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猛[安顺学院,贵州 安顺 561000]
在沈从文的诸多小说中,《萧萧》是成就较高、影响较大的一篇,曾入选多种版本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作家本人对《萧萧》这部作品也颇为看重,一生当中四易其稿,使其在思想上和艺术上都达到了难以企及的高度。长期以来,学术界对《萧萧》中的人性之美和民俗之恶探讨得较多,而对该作品的悲剧特色鲜有关注。
或许有人要问,在小说的结尾,主人公已经峰回路转,化险为夷了。既然如此,又为何还把这部作品当成悲剧来看待呢?其实,一部作品到底是不是悲剧,不仅要看结局,更要看过程;不仅要看肉体上的痛苦,更要看灵魂上的戕害。正如沈从文在《废邮存底·给一个写诗的》中说道:“神圣伟大的悲哀不一定有一摊血和一把眼泪,一个聪明的作家写人类的痛苦或许是用微笑表现的。”小说中的萧萧虽然避免了沉塘的厄运,虚惊了一场,但这纯属侥幸,因为“沉潭多是读过‘子曰’的族长爱面子才作出的蠢事。伯父不读‘子曰’,不忍把萧萧当牺牲”,所以萧萧才幸免于难。有心的读者难免会想:倘若萧萧的伯父曾经读过“子曰”,萧萧岂不要命丧河塘?在沈从文的另外一篇小说《巧秀和冬生》当中,巧秀的母亲和萧萧一样,犯了出轨的大错,但是巧秀的母亲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最终她被族人残忍地“颈悬石磨沉在溪口长潭中”。再者,萧萧虽然避免了被转卖的厄运,但这也纯属侥幸;这是因为萧萧大着肚子,没有人家愿意买她过去,“在等候主顾来看人,等到十二月,还没有人来,萧萧只好在这人家过年”。看到这里,有心的读者难免会想:如果碰上了一个不是善类的买家,萧萧的命运又会如何?她肚子里孩子的命运又会如何?有时候,“含泪的微笑”比撕心裂肺的痛哭更令人为之动容。从这个角度来看,《萧萧》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现实主义悲剧。本文试从以下四个方面探讨作家的悲剧意识。
作品的悲剧性与主角的选择有关。文学活动具有阶级性和时代性,不同的阶级和时代会选择不同的悲剧主角。在古希腊时代,人们普遍认为只有出身高贵的人才配成为悲剧的主角,才配获得观众的赞美和同情,因而那个时代悲剧的主角大都是神仙、英雄或者帝王将相。到了18世纪,德国作家莱辛开始反对这种观点,他在《汉堡剧评》一书中指出:“就悲剧来说,过去认为只有君主和上层人物才能引起我们的哀怜和恐惧,人们也觉得这不合理,所以要找出一些中产阶级的主角,让他们穿上悲剧角色的高底鞋……强烈的情感和崇高的思想不见得就只属于戴王冠的头脑。”①再后来,到了19世纪,英、法、俄、美等国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们不约而同地将“多余人”“小人物”作为悲剧作品的主角。
至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国家危难,民生疾苦,但凡有良知、有热血的作家,必不能无视国民的痛苦,而沉醉于嘲风咏月的文字游戏。故在这一特殊时期,悲剧作品的主角,必不应该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而应该是工农兵商,是最底层苦苦挣扎的广大民众;作家应抛开一切阶级的偏见,丢弃一切脱离实际的思想和学问,自觉地深入群众,体验生活,与最广大的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因此,在那个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空前激烈的时代,文学作品的悲剧性和人民性必须是统一的。
沈从文的小说大多具有鲜明的人民性,作家往往选取农民、长工、船夫、妓女、寡妇等低贱卑微的人物作为主角,反映底层百姓的喜怒哀乐。他在《边城》题记中这样写道:“对于农人与兵士,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这点感情在我的一切作品中,随处都可以看出。”《萧萧》一文,在主角的选择上,正是体现了悲剧性和人民性的统一。作品的主角是一个出生在贫困山村里的小丫头,从小失去了母亲,寄养到伯父家里,十二岁又被卖作了童养媳,低贱卑微得无以复加;其他角色如萧萧的小丈夫、婆婆、祖父、长工、族人,也都是普普通通的底层百姓。作者把现实生活中低贱卑微的人物捧上文学的舞台,表现他们善良、质朴、宽容的天性。可见,作者选取卑微的小人物作为主角,有其高度的自觉性和目的性,其目的是将个人的悲剧和民族的悲剧相统一,将个人的悲剧和时代的悲剧相统一,从而大大地拓展了悲剧作品的广度和深度。
