[引用格式]钟永圣.发展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中国传统经济学借鉴[J].财经问题研究,2022,(1):14-31.
本文为作者师从楼宇烈教授在北京大学哲学系做访问学者所做研究选题《中国传统经济学的哲学基础》的部分成果之一。感谢楼老师在中国传统经济学理念和哲学基础等内容上的悉心指导;感谢写作期间清华大学人文学院陈雅倩博士就资料查阅提供的细心帮助;感谢中国科学院数学与系统科学研究院鲍勤博士的建设性修改建议。本文文责自负。
收稿日期:2021-11-28
作者简介:钟永圣(1973-),男,山东高密人,博士,主要从事中国传统经济学研究。E-mail:kuangbozho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