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篱
一
她远远地看着陈晓露,后者身穿黑色连衣裙,大波浪绾成一个蓬松的发髻,戴着墨镜,由一个女客扶着。一边站着老周和他那帮朋友,紧靠边上的是宋原家的亲戚们,两个老姨娘坐着,银发如雪,老得认不出人的样子。
她走进人群,怀抱一束小白菊,像抱着层层叠叠数不完的往事。
入殓师揭开那张红锦缎薄被,宋原的脸泛着暮春清晨的凉意。有人开始哭,哭声是那种过去乡下唱戏一样的哭法。是那两个老姨娘。她将目光落在惹眼的红色锦缎薄被上,思索着人们为故人蒙这种红锦缎小薄被的由来。宋原喜欢白色,可一个人死去之后,身体就像旧衣服一样归于世俗尘土,喜欢什么都与自己无关了。
开始排队跟亡者会面。轮到她时,她将那束白菊放到宋原手里。
那手已经僵硬,但脸还停留在那天离开时的表情,眉心有些蹙,像在沉思,像随时有可能睁开眼。会睁开眼吗?她想。身后有人靠上来,有些催促的意思。她往前走,一边绕着棺椁看宋原的遗装,他们给他戴了鸭舌帽,还有假发,黑得像染了黑墨水。褐衣黑裤的唐装,古装戏里的松糕底鞋,令她疑惑这种鞋子是不是可以走路。她退出人群时,看见陈晓露捂着嘴也退出队伍,依旧被女客扶着,站在一边。陈晓露很少哭,那天宋原走时,也只在床前哭喊了几声,便戴上墨镜坐在客厅默不作声了。之前那些夜里,她睡得迷迷糊糊时,常会听见隔壁传来一种孩子般无助的啜泣声。
她抬头四顾,想看看哪里有一星半点的特别,墙壁灰白,人群静默,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宋原走了。
你这个人啊,唉……她想起宋原的叹息。
仪式结尾,宋原被重新蒙上薄被推去焚烧间。她看向陈晓露,她们相距不远,但从进来到现在,她们的目光还没碰过。
她垂手往厅外走,然后退到门外,看白色的大门映衬着蓝色的天空。
天空瓦蓝,衬得那架红砖砌成的高耸的烟囱十分高远。她侧耳,却没有声音。过了一会儿,她看见烟囱开始冒出淡淡的烟,然后猛的一阵白色的烟雾升起,愈来愈浓,愈来愈猛烈,又过一会儿,烟淡了下去,渐渐地,薄得跟天空的颜色混成了一色,再也看不见什么了。
初夏的天空恢复了晴朗,几朵白云从头顶悠悠往南飞,它们要去哪里,要是能变成一只鸟,去看看就好了。
人死了会变成一朵花……
她想起宋原的话,感觉脸上凉凉的,抬手摸摸,一脸潮湿。
二
一个叫老周的男人经常来,喜欢下厨。每次来,都像个男主人似的,在厨房摆开龙门阵。陈晓露倒像个客人,跷腿坐在客厅沙发上发愣、打电话。听说老周也跟他们一起做过广告,他嘴贫,每次来,都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不多久,她就听出来陈晓露现在正和他一起做着什么买卖。
老周人不错。她说。
宋原沉默一会儿,说,是啊,当年到北京,我们其实差点走投无路,老周当时开货车,是晓露一个朋友的朋友,帮我们想办法解决了吃住。
后来怎么都回来了?
宋原望着天花板,喃喃地说,有人告我们公司做虚假广告,吃了几桩官司,而且,我也累了……
老周还真不错,这一个月,只要他来,宋原三餐的选和做他都包了,让宋原吃得似乎比她初来时要胖了些。她以前伺候过一些这样的病人,人家说中晚期病人最好不要穿刺、化疗,不刺激肿瘤,可以多活些日子。
不折腾那是折腾不起,陈晓露说,有点钱的人谁能停在那里不动?
她看一眼陈晓露,笑着点头,说,是啊。
陈晓露平常不待在家。她没说和老周的生意,她说在县美协代课。不待在家也好,在家时,这屋子里会忽然浮出一条幽幽的沟壑,横在宋原跟陈晓露之间。剩下她,像条笨拙的粗绳索,来来回回攀爬。
张梅,你现在反倒年轻了,不像以前显老……偶尔她闲下来,陈晓露也在家的时候,会有一句没一句跟她聊天。
哪里啊?
