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化认同的逻辑前提
——概念、来源和内部关系

2022-01-01 02:53都永浩王禹浪
青海民族研究 2021年4期
关键词:中华文化民族文化

都永浩 王禹浪

(渤海大学,辽宁 锦州 121013;黑河学院,黑龙江 黑河 164300)

文化是民族和国家软实力的重要体现,与科学技术的每一次跃进都有直接的关系。在近代,人类社会已经出现了三次科技革命:第一次科技革命发生在18世纪中叶至19世纪初的英国;第二次科技革命发生在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初的德国和美国;第三次科技革命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美国,随后扩散至发达国家。这三次科技革命,均肇始于近代世界先进文化的发生地。比如英国16世纪的宗教改革, 唤醒了英国国民的独立民族意识,主张政教分离。英国人自由、公平、义利均衡、自律等价值理念,是在历史上的宗教改革中形成的,人类第一次工业革命就是在这种新的文化基础上形成的。目前,人类社会正面临新的科技革命,是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伟大的科技与工业革命,这要比人类社会任何一次科技革命都要影响深刻。人工智能甚至会让那些人口红利消失的发达国家重新获得发展的优势。最近,美国主导成立半导体联盟,其目的一是为了确立美国在未来科技领域的优势,二是为了遏制中国在代表未来发展方向的人工智能等领域的发展。芯片是人工智能的核心,芯片产业的发展,与其他传统产业有很大的区别,需要冒险精神、协作精神、职业素养,骨干人员不能见利忘义,频繁跳槽,也就是说需要一种合适的文化环境。所以说,即使在今天,国家、民族的发展也需要优秀文化的助推和浸润。

习近平总书记明确指出:“文化是民族生存和发展的重要力量。人类社会每一次跃进,人类文明每一次升华,无不伴随着文化的历史性进步。”[1]这一论断是非常正确的,如果没有文化的发展、文化的跃进,国家、民族的发展就是空中楼阁,不会具有持久的动力。讨论中华文化认同的本质问题,其前提就是研究中华文化的概念、来源和内部关系,以及其与中华文化认同的逻辑关系。

一、关于文化与中华文化的概念研究

什么是文化? 这一命题被诸多学者关注,并作出了许许多多的定义。国内外学术界对 “文化” 的定义有几百之多, 但并没有一个权威和公认的说法。在中西方不同的语境下,文化也被赋予了不同的内涵。所以,我们研究中华文化的概念,则必须梳理文化的内涵,对其概念进行相对准确的定义。

(一)西方与中国关于文化的概念

1.西方的文化概念

在西方的历史语境中,“culture”(文化)一词最早来源于拉丁文 “cultura”,含有耕作土地、种植庄稼、饲养家畜等含义。17世纪末,法国学者费雷迪埃对“culture”(文化) 的解释是:“人类为使土地肥沃、种植树木和栽培植物所采取的耕耘和改良措施。”[2]由此可见,西方 “文化” 的早期概念是基于人类物质生产,最初主要指的是物质文化。古罗马哲学家西塞罗于公元前在《图斯库卢姆辩论》中首次使用 “cultura animi”,拉丁文原意是 “灵魂的培养”[3],在此基础上, 塞缪尔·普芬道夫从文化功能角度做了进一步的提升,指出文化是 “使人类摆脱野蛮,通过巧法成为完全的人”。[4]由此可见,西方最初的文化包括了教养、教育、栽培、培养等含义[5]。

西方出现的最为著名的文化定义是1871年由英国文化人类学家泰勒在《原始文化》一书中首次提出的,这个定义影响至深:“从广义的人种论的意义上说,文化或文明是一个复杂的整体,它包括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具有的其它一切能力和习惯。”[6]泰勒关于文化的定义,虽然被公认为是经典性定义,但仍然存在过于宽泛的问题,比如,“知识” 中存在不在文化范畴的近代科学技术;“法律” 的大部分内容不应该属于文化的范畴。泰勒之后,许多人类学家、哲学家、文学家、历史学家等,从不同的专业知识背景,给文化下过诸多定义,但其影响没有超过泰勒。对于什么是民族文化,相关概念有很多表述方式。英国人类学家马凌诺斯基认为,民族文化 “是一个有机整体,包括工具和消费品、各种社会群体的制度宪纲,人们的观念和技艺、信仰和习俗”[7]。1949年,克莱德·克拉克洪在《人类之镜》一书中,对众多学者的文化定义进行了总结和分析,界定了文化的10种含义。[8]由他的总结我们可以看出,在西方,文化具有极为广泛和复杂的内涵。

文化概念的这种复杂性、宽泛性甚至浸润性的特点,难倒了很多的知名学者,假设说一首歌曲是文化,一支舞蹈是文化,这很好理解;但如果是一件兵器,比如弓箭,在古代或原始社会是文化,在现代则是一种体育用具。再比如法律,在原始社会是一种习俗文化,在古代是一种政治文化,但是现在的法律更多的是具有政治、社会属性了。加拿大哲学家威尔·金里卡因此发出感慨:“实际上, 根本不存在文化这种东西,存在的只是来自无数文化源头的数不清的文化碎片,而且没有任何‘结构’在连接和支撑着他们。”[9]美国文化人类学家洛威尔(Alawrenc elowel,l856—1942年) 对文化发出这样的感慨:“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东西比文化更难捉摸。我们不能分析它,因为它的成分无穷无尽,我们不能叙述它,因为它没有固定形状。我们想用文字规范它的意义,这正像要把空气抓在手里似的, 当我们去寻找文化时,除了不在我们手里以外,它无所不在。”[10]无所不在而又难以综合界定, 随眼可见而又难以准确定义,这就成了西方文化概念研究的现状。

2.中国的文化概念

在殷 商甲骨 文 中,发现 了 “文” 和 “化” 两个 字;而在战国末年的《周易》中两个字同时出现:“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西汉时期的中国目录学鼻祖刘向(公元前77年—前6年)可能第一次使用了 “文化” 一词,“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11]有 “以文化人” 的含义和以礼仪、知识教化的内涵。而西晋学者、文学家束皙(261—300年)提到的 “时之和矣,何思何修。文化内辑,武功外悠”[12],则表明万物之生,各由其道,皆得其所仪。尽管中国古代对文化的认识还未提高到体系化和形式逻辑的程度,但因其深厚的思想和价值属性而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即使到了现代社会,文化概念的研究还是比较困难, 目前为止还没有令人信服的公认的观点出现。经过梳理,笔者认为有几位学者的观点是有启发性的。

季羡林研究的是广义的人类文化,他说,“我认为凡人类的历史上所创造的精神、物质两个方面,并对人类有用的东西,就叫文化。”[13]

葛剑雄认为,文化是受地理环境影响的,在特定的地理环境下长期形成生活、生产、生存方式,“在此过程中产生的行为规范、风俗习惯、价值观念、意识形态、宗教信仰等等,以及相应的物质与精神产物。”[14]在一个相似的地理环境中产生的特定文化确实具有一定的共性,生活在黑龙江流域的古代民族拥有相类似的文化,比如祭熊仪式、萨满教和万物有灵观念等都比较接近,显然与这一地域特点的影响有关。

王蒙把文化划分为广义和狭义。广义是人类的能力、经验、记忆、知识、规则与成果的总和;狭义是与政治、经济、科学技术等相对应的偏重于精神方面、智慧方面与心理方面的积淀、规范与现象。主要是语言文字、教育、宗教信仰、学术思维、道德与价值观念、文学艺术、生活方式(包括衣食住行、婚丧嫁娶、节日庆典等风习)[15]。

章义和把文化划分为表层结构、中层结构和深层结构。表层结构如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产品、劳动创造的生产和生活资料; 中层结构是制度、组织、人际关系以及依附于它们的原则、规范等;深层结构则是价值体系、人伦观念、思维模式、致知途径、审美情趣等[16]。

刘梦溪认为,文化是指一个民族的整体生活方式和价值系统。我们每天都跟文化打交道,生活在不同的文化环境中。每一种文化都不是单一的,而是多种成分共生的,呈现多种文化成分相融合的状态[17]。

