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梦涵 [安徽大学文学院,合肥 230039]
千百年来,天象对古人的社会生活影响颇深,对人们文化心态的塑造也始终发挥着重要作用。引领北宋文坛的文豪苏轼在他的文学作品中也善用各类天象,时而把目光所及之景尽收笔下,时而将自我一生行藏出处、心态情感变化隐喻于内。由于其作品创作年代久远,众多语境今人难以臆断,阻碍了更深层次文学价值的研究。Stellarium①是一款开源3D 可视化天象模拟软件,以计算精确、效果直观著称,可计算模拟出特定时间地点的全局天文星象。以下基于天文软件Stellarium 的验证对苏轼部分文学作品中天象书写的用典和写实情况进行探讨。
苏轼主张“以才学为诗”,常在诗文中引用典故以传达内心所思所想,既展示出过人的才学修养,又寄寓深远,丰富了诗文内涵。
“月”意象在东坡作品中比比皆是。元丰五年(1082),苏轼夜游赤壁时曾作《赤壁赋》坎壈咏怀,开篇即云:“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关于“月在斗牛”之说,学界聚讼纷纭。早在明代,郑之惠等就质疑:“按日月望夜对行,以今历法论之,七月既望,月在女虚。而坡老赋曰:‘徘徊斗牛’,岂数百年前孟秋,日犹在井鬼间耶?”②他认为“七月既望”,月当在女、虚之间,日在柳、星之间;如果月在斗、牛,那么日就要到井、鬼间的位置了。而明末清初的张尔岐也做出如下述评:“七月,日在鹑尾,望时,日月相对,月当在陬訾,斗牛二宿在星纪,相去甚远,何缘徘徊其间?”③即月在室、壁之间。从近人的研究成果来看,日本天文学家薮内清从天文学的专业角度进行计算,而后日本汉学家清水茂先生在此基础上推演,所得结果与张尔岐完全一致。④以上无论哪种说法,都与苏轼的描述相去甚远,证明不可能出现“月徘徊于斗牛之间”的景象。“七月既望”即农历七月十六日,现借助Stellarium直观还原苏轼当夜所见天象,将时区(东八区)、地点(今湖北省黄冈市)和日期(1082年8月12日)导入软件计算可得:月出在东-东南方、位于室壁二宿之间,与南边的斗宿、牛宿二距离很远。故“月出于东山之上”写实,而“徘徊于斗牛之间”则非。⑤是否此乃苏轼信手而为文学雕饰?其实不然。古人多精通星宿命理,而苏轼对斗、牛有特别而深切的感触,他曾自述“命宫在斗牛间”与韩愈相似,感喟因遭口舌多生无妄之灾,以表“平生多得谤誉,殆同病矣”。此时他正因“乌台诗案”后续风波而备受煎熬,于是用与自身宿命紧密相连、象征时运不济的斗牛二宿感慨抒怀,寄悲哀于风月;他的其他诗作中对此典故也多有涉及,如“死后人传戒定慧,生时宿直斗牛箕”“敛藏以自润,牛斗何足干”“人将蚁动作牛斗,我觉风雷真一噫”等。又斗、牛在古代诗文中运用不绝,为文人熟典,也就从不同侧面解释了《赤壁赋》中的疑难天象,此处并非“东坡文字信笔乱写处”。
苏轼仕途多舛、屡次遭贬,绍圣四年(1097)谪迁为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他在任上曾作五言诗《迁居之夕,闻邻舍儿诵书,欣然而作》,诗曰:“幽居乱蛙黾,生理半人禽……海阔尚挂斗,天高欲横参。荆榛短墙缺,灯火破屋深……可以侑我醉,琅然如玉琴。”据考,苏轼在儋州时尝居两处:绍圣四年七月到任及次年四月间寓居官舍伦江驿⑥,后于城南桄榔林下结茅为庵。《迁居之夕,闻邻舍儿诵书,欣然而作》即作于东坡迁到城南新居桄榔庵之时⑦,年谱载“约为(元符元年)五月间事”⑧。现将时区(东七区)、海南省儋州市GPS 坐标(北纬19°31′15.56″,东经109°34′51.62″)及上述时间范围(1098年6月2日-7月1日)导入软件模拟可得:该时段内每天日落时,参星均处在地平线下不可见;直到月末,参星在日出前方才出现于地平线之上,呈纵向排布,仍是“竖参”而非“横参”。所以“横参”一词在此非实写,据诗意推断此处应指代天将亮之时,与邻家莘莘学子早起晨读正相呼应。乾隆帝御评:“谪居荒陋,闻诵读而欣然,乃是恒情所同。最爱‘海阔’数句,写出一诗情景,别具兴会,文采欲飞。”⑨当时的海南岛仍是一片蛮荒之地,生产力水平落后、求学崇文之风未兴,在物质与精神双重匮乏的条件下,这首诗用充满温情的笔触写诗人居陋室而志不穷的状态。尽管北斗实有而参宿未现,但用天象点缀天高海阔之景显得文采斐然,进一步烘托了豁然开阔的境界。