张梅,你可以用这种护手霜,牌子很靓,也不贵,适合你。
好,回头我试试。
对了,你儿子多大了?
二十五了。
对了,你结婚了吧,也不告诉一声,我们好随个份子,老公在哪儿工作?
哎呀!她说着便忙不迭往厨房跑,炖着鱼粥呢,差点糊了。
陈晓露还像从前那样。她呢,也跟从前没什么变化。其实她们之间,还真没什么话题可聊:她是个有儿子的单亲妈妈;而他们,没孩子。当然,可以谈谈素描,多少年过去了,她竟从没丢下过那些铅笔画,然而,她现在就是个家政。
陈晓露还给家里找了个钟点工,管白天的家务,她说,张梅,家务不在你范围之内。
她诧然看向陈晓露。
太忙了,我们也不缺这点钱。对方说。
确实有些忙。老周来做饭的日子,会有一些别的朋友一起来。这个家是复式结构,有将近三百平方米,每天搞卫生就耗费许多时间,不过她这个人什么时候做事都不惜力气和时间。
宋原住小房间——他以前的房间现在由她住。陈晓露买了轮椅,让她推宋原下电梯出去转转,小区风景挺好,出门阳光确实暖和,初春了,空气也新鲜。但宋原不愿出门,连小房间的门都不出。
有了钟点工,她更多时间和宋原待在小房间里,给宋原按摩和清洗,或者疼的时候帮他打盐酸吗啡。后来宋原的衣物也由钟点工拿去洗了,再后来连她的饭也一并送进来。宋原对这些变化比较满意,话也多了,有时气喘吁吁地咳血也不肯停下话题。
她话却少,本来就是个手比嘴巴会表达的人,现在却让她的手停下来。
宋原的说话声渐渐弱了。她自主将书房里的一张折叠沙发搬进了小房间,和宋原睡一个房间。她跟陈晓露说,离得太远,夜里宋原需要人她听不见。
她睡在北墙,宋原靠南窗。熄灭了灯,开着窗帘,宋原的侧脸在窗前映出剪影。她望着他,不知道他睡还是没睡,她发现自己心里比之前安静了。住进一个房间,她和门外的世界隔离了,不再每天跟那些人一起,一肚子明白地眼睁睁见证宋原,见证他从半山腰滑向谷底,从谷底滑向尘埃深处。
你当真不要?宋原说,给孩子的,你们娘俩,不容易……
她愣了愣,我有工资。
你这个人,怎么不会恨?宋原忽然说。
她愣在月光里,半晌才说,恨什么……
好一会儿,宋原说,你心里究竟想些什么?
我……她想说点什么,却最终怔怔地躺在月光里,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我其实从来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宋原说。
…………
三
开门的一瞬间,她看见陈晓露的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但只片刻,在看到她脖子上挂的工作牌后,陈晓露已经恢复常态,没说任何题外话,跟她交代一些事,就拎着小包出门去了。
倒是她,呆呆地立在门里,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她曾是家政公司里有名的骨干:勤快守信,懂得进退。但现在站在陈晓露的门内,她十分恍惚。
是宋原,只是瘦光了肉。她站在床边怔怔地看着床上的人。她想,应该先给宋原洗个澡,陈晓露说,宋原已经两个月没好好洗澡了,原先找过好几个家政,他一直不配合。
床上的人还保持原样,仰面躺着,眼睛半睁半闭,不知道是睡还是未睡。头发稀稀疏疏剩下没几根了,脸上的肉瘦光了,眉骨、鼻梁与下颌都异常突显,像水底浮上来的一座冰山。
她给宋原脱衣服时,他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她却起了某种记忆的潮水。其实十几年的训练,家政人员对这种意义上男人的身体早已司空见惯,每次面对“他们”,就是面对“它们”,要当手底下轻轻擦拭按摩的身体是一株植物,既有生命又没有生命,既要仔细小心又不用那么仔细小心。要不然,三十岁到五十几岁的她们,这么一大截不好也不坏的、要吃饭穿衣养孩子和分泌多巴胺的年华,该怎么应付?