对于文化概念的研究是中华文化研究的基础,其中重要的是分类和定义,分类有助于我们深刻地理解中华文化的内涵,而定义则有助于理解中华文化的本质内容。

源于物质和精神的哲学命题,一般可以把文化划分成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物质和精神可以把人类社会所有的存在都包括进去, 比如传统的分类,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军事、教育等,在这些分类中,都有物质和精神两类内涵包含其中。思想、意识等属于精神文化的范畴。在文化中,既有物质因素,也有精神因素。古代民族的交通工具,比如赫哲族的雪橇,形态上是物质的,但制作雪橇则一定有精神因素,设计理念、风俗和审美都在制作雪橇的过程中发挥作用。现代的汽车制造表面看与文化无关,但其设计理念却与文化密切相关,比如车辆的空间设计、油耗设计、耐冲撞设计、外形设计等,都与特定的文化相关。也因如此,在什么是文化的问题上众说纷纭,没有权威的结论。文化渗透到了人类社会所有领域,或者所有存在中,无处不在而又飘忽不定,人们很难准确地把握和定义。在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之下,所有的文化结构或者分类都脱离不出这两个范畴。有的学者把文化划分为物质、制度、精神三个层次,但是制度文化可以纳入为精神文化范围;有的学者把文化划分为物质、制度、风俗习惯、思想与价值四个部分,其实也属于物质和精神两个范畴。物质、社会关系、精神、艺术、语言符号、风俗习惯六系统说文化,后五项属于精神文化范畴。有的学者把文化划分为物态文化、制度文化、行为文化、心态文化,严格地说后三项就属于精神文化。

西方人类学家从文明发展的角度看把文化划分为野蛮文化(或低级文化、落后文化)、文明文化(或高级文化、现代文化),这种分类是种族优劣论和生物进化论的产物。从人类的发展历史过程而言,所有民族都曾经历过从原始社会到现代社会所有序列的文化,文化没有高低、优劣之分,都是适应当时的社会而产生的,对于当时的社会而言,都是适宜的、必须存在的,没有各个发展阶段文化的存在,社会就难以维系和存在,存在的就一定是需要的。

对于文化, 笔者更倾向于作纵向的分层研究,而不是横向的结构和分类研究,因为通过上述分析可知,文化的结构之间和分类之间都是可以相互渗透的,当然渗透率是不同的,也就是说结构和分类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文化的分层可以使我们从立体呈现的多维角度理解文化的内涵,文化的分层结构就像一个金字塔,第一层是表层文化,也就是文化的直观表象层面,比如衣食住行、婚丧嫁娶、乡土风情、乡规民约、礼仪习俗、民间歌舞、器具等等就属于直观表象文化, 当然属于这一层面的还有许多。第二层是深层文化,所有的知识类产品、具有民族特点的制度文化(政治的、经济的、法律的等等)、文学艺术、传统教育、语言文字、宗教信仰、遗迹遗物、符号性文化、公共文化等。第三层面是核心层文化,是最能代表一种文化的文化要素,代表性人物、著作或者思想体系、思维方式等都属于此类。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儒家、道家文化和中国化的佛教文化就是核心层文化,孔子、孟子、老子、庄子等就是代表人物。比如基督新教是美国的核心层文化。最高的是顶层文化,是在其下各层文化的基础上形成的价值观、精神力量和凝聚力。所以,文化就是在物质的、精神的文化因素总和的基础上形成的全民共享和认同的价值观与精神力量。

(二)中华文化概念

历史上,与 “中华” 涵义接近的称呼是 “华夏”“中夏”“中国” 等。《尔雅·释诂》曰:“夏,大也。”《尙书·武成》注:“冕服采章曰华,大国曰夏。” 吕思勉认为:“吾族正名,当云华夏。”[18]“华夏” 既指大国,又是文化先进之意。“中华” 同时具有地域与文化涵义。从地域上理解,“中夏” 的称呼说明华夏是天下的中心,如 “中夏而布德,瞰四裔而抗棱”[19];“魏人据中夏,汉氏有岷益,吴制荆杨而奄交广。”[20]从文化先进角度,《春秋左传正义·定公十年》:“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21]“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仪而陋于知人心。”[22]“《小雅》尽废,则四夷交侵,中国微矣。”[23]“中华” 在历史文献中也出现过,如:“自强胡陵暴,中华荡覆,狼狈失据。”[24]“于时,鲜卑共轻中华朝士,唯惮服与昂。”[25]“且如胡元只任胡族为正官,中华人官佐二。”[26]从历史角度看,“中华” 是华夏民族的称呼之一是没有问题的,但它也是个开放的文化概念,不是绝对的生物学(血统)概念。“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27]这说明先秦时期,华夷之辨的主要标准是礼仪高低, 或者说是文化的高低。又比如楚国,中原诸国视其为 “蛮夷”,楚王熊渠(公元前886—前877年在位)也认为 “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但是当楚国逐渐接受了中原文化以后,就 “以属诸夏” 了。这样的过程在秦国也同样发生过。

清朝末期至民国初期,“中华” 一词作为革命派民族主义的动员工具被频繁使用,“中华民族” 作为汉族的代称而与清朝的满族统治者甚至整个满族相对应,提出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的口号。而改良派则倾向于将满族包括在中华民族中,或者认为满族已经与汉族融为一体。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派很快认识到纲领的缺陷,提出 “五族共和” 的口号,将几个主要民族纳入 “中华民族” 中,即 “合汉、合满、合蒙、合回、合苗、合藏组成一个大民族”[28]。实际上还是要将满、蒙、回、藏等融入汉族中。后来,孙中山等革命派进一步提出构建美国式的公民国家,将中国的民族打造成国民共同体,“合汉、满、蒙、回、藏诸族地为一国,集合汉、满、蒙、回、藏诸族为一人”[29]。在民国初期,“中华” 的称呼从汉族(小民族)向多民族共和(大民族)到国族(公民共同体)的递进演变,并且处于不稳定状态。而中华文化也从汉族文化向中华文化(超越民族属性之上的文化)和国民共同体文化的含义演变。立宪派代表人物杨度认为:“一民族与一民族之别,别于文化,中华云者,以华夷别文化之高下也。即此以言,则中华之名词,不仅非一地域之国名,亦且非一血统之种名,乃为一文化之族名。……华之所以为华,以文化言,不以血统论,可决知也。”[30]姜蕴刚提出 “中国历史上也只有文化问题而无所谓民族问题”, 认为中国所有民族都不存在,存在的只是文化的区别;顾颉刚指出 “中国之内绝没有五大民族和许多小民族,中国人也没有分为若干个种族的必要”,“中华民族是一个”。这两位学者的目的是明确的,认为中国的民族(中华民族)应该是国民共同体,内部没有民族的区分,也不存在民族,由此中华文化也就演变成 “国民文化” 了。

1940年,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把中华文化定位于 “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文化,就是人民大众反帝反封建的文化, 就是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就是中华民族的新文化。”[31]笔者认为,“大众文化” 就是人民的文化,反帝反封建、新民主主义,是新文化的内容,它有别于封建的旧文化。

改革开放以来,有一些学者开始关注中华文化研究,比较有代表的观点有如下几位学者。宁骚提出了同质性的国民文化概念,“所谓国民文化的同质性,是指各个民族国家的全体居民被一种共同的现代文化纽带联结成一个统一的集合体。”[32]宁骚的国民文化很接近于目前的中华文化内涵。娄杰认为,“中华文化涵盖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广义的传统文化应为中华民族由古迄今经过扬弃而流传下来的文化,不等于现存全部文化成果。”“狭义的传统文化,是中国现存文化中古老的部分。”[33]王希恩从国内国外两个视角探讨了中华文化的性质,相对国内各民族的文化,“中华文化” 是一种普同文化;相对于人类共有的普同文化,“中华文化” 是一种民族文化。[34]任晓伟认为,中华文化是指中华民族在长期发展历史上积淀形成的哲学思想、文化遗产、制度文教和治国理政经验等的总称。[35]还有些学者对中华文化的概念和内涵进行了研究,但是基于中华文化等同于汉族文化的基础上,所以笔者不做介绍。

习近平总书记对中华文化进行了高度概括,指出:“我们灿烂的文化是各民族共同创造的。中华文化是各民族文化的集大成。”[36]也就是说,中国56 个民族的文化都是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都对中华文化的形成作出了贡献。在中华文化内容结构上,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源自于中华民族五千多年文明历史所孕育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熔铸于党领导人民在革命、建设、改革中创造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植根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实践。”[37]中华文化也可以称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它是由三部分组成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华文化的来源)、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中华文化的现代属性)。中华文化的核心内涵是 “中国精神、中国价值、中国力量”[38],这也是中华文化认同的本质内涵,上升为国家文化的范畴。

综合以上, 中华文化就是中国56 个民族文化的总和(56 个民族文化的集大成),汉族文化(华夏文化)是中华文化的核心和主体,是56 个民族共同熔铸的,汉族文化与作为重要构成部分的少数民族文化之间,是一种互为你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在中华文化的表层、深层、核心层文化结构中,各民族文化体现为多元一体属性和关系,但处在顶层的中华文化,则是超越了各民族文化之上的国家文化(或公民文化), 体现出一体和一元的属性。国家文化(中华文化顶层文化认同部分)来源于各民族文化,但不等同于各民族文化。