元符三年(1100)六月苏轼遇赦北归,过琼州海峡时曾作《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前两联道:“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霍松林认为:“‘参横斗转’当然是客观景象,它们点缀了夜景。”然而,通过软件对当时的天象进行模拟,可以证实他对此句存在误读。在软件中输入时区(东七区)、地点(取今海南省海口市)和日期(1100年7月28日),由当夜十点到凌晨一点的参宿三星运动轨迹可知:该时段的三星连线几乎垂直,无法观测到连线趋平的天象。另经验证,“参横”现象真实发生在“欲三更”时应为冬季。据此可判定苏轼这句诗并不是写实,而是纯粹用典。正如曹子建《善哉行》“月没参横,北斗阑干”形容夜阑将旦,此处“参横斗转”当泛指深夜⑩,是以增强诗句本身的文学意味;诗的首联还具有双关义:三更时分,黑夜已过去一半;夜空晴明,余下夜路也不难行,洋溢着一种乐观积极的论调⑪。纵观全诗,诗人乘船夜渡见云开雾散、皓月朗照,海与天呈现澄澈、明净、静谧的本真面貌⑫,这是苏轼历经重重磨难后旷达自适心境的真实写照,进退自如、宠辱不惊,成为后代文人景仰的范式;然一身文人傲骨,字里行间又渗透几分对命运无法掌控的无奈与悲怆。人们往往读出颔联中“云散月明、天容海色”的典故,却将首联中的“参横斗转”忽略了。
苏轼采用天文名词入诗文,既有用典取意的情况,也有对眼前天象的如实记录,其中所蕴含的其本人的思想感情更是深沉丰富,令人解读不尽。
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苏轼时任杭州通判,七月间⑬曾作组诗《夜泛西湖五绝》。诗人按时间顺序依次展开,其三“苍龙已没牛斗横,东方芒角升长庚。渔人收筒及未晓,船过惟有菰蒲声”更是对星象进行了具象描写,清人赵克宜予以盛赞:“五首用蝉联格,此其第三首也,雅有唐人气息。”⑭由组诗其一“才破五六渐盘桓”,即创作时间上限为七月初七(1072年7月24日)。将时区(东八区)、地点和时段(七月初七及其后几日)导入软件模拟可得:东方苍龙七宿运动方向为西-西南,符合“西没”之趋势,且完全没入地平线的时间在这几日内逐渐提前,彼时牛斗二宿尚在夜空;次日凌晨金星从东方跃出地平线,芒角四出、十分耀眼。诸景皆与诗中“苍龙已没牛斗横,东方芒角升长庚”的描述相符,故本诗为写实之作无疑。舟中赏月观星别有一番情趣,诗人在保留意象本身美感的同时,借天象的动态变化表现时间的流逝,平添了宁静夏夜的动感之姿;用蝉联格从明月初升写到黎明拂晓,予人以回环往复之美,全面细致地向世人展现了西湖夜景的栩栩画卷,因游程美好圆满而生发的愉悦之情跃然纸上。
在杭州不过三年光景,苏轼又被调往密州赴任,熙宁八年(1075)十月祭常山归途中小猎并赋《江城子·密州出猎》⑮,成为千古传诵的豪放词开山之作。其中“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⑯一句历来脍炙人口。“满月”当为农历十五,现将时区(东八区)、地点(今山东省诸城市)及日期(1075 年11 月25 日)导入软件进行计算:当夜十点后,位于东南方的弧矢星官清晰可见,箭在弦上、弓已拉满,箭头直指在它西北方向的天狼星。《宋史·天文志》云:“弧矢九星,在狼星东南,天弓也,主行阴谋以备盗,常属矢以向狼。”即天狼星在弧矢西北。因此苏轼用“西北望”是相对于弧矢九星的位置来说的,与星官布局吻合,是他当夜真实所见的天象。在中国古代的传统星象学说中,天狼星属井宿,是主侵略之兆的恶星。用天狼星喻指边境侵略者也早有渊源,回溯至屈原作楚辞《九歌·东君》,便有“长矢兮射天狼”以发抗敌报国之声。苏轼由于看到夜空中的弧矢和天狼星,为国尽忠效力的壮志雄心也被唤起。此词似写豪兴出猎之行,实抒兴国安邦之志,东坡本人也颇为自得,自言“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苏轼以此词开时代风气之先,以刚健之气扫荡轻歌曼舞的婉柔之风⑰,宝刀未老、志在千里的英风豪气可见一斑。
