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论语》中“天下有道”的理想社会

2022-01-01 05:18
兰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礼乐论语君子

饶 惠

(重庆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 重庆 401331)

关于孔子的理想社会研究,今人的说法大致有以下几种:其一认为“大同社会”是孔子追求的理想社会,如赵士孝、王颖和吴翠丽、牛磊等。此说问世后,反对之声迭起,其中最主要的便是对“大同社会”是否为孔子思想的怀疑,例如黄忠晶、颜世安、王柏棣和王英杰、张零和孟文科等。基于此,学者们纷纷开始从新的角度,来研究孔子的理想社会,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种说法便是“天下有道”乃孔子所追求的理想社会。如胥仕元、颜世安、王柏棣和王英杰、吉文桥等。除了这两种说法之外,关于孔子的理想社会还有其他不同的观点,例如“仁人社会”“无为而治社会”“西周盛世”等。笔者赞同“天下有道”为孔子之理想社会向往,而“有道”的社会主要靠君子来维护。“有道”在《论语》中常与“无道”一起出现,正因为“无道”的社会现实才提出了“有道”的理想社会。“天下有道”的说法出自《论语》季氏篇“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1]386,此外,泰伯篇、微子篇中也有关于“天下有道”的论述。

一、天下有道:社会失序下的救世方案

《论语》中“天下有道”的提出,主要是基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1]98的社会现实。孔子所处的时代,正是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的过渡阶段,此时阶级矛盾愈加尖锐,统治阶级内部也在不断发生动乱,王权衰微,兼并战争迭起,社会秩序异常动荡。而“孔子的目的是要恢复‘天下有道’的局面”,并且认为这个局面就是“西周的旧秩序”[2]716,因此“天下有道”的理想社会作为一种救世方案,其内涵必然与当时的时代背景密不可分。

(一)“道”的第一重内涵:等级秩序

“无道”的失序社会使得“有道”的社会一定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1]287的尊卑有别的等级社会,“道”的第一重内涵指的是等级秩序。孔子生活的春秋末年,象征等级制的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大夫出”,甚至“陪臣执国命”[1]386。“礼”主要是关乎社会经济政治的典章制度,“乐”是辅助“礼”的,起着约束、熏陶的作用。“征伐”更是国之头等大事,所以“礼乐征伐”由谁决定,表明实际政治权力由谁掌握。在西周,“礼乐征伐”由天子创制、决定,而到了春秋末期,权力下移到各霸主、大夫,甚至家臣。权力下移的背后是尊卑等级制度的破坏。而要想实现“天下有道”的理想社会,必须使周天子重掌“礼乐征伐”。所以孔子竭力主张恢复等级制度,其目的是希望通过上下有分,尊卑有别的制度消除贵族间的内部斗争,恢复以周天子为代表的贵族阶层的统治地位。

(二)“道”的第二重内涵:西周的政治制度

“天下有道”的社会并非空想,它是有现实社会作为依托的。显而易见,孔子对周朝是极其向往的,“郁郁乎文哉,吾从周”[1]89,“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1]211均可窥见孔子对周朝及其所创制的政治制度的肯定。“道”的第二重内涵指的是西周的政治制度。孔子是周代人,为了维持贵族阶级的利益,就必须要恢复周制。“郁郁乎文哉”就是周朝统治下的“文明”,孔子是极力主张维护这种“文明”的,所以才说“吾从周”。子张曾经向孔子提问如何预知未来,孔子由“殷因于夏礼”“周因于殷礼”推测出后世理应“继周”[1]72。孔子依照夏商两代社会发展的规律,对未来社会的构想作出了合理的预测,即要在继承周礼的前提下进行合理的增减。但是“古代制度的根本,是不能变动的,只能略施改进”[2]692,故而旧制度只可“损益”不可“废除”。此制度便是周制,礼乐制度无疑是其核心部分。礼乐制度要求人们隐忍克制、约束守礼,其本质依旧是等级制度的体现。在礼乐制度的保障下,便要恢复已经崩溃的分封制。孔子主张恢复分封制的目的是因为施行分封可以重新确定周天子的共主地位,而重振王权是恢复等级制度,止戈兴仁的前提所在。孔子曾经身体力行地去实践过这一愿望,他在鲁国做大夫时,一度想恢复鲁国国君已经失去的政权,从而控制三家大夫,虽然结果碰了壁,却流露出孔子对于夺权篡位的僭越之举的不满和反抗。

