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珊珊[桂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广西 桂林 541199]
桂林籍瑶族作家光盘与田耳、朱山坡被合称为“广西文学后三剑客”,一直以来他都保持着持续充沛的创作热情。至今为止,光盘创作了长篇小说《英雄水雷》《王痞子的欲望》《请你枪毙我》《摸摸我下巴》《毒药》《失散》,在《当代》《民族文学》《上海文学》《广西文学》《北京文学》《芙蓉》《广州文艺》《福建文学》《花城》《山花》《长江文艺》《作家》《飞天》《红豆》等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多篇。不少评论者认为光盘的小说充满着“荒诞”的意味,光盘也认为自己的小说时常会比较“凶猛”①,使作品呈现出荒诞色彩。光盘在小说中通常将人物放置在荒诞的情节中,通过夸张变形的故事来叩问人性,探寻生活的真相,同时光盘笔下的人物也会展示出执拗倔强的善意,给人物以出路,是叩问之后对人性的信任,呈现出荒诞中的温暖。
光盘兼有新闻工作者的气质和作家的良知,他以变形异样的眼光观照生活,以叩问探寻的姿态在反逻辑的故事中发掘生存的本质,追问人性的隐秘。《英雄水雷》中的水皮,《桃花岛那一夜》中的“我”,《我是凶手》中的小简,《高倍望远镜》中的祝作利和卫信,《错乱》中的孙国良和《达达失踪》中的陈冷冷,这些人物的故事通过夸张离奇的情节呈现出超越现实的意义,给读者带来警醒的力量。
在中外小说中经常会出现关于精神方面疾病的叙事,鲁迅发表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短篇小说《狂人日记》,就是通过一个确实患有被迫害妄想症精神病患者的角度,看清了大多数正常人看不到的不正常,在大多数人的生活中这种习以为常的正常其实就是封建制度和封建伦常对人的戕害。鲁迅通过一个精神疾病患者之口喊出了发人深省的呐喊,揭示了社会的实质,具有深刻的社会批判和启蒙意义。在光盘的小说里也有此种患有精神疾病的形象,同样也具有现实批判的意义,这些形象让读者脊背一凉,透视出人性道德的失衡所带来的深思。《错乱》中已经康复的精神病患者孙国良回到了家乡玫瑰镇,他是房地产公司的老总,拥有着玫瑰镇人人垂涎的财富。玫瑰镇人从胡二盖房的过程发现了获利的便捷途径,开始了对孙国良的明抢豪夺。王国良污蔑孙国良拆了他家的房子,李来凤和丁银华污蔑孙国良强奸了他们的女儿,每一次孙国良质疑的时候,他们都会拿他的精神病作为理由一口咬定他犯罪的事实,最终是要逼着孙国良拿钱息事宁人。“你眼前出现了幻觉,你的病又犯了!”“你不发疯,你会掀我家的房子?”“问题是,你神经错乱呀。你是在神经错乱的时候把描洋给——强奸的!”“疯子能有记忆吗?”声讨者的振振有词致使孙国良也对自己产生了强烈怀疑,越发觉得自己精神有病,最终迷失在混乱的思维意识中。玫瑰镇人为了自我私利,颠倒黑白地对孙国良进行勒索。《达达失踪》中的陈冷冷是一名单身女医生,她偶然在家门口见到了一只来历不明的土狗,在相处之后这只叫达达的狗给陈医生带来了无穷快乐,陈医生与达达抱团取暖成了彼此生活的伴侣,达达成了陈医生的精神寄托。但是在一次公园遛狗时,达达和另一只狗交配了,这只狗的主人张太太大为恼火,她无视陈医生的各种解决之请,先是将达达告到法院起诉其强奸罪,告狗不成又告陈医生监护人失职罪。法院对陈医生监护不力的判决还是无法平息张太太的怒火,于是从审人的法院审判转向审狗的狗协审判。张太太对法院未能严惩达达心有不甘,她利用财势买通了狗协的相关人员,达达被囚禁了起来。但是令她没想到的是,狗协拿双头钱,收了陈医生的好处费后答应帮忙把达达调包。张太太的胡搅蛮缠和狗协的胡作非为让陈医生深受打击,以至于使陈医生神经出现了错乱。《达达失踪》中的荒诞不言而喻,陈医生神经发生错乱既是因为失去了达达这个精神支柱,同时也是被这种不公现象所逼而成。