她抱宋原进浴缸时用力过猛,差点一起往后仰过去。宋原没有记忆中那么重,和扛上楼的一袋大米差不多。宋原表情没变化,除了被她勒得有点喘息。他好像真的变成了一株植物。
宋原。她喊他。
他睁一下眼,又闭上。
宋原变了,从前他不是个能藏得住悲喜的人。也许没认出她?认不出是应该的,二十多年了,生活的脸、她的脸,都是面目全非的。
宋原屁股上有一小块青记,还在,还那么青,像刚出生的小孩子屁股上的胎记。以前老人说,小孩子屁股上的青记是小鬼不肯投胎,阎王爷朝屁股上踹的,长大了都能褪掉。可宋原一辈子没褪掉,是有什么别的意思吗?她想。
宋原是希腊脚,骨骼清奇细长,穿鞋子特别好看;不像她,典型的埃及脚,丑丑的大脚趾头,后边四根顺着大脚趾斜着一刀切。希腊脚叫美人脚,要是女人长一双美人脚,大概也能长一副修长的身体,然后顺风顺水地铺上一层匀称的血肉、凝脂的肌肤。就像陈晓露,她当年可是个十足的美人。
洗过澡的宋原躺在医用床上,睡出了轻微的鼾声。他跟从前的样子相差太多。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听着宋原的呼吸声,想起昨天在公司门口撞到陈晓露的情景。胭脂也挡不住她老了,但派头依旧,墨镜、米色长风衣、大波浪、高跟鞋。
你在这里上班?陈晓露回望身后的家政公司。
她点头,你……还好吧?
她们有十几年没说话了,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陈晓露说,挺好的,你忙吧,我得去……
她望着陈晓露远去的背影愣神。
红姐走过来说,来找家政的,说是她丈夫,重症病人,人快不行了。
她?
红姐点头。
回来了?她喃喃地说。
是啊,碧桂园的,富人小区啊,全托……
……我去吧。她说。
什么?红姐睁大眼睛,张总,你确定?
她拍拍红姐的肩膀,以前不是一直做吗?不见得自己有了公司人就娇贵了。
她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回过神,朝宋原那双似睡非睡的眼睛看过去,她骇了一大跳。宋原已经睁开眼,正静静地看着她。
四
宋原的脸色很白,他还那么喜欢白衬衫直筒裤球鞋,看上去像从未离开过她常常做的那个梦。她记得他是从来不喝酒的,闻见酒味就头晕,但今天坐在这个新开的西餐厅里,他已经自顾喝了两杯红葡萄酒,也看不出有醉意。
你尝尝这牛肉,八分熟,八分熟时味道是最鲜美的。宋原说。
她摇头,她没胃口,也吃不惯八分熟的牛肉。
宋原断断续续地说话。其实听到“陈晓露”三个字后,她的耳朵一直嗡嗡响。那时候宋原说陈晓露去北京做设计师了,她心里莫名地惊喜,觉得她们这辈子再也不会碰面了。可就在五年前,她却又亲自把陈晓露接了过来,因为某天夜里陈晓露突然痛哭着打电话告诉她,说失恋了,辞职了。然后从北京归来的第一站,是她和宋原的家,她看见陈晓露拖着行李箱,站在车站出口。她远远地站在风里,心里像荒草似的乱成一团。
然而那天,她没勇气多想,她也站在风里,将一切留给了天意。
她伸手摸摸宋原的脸,他的胳膊和白衬衫。好像都是真的。和这些年日日夜夜她的手摸着的是一个感觉。他明明和她一起做毛巾厂的职工,一起上班下班迎晨送昏的,什么时候就丢了?
