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斌
(成都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 成都 610106)
罗伯特·斯塔姆(Robert Stam)在书中借用诺埃尔·卡罗尔(No l Carroll)在《理论化活动影像》(TheorizingtheMovingImage,1996)中的观点,指出媒介特性研究方法的两个构成要素:一是内部构成要素,即媒体与来自该媒体艺术形式之间的既定关系;二是外部构成要素,即媒体与其他艺术形式,或其他媒体之间的关系。(1)罗伯特·斯塔姆:《电影理论解读》,陈儒修、郭幼龙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4-15页。其中,电影与文学之间的关系尤为紧密。一方面,电影艺术长期以文学为基础,甚至一度被视为文学的附庸、可视化文学等;另一方面,电影艺术的发展也影响了文学创作、阅读鉴赏等活动。针对新媒介技术影响下的文学变迁,学者科德里纳·科兹马(Codrina Cozma)曾在论文中提出“媒介化文学(mediatized literature)”(2)Codrina Cozma,“The Power of the Spoken Word:Literature in the American Mass Media of the 1990s”,University of South Florida,PHD,2005,p.ii.这一概念,用以指代文学与媒介之间的新型关系。她指出:20世纪90年代“文学的终结”受电影影响很大。通过电影,文学不仅变得可视化,而且更加大众化。这个概念既凸显了电影的艺术特色,也反映出一个事实,即电影作为电子媒介影响下形成的新艺术表现形式,在艺术传承与发展层面与文学紧密相关。
1999年,学者萨拉·马丁(Sara Martín)发表文学与电影研究参考文献《文学与电影:参考书目》(Literature and Film:A bibliography)(3)Sara Martín,“Literature and Film:A bibliography”,Links & Letters 6(January 1999),pp.121-132.。在文中,他广泛搜集20世纪英语世界文学与电影研究成果,并基于“学术期刊”“短篇论文”“学术专著”“学术论文集”“学术研究丛书”等角度进行分类整理和研究。笔者以这篇参考文献提供的数据为基础进行数据分析,结果见表1。
表1 20世纪英语世界文学与电影研究成果数据统计图
由表1可以看出,英语世界文学与电影研究起始阶段为20世纪三四十年代。20世纪七八十年代研究进入快速发展期,学术成果丰富多样,理论建构和实践研究都取得显著进步,成为奠定文学与电影研究理论基础和明确研究范式的关键期,使该领域研究走向科学化、系统化。进入20世纪90年代,各项研究有序开展,不断丰富理论建构和实践研究,使该领域研究取得新突破。本文将以20世纪英语世界文学与电影研究相关成果为基础,探讨该领域学术研究的理论源起、流变历程以及话语建构等。
英语世界对于文学与电影关系的关注由来已久。学者约翰·德斯蒙德(John M.Desmond)和彼得·霍克斯(Peter Hawkes)曾经在著作中梳理了文学与电影研究的发展历程。他们指出,在电影出现的初期阶段,尤其是在“1985年至1903年间,电影并不是以讲故事为主的媒介,当然也存在一些叙事性电影。然而,直到1904年前后,早期电影才把讲故事看成一项附属工作。那时候,早期无声电影的发展围绕着日常生活中的点滴以及舞台表演,到1908年,电影才开始关注个性及故事性的发展”(4)约翰·德斯蒙德,彼得·霍克斯:《改编的艺术:从文学到电影》,李升升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6年,第14页。。就此看来,文学与电影研究的兴起也在1908年之后。在发展过程中,电影故事性、叙事性等艺术特征的强化使电影与文学之间的关系日益紧密。而这种艺术关联与互动也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例如,1928年,学者勒达·鲍尔(Leda V.Bauer)发表《电影涉及文学》(The Movies Tackle Literature)(5)Leda V Bauer,“The Movies Tackle Literature”,American Mercury,vol.14 (July 1928),pp.288-294.一文,讨论电影对于文学的影响。不过,这段时期文学与电影研究十分混乱。具体看来,这种“混乱”表现为以下几点:一是术语混乱,如学术研究中对于“电影”一词定位不统一,常用的词语有“Movie”“Film”“the screen”以及“photoplay”等;二是内容混乱且针对性不强,包括电影的特征、对文学的影响、电影改编、比较研究等,多为针对表面现象与特征的简单描述,缺少理论性和系统性。
