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女性对浪子书生的救赎
——唐传奇《李娃传》和《聊斋志异·翩翩》的相同主题

2022-01-01 18:55孙晓东蔡连卫
关键词:荥阳浪子翩翩

孙晓东,蔡连卫

(1.青岛农业大学 科技处,山东青岛266109;2.青岛农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山东青岛266109)

唐传奇《李娃传》和《聊斋志异·翩翩》,一个是白居易之弟白行简于八世纪末九世纪初创作的,一个是蒲松龄于十七世纪末创作的,二者隔了近九百年。除了同是文言小说中涉及书生爱情婚姻的优秀作品,二者似乎没有多少关联,也没有研究者专门将二者联系起来进行研究。但深入阅读这两个作品,可以发现二者其实表现了相同的主题,反映了封建时代书生的一些共性问题与文人的相关思考。

一、浪子书生迷失堕落,依靠理想女性的救赎走出困境

《李娃传》中的荥阳生本是常州刺史之子,“隽朗有词藻……其父爱而器之”[1],对其科举寄予厚望。但荥阳生却在遇见名妓李娃后为美色所迷,“日会倡优侪类,狎戏游宴”[1],置科举仕途于不顾;资才用尽之后被李娃和鸨母设计赶出妓院,沦为挽歌郎;被怒其不争的父亲发现后遭受毒打,沦为乞丐。荥阳生就这样从一个家族寄予厚望、原本有美好前程的才子,堕落成一个被至爱亲人放弃、“持一破瓯,巡于闾里,以乞食为事”[1]的乞丐。

无独有偶,《聊斋志异·翩翩》中的罗子浮也有类似经历。罗子浮父母早逝,被“为国子左厢,富有金缯而无子”[2]的叔父爱如己出,原本也是前途光明的书生。罗子浮却“为匪人诱去作狭邪游”,甚至因迷恋金陵娼妓而“窃从遁去”远赴金陵;后因“广疮溃臭”被妓院赶出,靠沿途乞讨回到家乡,却无颜回家见叔父。[2]罗子浮同样因为女色迷失,从一个本有光明前途的书生沦落为有家难回的乞丐。

与“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正统书生不同,荥阳生和罗子浮没能经受住美色的诱惑,在情欲中迷失了自己,变成了风流放荡的浪子书生。浪子书生在钱财用尽之后,都沦为了人所不齿的乞丐,他们又无力改变乞丐的尴尬处境,只能任由自己堕落下去。浪子书生命运的转机,不是来自自身的痛定思痛改邪归正,而是来自于他们所遇到的女性。

荥阳生雪夜乞讨时重遇李娃,良心发现的李娃不仅坚决赎身从良,还帮荥阳生治愈身体、重操科举。李娃对荥阳生重启科举仕途进行了很好的谋划并逐步实施,首先是准备科考书籍督促荥阳生刻苦攻读,两年后使其“业大就,海内文籍,莫不该览”,李娃让其再积累一年,第三年果然“一上登甲科,声振礼闱”,李娃又告诫他“当砻淬利器,以求再捷”,荥阳生最终“应直言极谏科,策名第一,授成都府参军”。李娃被其家族明媒正娶回家,被封为汧国夫人;荥阳生仕途得意,“累迁清显之任”,“四子皆为大官,其卑者犹为太原尹。弟兄姻媾皆甲门,内外隆盛,莫与之京。”[1]可以说,荥阳生身体的恢复、科举仕途的成功和人生家族的荣耀,都是在李娃的精心谋划下取得的。李娃不仅拯救了荥阳生的身体,还拯救了他的整个人生。