一起去北京的朋友,是陈晓露?她说。
宋原喝酒,然后抬起头看她,点点头。
我……她忽然叹口气,我这个人,心太宽了。
回想往事,他去北京五年了,这五年,她从没去过北京,他也基本没怎么回来,特别是婆婆走了之后。但她从来没多问他。
张梅,过去的……都是我对不起你……你说说你的要求。
没什么要求,我不怪你,我是自愿签字,只是……你不需要告诉我,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尊重你的选择。
她看见宋原细长的手指推过来,是一张卡,红色的枫叶卡,一片一片通红的落叶。这是一点……补偿,当时我去北京将家里所有的积蓄都带走了,这些年你……
电话响了,是红姐。她站起身,接了电话。回头拎起小包,就这样吧,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吃了再走吧,你,你还一口没吃,哎,卡……
不用了。她走两步又回过头看宋原,其实,你,你不该绕这么大一圈儿。
宋原无声地张张嘴。
她落叶一样飘出了西餐厅,和红姐以及几个姐妹在单位外面的大街上碰面。红姐说,走,我们去单位。她们找到厂长,她站在一边,想起宋原好像从头至尾都没有提过儿子,看红姐和姐妹们跟厂长大吵了一架,然后,各自骑着自行车,在暮色里沿着北三河的大堤坝到处逛。红姐说,我们还年轻,三十来岁怕什么?早着呢,这个破厂,赖在里面也待不久,迟早要关门,我们干脆买断出来自己干,现在出去单干的人多了,我们想想能干什么……
她失魂落魄地听着,将身下的自行车骑得像只断线的风筝。
五
宋原进来的时候,她正对着陈晓露的静物油画发呆,说不清楚她心里是种什么滋味。画像好似刚画完不久,油彩还没干。可为什么她要来画室?她来找陈晓露,她们同村又同桌。但陈晓露学画,她不学。
宋原朝她看一眼,微笑一下,然后径直去自己的画板前坐下。宋原穿白衬衫,草绿色筒裤,头发浓而黑,背影有些瘦削。他坐下来,坐在那里,便和画板、墙壁构成一幅天然的浓烈而晴朗的油画。她来画室好多次了,有时候在余光里看着他的背影,汗津津地想着,要不要现在过去跟宋原说话,但说什么呢,过去的事?哎,他可能早忘了。她以前每次都跟陈晓露一起来,他有时候会过来在她们说话的时候插几句嘴。她想,她要是从来没来过画室就好了,就碰不到他了,或者,她要是陈晓露就好了。
宋原在画水粉,是一幅小白菊,他经常画这种小白菊。画室里没有其他人了,除了他就是故意装着认真看陈晓露画的她。礼拜天,美术生基本都出去看电影或者放风玩儿去了,他们不用像文化生那样死盯着自己的分数。不过像她这样的文化生,盯不盯都无所谓。其实她也喜欢画画,只不过她永远喜欢素描,并且从不示人。一支小小的带橡皮的铅笔,一张无论什么学科剩下来的作业本的空白页,就是她涂鸦的世界。她喜欢铅色,她的小白菊长在田间小路上,铅色的,她世界里的天空、大地、树叶、花朵、人、房屋,甚至白雪都是灰色的。她只是随性喜欢灰色,并不意味着什么,也许,是因为她不怎么喜欢彩色,就像不喜欢很多人同处。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彩色,不是不喜欢,是理解不了。每次看陈晓露调色,她感觉她就是将一大堆颜色乱七八糟地互搅,或者一层一层随意地叠加。有一次,她忍不住茫然地问,如果画错了怎么办,用什么擦?
哈哈——陈晓露接近透明的贝齿笑出摇佩击玉的声音,你以为是铅笔啊,色彩的改错就是叠加、覆盖啊。
她脸红了,原来是这样。可铅笔没什么不好啊,当然,铅色是灰色。不过也许有人天生负责灰色,就像陈晓露天生负责彩色一样,要不然世界怎么会有黑白和多彩之分?
她终于找到一个和宋原说话的理由了。
看见陈晓露了吗?她紧勒着手心,边说边四顾。其实她刚刚撞见陈晓露跟几个男生出了校门,那几个男生都是她的仰慕者。
宋原似乎停了一会儿才回头,看着她,跟他们去看电影了吧。他说。
她的脸呼地热得像要喷血,低头跑了出去。跑出去好远才停下来回头看,看到画室的门还像来时那样敞开,却完全变了感觉,看起来像一条纵深隧道,通往她内心无法示人的隐秘之地。她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为什么跑,为什么跟兔子一样胆小?又没有鬼撵着,真没用,灰色胆小的兔子。她忽然滴下眼泪,莫名其妙地轻啜起来。
后来熬过那几天的高考,又熬过十几天的假期,熬到放榜的日子。可放榜根本没什么悲喜:陈晓露考上了美院,而她根本不用看,在这里她就像她所生所长的村庄的日子,因为没有太多的想法而静得像无声的河面。
真正的悲喜都在那间画室,已被上了一把铜色的小锁。她从窗户探进目光,里面乱七八糟地倒着一地板凳和画架画板,许多画过的画纸蜷着,或被窝成一团,墙角躺着废弃的洗笔桶、画笔和颜料盒,远远的,结块的颜料像一团扭结在一起无法拆分的斑斓的蛇。
哎,张梅!