二、中华文化的来源与基础

我国考古发现的重大成就实证了我国百万年的人类史、一万年的文化史、五千多年的文明史。[39]中华文化是在中华民族五千多年的文明基础上孕育而成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革命文化、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共同构成中华文化。中华文化是中华各民族文化的集大成, 是各民族共同创造的。在这一历史过程中, 以爱国主义为核心内涵的中华民族伟大精神也是由各民族共同培育的。中华民族的文化根植于这片古老文明的土地, 中华各民族都对中华文化的形成、发展作出了贡献, 今天我们为之自豪的中华文化, 来自于各民族文化的历史发展全过程。

(一)中华史前文化、文明①

关于古代文明社会,有多种判断标准。对于典型的文明社会,一般认为要具备三个标准:古代社会完整管理体系的城市(或城邦)的出现、文字的使用、成文法的形成。有人认为,国家制度的出现、税收制度等也是文明社会的标志。但是城市的出现和文字的使用,事实上必然会形成一定规模的国家和税收制度。按照这个标准,人类的古代文明出现在古巴比伦、古埃及、古印度和古代中国,中国是唯一一个文明社会发展没有中断、延续至今的国家。有人认为古希腊也是文明古国之一。史前次级文明在人类发展史上具有普遍性,比如阶级的出现、贫富分化、地域关系的形成等,按照这个标准,我国各个地区均出现过不同程度的文明社会,成为形成中华文化的最初来源。

中华史前文化对人类发展作出突出贡献。我国广泛分布着旧石器时期的文化,不仅分布于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而且在边疆地区也有较多分布。

在旧石器文化的早期,我国山西省芮城县西侯度就发现了180 万年前人类活动遗迹和遗物遗址;在云南省元谋县上那蚌村发现了距今约170 万年的 “元谋人” 的古人类牙齿化石,以及少量小型石器和哺乳动物化石。河北阳原小长梁距今约136 万年。这说明了我国是人类历史的核心区域之一。属于这一时期的典型的旧石器文化还有蓝田人文化、匼河文化、东谷坨文化。

距今100 万年以后的遗址逐步增多,并向边疆地区发展。贵州黔西沙井乡观音洞旧石器文化距今约60 万至50 万年;内蒙古呼和浩特市大窑文化距今约60 万至50 万年;北京人文化位于周口店第1地点距今约50 万年;山西襄汾的丁村文化,是距今约40 万至1.2 万年华北地区旧石器中期、晚期文化的代表;辽宁本溪庙后山旧石器文化遗址距今约40 万年,是东北地区最古老的旧石器文化;营口金牛山旧石器文化遗址距今约28 万年; 北京龙骨山东麓的周口店第15 地点距今约20 万至10 万年;陕西大荔人文化遗址距今约20 万至15 余万年;山西阳高许家窑人文化遗址距今约10 万年,等等。

进入旧石器晚期,中华大地上的旧石器文化的分布更加密集、更加广泛。山西朔县的峙峪文化、河南安阳的小南海文化、北京周口店龙骨山的山顶洞文化、山西沁水的下川文化、河北阳原虎头梁文化等,都属于细石器文化。

宁夏灵武县的水洞沟文化,距今约3 万年。新疆阿尔泰山南麓吉木乃县通天洞文化,距今约4 万年。西藏旧石器晚期文化有定日苏热山南坡、申扎县珠洛河畔、藏北高原湖泊区尼阿木底(距今3 万年以上)。在我国最南部的海南昌化江的支流南阳溪发现两处旧石器晚期遗址距今2 万年左右。贵州旧石器晚期文化遗址有毕节老鸦洞(距今1.7 万年左右)、普定白岩脚洞(距今约1.4 至1.2 万年),其他还有长顺威远、织金大岩桐、普定双山、桐梓马鞍山、威宁东山、安龙菩萨河、毕节吴家大洞、兴义张口洞等。广西的旧石器晩期文化有桂林北门四号洞、崇左陈家岩和矮洞、柳州多思洞、桂林穿山东岩、百色上色村、田东长蛇岭等等,分布广泛。云南除了距今约170 万年的 “元谋文化” 外,还有元谋贺龙村、四家村,路南板桥山冲村、安仁村、白石岭、青山口、小野马畔、红土坡、羊角基村,马关龙口村、沧源勐省、保山施甸老虎洞、邱北黑箐龙村等。青海旧石器晚期文化有霍霍西里、柴达木(距今约3 万年)。台湾台东有3 处旧石器晚期文化遗址, 台东长滨(距今约1.5 万年至5000年), 跨越了旧石器晚期至新石器中期。我国东北地区在史前是中华文化与中华文明重要发源地之一。黑龙江距今1 万年左右的旧石器文化遗址有呼玛十八站、昂昂溪,晚期的哈尔滨顾乡屯。吉林有旧石器晚期文化遗址安图人(距今约3 万至2 万年)、抚松枫林村、青山头(距今1 万多年)等。20世纪90年代初以来,考古人员在长白山地区陆续发现了和龙大洞、和龙石人沟,抚松新屯子西山、枫林等旧石器时代遗址近30 处。[40]辽宁共发现60 余处旧石器晚期文化遗址, 海城仙人洞(距今约4 万至2 万年)、凌源西八间房、凌海沈家台等。

当中国进入新石器时代以后,开启了中华文化和中华文明的历史。早期农业出现在华南的洞穴、贝丘的新石器文化遗址,大约相当于公元前1 万至公元前7000年。中原地区新石器中期文化有华北磁山,华中彭头山、裴李岗,华东龙虬、后李等新石器早期文化, 距今约公元前7500年至公元前5000年,旱地农业和水稻种植都较为发达。甘肃天水大地湾文化距今约8000年至4800年。

新石器晚期是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前夜,所有民族的形成都要在这个时期分化整合,地域跨度较大的部落联盟在形成过程中。这一时期大约相当于公元前5000年到公元前3000年之间,也是中华文明形成的前奏,包括华中西北的仰韶文华、半坡文化和西南的大溪文化,华东的大汶口、河姆渡文化,农业特别是稻作农业较为发达。铜石并用时代覆盖新石器晚期文化, 大约处于公元前3500年至公元前2000年,包括山东、河南、陕西的龙山文化,华东的良渚、大汶口文化,华中的屈家岭、石家河文化,四川的宝墩文化、甘肃马家窑文化等。存在于约公元前2800年至公元前1100年之前的古蜀三星堆文化,与宝墩文化具有承继性,以青铜文化为主,受到了中原华夏文明的明显影响,至今仍有许多不解之谜。

新石器文化遗址在边疆地区分布比之旧石器文化遗址更加广泛、数量更多。目前,内蒙古自治区有新石器文化遗址2000 余处,比如,位于内蒙古阴山北麓及草原地带裕民(距今8400年左右)、四麻沟,是内蒙古地区最早的新石器文化遗址。[41]兴隆洼文化(距今约8200年至7400年)、赵宝沟文化(距今约7400年至6500年)、红山文化(距今约6500年至6000年)、富河文化(距今约6000年至5000年)等,都是内蒙古典型的新石器文化遗址。内蒙古中南部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与中原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存在诸多共同点。在新疆发现了距今约四五千年的新石器文化遗址,包括吐鲁番、阿斯塔那、罗布泊、喀什乌帕尔霍加阔那勒、若羌喀拉墩、木垒伊尔卡巴(细石器)、奇台半截沟、吐鲁番小草湖等。[42]西藏发现藏西北新石器文化类型距今7500 至5000年左右, 以细石器及小型石片工具为主要特征。截至2005年,西藏高原地区发现的细石器地点已经达到102 处。在日喀则西部的昂仁、仲巴、萨嘎、吉隆、日喀则和山南贡嘎等地发现了大量的细石器地点。西藏新石器时期,在藏东区域类型与西藏中部腹心地带区域类型之间,还存在一个区域类型,这就是以林芝地区若干新石器遗址和采集点为代表的藏东南区域类型。从新石器时期早期开始,我们可以看到西藏文化已经接受了黄河流域古文明的深刻熏陶,从而成为中华民族古文明在边疆发展的一支。[43]到了新石器时代,宁夏与中原文化密切相关的新石器文化遗址有马家窑文化(距今约5600年至4000年)、菜园文化(距今约5000年至4000年)、齐家文化(距今约4000年)等,南北各种新石器文化遗址达250 余处。[44]广西的新石器文化遗址甑皮岩(距今约1.2 万年至7 千年)在华南地区具有代表性,还有顶蛳山(距今约8000年至5000年)、桂南大石铲(距今4500年左右)等。云南的新石器文化遗址发现近400 处,有河湖台地(距今约7000 至3300年)、湖滨地区贝丘遗址和洞穴遗址三种人类居住类型。贵州平坝飞虎山发现了新旧石器迭压的山洞文化遗址。还有赫章可乐(距今约5000年至4000年)、威县中水(距今3000年左右)等以及战国时期遗存。东北历史上存在的东胡、肃慎、夫余—濊貊三大族系,对中国历史和中华民族的形成发展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新石器文化从外兴安岭至辽河流域均有分布, 如黑龙江地区有密山新开流(距今6000年左右)、齐齐哈尔昂昂溪(距今约6000年至5000年)、宁安莺歌岭(距今3000年左右)等,青铜时代肇源白金堡(距今3200年左右)、铁器时代友谊凤林古城(公元前后)。吉林新石器文化遗址西部有腰井子类型(距今约7000年至6000年)、黄家围子类型(距今约6000年至5000年);中部有左家山类型(距今约6700年)、星星哨类型(距今约6500年至6000年);东部有金谷类型(距今4500年左右)。吉林青铜时代的遗址约有600 余处。辽宁新石器文化遗址有查海(距今约10000年至7000年)、沈阳新乐(距今约7500年至6800年)。距今约6000年至5000年的红山文化是分布在西辽河流域的发达文明,与中原仰韶文化同时期,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辽宁还发现了112 处红山文化遗址。在朝阳牛河梁红山文化遗址,发现了距今5500年前的大型祭坛、女神庙、积石冢和 “金字塔” 式建筑, 代表了中国北方地区史前文化的最高水平,将中华文明史提前了1000 多年,被称为 “东方文明的新曙光”[45]。