罗子浮无颜回家在家乡附近徘徊时,遇到了仙女翩翩。翩翩首先以自己洞府内之溪水治愈了罗子浮身体的疾病,又在与花城娘子的宴席之上以调笑薄惩的方式治愈了罗子浮得陇望蜀的花心之病;还为罗子浮生育了一个聪敏的儿子并教其读书,预言“此儿福相,放教入尘寰,无忧至台阁”[2],后为其娶花城之女为妻,还留下了其子未来必定富贵的伏笔;最后翩翩送罗子浮与儿子媳妇一起回到叔父家,一家团圆。可见,罗子浮身体的疾病和花心的心病,是翩翩给治愈的;携佳儿美妇阖家团圆、其子未来必定富贵的结局,也是翩翩帮他实现的;罗子浮个人虽未能科举入仕,但其子必定科举富贵的暗示也算是他后继有人夙愿得偿。与李娃相同,翩翩不仅拯救了罗子浮的身体,也拯救了他的人生。

李娃和翩翩,都不是普通女性。李娃是与众不同的妓女,白行简忍不住感叹“倡荡之姬,节行如是,虽古先烈女,不能逾也。”[1]翩翩是有超凡能力的仙女,蒲松龄谓其“殆仙者耶?餐叶衣云,何其怪也!”[2]因为她们有与众不同的节行能力,她们才能从肉体和精神两方面拯救浪子书生走出人生困境。作为浪子书生的救星,李娃和翩翩实际是封建时代男性和文人心目中的理想女性,这种女性很难在现实世界中找到,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特殊的风尘女子和仙界之中的仙女身上。综上,这两个小说其实表达了相同的主题,即浪子书生在情欲中迷失堕落之后无法自救,依靠理想女性的救赎走出人生的困境,获得事业的成功或家庭的美满。

二、封建男权文化传统下书生的人生理想与懦弱本性

中国经历了漫长的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形成了根深蒂固的男权文化传统。在男权文化传统浸润下,封建时代的男性早早就背负起了家族责任和社会责任等重大使命,封妻荫子、荣宗耀祖、“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他们的毕生追求。作为有知识有文化的男性代表,书生不但有一种心理上的优越感,更有对家族和社会最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学而优则仕”、从科举入仕出将入相光宗耀祖,就成为了封建时代书生的人生正路。

《李娃传》中荥阳生所生活的唐代盛世,书生对科举及第和建功立业的渴望尤为强烈。科举是唐代文人进入仕途的主要途径,进士及第成为唐代文人的最大愿望,连官至宰相的薛元超都将未能进士及第视为人生的第一大遗憾,曾经“谓所亲曰:‘吾不才,富贵过分,然平生有三恨:始不以进士擢第,不得娶五姓女,不得修国史。’”[3]。进士及第意味着能够更好地建功立业,所谓“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生逢盛世就要建立无愧于盛世的功业,这一点成为盛唐文人的共识。所以,李白的人生理想是“谢公终一起,相与济苍生”(《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二首》)、“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永王东巡歌十一首》)、“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赠韦秘书子春二首》);杜甫的人生理想是“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到了白行简所生活的中唐,虽然盛唐气象不再,但是仍有盛唐余风,书生对科举和建功立业仍充满渴望,观白居易的“能有阙必规,有违必谏。朝廷得失无不察,天下利病无不言”(《旧唐书·列传第一百一十六》)、韩愈的“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送董邵南游河北序》)可知,尤其孟郊四十六岁才进士及第仍高唱“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登科后》)、韩愈五十余岁被贬时还坚定地表示“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就更清楚。在这种风气中,荥阳生等中唐时期的书生们自然也会把进士及第和建功立业当做自己最重要的人生目标。

《聊斋志异·翩翩》创作于清代康熙年间,康乾盛世是清朝的鼎盛时期,也是中国古代封建王朝的最后一个盛世。而科举又几乎是清代文人进入仕途的唯一途径,所以康乾时期书生对科举的渴望极为强烈,甚至达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以描绘科举中人的心酸与弊病著称的小说杰作《聊斋志异》与《儒林外史》就都是产生于这个时期。蒲松龄在《王子安》中用“秀才入闱,有七似焉”刻画了科举中人在科举中苦苦挣扎的悲惨情景,在《三生》中用“一被黜而三世不解,怨毒之甚至此哉”感叹了书生对科举落第的久久难以释怀;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亦是“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机锋所向,尤在士林”[4];两部杰作其实都反映了清代前期书生对科举仕途的狂热。