《桃花岛那一夜》中的“我”与三位友人到桃花岛游玩,晚上有一位敲了“我”三次门声称可以提供按摩服务的少女挤进了“我”的房间,“我”与少女不仅一夜无事,还很道义地给了她两千元。同行的友人根本不相信“我”与少女同房共处却不为色所动,当“我”很坦诚地告诉了妻子这件事情之后,“我”得到的是一份离婚协议书。报社新来了一位员工小珉,后来“我”知道了她就是多年前那位少女,“我”让小珉、三位友人到妻子面前为我作证,妻子还是不相信,心急之下“我”赌气发泄说了气话,讽刺的是这种破坏性的表达方式让妻子以为“我”说了实话,居然原谅了我。《桃花岛那一夜》中的“我”本来是一个行事坦荡无愧于心的人,却被误解为是一个龌龊之人,人们的有色眼光和固有意识让“我”没有分辨立身的余地,面对真相人们选择视而不见,而用自身的固有经验来判断真假对错,正如“我”所说:“你们不相信我真没办法,除了我和小珉,100个人有99个半人不相信。”“我”丧失了话语权,只能被妻子、友人来判断,“我”只有成为他们认为的那种人才符合“逻辑”。
《高倍望远镜》中的卫信有一只高倍望远镜,一天他通过这只望远镜目睹了城里储蓄所被抢劫的过程,抢劫的人是单位的同事祝作利。由于未抓住疑犯,这件事成了所有人都高度关注的事件。祝作利自首自己是犯案人,却被当成是想出风头。卫信也向保卫处和派出所报案,称自己是目击证人,但因为模糊的线索指认而被误当成了疑犯,真正的作案人投案没人理睬,目击证人反倒成了作案人。小说的结尾,卫信破罐子破摔来了一场真的抢劫。卫信从无辜到真罪犯,荒诞变形的故事凸显了叩问真相的内涵。《第九座山》通过两个杀人事件展开,黄全礼和袁世海被武永凡骗出来,武永凡在其妻儿的墓前将二人毒死,最后他自己也吞毒而亡。这个杀人和自杀事件背后原来隐藏着一段巨大的冤案,武永凡的儿子武剑被当成顶罪的杀人犯,黄全礼和袁世海是整个案件中非常关键的帮凶式人物。武永凡以惨烈的个人方式祭奠了真相,小说具有相当的启示意义。
《英雄水雷》中两位主人公雷加武和水皮是一组对照感极强同时也令人深省的形象。水皮是那场火灾的始作俑者,他在森林中烤红薯不慎引发了火灾,还被当成了舍命抢救他人生命和国家财产的英雄。虽然水皮正视了真相,一再否认自己是英雄,但仍旧被人们当作英雄。雷加武是救火的英雄,却被视为骗子。雷加武是真英雄而无法实至名归,水皮是火灾的始作俑者却被树立为道德楷模,两人待遇的错位让人读起来情绪难以平复,小说反思了英雄的价值和意义,使作品具有了比较深邃的思索空间。
光盘通过荒诞反逻辑的故事叩问人性,发现生存的真相,同时,他又通过另一种更为普遍的人性真相,传达着温暖与善意。如果说《高倍望远镜》《第九座山》是无奈与挣扎,那么《柔软的刀子》《抓捕路霸江自善》则带有正义的决然,符合社会对于良善的期待。《柔软的刀子》写的是一个父亲的死亡。父亲离家八年,成为沱巴煤矿的老板,“我”高考结束后去煤矿找父亲探亲,发现父亲在沱巴的小溪边被杀害。其实杀死父亲的凶手就是“我”,一直以来父亲对于“我”是一种缺席的存在,“我”对他的认知是模糊的,高考之后的这场探亲是“我”人生成年的一次蜕变,“我”亲历了事件,在这事件中将父亲的罪恶看得一清二楚,于是“我”用个体性的审判方式直接判处了父亲的死亡。小说通过一个“弑父”的故事,恪守了超越于亲情之上的基本是非观念,表现了在极恶面前依旧有着善的坚守和抵御。《柔软的刀子》中少年的“我”杀死父亲带有为民除害的决绝和冲动,《抓捕路霸江自善》中的江自善则具有更多的担当精神。江自善是江村的一名普通农民,江村需要修筑一条路,江自善跑到镇政府找领导申请修路;镇里申请无望他准备写好报告去县里争取;村里对申请报告不予盖章,他组织村民集体签名;申请不成,他召集村民集资自筹修路,通过设卡收费来收回成本;设卡收费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要求江村撤卡,江自善为了平息事态,更为了能继续收费,甘愿被关进派出所里;县里规划修建公路绕过了江村,使江村丧失了发展机遇,无奈之下江自善主张让煤老板对江村进行石矿开发;石矿开发给江村带来了严重的污染,村民们准备去捣毁矿粉厂,江自善先村民一步自己将矿粉厂给炸了。