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发
七月多雨
两场雷雨的间隙最是珍贵。水上风来
窗台有蜻蜓的断肢和透明的羽翼
诗中最艰难的东西,就在
你把一杯水轻轻
放在我面前这个动作里
诗有曲折多窍的身体
“让一首诗定形的,有时并非
词的精密运动而是
偶然砸到你鼻梁的鸟粪或
意外闯入的一束光线”——
世世代代为我们解开绷带的,是
同一双手;让我们在一无所有中新生膏
腴的
在语言之外为我们达成神秘平衡的
是这,同一种东西……
铁索横江,而鸟儿自轻
—— 摘自《白头鹎鸟九章》
险滩之后河面陡然开阔了
地势渐有顺从之美
碧水深涡,野鸭泅渡
长空点缀几朵白色的垃圾
我们沿途的恶俗玩笑
你们在别处,也能听到
我们听过的哭声不算稀有
在桥头,我想起人这一辈子只够
从深渊打捞起一件东西
一件,够不够多
光线正射入冷杉林
孤独时想纵声高歌一曲
未开口就觉得疲倦
诸行无常:我们习惯了
某个名字忽然不知所踪
疫情正在巩固这个习惯
诸漏皆苦:蝙蝠或
穿山甲中是不是也有这样的
孤儿?寒风中她跟在
殡葬车后面喊着:
“妈妈,妈妈……”
诸法无我:那么多活着的人
為什么觉得自己已随
某个陌生人一起死去……
生命果真是解不开的掩体
我本可与他者深深融合而成为一个人
(以上选自《特区文学》2021 年6 期)
1
世事喧嚣
暴雨频来
但总有月朗星稀之时
在堆积杂物和空酒坛的
阳台上目击猎户座与人马座
之间古老又规律的空白颤动
算不算一件很幸福的事?
以前从不凝视空白
现在到了霜降时节
我终于有
能力逼迫这颤动同时发生在一个词
的内部,虽然我决意不再去寻找这个词
我不是孤松
不是丧家之人
我的内心尚未成为废墟
还不配与这月朗星稀深深依偎在一起
2
深夜在书房读书
我从浩翰星空得到的温暖并
不比街角的煎饼摊更多
我一针一线再塑
的自我,并不比偶然闯到
地板上的这只小灰鼠更为明晰
文字喂育的一切如今愈加饥饿
拿什么去痛哭古人、留赠来者
小灰鼠怯步而行
我屏住呼吸让她觉得我是
一具木偶
我终将离去而她会发现我是
她亲手雕刻的一具旧木偶
我攻城拔寨获得的温暖并
不比茫然偶得的更多
四壁一动不动仿佛有什么在
其中屏住了呼吸
来自他者的温暖
越有限,越令人着迷
我写作是必须坐到这具必朽之身的对面
3
像枯枝充溢着语言之光
在那些,必然的形象里
细小的枯枝可扎成一束
被人抱着坐上出租车
回到夜间的公寓
拧亮孤儿般台灯
把它插在瓶子深处的清水中
有时在郊外
几朵梅花紧紧依附在大片大片
的枯枝上
灵异暗香由此而来
哪怕只是貌似在枯去
它的意义更加不可捉摸
昏暗走廊中有什么绊住了我
你的声音,还在那些枯枝里吗
5
终有一日我们
知道空白是滚烫的
像我埋掉父亲的遗体后他
住过的那间大屋子空荡荡
八大山人结构中的空白够
大吗?是的,足以让整个世界裸泳
而他在其中只
画一条枯鱼
这空白对我的教诲由来已久
奇怪的是我的欲望依然茂盛
在一条枯鱼体内
如何随它游动呢
物哀,可能是所有诗人的母亲
终有一日我连这一点点物哀也
要彻底磨去
像夜里我关掉书房的灯
那极为衰减的天光
来到我对面的墙上
将蚯蚓一铲两断帮我理解了
博纳富瓦的一席话
如果万物真的只活在表面
并无内外之分,那么
断成两截的东西呢
两头都活着,腥红地蠕动
让人无法精确地将某一部分称之
为肉体,而另一部分呼之为灵魂
蝴蝶只活在蝴蝶这个词中
才是最安全的
世上并无恒常不易的表达
连一阵风过,也说不明白
哪怕是建在一粒灰尘
之内的寺院也会倒塌
蝴蝶时而一动不动
活着,比飞起来有更少的笔划
下雨了。许多人把衣服顶在头上
在广场盲目地跑动
当然,这盲目是假相
他们有确定的避雨之所
广场建起之前这儿是片棚戶区
劣质沥青炼成的
油毛毡屋顶之下
贫穷、刺激、叛逆的味道伴随着
酒馆的月亮。无数个夜晚我们推杯换盏
但我们又相互丢失
三十年从不相互寻找
这不免让人惊讶。或许只是
对同一顶帽子下的避雨感到厌倦
雨中有巨鲸在游动
雨把旧东西擦亮又
再次弄脏一些人
我对自己固化的身体难以置信
积水中有大爆炸静静发生过了
有时我掀开窗帘,看见自己突然
又坐在那块大石头上
冷杉从嘴中长出来
我一开口就触碰到它无语的矗立
“自我”匿身在疾病而非治愈中
但我的疾病不值一提
也许所有人的疾病,都不值一提
我对我的虚荣
焦躁
孤独
有过深深的怜悯
而怜悯何尝不是更炙烈的疾病
客观的经验压迫。除了亲手写下
别无土壤可以扎根——
疾病推门而入像个故人
在山中住了一夜
但语义上的空山
又能帮上我什么
满山有踪迹但不知
是谁的
满山花开,每一朵都被
先我一步的人深深闻过
(以上选自《山花》2021 年5 期)
经常地,我觉得自己的语言病了
有些是来历不明的病
凝视但不必急于治愈
因为语言的善,最终有赖它的驱动
那么,什么是语言的善呢
它是刚剖开、香未尽的柠檬
也可能并不存在这只柠檬
但我必须追踪她的不存在
—— 摘自《横琴岛九章》
鸟鸣和任何事物碰撞都透着
一点醒悟。词语往往没有这样的幸运,
傍晚写一首诗,
在一些词中窒息。
放下笔,到湖边翻涌的荒草味中
走一走。极度负重让湖水清澈。
—— 但,极度不是尺度,
只是情绪。情绪正以晚霞的形式倾泄……
偶尔,银白鳞光划破湖面令鱼的
形象瞬间解体。而鸟鸣下沉,它
和鱼跃出的光影,构成美妙的对称——
鸟鸣与鸟鸣之间,嵌着不规则的
块状寂静。我在冷风环绕枯枝的
漩涡中遭遇意识的断崖—— 捕得
一些新事物的撞击。我们,和
世界在词语中的对峙,黑黢黢的,
仿佛我们极少地活在大自然中,
更多时刻只在身体狭小的
囚室中,艰难地呼吸……
—— 摘自《居巢九章》
(以上选自《作家》2021 年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