在中华广阔的土地上,黄河、长江流域成为了石器时代甚至文明时期的核心区域,特别是华北地区,也就是中原地区无疑是中国石器遗址文化的核心。百万年以上的两处旧石器遗址——西侯度、小长梁均在中原地区,但在云南也发现了距今百万年以上的 “元谋人”。这说明即使在中国的人类发展史上,边疆也是中华民族人类史的重要贡献者。旧石器中晚期是人类发展史的重要时期,是早期、晚期智人时期, 晚期智人已经开始接近文明社会的人类。在中国的旧石器中晚期,中原地区仍然处于中心地位,但该时期遗址在华南、华东、西北、西南、东北等非华夏人口居住的地方分布比较密集,说明即使在这一时期,各民族的先民也都参与了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的形成过程,也说明中华文化的最初源头就是遍布祖国大地的旧石器中晚期文化遗址,特别是晚期文化遗址,但是这个时期还不是中华文化的形成时期,而是孕育时期,其涓涓细流正在形成,准备汇入中华文化这条大河。

新石器时代是跨入铜石并用乃至青铜时代的重要时期和基础,这一时期开始人类逐步进入了相对复杂的文化阶段,并由此进入了文明社会,也就是进入了铜器时代和铁器时代。那么我们从新石器早中晚期的文化遗址分布可见,随着新石器时代距今时间逐步临近,其分布的密度越发增大,但始终是以中原地区(华北)为主体向西周辐射状分布,其四周的新石器文化具有鲜明的地方特色,不能不说是中原的新石器文化传播的结果,然而相互之间的影响和联系又是当时新石器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体现了多元一体格局在新石器时代的中国已经形成。应该特别提到的是红山文化,“8000年前阜新查海玉器以及其后红山文化‘坛、庙、冢’的发现,是辽河流域前导地位最有力的证明。在中原地区与之相当的时期,还未发现具有类似规模和水平的遗迹。”[46]这说明红山文化是中华文明起源的重要区域之一,后来可能与燕文化有一定的联系。在春秋时期的文献中,山戎活动于这一区域。严文明提出了新石器时代中华六大文化区的概念,即中原文化区;红山文化和小河沿文化组成的北方文化区;位于山东的大汶口文化和龙山文化区等就应是东夷诸族的史前文化;长江中游文化区根据古史传说,那里曾是三苗部落活动的地区,著名的楚文化应是从这里孕育起来的;长江下游也是一个文化区,应是古越族的史前文化;黄土高原西头的甘肃和青海东北部文化区,这里的新石器文化应是往后戎羌各族的史前文化。严文明提出了 “重瓣花朵” 理论,中原文化区是第一个层次, 它周围的五个文化区是第二个层次,最外层是第三层次文化区,包括福建、台湾、广东、云南、西藏、黑龙江、内蒙、新疆的各类文化等。[47]总之,中华民族中的所有民族的新石器文化都在中华文化的体系中,既各有特点和区别,又有不同程度的联系, 相互渗透始终伴随着新石器时代的全过程,体现出多元一体的特征。所以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在即将步入人类文明的新石器时代,中华各民族的先民都是中华文化的创造者和参与者;而后经过铜器时代文化和铁器时代文化的磨炼,第一个统一王朝秦朝建立, 中国多数新石器时代和铜器、铁器时代的居民通过秦朝的统一政策成为华夏民族的成员, 实现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第一次大融合,而中华文化的核心部分也在五方之民的融合下随之形成,即华夏文化的形成。

(二)56 个民族的文化

中华文化来源于56 个民族的文化,56 个民族的文化是中华文化的来源和基础,包括形成过程以及未来的发展都是如此。习近平总书记关于 “中华文化是各民族文化的集大成” 的论断,就是对中华文化来源和基础的高度概括。56 个民族的文化可以分为两部分,即汉族文化(华夏文化)和少数民族文化,从内涵和性质上划分为三个阶段文化,即传统文化(历史文化)、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

汉族文化又称 “华夏文化”,也有人笼统称作 “中华文化”“中国文化”。在国内,研究华夏传统文化的大家被称为 “国学大师”,而这门学问又称 “国学”。很显然,这种认识是有偏差的。首先从内涵上看,中华文化、中国文化内容是基本重叠的,中华文化可能更多的时候被理解成中华传统文化,中国文化则可能被理解成中国目前的文化状态;其次从内容上看, 中华文化、中国文化都包括中国56 个民族文化, 而且都要包括56 个民族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外国人研究中国文化的学者被称为“汉学家”,也是不恰当的。

从历史文献看,“华夏”“中华”“中国”“中夏” 内涵大多重叠, 内容上略有侧重。但自从民国初期对“中华民族” 概念、内涵的建构完成以后,“中华民族”就是明确指向中国的各民族, 不能再用来指称汉族。汉族(华夏)文化是中华文化的核心和主要部分。

在汉族的远古时代传说中,有巢氏、燧人氏、伏羲氏、神农氏炎帝、轩辕氏黄帝、尧、舜、禹等先祖,汉民族自称 “炎黄子孙”“龙的传人”。

春秋战国时代是华夏文化的顶峰时期,出现了先秦诸子百家②, 对中国影响巨大的三大学派——儒家、道家、法家就是这一时期产生的。儒家杰出代表是孔子、孟子、荀子,尤其是孔子被称为 “万世师表”、圣人,代表作《论语》。《孟子》《荀子》虽然没有《论语》影响大,但亦是伟大的儒家经典著作。道家代表的人物是老子、庄子、杨朱,《道德经》《庄子》《黄帝四经》是其代表作。法家因乱而生,将政治哲学作为重要的治国手段,在战国时期是重要学派之一。春秋时期法家的开创者是管仲、子产,战国初期法家学说真正形成,代表人物是李悝、商鞅、申不害、慎到等。战国末期的韩非是法家的集大成者。公元前5世纪至4世纪的古希腊,出现了西方著名的哲学家、思想家苏格拉底,他的学生柏拉图和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是古希腊 “三贤”,奠定了西方哲学的基础。而在公元前6世纪至5世纪,孔子、孟子、老子则奠定了东方古代思想的基础,影响了其后中国及其亚洲一些国家思想文化的发展。东西方的古希腊和春秋战国时期的中国是古代思想文化的巅峰时期。

中华传统文化的核心是儒、道思想和中国化的佛教,中国佛教可以简单划分为内传(内地)佛教和藏传佛教。内传佛教也称汉传佛教,笔者认为用 “内传” 较好,可以包括汉族主要信奉的 “大众部佛教”和云南少数民族信奉的 “上座部佛教”。藏传佛教有四大教派。中国佛教主要宗派包括天台宗、华严宗、三论宗、唯识宗、净土宗、律宗、禅宗、密宗等。佛教对中国的文化、历史、政治、思想等的影响十分深刻。

习近平总书记在谈到中华文化时, 提到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等伟大作品,提到万里长城、都江堰、大运河等伟大工程,这些主要是汉族的贡献,当然少数民族也在其中做出了贡献,是各民族共同创造的文化遗产。在汉族(华夏)璀璨的文化中,包括很多类型的文化,比如新旧石器文化、铜石并用与铜器铁器文化、语言文字、文献典籍、中国古代科学技术(四大发明等)、宗教文化、哲学社会科学、教育、文学艺术、衣食住行、婚丧嫁娶、建筑文化、工艺美术等等,还有很多细分类型,不一一叙述。

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提到的先秦子学、两汉经学、魏晋玄学,到隋唐佛学、儒释道合流、宋明理学,儒、释、道、墨、名、法、阴阳、农、杂、兵等各家学说,涌现了老子、孔子、庄子、孟子、荀子等一大批古代思想大家[48],这些优秀的文化主要属于汉族的文化,当然,这其中也有少数民族的贡献, 比如儒释道等中华文化精华,在部分少数民族中也大为流行, 并有自身的创造、创新。