在主人公江自善的名字里,“自善”二字蕴含着与生俱来的善和“至善”的意义,在江村每一次发展的紧要时刻,江自善都义无反顾挺身而出,他真心实意地想带着江村村民发展得更好,在面对各种阻挠、困难甚至村民们的质疑责难时,他依旧敢于担当,他的善有着古道热肠,是一种执着的善,具有持久的韧性,在执着韧性中又夹杂着固执的成分,是一种倔强的善。
《去吧罗西》中的“我”是一个“代班亲人”的角色,小说是一个在荒诞冰冷之下包裹着温暖人性的故事。罗西是“我”的一位顾客,她身患重病,“我”帮助她处理她的几个宠物的后事。罗西孤身一人没有任何亲人,去世前她希望自己能和宠物们葬在一起,“我”为了这个决定努力奔走。“我”与罗西之间本是雇佣关系,但后来“我”像对待亲人一样真心实意地对待罗西,力图去满足她的遗愿,“我”与她之间不再是雇佣关系,而是普通人之于普通人发自内心的怜惜和同情。虽然罗西的遗愿很荒唐,但也更心酸,“我”能理解她,所以尽最大的努力使她得偿所愿。小说的叙述是冷静节制的,但是读者在小说的情节中能感触到巨大的情感张力。
《子弹飞哪儿去了》是一个关于亲情创伤的故事,讲述了被误解的父亲与儿子之间难以言说的苦楚。陈宇的父母早年离异,陈宇跟随母亲生活,几十年来他未见过生父一面,母亲过世之后,陈宇开始了对父亲的找寻。当他找到生父之后,陈宇百感交集,既有见到父亲的喜悦和好奇,又有对父亲抛弃自己的怨恨,尤其是当他看到父亲与养子之间亲密无间的相处时,又充满着妒忌和不甘。他“失父”的情感创伤在见到父亲之后,不仅没能愈合反而让他更加痛彻心扉。其实在儿子痛苦的背后隐藏着父亲巨大的无奈,陈宇一直生活在母亲中伤父亲的谎言之下,父亲同样也是一位受害者,同样也饱受着亲子分离的痛苦,他无法与亲生儿子相见,于是他将满腔的爱寄予在了养子身上。摆在陈宇面前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父亲,一个是母亲描述中抛妻弃子薄情寡义的父亲,这是一个冰冷的被欺骗被伤害的故事;另一个是陈宇自己所见到的,与养子亲密无间共享天伦之乐的父亲,这是一个温暖的建构亲情的故事。在真相面前多一分理解,多一份对美好人性的期待和信任,也许是这篇小说想要表达的核心所在。
光盘是一个清醒的创作者,他既对现实保持着清醒,探寻变形故事背后的真相,又对人性保持着清醒,看到时代观念的裂变。光盘通过夸张变形的叩问,最终是指向人性的温暖,表达对人性的信任,“人类世界需要温暖,事实上温暖永远多过阴暗。揭批阴暗,是为了让温暖的阳光照亮黑暗。不管采用什么样的文学手段,目的就是唤醒人类,多给这个世界温暖,堵截消灭阴暗 ”②。通过艺术化的思维和手法表现批判立场,是光盘作为现实创作者的一种良知。《人民文学》施战军这样评价光盘的小说,感觉是“故意把‘壳’支起来,先不盖上,让读者从那里边找,当我们回想到现实生活当中的处境时,那个盖子掉下来压在我们身上”③。光盘的小说终究还是现实主义内涵,对现实的叩问是光盘探寻真相的途径,对人性的信任是光盘作品的核心,光盘将广西文学的现实主义品质磨炼得更为铿锵厚重。
① 光盘:《我骨子里就是个偏好“荒诞”的人》,《滇池》2018年第3期,第31-33页。
② 王杰:《文学作品要穿越民俗和文化——对话广西壮族自治区作协副主席、瑶族作家光盘》,《贵州民族报》2019年8月30日第B01版。
③ 马李文博:《看“广西后三剑客”如何磨剑》,《中国艺术报》2015年10月30日第00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