不论是礼乐制、分封制还是孔子所向往的有秩序有等级的社会,都是以宗法制为原则的。宗法制是“天下有道”理想社会的基础,在宗法制的原则下,周天子的天下大宗地位得以确立,衰微的王权得以恢复,争霸战争的根源得以消除,和平与秩序指日可待。由此可知,“天下有道”的社会是一个以宗法制为基础,以西周政治制度为主要内容的尊卑有别的等级社会,所以,与其背离的社会就是“无道”。但孔子至死都没有见到“天下有道”的理想社会,“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1]220,只能在生命即将终结时发出无奈的感叹。然而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弟子们却并不会停止追求理想的脚步,因为在孔子看来,只要有人继续为着理想而前进,终有一天会实现“道”的理想,而这样的人,便是“君子”。

二、君子:“天下有道”的支撑点

有学者统计,《论语》中共提到“君子”一百多次,由此可见其地位非同一般。但是君子这一概念却并不是由孔子所创,早在《尚书·无逸》中就提到,“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3]1530可见最初的君子指的是处于统治地位的贵族群体。而春秋以降,王室衰微,礼崩乐坏,昔日的贵族精神日渐衰退,孔子便赋予了君子新的时代内涵。“《论语》中的‘君子’,有时指‘有德者’,有时指‘有位者’”[4]2,“有德者”便是孔子对君子做出的新解释。在孔子眼里,君子显然已经由一个标志等级的政治概念转变成一个兼具道德内涵的概念。从此之后,君子逐渐成为儒家所追求的理想人格,而“理想人格背后就是孔子期待的理想社会,”[5]9君子不可避免地承担着重建社会秩序的伟大使命。在孔子看来,“进入到社会之中的人,具有被塑造成一个圣贤君子的潜质”[6]20。孔子撕掉了君子身上的阶级性外衣,淡化了君子身上的理想性色彩,强调普通人亦可通过努力成为君子,由此使之具有了可操作性和现实性。

(一)君子与“天下有道”的关系

君子是实现“天下有道”理想社会的主体力量,“天下有道”的秩序社会也全靠君子来维护。通过对二者内涵的分析,可以看出,只有君子才是真正符合“天下有道”社会所需要的管理者。首先,君子通过教育和修身两大途径成为道德模范,而“惟德可以感召,可以推行。”[7]22“天下无道”的人民会在无形之中受到君子的感化而成为“有耻且格”[1]50的新民,从而促进社会朝着伦理道德社会转化。对于政治领袖来说,“在其一己之品德,为一切领导之主动。”[7]22只有以德性为本的君子才能够实行德政,达到以人治人的目的。其次,“如其礼乐,以俟君子。”[1]270推行礼乐也要靠君子。等级秩序的恢复必然要求其拯救者,同时也是礼乐文化的继承者,而孔子致力于培养的君子不正是渴望复古周礼的践行者吗。最后,“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1]425出仕本就是君子应尽的义务和职责。作为君子典型代表的孔子,一生都在为恢复社会秩序而努力,即使后来在政治上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可他并未放弃,又选择了教育这一途径,以培养君子的方式,间接为着自己的理想社会而奋斗。这就是君子实践“天下有道”理想社会的表现。在孔子看来,只要君子依旧存在,在君子身体力行的引导之下,“天下有道”的社会便不会成为空想。

“天下有道”是君子积极入仕的先决条件。儒家的入仕观一直都是积极的。“学而优则仕”[1]438“不仕无义”[1]425便为儒家学子读书修身指明了一条知行合一的道路。但是,这种积极性实则是有一个大的前提所在,即“天下有道”的社会现状。“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1]207,“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1]358表面上看,“无道则隐”的说法与君子实现“天下有道”的理想社会相违背,都选择“隐”了,怎么还去实现“天下有道”的理想。但是,往深处去思考,就会发现,孔子所说的“隐”并不是道家所说的归隐和逃避。孔子所说的“隐”是韬光养晦,明哲保身之举。孔子不忍君子被“无道”的黑暗社会所戕害,所以选择暂时的“隐”,保全自己的性命,并将实现理想的途径从“外王”转为“内圣”,所以,孔子“隐”的思想的主基调仍然是积极进取的。对于“天下有道”的理想社会的追求,孔子一方面大声呼号“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求不与易也。”[1]423,展现了其追寻理想的那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1]349的大无畏奉献精神。另一方面,对于“无道”的社会现实,孔子又不愿看到任何无谓且莽撞的牺牲,故而补充“无道则隐”的说法,暗含了孔子对于君子群体深深的人文关怀。“天下有道”时,希望君子能够辅君泽民,清明政治;“天下无道”时,希望君子能够安贫乐道,独善其身。这就是钱穆先生所说的“君子或见或隐,皆所以求善其道”[7]192。