关于少数民族文化:在语言文字方面,很多少数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字,比如蒙古文、藏文、维吾尔文、哈萨克文、傣文等。在天文历法方面,蒙古族、傣族、藏族、新疆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等等,都有自己的发明创造。在医药卫生方面, 蒙古族的《饮膳正要》在14世纪即已成书,并且吸收了藏、汉等民族的医学成就,在17、19世纪蒙古族又有重要医学著作出现。在唐时,维吾尔族的《新修本草》收录了新疆出产的100 多种药物。在历史方面, 很多少数民族用自己的文字或其他民族的文字,撰写了反映本民族历史的著作。如13世纪中叶的《蒙古秘史》,明朝时期罗布藏丹津的《黄金史》、无名氏的《蒙古黄金史纲》等等,藏族思想家创作的《西藏王臣记》《贤者喜宴》《青史》等等,都是闻名于世的史学著作。在文学艺术方面,少数民族都有用文字书写或口头传诵的优秀文学作品。例如藏族的《文成公主》《格萨尔王传》,蒙古族的《江格尔传》《云游僧的故事》《嘎达梅林》, 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等。少数民族的绘画艺术、音乐歌曲、戏剧等。[49]再如少数民族原始信仰、宗教等,布达拉宫、坎儿井等建筑工程,服饰、乐器、生活用具等等。这些都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中华文化的重要来源和基础之一。

(三)中华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涵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命脉,是涵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源泉。“深入挖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蕴含的思想观念、人文精神、道德规范,结合时代要求继承创新,让中华文化展现出永久魅力和时代风采。”[50]中华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涵对于中华文化的发展是十分重要的, 习近平总书记将其升华到至高的地位,定位于 “中华民族的精神命脉”“民族文化血脉”“中华民族的基因”,高度概括为 “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中华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涵成为中华文化的灵魂和主干。

我国学者对中华传统文化的丰富内涵进行了提炼和概括,试图找到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

季羡林推崇 “民胞物与”[51]的思想以及和谐观:自古以来,中国就主张和谐,“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52]。王蒙对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概括为包容性;和的思想,和为贵与和而不同,和是一种社会政治理想,即文明执政的理想;中庸之道乃是德的重要组成部分;“天人合一” 观念是一种对于人与自然的和谐的向往等等。[53]张岂之认为,老子、孔子、孟子、庄子虽然有时代和历史的局限,但他们的思想成为中华民族的共同价值观, 影响了人类文明。其中包括老子的 “道法自然”“上善若水” 思想;孔子的 “仁者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等思想;墨子的 “兼爱”“非攻” 思想;孟子的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的政治哲学和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的人生哲理;庄子的 “与人和”“与天和” 的论述等。[54]陈剑认为,中华文化有两个重要的特点,即 “和” 的文明和包容特征。“和而不同” 是中华 “和” 文明中极具意义和超越时空的内容, 孔子曰:“君子和而不同”[55],就是在坚持原则的基础上,承认、包容乃至尊重差异,以达共存共荣。关于中华文化的包容方面,主张“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56]。“海纳百川” 是中华文明包容品格的经典概括。

“大一统” 思想是中国政治文化的核心之一,从初期的哲学含义的本体论出发来解释中原王朝更替的合法合理性。最早出现在《公羊传》中的 “大一统”,“大” 有遵从、尊重的含义,是中国古代早期皇权达及天下的合法性解释,而且将政权、文化、经济的高度一致和统一作为最终目标、目的和方向。“大一统” 思想还和中国古代的天下观密切关联。中国的旧石器文化主要分布于华北和华南地区,而又以华北最为发达。到了新石器时代特别是晚期,史前文化虽然仍以华北最为发达,但史前文明出现了多点起源的现象,比如红山文化和华南地区的新石器文化,均是中华文明的重要源头之一。到了铜石并用时代甚至是铜器铁器时代,这种格局仍然没有根本变化。先秦时期华北地区的华夏各国与周边的夷狄蛮夷各国之间共同构成了中国古代的天下。华夏与戎狄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密,除了中原的一些地域外,就是一种交错杂居的关系,华夏的周边均为戎狄蛮夷,因此,激烈的竞争是不可避免的。在华夏的眼中,对天下的认识是逐步变化的。在中国相对封闭的空间内,天下以华夏为中心,可以称作中夏、中华或中国, 依照接受华夏文化的程度而向四周扩散,部分夷狄接受了华夏文化而成为中华文化的边缘构成,随着向外围扩展这个边缘又成为了中心的一部分,而且没有明确的天下边界,所有能够知晓的天下都属于 “中国”,“溥天之下,莫非王土”[57],就是这种思想的概括。因此,无论谁成为 “中国” 的统治者,都要维护这种文化才能成为正统,统治的合法性才能被承认,而要维护这种文化延续性和天下的秩序,就要维护“中国” 的统一。

中华文化具有开放精神。中华文化是在新石器晚期开始进入形成阶段,历经铜石并用及铜器铁器时代至秦的建立, 中华文化在华夷互动中形成,当然主要是华夏文化对夷狄文化的沁润改变,华夏文化吸收夷狄文化的优秀成分,在 “夷变夏” 的过程中华夏文化的版图不断扩大;同时,戎狄蛮夷的文化中也在大量吸收华夏文化成分,比如东北地区的濊貊族系公元前就开始受到华夏文化的深刻影响。这样的文化交流互动的历史过程,就培育了中华文化的开放基因。季羡林认为,中华文化历来就是开放的体系, 他例举了历史上三次大规模的文化开放:一次是汉唐时期佛教的传入;一次是明清之际的西学东渐;一次是“五四” 以来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输入。这些外来的文化已经中国化, 成为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所以中华文化不断发展,历久而弥新[58]。

中华文化还具有天然的内聚力, 这同中华民族的内聚力一脉相承。严文明认为,许多考古事实说明, 中华史前文化的特点与它所处的自然地理条件密切相联。中国独特的地理位置体现出与外界相对隔离的特点, 这就决定了中国史前文化在漫长的岁月中一直走着独立发展的道路, 具有土著性质。中国史前文化并没有因为突出的多样性而削弱统一性的发展, 形成了一个以中原文化为核心, 包括不同经济文化类型和不同文化传统的分层次联系的重瓣花朵式的格局。[59]这种重瓣花朵式的格局就是中华文化凝聚力的体现, 展现了一种既各具特点又有序统一的中华文化的体系。每一个花瓣都是各有特色的、相对独立的,但都是整个花朵的有机组成部分, 都有不可或缺的紧密关系。当然,“花朵” 的中心部分是核心,是主要部分,但也掩蔽不了其他部分的光芒。中华传统文化具有如此的特点,它的核心部分(中原华夏文化)最具融合力,不论何种异质文化进入这一区域,都会很快融入其中成为其一部分, 而且不会留下明显的痕迹。除中原地区以外的华夏文化覆盖区,在新石器晚期的居民并不是华夏, 而是戎狄蛮夷的祖先, 这些居民融入华夏后, 同样具有强大融合力, 进入这一区域的异质文化也同样会融入华夏文化, 不过这些地区的华夏文化具有复合文化的特点,以华夏文化为基础,杂糅了各民族的文化。在中华文化的版图上,分布着文化分色圈,也就是华夷文化的接壤线,离文化分色圈越远,其独特性越为鲜明,也就是更能体现出中华文化的多元性。在这个华夷分色圈之外, 戎狄蛮夷之间也存在诸多的分色圈。但无论多元性多么鲜明,都不会影响到统一性,“因为这种统一性在新石器晚期就已经开始孕育形成,由于各史前文化相互邻接,长时期相互影响和渗透, 所以在一定范围内和一定程度上存在着一些共同因素, 这一情况在中原及其周围文化之间表现得特别明显。”[60]以华夏文化核心区的中原为坐标, 不断通过交流互动向四方自然扩散, 这一过程就是各民族先民参与华夏文化的形成过程,至秦朝这一过程才告一段落。而对于华夷文化分色圈之外的中华传统文化的多元部分,华夏民族采取的态度、理念是包容和和合,也就是对于文化的差异不试图使用消除和冲突的手段,对于接受华夏文化的非华夏居民,则采取 “入夏则夏” 的和谐、包容的态度。所以,文化主义原则成为中华文化五千年发展的主线,华夏文化在接受、融合各民族文化的过程中版图滚雪球般不断扩大,多元部分的影响始终保持韧性, 渗透率长期处于上升趋势。在华夏文化覆盖区,无论哪个民族成为统治者,都必须在华夏文化基础上进行统治。在相对封闭的中国地理单元内, 在文化分色圈内外的这种文化交流互动, 在不受外部文化的冲击下保持了不间断的延续性和渗透率, 因而形成了强大的内部凝聚力。