她的心突突地狂跳起来。那种熟悉的声息加剧了她的恐慌,她紧勒两只手心在心里哀求似的对自己说,别跑别跑别跑。
是你啊。她说,你也来看的?
说出这句话,她忽然感觉心里有一根绳索的结头松开了,她的心原来一直被紧捆得像只五花大绑的粽子。
你知道吗?陈晓露考上美院了。她说。
是啊,我不打算复读了,我们家……总之我打算去挣钱。宋原说。
她看他一眼,她知道他们家情况,他父亲很早去世了,还有个弟弟是残疾,但她能感觉到他心里装着一个人。
你有什么打算?最后宋原这样问她。
我爸已经找过我们家一个亲戚,他说县羽绒厂内部招工……
六
牛在远处吃草,她在一棵楝树下坐下来,将书包垫在腿上,拿出一支新买的铅笔,又摸出小刀,用心地削。她将旧数学作业本从后面翻开空白页,铺下来,昨天晚上,她看完了姐姐给她买的《安徒生童话》,她想将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样子画下来。远处,几个男孩女孩像蜻蜓一样到处乱扑,他们在摘莲蓬。八月的莲蓬稀稀朗朗,莲花还没怎么谢,荷叶才刚刚显出老相。
哎,那儿,那儿有个大的。一个声音很尖的女孩子喊。
河岸上拿树枝的男孩扔掉手里的树枝,去找了一根更长的树枝。
不行,够不到,回家找个镰刀绑在树枝上。尖嗓子女孩子说。
不用,我下去。男孩说。
她抬头看他们,每次出门,爸妈叮嘱她,一定不能下河,河里有水鬼,会将小孩拖到水底淹死。她喊道,你们不能下河,河里有……
她忽然想起童话中死去的小女孩,你们别下河——!
可是没人听她的。她看见一个男孩一下子扒掉了小汗衫,一脚一脚试探着踩进河里。她咬着铅笔,怔怔地看着。男孩的身子渐渐没进水里,然后剩下他的头和两只不停划水的细胳膊。又有两个男孩开始脱衣服,他们跟之前的男孩一样摸进水里,开始又叫又笑地在水里拍水花,摘好多在岸边根本看不见的莲蓬。
她的心渐渐放下来,不再管他们。她看刚才画的小女孩的脸,明明心里是那样的,为什么画下来就不像了。她十分懊恼地看天空,天空有很多云,一朵一朵往南飞。白云要去哪里?要是能变成一只鸟飞上蓝天去看看就好了。
不好啦,有死人——!
她猛地站起来。那几个坐在岸边、嘴里还咬着新鲜莲子的女孩已经吓得起身向她奔过来,像身后有什么在推她们。
河里的男孩一个接一个的,像从战壕里翻上来的逃兵,大家蹿来蹿去的边喊边撤退。
她盯着那条河,心扑通扑通地跳。
有个男孩开始说“那个人”的位置,就在那里,他指着某个方位说,有个人头,我看见了,眼睛这么大,很吓人呢。
怎么办?大家七嘴八舌。
去喊大人吧,死了人,应该告诉大人的。尖嗓子的女孩说。
不行,我裤衩还没晒干,我妈会揍我的。另一个男孩说。
大家愣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看清楚了吗?别的男孩问看见死人的男孩。
当然看清楚了,你不信我的话,我告诉你,眼睛这么大。他两只手比拼在一起,画出一个比之前大一倍的圆,都挂在脑袋上。
大家开始往后退,围在那棵楝树下,七嘴八舌地想着办法。
要不,我们再去看看吧。一个男孩说,我外婆说,死人没什么可怕的。
她看那个男孩,是个陌生的面孔,以前没见过。
最后,有两个胆大的男孩附和了陌生男孩,跟着他一起,小心翼翼地重新下河。他们一步一步猫着腰谨慎地往前摸,陌生男孩拨开一丛荷叶,是这里吗?他喊。
再往前一点——!岸上的男孩喊。
哎呀!陌生男孩忽然喊了一声。身后一起下水的两个男孩猛地跳转身,一个劲扑腾着往岸上扑,连滚带爬地回到岸上。