作品的悲剧性与主角的品性有关。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对悲剧持有这样的见解:悲剧是对高尚的人的模仿,故悲剧人物必须善良,只有善良的人遭受厄运才会引起人们的怜悯;但悲剧人物也不能十全十美,因为十全十美的人是不会犯错误的,不犯错误就没有厄运的降临。需要指出的是,亚里士多德这一观点是在研究了古希腊经典悲剧的基础上得出来的,并不完全适用当今这个时代。很显然,人物自身的缺陷并不是造成悲剧的唯一根源,有的悲剧归因于命运的不公,还有的悲剧归因于反动势力的强大。尽管如此,大部分悲剧的产生,或多或少还是与主角的品性有关。
总览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悲剧人物往往是美善与缺陷的结合体:美善是主要的,缺陷是次要的;只有瑕不掩瑜,才能获得读者的理解和同情。譬如《红楼梦》中有一个美丽善良的丫鬟叫鸳鸯,脸上却有少许雀斑,脂砚斋在评点这个人物形象时说道:“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又如《水浒传》中一百〇八梁山好汉,也各有瑕疵,如杨志的急功近利、李逵的蛮不讲理、武松的滥杀无辜、林冲的懦弱隐忍……白璧微瑕,固然有些遗憾,但正是因为有了这一点瑕疵,才好证明这个白璧是自然天成的,而不是伪造的。
《萧萧》中的主角也正是美善与缺陷的结合体,符合中西方对悲剧人物的审美标准。萧萧勤劳本分,知足常乐,“每日抱抱丈夫,也帮同家中作点杂事,能动手的就动手。又时常到溪沟里去洗衣,搓尿片,一面还捡拾有花纹的田螺给坐在身边的小丈夫玩”;萧萧又极其温驯乖巧,婆婆骂她,“她听着却不作声,只是咕咕的笑”;花狗害得她那么苦,她也是幽怨地说一句:“你这没有良心的,你害了我,我想死!”然而,萧萧也不是没有缺陷,她确实犯了错,她的出轨,虽是花狗引诱在先,但毕竟是出于自愿;她有意打发自己的小丈夫离开,这才使花狗有机可乘。但是,萧萧毕竟才十五岁,“心还是一颗糊糊涂涂的心”,真有必要用“沉塘”或“发卖”这样残忍的方式去惩罚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吗?这一类悲剧的基本模式是:一个白璧微瑕的人物,犯了不太严重的过错,却面临极其可怕的惩罚。这样便抓住了读者的同情心,制造出悲剧的效果。
悲剧的主角必然遭受某种不幸,这是悲剧的基础。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说过:“悲剧中没有行动,则不成为悲剧;但没有性格,仍不失为悲剧。”②这里所谓的“行动”,指的就是悲剧人物的命运和遭遇。中国的小说理论也强调人物的命运和遭遇在作品诸要素中的重要性,如清代文论家李渔所言:“有奇事方有奇文,未有命题不佳而能出其锦心、扬为绣口者也。”③这里所谓的“奇事”,指的也是人物的命运和遭遇;在李渔看来,人物的命运和遭遇的重要性甚至要超过作品的思想和文辞。
悲剧人物的命运要急转直下,惊心动魄,切忌平淡。用亚里士多德的话来说,就是要有“突转”,即悲剧人物的命运要从顺境突然转向逆境。命运的落差越大,情节的张力就越大,读者的兴趣也就越强烈。虽说沈从文的小说侧重追求诗意的效果,而不追求情节的离奇曲折,但小说《萧萧》的情节也极具张力。萧萧原本平静地生活着,“像一株长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蓖麻,大叶大枝,日增茂盛”,“到了夜里睡觉,便常常做这种年龄人所做过的梦,梦到后门角落或别的什么地方捡得大把大把铜钱,吃好东西,爬树,自己变成鱼到水中各处溜”。然而,长工花狗的闯入,打破了萧萧平静的生活。花狗那个人很邪气,处心积虑地勾引萧萧,对她唱很不正经的歌,有时候甜言蜜语,有时候赌咒发誓,终于骗取了萧萧的贞操。在得知萧萧怀孕之后,花狗毫无担当,一走了之。萧萧没有娘家势力的撑腰,孤苦无助。婆家的愤怒、舆论的压力、良心的谴责,像一座座大山向她压过来。然而,厄运之神仍不肯放过她,肚子里的野种还在一天天地长大,她一步一步地被逼上了绝路。至此,悲剧人物的命运急转直下,实现了“突转”。
悲剧人物的不幸遭遇要蕴含某种必然性,要符合客观规律,不可毫无预兆。用亚里士多德的话来说,就是要避免“机械降神”的方式制造矛盾冲突。肤浅的小说家只会胡编乱造,通过天降横祸、突患绝症、神仙干预或者凭空冒出一个大恶人来制造悲剧。殊不知,纯粹偶然性的因素根本无法产生真正的悲剧效果。沈从文的小说则不然,悲剧人物的不幸遭遇往往有其内在的合理性。萧萧的悲剧固然有不少偶然性的因素,但是悲剧更深的根源还是“童养媳”这一陋俗。一般情况下,童养媳的年龄要比丈夫大许多,当小丈夫还是穿着开裆裤的小毛孩的时候,妻子的身体却已经发育成熟了,少女的懵懂无知、青春的骚动不安,便容易使她受人诱惑,酿出伤风败俗的悲剧。所以说,萧萧的悲剧,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只要童养媳的陋俗一日不除,类似的悲剧就一日不绝。