(四)革命文化与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精神内涵

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两个阶段,“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层的精神追求, 代表着中华民族独特的精神标帜”[61]。这两个阶段的中华文化,均源自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滋养了中华民族的发展。甚至是 “决定文化性质和方向的最深层次要素”,“文化软实力的灵魂、文化软实力建设的重点核心价值观” 也必须立足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所以,革命文化、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和中国优秀传统文化是紧密联系的两个发展阶段,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内涵是中华文化贯穿始终的精神命脉,决不能将两者割裂开来。1919年的 “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中国科学、民主思想的发轫,是爱国主义的一次集中爆发,是思想和文化领域的全民思想解放运动,也自然成为中国革命文化的开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事业,开启了中华文化的新的发展阶段,也就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发展阶段。优秀的中华传统文化体现于 “古” 和 “传统”,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体现于人民的、大众的、先进的新文化,也就是 “古” 和 “传统” 与 “新” 的关系,但贯穿始终的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 “精神命脉”、根和源泉,这样分析就说清楚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革命文化、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关系。所以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培育和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必须立足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牢固的核心价值观,都有其固有的根本。抛弃传统、丢掉根本,就等于割断了自己的精神命脉。”[62]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产物,其思想、理论、价值观、精神等代表了中华文化的未来发展方向,自然成为中华文化的重要来源和先进文化发展方向的基础。

(五)吸收和借鉴世界优秀文化

古代中国的地理是相对封闭的和隔绝的,中华文化在很长一段时期都是相对独立发展的,自我的交流、融合和组合非常地频繁,形成了强大的内聚力,所以,尽管后来有与外部文化的交流、借鉴,但中华文化的本色和根本从未失去过,这就是中华文明从未中断的原因所在。过去中华文化发生过几次重要的对外交流,这就是季羡林总结的:汉唐时期佛教的传入、明清之际的西学东渐、“五四” 以来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传入,这几次重要的文化传入的结果,都实现了中国化,成为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改革开放以后,中华文化借鉴世界先进文化的范围加大、速度加快。比如在表层文化层面的衣食住行、音乐舞蹈、影视文学、体育娱乐、大众审美、语言文字等方面,影响无处不在。在深层文化方面,翻译了很多思想理论著作,在学术界影响深刻;西方核心层文化基督教传入明显,副作用显现。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 试图将其顶层文化价值观输入中国,企图以此改变颠覆中国, 这是我们必须要坚决抵制的。

中华文化吸收和借鉴世界先进文化过去是中华文化的发展趋势之一, 以后这种趋势也不会中断,我们 “要尊重世界文明多样性,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阂、文明互鉴超越文明冲突、文明共存超越文明优越”[63]。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是中华文化发展的动力源。只要 “以我为主、兼收并蓄”,中华文化的开放之路就不会停止,尊重差异、包容多元、交流互鉴将成为中华文化价值的一部分。

三、中华各民族文化与中华文化的关系研究

关于各民族文化与中华文化的关系,是解决中华文化认同的关键命题,解释不清这个命题,对中华文化的认同就会陷入二律背反中。由于中华各民族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文化的内涵基本重叠或相同,所以,本文重点研究传统文化的关系问题。我们承认中华文化是56 个民族文化的集大成, 那么就要承认各民族对本民族优秀文化的认同,也就是要尊重差异、包容多样,这样做无疑是正确的选择,是中华文化五千年发展的规律所在。我们面对这样的一种处境: 各民族认同本民族文化是正常的、长期的现象,也就是 “不让一个民族认同本民族文化是不对的,认同中华文化和认同本民族文化并育而不相悖”[64],但是,认同本民族文化如果附加上政治属性和条件, 就会与认同中华文化成为一对矛盾;本民族文化的认同越强烈,对中华文化的认同就会越淡化。另一方面,多元一体的中华文化自信 “是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的自信,是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是提振 “四个自信” 的基质底蕴;构筑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培育中华文化认同 “是最深层次的认同”,是实现 “五个认同” 的前提条件。[65]因而中华文化认同也就具有了强烈的政治属性,加强中华文化认同也就必然影响到各民族的文化认同,如何做到 “并育而不相悖”,就是笔者下文所要讨论的问题。

(一)中华各民族共同创造了华夏文化

在中华文化中, 华夏文化是核心和主要的部分,这是历史发展的结果,无涉华夏文化是否优越的问题, 因为我们必须还要承认另外一个事实——华夏文化是各民族共同创造的, 而且非华夏民族作出的贡献是非常突出的。笔者还是用事实来说话。

晚期智人也即新人是生物解剖学上的现代人阶段, 新人进入新石器时代后人类较为复杂的文化才真正形成,所以,我们把华夏文化的形成期界定在新石器时代是比较科学的。新石器时期的六大文化区的分布说明, 中华各民族深度参与了华夏文化的形成过程。在严文明提出的六大文化区中,只有一个区域是华夏民族的聚居区域,即华北文化区,也就是中原地区,其他区域均为非华夏的戎狄蛮夷的聚居区域。中原文化区是第一个层次,它周围的五个文化区是第二个层次, 最外层是福建、台湾、广东、云南、西藏、黑龙江、内蒙、新疆等第三层次文化区。[66]在华夏文化从华北文化区向四周交融扩散过程中, 中华文化的分色圈越来越大,在此过程中,各民族共同参加了华夏文化的形成过程,也共同参加了中华文明的创造过程。苏秉琦提出了类似的观点,在新石器时期,逐渐形成相对稳定的六大文化区系:燕山南北、长城地域文化区,山东东方文化区,关中(陕西)、晋南、豫西为中心的中原文化区,环太湖东南部文化区,环洞庭湖与四川盆地西南文化区、鄱阳湖—珠江三角洲为中轴的南方文化区。苏秉琦认为,南部的三大文化区是非华夏民族的聚集区域,民族构成复杂,方言很多。总体而言,以中原为中心的北方发展更快。苏秉琦还认为,以发展顺序看,中原文化并不都是最早在中国产生, 文化也不都是从中原向四周辐射。旧石器时代晚期以辽河流域为中心,石器文化的发展走在前列, 从而为辽河流域新石器时代文化的前导地位奠定了基础。[67]苏秉琦的观点说明,在华夏文化的北部近邻存在着非常高的文化,可能对华夏文化的早期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民族较多的南方文化区, 后来也成为华夏文化的重点覆盖区域, 说明非华夏民族对华夏文化形成的重要贡献。非常值得关注的是,华夏文化的核心思想儒家文化产生于山东,孔子、孟子均出生于与东夷混居的山东,位于华东文化区内。

战国时期的 “七雄” 为秦、楚、韩、赵、魏、田齐、燕,都是在兼并很多小国的过程中强大的,其中,不少是非华夏的戎狄蛮夷之邦。在战国七雄中, 赵、魏、韩具有华夏文化的原生性,而秦、楚、燕、齐则具有浓厚的戎狄蛮夷文化色彩。秦朝是中国第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春秋时,秦还是 “小国僻远,诸夏宾之,比于戎翟”[68]。秦建立之初,“田畴异亩,车途异轨,律令异法,衣冠异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69],秦开启的文化统一政策,将各国各族的多元文化归于一统,华夏文化分色圈进一步扩大,而其也意味着中华各族对华夏文化形成的共同贡献。

长达360 余年的魏晋南北朝时期是华夏文化又一次震荡交融的时期。公元304—439年,匈奴、鲜卑、氐、羌、羯等 “五胡” 和汉族主要在北方和四川共建立了十六个政权,“五胡乱华” 使中原各族人民生灵涂炭,是对文化的极限破坏,但同时也将 “五胡” 文化掺揉入华夏文化中,丰富了华夏文化的内涵。

鲜卑拓跋部建立的北魏(公元386—534年),统治中国北部长达148年,治理了 “五胡乱华” 后满目疮痍的中国北部疆域,而更为有意义的是孝文帝的汉化改革,包括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文化方面就包括改汉姓、改易汉俗、使用汉语汉字等等民族融合政策, 一方面使得这部分鲜卑人很快融入华夏, 另一方面也将拓跋鲜卑文化融入北方的汉族中。孝文帝的改革为隋唐的统一创造了条件,也为唐朝繁荣、开放和多元的文化发展环境奠定了基础。唐以后,中华各民族的文化交流融合没有中断过,但最为典型的是春秋战国和秦朝初期、魏晋南北朝以及隋唐时期各民族对华夏文化形成发展的贡献。

华夏文化是中华文化的核心,是中华文化最主要的一部分,因而各民族文化与中华文化的主要关系是华夏文化与中华文化的关系。笔者上述已经表明,华夏文化是各民族共同创造的。

(二)各民族文化都是中华文化的一部分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中华文化是各民族文化的集大成”, 所有中华各民族的文化都是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中华各民族都对中华文化的形成发展作出了贡献。