(二)“天下有道”的实现方式

“正名”是君子实现“天下有道”社会的总纲领。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1]301。对于此句,李泽厚注,“‘名’是社会秩序、规范、礼制的具体法则。”[1]302“天下有道”社会里的社会等级,落到实处就是“正名”。对社会整体而言,“正名”的目的是“复礼”,“复礼”的目的是为了让人们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避免人民“手足无措”,从而扰乱社会的正常秩序。对君子个人而言,“正名”可以使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1]301也就是说只有通过“正名”的途径,君子才能够获得政治上的话语权,进而掌握实际的政治权力,去实现“天下有道”的理想社会。正如美国学者赫伯特·芬格莱特所说:“如果执行礼仪角色的人没有被恰当地授权,也同样不会有礼的力量产生。”[6]12而“正名”便是君子获得“授权”,即获得政治统治权的合法性来源。在“正名”这一总纲领的指导之下,君子便可采取一系列的具体措施,去实现“天下有道”的理想。《论语》中有大量的治国思想,考察《论语》全文,发现孔子在子路篇中提出的“庶之、富之、教之”[1]307的治国三部曲,很好地阐述了通向“天下有道”理想社会的具体措施。“庶之”即增长人口,那么必然要求结束战争,停止杀戮,稳定社会。“富之”即发展经济,使民富裕,富民既可增加人口,又可防止百姓因贫困而犯上作乱。“教之”即大兴教化,复兴礼乐,提升民众的整体道德素质,从而构建一个人民“有耻且格”[1]50的道德社会。对于先富后教思想,童书业认为是一种比较新的思想,并且“具有些唯物主义的因素”[2]724,因而是具有进步意义的。但是,让一般的普通民众都能接受教育,这在阶级社会中又是很难实现的。

三、君子管理下的理想社会状况

如前所述,君子是“天下有道”社会的管理者和维护者,是属于统治者阶层的,在君子的统治之下,尊卑有别的等级社会得以恢复。同时“道”也有道德的意思,“天下有道”也是一个伦理道德社会,那么君子领导之下的社会,即以广大的被统治阶层为主体的伦理道德社会又是什么样呢?

(一)人民普遍接受教育

在“天下有道”的社会里,君子不仅十分重视自身的学习和修养,更是将“教之”作为治国的重要措施。其一,普遍的教育可以提升社会的整体道德修养,促使人民朝着有道德的新民转化。其二,教育也可以“培养士族阶级的领袖人材。‘君子’就是此项领袖人材之模范人格。”[8]43-44可见,大兴教育的另一个目的则是为“天下有道”的社会培养管理人才,因为“有道”的理想社会需要靠源源不断的君子来维护。“天下有道”社会的教育,首先,以“诗、礼、乐”为主要教育内容,人民要“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1]203。“诗”可以陶冶性情,启发心智,是学习的起点;“礼”使人行为规范,合乎礼仪;而“乐”则指向更深层次的道德内化,此三者的学习可以促进人格的养成。其次,以有教无类为教育原则,教育面前人人平等,能够使普通人获得接受教育的权利,使培养君子成为可能。扩大受教育群体的范围,从而使得读书人的整体地位得以提升,为君子入仕争夺政权奠定了阶级基础。最后,以因材施教为主要的教育方式,因材施教的教育方式可以发展每个人的长处,从而培养出能够适应“天下有道”社会各种需求的人才。