事实上,不仅书生自己将科举入仕建功立业当成自己的人生理想,整个家族也对其寄予厚望、社会也以此作为评价其成功与否的标准。杜甫《进雕赋表》“奉儒守官,未坠素业”的自白、苏轼《洗儿诗》“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的心愿、出自于唐代崔琳后被附会于郭子仪身上的满床笏的故事等,体现的都是个人、家族和社会对书生科举仕途成就的期许与评价标准。所以,封建时代尤其是唐代和康乾这种盛世,书生及其家族和整个社会,就都将科举入仕建功立业看作书生的人生正路。

在这种背景下,封建时代的书生一旦因未能经受住美色诱惑离开科举正途,就等于脱离人生正轨、误入歧途,成为不务正业的浪子。浪子书生的迷失堕落,不仅会让自己的人生理想破灭,还会让家族蒙羞,甚至容易使自己被家族抛弃,荥阳生险些被父亲鞭打至死就是因为他的堕落有辱门楣。浪子书生也很容易将自己当成“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不肖子孙,感觉愧对家族期望、父兄教诲,容易自我否定、自我放逐,荥阳生沦为挽歌郎和乞丐、罗子浮沦为乞丐,都是自我否定、自我放逐的结果。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封建时代的书生常以此自我砥砺。浪子书生在迷失堕落之后,本应浪子回头自我拯救、重新回到自强不息科举入仕的正途,但事实上书生的懦弱本性使得他们很难自我拯救,这可能与三方面原因有关。一是书生长期闭门读书,缺少社会的历练和生活的磨练,基本上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没有养成独立面对困难的勇气和走出困境的能力;二是科举及第仕途发达的美好理想与因情欲而堕落至社会底层的现实之间形成了巨大落差,浪子书生的内心无法接受更无处倾诉,也就无从找到走出困境的方法途径;三是从心理学角度来讲,男性像孩子、女性像母亲,所以浪子书生就像懦弱任性的孩子一样在困境前本能地选择逃避,却将走出困境的希望寄托于像母亲一样包容坚韧的女性身上。

总之,封建男权文化传统的浸润使书生为自己勾画了科举及第仕途发达的美好人生理想,但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距和浪子书生的懦弱本性,使得他们一朝堕落后缺乏自我拯救的能力,容易一蹶不振甚至自暴自弃,却把救赎的希望寄托到理想女性身上。而封建时代的女性,因为不像男性一样占据男权中心地位而只是出于从属地位、没有像书生那样背负着沉重的个人家族社会等责任使命,所以她们更为坚强隐忍、也没有书生那么大的心理压力与心理落差;理想女性在具有女性特有的包容与坚韧的同时,又具有特殊的节行能力,所以能够以柔克刚将男人从人生的困境中拯救出来,于是就有了李娃和翩翩这两个理想女性对荥阳生和罗子浮这两个浪子书生从肉体到人生的双重救赎。

三、封建社会书生的人生困境及封建文人对此困境的关注与无奈

荥阳生和罗子浮因为没有经受住情欲的诱惑,从有美好前程的书生堕落为乞丐,无力自救的他们依靠理想女性的拯救走出困境,或科举中第仕途得意家族隆盛,或阖家团圆生活美满。他们的迷失堕落,不是个例,而是封建社会众多书生曾经遭遇的人生困境;他们被理想女性救赎的结局,也是封建文人对浪子书生人生出路的思考。