但由于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各民族的人口有多有少,居住地域有大有小,发展进度有快有慢,因而其文化的差异也非常明显。特别是在传统文化的发展方面,差异更为明显,有一部分民族的文化处于阶级社会之前的发展阶段,也就是处于氏族部落社会;还有些民族处于奴隶制和半奴隶制、农奴制社会发展阶段。因此,各民族文化的 “块头” 大小不一,丰富度也不尽相同。对56 个民族的文化共同组成的中华文化,笔者有如下认识:

一是各民族文化有 “块头” 大小、传统文化发展进度相异、文化的丰富度不同等多元属性,但是文化没有优劣之分, 都是各民族社会发展阶段的产物,对各民族的社会发展都起到积极作用,也都得到了各民族的认同。我们不能以 “自我” 和 “他者” 的眼光看待各民族的传统文化,以文明社会的文化作为坐标,来衡量和评价其他民族的文化。从传统文化的角度而言,所有民族都会认为自己的文化是优秀的,甚至是最优秀的。从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而言, 所有民族的文化都是适应当时的社会而产生的,因而是最实用的。比如工业社会的文化如果拿到史前社会,那么这个社会一定会因为不适应而崩溃。所以要 “包容多样,尊重差异”。儒家就有 “和而不同” 的思想,这是适应当时的中国远古社会的状况而形成的思想。文化的差异不仅会在不同的民族中存在,在同一民族中也会长期存在。在中华文化的未来发展中,多样和差异会长期存在,人为消除多样和差异在信息化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可取的,只有采取包容和尊重的态度,遵循 “和而不同” 的思想智慧,中华文化的认同才能牢固地建立起来。

二是各民族的优秀文化才是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每个民族的文化中都含有 “糟粕” 的成分,在特定的时代所必然产生的 “不好” 的文化,不应成为中华文化的一部分。比如一妻多夫制、猎头习俗、黥面纹身习俗等等,在特定的社会是正常的文化表现形式,但也要摒除于中华文化认同之外。对于那些思想、精神方面的 “糟粕” 成分,更应该排除其外,比如极端宗教、邪教、恐怖主义、民族分裂主义、民族歧视、种族主义等等。对于各民族的文化,国家拥有选择权,具有自主的解读意识,要向有利于国家的方向发展,繁荣各民族的文化。但即使是糟粕,也需要保留好资料,作为学术研究之用。

三是各民族文化都具有法律上的平等地位。文化权利是民族权利的重要体现之一,甚至可以说是突出的权利。文化权利平等是民族平等的关键因素之一,是从情感上、心理上影响民族关系、民族团结的重要因素。但是国家有权利基于公民个体权利的平等否定某些民族集体文化权利,比如,推广国家通用语言文字就是对各民族公民文化和教育权利的保护。首先,普通话、汉字是历史形成的,是各民族共同创造的,秦朝将 “言语异声,文字异形” 统一起来,就是中华民族通用语言文字形成之始。其次,没有其他语言文字能够在全国范围内代替全国通用语言文字。第三,只有掌握了国家通用语言文字,各民族公民的个体权利才能得到体现和保护。在这个原则之上,国家有权利优先保护公民个体权利的实现。所以,推广国家通用语言文字与各民族的文化权利平等没有关系。这就像使用英语的美国、澳大利亚、加拿大等国家中,还有很多其他民族的语言文字,但在教育领域使用通行的英语并不涉及文化权利的平等问题。

(三)各民族文化认同与中华文化认同处于不同的层级

作为对一种概念的描述,中华文化和中华文化认同是难易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因为涉及到认同的概念,就要说清楚中华文化认同的具体内容是什么,而这显然是难度很大的研究课题。对于什么是认同,事实上是一个哲学的命题。因为作为个体而言,对一个事项的认识是千差万别的,在不同的条件之下完全可以做出不同的判断,需要形式逻辑的思维方式。认同是个体基于所生存的社会的某种精神、价值乃至于思想的倾向性判断,当与不同的文化或文化场景接触时,特别是发生摩擦、矛盾、冲突时,对自我文化体系与认同的一种自然和防御性反应。

各民族文化认同在不涉及国家间和民族间矛盾和冲突时,处于自然自在状态,而且文化认同潜移默化地存在于所有个体成员的品格、行为、生存方式、价值观、审美和判断、推理、演绎的过程中,所以说文化认同是所有个体人格的一部分,是个体在特定的社会场景下自然形成的,融入血液,改变这种认同是非常困难的。直觉需要是人的第一本能,艾瑞克·弗洛姆③指出,文化是人的第二本能,这个“本能” 决定了人的社会存在是一种文化存在。

所以,实现中华文化认同必须从各民族文化和中华文化的文化认同层级划分入手,才能在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场景下实现。

中华文化认同可以划分为两个层级,中华各民族文化认同是中华文化认同的基础层级,56 个民族的文化划分为表层、深层、核心层文化,在各民族的核心层文化中,也有价值观、精神等最高等级的民族文化认同。中华文化认同为国家文化层级,在中华文化的认同层级中,各民族的文化分布于中华文化表层、深层、核心层文化中,但顶层文化则属于中华文化认同的核心内涵, 其内涵来自于56 个民族的文化,但某个民族的文化及认同又不等于中华文化及其认同。习近平总书记对此指出:“把汉文化等同于中华文化、忽略少数民族文化,把本民族文化自外于中华文化、对中华文化缺乏认同,都是不对的,都要坚决克服。”[70]从国家的属性逻辑而言,56个民族的文化认同不应该具有政治属性,各民族不能以自身的文化为条件谋求政治权利;中华文化的认同则具有鲜明的政治属性,与国家权力、国家软实力和凝聚力密切关联。

简单进行总结:中华文化认同由56 个民族文化认同的基础层级和中华文化认同的国家文化层级组成,基础层级不应具有政治属性,而国家文化层级则必然具有政治属性。中华文化认同是在认同中华各民族文化形成和发展历史的基础上,对中华文化顶层文化的价值观、精神等的认同,或者说顶层文化已经属于国家文化或公民文化的范畴,每个民族的文化认同都不能与之等同,每个民族的文化都不等同于中华文化。只有这样,各民族文化认同与中华文化认同才能 “并育而不相悖”。中华文化的多元性(包括地域文化)与统一性的并存将是一个长期的客观存在,“尊重差异,包容多样” 也将成为我国未来继续秉持的文化价值观。

四、中华文化认同的本质

“中华文化是各民族文化的集大成”,从其结构而言,划分为基础文化层级认同(各民族文化认同)和国家文化层级认同。在上文中,笔者探讨了中华文化的概念、来源和内部关系,这几项内容,就是我们研究中华文化认同的本质内涵的条件和逻辑前提。

(一)中华文化认同必须建立于超越族裔性之上

文化是民族的第二本能,是民族成员个体人格的一部分。当然,不是所有成员的文化人格都是一致的,有些成员的文化人格会发生变化,比如在我国,很多人的文化人格在新的社会情景和现代教育的影响下,脱离原来的家乡、民族的文化场景,逐步转化成普遍的公民文化人格,这就是今天我们强调交往、交流、交融的现实意义所在。也就是说,“三交” 有利于公民的普遍文化人格的形成。

族裔性在本文中指各民族的 “族性”,也就是说族体认同的核心要素是族源、始祖、图腾和所谓的血统一致性,尽管从科学的角度,这一切都可能不是真实的,或者是不准确的,但族裔认同往往根深蒂固,不容易改变,其文化认同作为民族的第二本能也是如此。在这样情况下,我们要实现从各民族文化认同向中华文化认同的跨越,就必须实现中华文化认同的超越族裔性。作为社会上的人都有多重的身份认同,比如民族(各民族)身份、中华民族身份、公民身份、地域和地域文化身份、宗教信徒身份、政治身份认同等等,其中某些身份认同可能发生变化,但民族(各民族)身份认同是最难以发生变化的,即使有些成员的认同淡化甚至于消失,民族的(各民族)整体身份认同的变化也较难发生。取消身份证、户口、表格的民族(各民族)身份标注和以民族(各民族)为对象的政策补偿可能会对部分人的民族(各民族)身份认同产生影响,但是也难以改变这种状况, 甚至可能发生地域文化身份向民族(各民族)身份认同转化的可能性,这是我们必须预判的。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和公民权利平等角度,笔者认为目前以地域人群为补偿政策的对象是正确的选择,但不意味着过去的民族补偿政策就是失误的,因为各个时期解决问题的目标和侧重点不同。

基于上述观点,各民族的自身身份认同和各民族文化认同是中华民族和中华文化多元一体的表现,短期内这种情况不会改变,甚至将长期存在,也就是在国家文化的层级上,在中华文化的顶层认同上,要将其内涵与族裔性相分离。具体而言:56 个民族的文化是中华文化组成部分,但某个民族的文化不等于中华文化,这是从范围角度的理解;各民族文化的形成发展史就是中华文化的形成发展史,特别是中华文化的核心和主体部分——华夏文化是中华各民族共同创造的,中华文化认同来源于各民族文化, 但中华文化认同是国家意志的体现,体现为全民共享的价值观、精神等内涵,嵌入为国家文化认同和公民文化认同,已经脱离了各民族的族裔文化属性,成为公民个体的本能文化认同。在多元文化中寻求共同的文化认同,必须建立在跨越多元文化的共享的价值观、精神力和文化符号的基础之上。