水里,陌生男孩弯下腰,捏住鼻子埋进水里,又冒出来,举起一只手。是个大水螺,它扎了陌生男孩的脚。
后来大家重整旗鼓,找了根长树枝,终于拨开了那丛浮着“死人”的荷叶。根本不是什么死人,是个吹得很鼓的猪尿脬,上头挂着几团泡得发白的肉团样的东西,都发臭了。
哎呀,牛呢?有人喊。
她跳起来。这个月,轮到她和尖嗓子女孩家放牛。那头老水牛刚才还在那吃草,这会子,河滩上空空的,只剩下一片牛啃过的草地。
她冲出去,开始到处寻找牛。
牛最后也找到了。孩子们都不搭理它,它被牛虻盯得难受,自己跑到不远处的牛汪塘里打汪去了。他们找到它的时候,它滚了一身的稀泥,正卧在泥浆塘里快乐地打鼻息。
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今天这一天太不一样了,叫人精疲力竭,她一屁股在牛汪塘边瘫坐下来。可是牛好像赖进牛汪塘里,不肯上来了。牛自己不上来,他们这群小孩怎么也没办法请牛上来啊。尖嗓子女孩又建议去喊大人,这回没有人有异议。有几个人就跟尖嗓子女孩一起去喊大人了,剩下的掏出玻璃球找个地方挖坑,开始玩玻璃球。
她忽然感觉有一种东西水一样漫上来,很快淹没了自己。她又抬头看天,天色向晚,飞鸟归林,它们擦着晚霞的彩衣一路往北飞。它们碰见往南飞的白云了吗?她整理手中还勒着的书包、本子和铅笔,猛然看到画到一半的小女孩。她盯着小女孩的脸看了好久,忽然掉下了眼泪。她干脆丢下书包,抱着双膝,将头埋在膝盖上的本子上。她觉得自己忽然变成了一条河,她的身体里有无数泪水在奔流冲突,它们争先恐后要从她的眼睛里往外奔,相对于身体的那条河,她的眼睛好小啊,怎么也流不过来,便不停地流,不停地打湿她本子上的小女孩。
你怎么了?
她抬头,是那个陌生的男孩。
她又低下头,将脸埋在胳膊上,用袖子使劲擦。
给你这个。陌生男孩说。
他手里抓着一把莲子。她装着找东西,低下头整理本子。他伸出另一只手抓住她的手,将莲子放在她的手心,然后在她的身边坐下来。
她叫什么名字?陌生男孩说。
谁?
那个声音尖尖的女孩。
……陈晓露。
男孩笑了,他们说你叫张梅?
她点点头,挑一颗大莲子慢慢剥,你不是我们庄的吧?
嗯,我外婆家在你们庄上,我叫宋原。
来你外婆家过暑假吗?她说。
不是,我爸爸……死了,我弟弟摔伤了,我妈让我来住段时间。
她的心一阵颤抖,转头,看他。
那是什么?宋原忽然站起来往前跑去,前面远处是一大片白色。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抱着一大束小野白菊。
你看,他咧嘴笑着朝她递过来,送给你。
她接过花,盯着看。这里每年夏天都要开这种野菊花,比大人的指甲盖大不了多少,开得灼灼的,像无数个小眼睛,又像无数个小太阳,一直开进深秋才凋零。
宋原重新坐下来,抱膝看西天的晚霞,我外婆说,人死了就变成了一朵花。
她怔怔的,低头看手中的野菊花,鼻子凑上去闻它的香气,是淡淡的苦香。
你是害怕死人吗?宋原说,我外婆说所有人都会死,人死就像睡着了一样,没什么可怕的。
她抬头,我不怕。
看,他们来牵牛了。宋原说。
远处,有大人的影子渐行渐近。
她看一眼,转头看宋原,谢谢你的花,我没什么送给你……
宋原朝她龇牙笑了,没事,等将来我“睡着了”,你送一束小白菊给我,我最喜欢小白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