就目前所搜集的资料看,英语世界文学与电影研究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进入有意识的比较研究阶段。一些学术研究术语渐渐明确并被普遍接受,针对性学术研究和理论建构有序开展。这一时期发表和出版的代表性学术成果见表2。
表2
由这些研究成果看,学术界已经开始就文学与电影之间的关系有意识地进行学术探讨与理论建构。其中,吉尔伯特·塞尔德斯(Gilbert Seldes)主要探讨电影对于小说的影响以及电影改编问题。而英国戏剧理论家阿莱德耶·尼柯尔(Allardyee Nicoll)则就电影与戏剧之间的异同进行讨论,成为较早进行文学与电影比较研究的学者。在研究中,他针对“文学与电影”之间的关系提出了两个关键问题:
一是对待电影的态度问题。事实上,经过一段时间的艺术探索、技术创新与电影普及,电影艺术已经发展至一定水平且具备较高的知名度,拥有较为稳定且不断扩大的受众群体,可以直接吸引观众。就个人印象与兴趣而言,很多时候每一个事物或对象的屏幕版本甚至已经超过了书写版本。例如,当电影艺术尚未普及时谈及大卫·科波菲尔或者《双城记》,听众的直接心理反应往往会是印刷书籍。而随着电影艺术的发展,在某些时候,大家可能会联想到电影中某些镜头或画面等。也就是说,在日常生活中,在电影艺术的影响下,部分时候文学已经不是大家的第一艺术选择。那么,我们该如何看待这一现象?尤其是对文学感兴趣的人,对于这种结果应该持有何种态度?二是区分电影的界限问题。相比于第一个问题,这一点更为严重。作为一种艺术形式,电影已经证明自己具备独立的叙事能力和艺术表现力。而且,精心制作出来的电影使学术界意识到作为一种新兴媒介,电影艺术在传播功能和表达方式等方面具有差异化特质。而这些“特质”使它与戏剧、散文和小说等文学艺术截然不同。但是,学术界的相关研究又不得不面临一个新问题,即如何精确地划定这项艺术的界限?(6)A.W.Braden,“Film the Literary Masterpieces”,Literary Digest,vol.27 (January 1934),p.46.(7)W.E.Williams,“Film and literature”,Sight and Sound,vol.156,no.4 (Winter 1935-6),pp.163-165.(8)Marguerite Gonda Ortman,Fiction and the Screen,Boston:Little,Brown,1935.(9)Gilbert Seldes,“Fiction Influenced by the Movies”,Scribners Magazine,vol.100 (November 1936),pp.71-72.(10)Gilbert Seldes,“Vandals of Hollywood;Why a Good Movie cannot Be Faithful to the Original Book or Play.” Saturday Review of Literature,(October,1936),pp.3-4.(11)Allardyce Nicoll,Film and theatre.London:George Harrap,1936.(12)Allardyce Nicoll,“Literature and the Film”,The English Journal,vol.26,no.1 (January,1937),pp.1-9.(13)Baker Brownel,“Drama,the Novel,the Movie Review.” In Art is Action.New York:Harper,1939,pp.159-170.
以上两个问题源自阿莱德耶·尼柯尔的思考,反映出文学与电影的艺术关联性与差异化,也展现出该领域初始期的学术研究的基本思路与架构。例如,阿莱德耶·尼柯尔通过分析戏剧、小说与电影之间的关系指出:戏剧和小说都被用作电影改编的素材。乍看来,戏剧似乎更适合于电影改编。如戏剧和电影都直接叙事,使用演员、导演、编剧、场景等。然而,结果却并非如此。当戏剧被改编为电影时,会产生一个悖论:如果电影严格按照戏剧拍摄,那么这部电影注定不是一部优秀影片;但同时,如果在电影中加入其他素材,似乎又会受困于对原著的熟悉度。因此,他指出小说才应该被视为最适合于电影改编的文学作品。根据其学术研究成果可以看出,当时学术界对于文学与电影之间的关系以及电影改编研究等方面已经思考得比较深入。
发展至20世纪40年代,英语世界文学与电影研究涌现出一些代表性观点,如学者杰伊·莱达(Jay Leyda)翻译出版谢尔盖·M·爱森斯坦(Sergei M.Eisenstein)专著《电影感觉》(1947)。此书将电影视为一种更具表现力和深度的媒介,不仅提高了电影艺术的学术地位,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电影对于文学的附庸性,尝试在艺术领域确立电影的独立性,被视为当时对电影艺术最具启发性的讨论。