(二)中华文化认同的高级阶段是国家文化认同

前述笔者提到,目前各民族的文化及其认同不具有政治属性,中华文化认同的核心内涵则具有政治属性,是价值文化、精神文化、道德文化、审美文化等与政治文化的统一,因而与各民族文化与认同存在本质区别点。在中华文化的表层、深层、核心层的各民族文化中,主要部分是与生俱来的传统文化和新出现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内容,各民族的后两类文化多数属于类同文化或共享文化的范畴。中华文化认同的核心内涵属于价值观、精神(精神追求、精神特质、精神脉络等)、道德标准等。习近平总书记就此有两段话:一段是 “核心价值观是一个民族赖以维系的精神纽带,是一个国家共同的思想道德基础。如果没有共同的核心价值观,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就会魂无定所、行无依归。”[71]另一段话是 “核心价值观是文化软实力的灵魂、文化软实力建设的重点。这是决定文化性质和方向的最深层次要素。”[72]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国家公共文化和 “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 以及共享的中华文化符号,就是中华文化认同的主要内容。

中华文化认同不同于各民族传统文化认同,是国家对中华传统文化和革命文化、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精髓的提炼、概括、取舍和总结的结果,来源于各民族文化但不等同于各民族文化, 是由国家选择的认同内涵和方向, 由此也就融入了政治属性和国家意志,带有明确的约束性,比如,破坏国家统一和民族团结、进行分裂国家和极端宗教活动、各种欺诈行为、违背社会主义公德行为触犯法律的,在刑法和民法中都有明确的处罚条例。国家文化认同是中国全体公民共享的文化认同,与中华文化顶层文化的认同具有高度的重叠性,也可以描述为同一性, 目前的国家文化认同就是中华文化认同的高级发展阶段或最新发展阶段,所以,笔者提出 “中华文化认同就是国家文化认同或公民文化认同” 的观点。

(三)中华文化认同的核心是对共享的价值观、精神力量的认同

共享一般指个体的公民分享同一件有价值的东西,共享一般不能指集体之间,因为集体内部成员的意见不一定一致。价值是具有高度的普遍性和概括性的理念,包括理想、信念、规范、准则、准绳、公德、公理等属性,价值蕴含真理涵义,所以它对人的行为、思想等有潜移默化的制约、影响和指向。精神是指个体和社会在思想、理想、信念、性格等方面的积极的、向上的因素,这些因素综合起来形成的动力就是精神力量。精神因素中有些属于与生俱来的逻辑和自然的阶段的产物。所以,中华文化共享的价值观和精神力量就是中华文化五千年发展过程中形成的具有高度普遍性、概括性、抽象性的跨越多元文化的、族裔的价值观念、精神力量,这种价值观和精神力量被中华各民族成员广泛接受,并具有推动中国发展的积极因素和作用,同时,对中华民族所有成员具有普惠的价值和意义。如果只是针对一部分人有价值和意义, 就丧失了共享的属性,也就失去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成员的广泛一致的认同。

那么, 共享的价值观和精神力量如何在56 个民族文化中萃取的? 国家如何选择? 标准是什么? 这是中华文化认同合法性的基础。笔者上述已经总结了中华文化认同的主要内涵,这些内涵主要通过以下几个渠道和方式获取:一是在中华文化形成和发展的历史中自然形成的共享的价值观和精神力量,比如,各民族的革命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具有高度共享的价值观和精神力量,各民族虽然各具特点,但基本内容是重叠的。在中华传统文化中也有此类内容,大一统成为入主中原的少数民族和汉族统治者共同价值标准;中华传统文化的跨族裔性成为一些古代民族的共识,比如匈奴人、突厥人、鲜卑人、高句丽人、夫余人、渤海人、契丹人、女真人、满洲人以及进入中原地区的其他民族都具有这样的理念。数十万沙陀人在南宋末期融入汉族中,同样具有这样的理念。二是某个民族传统文化的精华成为中华文化的代表性文化认同, 比如华夏民族的“和合” 文化,成为中华文化认同的经典内涵,特别是 “和而不同” 的观念,成为中华文化认同的跨越历史时空的内容。“并育而不相害” 的包容品格,“海纳百川” 的广阔胸怀,都说明包容成为中华文化认同的普遍共识。诸如此类的华夏民族的传统文化精华,自然会成为中华文化认同的重要内涵之一。华夏民族和少数民族文化共同拥有的开放、勤劳的精神品格,也成为中华文化认同的内容之一。这样的例子很多,不一一例举。

所有成为中华文化认同的重要内涵,都要具有至关重要的标准,即普遍的价值和各民族成员广泛接受的文化内涵, 才能成为中华文化认同的内涵,也就是说,只有那些对各民族都有益的、普惠的文化价值和精神才能成为国家文化(公民文化)认同内涵的标准。

(四)中华文化认同的最高境界是中华人民的爱国主义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核心价值观是一个民族赖以维系的精神纽带,是一个国家共同的思想道德基础。”“在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最深层、最根本、最永恒的是爱国主义。”[73]可见,爱国主义是中华文化顶层文化认同的灵魂, 没有爱国主义作为基础,其他的中华文化认同都将失去意义。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认同中,多元指各民族的认同,这属于基础层面,而作为其上一级层面的最高级层面认同是中华人民认同,也就是作为个体总和的中国公民共同体的认同,因而本文使用了 “中华人民的爱国主义” 的概念。

在世界所有国家中,都有爱国主义的高度认同及其作为基础的思想、理论、道德、品格、人格等基础。各国各民族爱国主义的内涵是有很大的区别的,比如美国延续至今的是 “美国第一主义” 和 “美国优先原则”,不管是对哪类国家,美国都将这一原则作为外交关系的基点,对于威胁其霸权地位的国家,美国都会不择手段地进行阻遏、打压。美国不存在各国和谐共存的发展理念,只有唯我独尊,这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发展趋势中, 显然是不能持续的。

中华人民的爱国主义体现于内部关系和对外关系中。孔子的 “和而不同”“和为贵” 的思想,不仅成为当时处理社会关系和民族关系的准则,即使在今天,也可以成为处理国际关系的准则,因而成为爱国主义的内涵之一。《孟子》云 “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如儒家‘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等观念,道家‘抱一为天下式’等主张,法家‘为天下治天下’等观点,墨家‘一同天下之义’等思想,莫不以治天下为对象来构建学说,为实现天下‘太平’‘大同’提供文化理论支持。”[74]《礼记·大学》中,提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家国理念。在中华传统文化中,“大一统” 观念和 “和而不同” 成为爱国主义的核心观念。在目前,爱国主义的要求是着力扎紧全国各族人民团结奋斗的精神纽带,厚植家国情怀,培育精神家园,引导人们坚持中国道路、弘扬中国精神、凝聚中国力量,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提供强大精神动力。[75]坚持爱党爱国爱社会主义相统一,坚持以维护祖国统一和民族团结为着力点。我们在对外关系中体现的爱国主义,是坚持 “协和万邦” 理念。习近平总书记提出:“各国应该在相互尊重、求同存异基础上实现和平共处,促进交流互鉴,为人类文明进步注入动力。”[76]但我国并不会一味地追求和平主义,在国家核心利益受到侵害时,和平与和谐不可能实现时,会义无反顾地坚决维护国家和中华民族的利益。抗美援朝就是中华人民爱国主义的典型例证! 没有爱国主义,就不会有中华文化认同。

注释:

①本节除已注释外,关于旧石器文化遗址的内容,参考了谢燕萍、游学华著《中国旧石器文化遗址》,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4年版;王幼平著《旧石器时代考古》,文物出版社2006年版。关于新石器文化遗址的内容,参考了张之恒著《中国新石器时代考古》,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②《史记·太史公自序》介绍了司马谈《论六家要旨》,这“六家” 是:阴阳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道德家(即道家)。汉代文献整理大家刘向、刘歆父子以及史学家班固认为,先秦时期的思想学派有 “十家”,除上述六家外,还有农家、杂家、纵横家,至于在街头巷尾说故事的 “小说家” 是否可以称为 “家”,则有疑义。“十家” 号称 “百家”。百家争鸣形成中国春秋战国时期学术思想的活跃局面,构成中华文化中的原创性文化。(张岂之《深刻认识中华文化的历史渊源》,《人民日报》,2014—05—16。)

③艾瑞克·弗洛姆(Erich Fromm,1900—1980年),美籍犹太人,人本主义哲学家和精神分析心理学家,其精神分析学说对世界有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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