(二)人民“身正”且都具有“君子式”的道德

在这样的理想社会,人们通过“正身”的内化方式自我实现达到“君子式”的道德标准。如何正身呢,从外在来看,首先要“动容貌”“正颜色”“出辞气”[1]200,端正自己的容貌、脸色和言语,使其符合“礼”的要求。“行己也恭”[1]134是其常态,保持谦虚、庄重的态度是他们对自我的要求。在与人交往时,更要“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1]281对内要“耻其言而过其行”[1]342,比起言语更加注重行动,如此方能成为“天下有道”社会里所需要的“有耻且格”[1]50且知行合一的新民。同时,还要注重内省和反思,经常的自省以致找不到自身的“毛病”,从而完善自己的道德修养。“三戒”是“正身”的具体措施,“戒色”“戒斗”“戒得”[1]391,在不同的阶段戒除掉有碍心性的事物有利于保证“身正”的顺利养成。此外所谓“政者,正也。”[1]292,对于管理者君子而言,“正身”的要求其实也与政治密切相关,作为政治中的重要人物,“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1]305,可见,端正的言行,良好的品格不仅指向“内圣”,更关乎“外王”。

(三)上下行“义”且公正合理的和谐社会

“正身”的目的是要“正义”,构建一个公正合理,且有正义感的社会。孔子对“义”作出了明确的阐释,“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1]365所谓“义”,即是不偏私,公正合理的意思。对于世间万物,既不心存敌视,也不过分喜爱,而是用正当合理作为衡量的尺度。关于如何“正义”,孔子直接指出要用“礼”来实践它,“义”是“礼”的抽象价值观念,而“礼”则是践行“义”的具体措施,用“礼”作为规范自身和衡量事物的准则方可达到“义”的要求。其次就是要善于反思。孔子曾提出过“君子九思”[1]394的要求,其中最后一思就是要“见得思义”[1]394,把这一要求推及到普通人,就是比起小利更加注重正义。“正义”不仅是修身的要求,同时也是行政的要求,孔子曾称赞子产“使民也义,”[1]134可见如同“正身”一样,“正义”既是“内圣”的道德要求,也是“外王”的政治手段。普通人通过“正义”来修养身心,使自己成为一个有道义感和正义感的人,君子则通过“正义”的行政手段来维护社会的公正,如此上下同心,便能共创公正和谐之理想社会。

(四)“天下归仁”的道德理想国

“正义”的最终指向是要构建“仁”的道德理想国。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9]308可见,“仁”与“义”本就具有千丝万缕之联系,行“义”之谓人之“大道”,而其最终目的,则是要返回“仁”之本心。何为“仁”呢?孔子的弟子经常问起“仁”,孔子会根据询问之人的不同对“仁”做出不同的解释,可见“仁”并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钱穆先生说“仁”是“人与人间之一种温情与善意。发于仁心,乃有仁道”。[7]6当“仁”作为一种“道”来理解的时候,则更多的是针对统治者,强调统治者要以“仁道”治国。孟子又言“仁者爱人”[9]227,可见仁也是一种情感,是最高道德的表现。孔子理想中的社会,人与人之间便充斥着“爱”这种情感。而作为一种理想的社会状况,仁即“人群相处之大道”[7]6,此处的“仁”更多的强调的是一种人与人之间互相尊重、包容、关爱的情感,是最和谐的人际关系的体现。“仁乃一种心境,亦人心所同有”[7]77,只不过后天的环境促使大多数人丧失了“仁”这种本性,这便注定了“行仁”之难,就连孔子十分欣赏的颜回也只能做到“三月不违仁”[1]149,更遑论普通人,所以,孔子所设想的“仁”的社会,更多的是指向一种精神境界,用以寄托儒家的道德理想,其实是很难实现的。

四、结语

综上所述,通过教育和修身两大途径,“天下有道”的社会里的统治者和被统治者,都拥有“君子式”的道德,由这些人所构成的社会,便是孔子理想中的伦理道德社会,这个社会既具有现实性又具有超越性。一方面,这个社会以宗法制为基础,以西周政治制度为主要内容,以周王朝为现实依托,是可以实现的社会;另一方面,人民在这样的社会中普遍接受教育,在教育的作用下通过“正身”的方式开启道德的内化,成为具有正义感的人民,共同创建一个人人守礼、公正合理的社会。社会发展到这一步,便能自然而然地成为“仁”的社会,实现最完善最理想的社会状况。可见,“天下有道”的社会是一个道德理想国,它存在的基础在于这个社会里的人民都拥有较高的道德素质,这又体现了其思想的超越性。理想本来就是现实性与超越性的融合,“天下有道”的理想社会也不例外。不管其能否实现,儒家学者们为挽救失序的社会现状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是值得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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