除了苏轼本人的豪畅洒脱,苏门兄弟的至深手足之情历来为世人称颂。元丰元年(1078)八月十五,苏轼于徐州作咏月诗《中秋见月和子由》寄弟辙:“明月未出群山高,瑞光万丈生白毫。一杯未尽银阙涌,乱云脱坏如崩涛……西南火星如弹丸,角尾奕奕苍龙蟠……”火星又名大火,即心宿二。“角”即角宿,是东方七宿的第一宿,而“尾”则居于苍龙末,古人常用“龙尾”一词代替尾箕区域,显然此处“角尾”起概括作用,与“苍龙”悉言东方七宿,这也是佛经常用之行文手段。将时区(东八区)、地点(江苏省徐州市)、日期(1078年9月23日)导入软件模拟当夜天象实景:日落后心宿二便处于西南方的天幕上,加之目测清晰、轮廓圆润,恰合“西南火星如弹丸”。苍龙七宿位于天低处,似巨龙盘踞于地面,尾端藏匿于地平线之下、躯干张扬于苍穹之上,随时间的推移慢慢匍匐、落下夜幕。观当夜月象——月明且盈,与“瑞光生白毫、银阙涌苍穹”的描绘十分贴合。故这首咏月长歌应是对眼前天象的实录。清代文人汪师韩曾评:“而一片澄明之境,与夫对景怀人之情,自令人讽诵流连而不能已。”⑱诗人中秋望月、思念胞弟,不禁心潮起伏,借星宿天象渲染澄澈之境、慨叹人生聚散,低回中转酣畅,激越中出衰婉⑲。一诗落笔,满纸生辉,对景怀人的思绪蕴含在星月辉映之中,此番真情很难不令人为之动容,与他同样以月起兴的名作《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有异曲同工之妙。
① 官方网站:http://stellarium.org/zh/,最新版本0.22.1.
② 〔宋〕苏轼:《苏长公合作》(卷一),明万历庚申吴兴凌氏刊三色套印本。
③〔明〕张尔岐:《蒿庵闲话》(卷二),清康熙徐氏真合斋磁版印本。
④ 王水照:《“徘徊于斗牛之间”释疑》,《文史知识》2006年第8期,第101-105页。
⑤ 唐宸:《天象模拟在古代文学研究中的运用——以Stellarium 软件为例》,《数字人文》2020 年第1 期,第62—75页。
⑥ 〔宋〕曾敏行:《独醒杂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6月版,第35页。
⑦ 阮忠:《天涯守望——苏东坡晚年的海南岁月》,南方出版社2008年版,第175页。
⑧ 与《苏轼诗集合注》卷四十一查慎行注“起绍圣四年丁丑四月自惠州谪昌化军安置,尽是年十二月作”有所出入。
⑨ 乾隆御选:《唐宋诗醇(下)》,中国三峡出版社1997年版,第879页。
⑩ 刘梦涵,黄雅丽:《古典诗词中的“参横”意象——基于天象模拟技术的探究》,《名作欣赏》2022年第10期。
⑪ 霍松林:《天容海色本澄清——说苏轼〈六月二十日夜渡海〉》,选自西渡编:《名家读宋元明清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版,第135页。
⑫ 张学松:《苏轼流寓人生的三个意象》,《珠江论丛》2016年第1期,第135-141页。
⑬ 王玉民:《诗意星河》(2019)认为“公历五六月份,只有这时,黎明前才有此天象”,误。
⑭ 〔清〕赵克宜:《角山楼苏诗评注汇钞》卷三,清咸丰二年丹徒赵氏刻本。
⑮ 中共诸城市委员会等编:《中国第十届苏轼研讨会论文集》,齐鲁书社1999年3月版,第66页。
⑯ 〔宋〕苏轼:《东坡乐府》,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63页。
⑰ 朱长英:《文学地理视域下的两宋词坛研究》,知识产权出版社2020年版,第78页。
⑱ 〔宋〕苏轼著、〔清〕汪师韩笺释:《苏诗选评笺释》卷二,清光绪十二年钱塘汪氏长沙刻本。
⑲ 李思衡:《悦读苏东坡》,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