整体看来,20世纪三四十年代英语世界文学与电影研究领域呈现以下特点:第一,就学术研究内容看,主要关注电影媒介的艺术特征以及电影作为新兴艺术对于文学世界的影响;第二,就学术研究方法看,在比较研究基础上,开始出现文本分析,即针对文学文本和电影文本的深入分析与比较研究;第三,就学术研究人员看,参与文学与电影研究人员组成比较复杂,包括电影制作者、演员、戏剧理论家等,但文学研究者对于该领域兴致不高,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文学与电影研究尚未被主流学术界认可;第四,就学术研究规模看,此时学术研究队伍、成果和影响力有限,尚未形成专门的学术研究流派和团队。
不过,作为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文学与电影在这段时期已经形成较为自觉的比较研究模式,在一定程度上展现比较艺术学意识的自觉萌芽,也为该领域理论建构提供有力支撑。就文学与电影研究的全过程来看,20世纪三四十年代所表现出的学术研究热情、探索出的学术发展方向以及所展现的学术研究成果和规模符合对于学术研究“初始期”的定位,使文学与电影研究开始朝着科学化、系统化方向发展。
20世纪五六十年代,文学与电影研究逐渐升温,一些系统性、规模化学术讨论开始出现,并由简单比较转变为批评研究和理论建构。这一时期最具代表性的学者是乔治·布鲁斯通(George Bluestone)。
在《从小说到电影》(14)George Bluestone,Novels into Film:The Metamorphosis of Fiction into Cinema.Berkeley,Los Angeles and London: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57.中文版由高俊千翻译,中国电影出版社1981年8月出版。(1957)一书中他主要讨论与小说有关的电影改编理论,并提出诸多影视改编观点,如电影拥有自己的艺术特性和艺术手段,电影改编无法完全忠实于原著。在他看来,小说不应该成为电影规范,而应该只是作为一个出发点。在进行电影改编过程中,只是借助小说提供的故事梗概作为素材,从而创作出全新的独立的艺术作品。因此,电影不是对于文学名著的图解,电影艺术创作可以对文学原著进行大胆改编。
从学术史角度看,布鲁斯通对于文学与电影研究的主要贡献体现为以下几点:第一,使文学与电影研究摆脱形式和内容的简单比附,上升到理论建构层面;第二,明确文学与电影研究范式,形成“理论建构”加“实践研究”的基本模式,影响深远;第三,建构文学与电影研究领域重要理论,如“忠实观”等。正如学者萨拉·马丁评价的那样:有关电影与文学研究的著作通常享有长久的生命。像乔治·布鲁斯通开创性著作《从小说到电影》(1957)仍然可以与布莱恩·麦克法兰(Brian McFarlane)《从小说到电影:电影改编理论导论》(15)Sara Martín,“Literature and Film:A bibliography”,Links & Letters 6(January 1999),p.126.(1996)相媲美。这个评价充分展现了布鲁斯通文学与电影研究理论与范式的典型性与代表性。
进入20世纪五六十年代,随着电影艺术影响力不断扩大,电影研究的热情随之高涨。同时,在电影叙事化倾向影响下,文学与电影之间的关系更为紧密。部分学者基于文学与电影改编实例,开始重视两种艺术形式之间的关系,使该学术领域出现系统性、全面性的理论著作以及自觉性、规模化的学术研究活动。这些学术实践不仅解决了一些长期困扰该领域的基本问题,也使得文学与电影研究获得学术界的充分认可。具体看来,本时期文学与电影研究的突破主要体现为以下几方面:一是系统性、全面性理论著作出现,并影响深远;二是自觉的、规模化学术研究出现;三是被学术研究界普遍认可的学术研究方法确立;四是该研究领域一些基本问题得到解决。从学术史角度看,这一时期文学与电影研究为该领域后续发展奠定重要基础。
进入20世纪七八十年代,英语世界文学与电影研究进入“繁荣期”。这种“繁荣”不仅体现为学术界涌现出大量学术论文和学术专著,还体现在出现系统化、科学化、多元化、理论化学术研究。具体看来,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
一是理论观点走向多元化。此前,文学与电影研究多以“电影改编”研究为主,分析比较改编的“忠实度”问题。进入20世纪七八十年代,文学与电影研究不再局限于不同艺术形式之间的简单比附,而是丰富比较艺术学研究视角,充分运用叙事理论、结构理论、达意理论等,探讨艺术的媒介特征和新语义表达方式,使得在理论与话语建构过程中出现了电影叙事、阅读、语言和达意等多种理论,不断完善该领域学术研究体系,丰富学术研究内容,研究视角和研究理论呈现多元化趋势,为持续开展学术研究奠定理论基础。