封建社会的书生,面临着巨大的科举压力。以唐代为例,据杜佑《通典·选举六》,“开元天宝之中,一岁贡举,凡有数千”[5],即参加科举的有数千人之多;但录取的数量却很少,“举人大率二十人中方收一人,故没齿而不登科者甚众,其事难,其路隘也如此”[5]。其中进士数量尤其少,据统计“玄宗时期每年录取的进士平均不到27人……唐后期应举者更多,而录取人数并没有显著增加”[6]。与白行简差不多同时的韩愈,也曾在《赠张童子序》中详细论及当时明经科的考试情况,“天下之以明二经举于礼部者,岁至三千人。始自县考试,定其可举者,然后升于州若府——其不能中科者,不与是数焉;州若府总其属之所升,又考试之如县,加察详焉,定其可举者,然后贡于天子而升之有司——其不能中科者,不与是数焉:谓之乡贡。有司者总州府之所升而考试之,加察详焉,第其可进者,以名上于天子而藏之属之吏部,岁不及二百人:谓之出身。能在是选者,厥惟艰哉!……繇是举者或远至十余年然后与乎三千之数,而升于礼部矣;又或远至十余年然后与乎二百之数,而进于吏部矣:班白之老半焉。昏塞不能及者,皆不在是限。有终身不得与者焉。”[7]由此可见,白行简生活的中唐时期,书生要通过州县的层层选拔才能到京城参加明经科的考试,明经科的录取率也是相当低的。而唐代又一直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进士科的难度比明经科还要大。可见唐代科举尤其是进士科录取率是很低的,书生想要科举及第尤其是考中进士是非常困难的。白行简很幸运地在二十九岁就中了进士,但比白行简年岁稍大的孟郊四十六岁才中进士,而更多的成千上万的书生则终生都没有机会通过科举进入仕途。

清朝的情况也大体相同。以康熙年间江南与浙江的乡试为例,“康熙二十九年议准:江南、浙江每中举人一名,额定录科六十名应试”[8],即举人的录取比例不到1.7%;“康熙三十年议准:江南、浙江录科数额,每中举人一名,于旧额六十名之外加四十名”[8],即举人的录取比例只有1%;进士的比例当然就更低了。《儒林外史》中的周进、范进等人都是考到头发花白才中了举人,而《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更不幸,在科举中苦苦挣扎了一生也没能中举,最后只能在七十二岁援例入贡。

在如此巨大的科举压力之下,书生还要背负着沉重的来自家族的期望和社会的评价,经受着来自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难免会有书生难耐压力和寂寞,到书斋之外去寻求快乐和解脱。所谓“红袖添香夜读书”,到风尘之中寻求快乐当然是自视风流的书生们最常见的解脱途径。像荥阳生和罗子浮那样经受不住美色诱惑与妓女厮混甚至远离亲人和科举,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而书生们一旦掉入温柔乡里,也很难再有勇气重新回到令人痛苦甚至绝望的科举中来。所以,荥阳生和罗子浮在美色面前的迷失堕落和堕落后的自暴自弃懦弱无能,不是个例,而是封建时代许多书生都会遭遇和面临的人生困境。但是,从小就形成的科举及第光宗耀祖理想,又使得浪子书生不得不从堕落的困境中寻求解脱,于是理想女性就成为了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

从白行简创作《李娃传》的中唐,到蒲松龄写作《聊斋志异·翩翩》的康熙年间,时间过去了将近九百年。但是,书生在科举面前面临的巨大压力和人生困境没有变,堕落之后的懦弱无能和无力自我拯救没有变,作者能够为浪子书生想到的由理想女性对其救赎的解脱之道甚至都如出一辙。白行简和蒲松龄作为科举中人,太了解科举中的书生所面临的巨大压力和他们本性中的懦弱。但是,不管白行简和蒲松龄多么关注封建社会书生的人生困境,只要封建社会通过科举考试选拔人才和官员的指挥棒不变、只要书生学而优则仕建功立业的人生理想不变、只要书生逃避现实懦弱无能的本性不变,他们就无法为浪子书生找到可行的解脱之道,而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李娃、翩翩这样的理想女性身上。白行简和蒲松龄其实也清醒地知道,这样的理想女性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存在,由此更可见封建文人对书生人生困境的无奈与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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