又如沈从文的另一篇小说《丈夫》,描述了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一个年轻的丈夫因为生活所迫,把自己新婚的妻子送到城里,到某一条船上当妓女。有一天,丈夫趁农闲去城里去探望妻子,但妻子却忙着接客;那嫖客“戴着粗而发亮的银链”,“一上船就大声的嚷要亲嘴要睡觉”,乡下来的丈夫吓得躲到后舱中,大气也不敢出。对于悲剧的根源,小说的开头便作了揭示:“事情非常简单,一个不急于生养孩子的妇人,到了城市,能够每月把从城市里两个晚上所得的钱,送给那留在乡下诚实耐劳、种田为生的丈夫,在那方面就过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所以许多年青的丈夫,在娶媳妇以后,把她送出来,自己留在家中耕田种地,安分过日子,也竟是极其平常的事情。”由此可见,这样的悲剧既不应归咎于丈夫,也不应归咎于妻子,而应归咎于“用年轻媳妇卖身赚钱”这个恶劣的风俗。所以沈从文的小说反映的不是人物同命运的矛盾,而是人物同旧制度、恶习俗的矛盾,悲剧的发生有其内在的必然性。
沈从文与左翼作家不同,他始终以一个和平主义者的面目出现在人们面前。他的作品一般不那么激进。譬如对于《萧萧》中写到的“童养媳”和“沉塘”,若是换作鲁迅,定然有暴风骤雨般的批判;但沈从文不同,在他的这部作品中,我们看到的不是“吃人”的族长、恶毒的公婆、麻木的乡民,而是一群朴实宽厚的乡野之民;作者还特意给萧萧安排了一个暖心的结局,她既没有被“沉塘”,也没有被“发卖”,甚至她的私生子也被小丈夫毫无怨言地接受了。这是为何?因为在沈从文看来,“不管是故事还是人生,一切都应当美一些!丑的东西虽不是罪恶,可是总不能令人愉快”,“我只想造希腊小庙,这庙里供奉的是‘人性’。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生的人性形式’”。沈从文特别重视读者的情绪反应,不想让他的读者陷入悲观绝望的情绪当中,因而他的作品大多风格很和平,流露的是一种怨而不怒的情绪。
或许有人认为,作者的“怨而不怒”,是对恶势力的妥协,是与恶习俗的和解;作者不应该给萧萧安排一个光明的结局,因为这样会损害作品的悲剧价值。其实,这是对沈从文的误解。沈从文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文人,他宣扬人性的美善,践行和平的风格,但这绝不是粉饰太平。他在《习作选集代序》中说:“我的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可见,沈从文的作品里有的是热情,有的是隐痛,只不过他的热情、隐痛隐藏在和平的文字里,不易察觉罢了。在小说的结尾,萧萧逃脱了沉塘的命运,获得了夫家的宽宥,恢复了平静的生活。作者之所以这样安排,为的是让世人明白:“沉塘”也好,“发卖”也罢,只会徒增无谓的杀戮和罪孽,只有至善至美的人性才能化解人世间的戾气,才能真正解决各种社会矛盾和冲突。由此可见,沈从文并非没有批判精神,只是他的思想有些幼稚,对现实的批判比较温婉含蓄而已。
值得注意的是,沈从文于1936年对《萧萧》的原版作了修改,结尾处加上了这么一段:“这儿子名叫牛儿。牛儿十二岁时也接了亲,媳妇年长六岁……唢呐到门前时,新娘在轿中呜呜的哭着。”这似乎是暗示:同样的悲剧将在下一代人身上周而复始、循环上演。而在1957年的版本中,作者又增加了这么一个情节:萧萧抱着最小的儿子毛毛,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小毛毛哭了,萧萧便唱歌一般哄着他:“看,新娘子穿花衣,好体面!明天长大了,我们讨个女学生媳妇!”作品中的“女学生”在小说中多处出现,有着非同一般的寓意,“女学生”象征着女性解放,象征着婚姻自由。这两次改稿,意味着作品批判力度的增强,也意味着作家悲剧意识的增强。
① 莱辛:《汉堡剧评》,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73页。
② 亚里士多德:《诗学·诗艺》,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 21页。
③ 李渔:《闲情偶记一卷·结构第一》,湖南人民出版1980年版,第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