例如,学者西摩·查特曼(Seymour Chatman)出版《故事与话语:小说和电影的叙事结构》(16)Seymour Chatman,Story and discourse:Narrative structure in fiction and film,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78.(1978)一书,以打破艺术界限的宏大视角引起学术界强烈反响。该书以符号学、语言学、叙事学等相关理论为基础,从广义“叙事”视角出发,探讨不同媒介的叙事特征。尤其是从“故事”与“话语”两大范畴重点剖析了“小说”和“电影”的叙事结构,建构“逼真性”“偶然性”“话语顺序”“话语空间”“故事空间”等理论,构成文学与电影叙事研究的理论基础,对于叙事学、小说理论、影视美学等领域也具有重要参考价值。
对于文学与电影研究而言,查特曼的主要贡献体现为创新研究视角。在此之前,文学与电影研究多采用“比较研究”的方法,通过电影、电影改编剧本与文学原著的比较分析,发现文学与电影之间的异同,评价电影改编的好坏等。而查特曼认为“比较研究”只是众多研究方法与视角中的一种,主动跳出文学与电影二元对立模式,从叙事层面出发,对于小说和电影的叙事结构进行分析,以此论证自己叙事理论的合理性和适用性,为文学与电影研究提供新思路、新方法,实现了文学与电影研究理论的整体性建构和体系化发展。
此外,这一时期的其他学者也在文学与电影研究领域不断开拓创新,完善该领域理论体系。例如,学者基思·科恩(Keith Cohen)提出“互动理论”,研究20世纪初电影艺术对于小说的影响。(17)Keith Cohen,Film and fiction:The dynamics of exchange,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9.他选取《尤利西斯》(Ulysses)(1922)、《追忆似水年华》(RemembranceofThingsPast)(1927)、《到灯塔去》(TotheLighthouse)(1989)、《三面夏娃》(ThreeLives)(1909)、《某人之死》(MortDeQuelqu’un)(1911)等五部小说作为讨论对象,证明电影艺术作为一种新技术并没有通过提供案例或营造氛围等方式直接影响现代主义小说,而只是提供了人类设想经验并将其塑造成叙事艺术的新方法。他的研究虽然争议不断,但却为文学与电影研究提供了新视角。前期,文学作为更具“权威”的艺术形式,往往呈现出对于电影艺术的全面指导。但实际上,随着电影艺术的不断发展,人们对于视觉化、时间叙事、审美要素等内容的认知也在发生变化。而这些变化最终体现在同时期的文学创作中,展现出电影艺术对于文学发展的影响。例如,文学作品中出现越来越多的电影意象和情节,文学叙事的画面感和视觉体验也显著增强。由此也可以看出,文学与电影研究从文学艺术的单项输出渐渐走向文学与电影的双向互动,凸显艺术的交叉融合与互动交流。
二是形成相对独立完善的学术研究体系。进入20世纪七八十年代,传统“理论建构+实践研究”的学术研究模式被继承和发扬,如学者弗雷德·马库斯(Fred H.Marcus)《电影与文学:媒介的对比》(18)Fred H Marcus,Film and Literature:Contrasts in Media,Scranton:Chandler,1971.(1971)、莫里斯·贝贾(Morris Beja)《电影文学导论》(19)Morris Beja,Film & literature,an introduction,New York :Longman,1979.(1979)等著作,都是先进行理论阐释与建构,再针对具体作品进行分析。同时,多元化的研究方法开始适用于文学与电影研究领域,如文本分析、符号学分析等,对于开拓研究视野、丰富研究理论和研究实践具有重要意义。整体看来,这一阶段英语世界文学与电影学术研究体系化具体表现为以下四点:
第一,出现专业性学术研究期刊。《文学/电影季刊》(Literature/FilmQuarterly)在该领域享有极高声誉。它发行于1973年,由美国马里兰州(Maryland,U.S.A.)索尔兹伯里大学(Salisbury University)出版,期刊创始人为吉姆·威尔士(Jim Welsh)和汤姆·厄斯金(Tom Erskine)。该期刊是国际上存在时间最长的专门研究电影与文学改编的学术期刊。2016年,该期刊停止印刷版发行,采取线上发行。(20)《文学/电影季刊(Literature/Film Quarterly)》线上访问地址:https://www.salisbury.edu/lfq/.该期刊作为重要学术载体,为学者提供学术平台和交流机会,不断引领学术研究热潮。
第二,出现系统的学术研究参考书目。“参考书目”是学术研究重要辅助工具,其作用主要体现为两点:一是学术研究成果的阶段性总结;二是引导学术研究走向。英语世界文学与电影研究领域学术研究出现系统的参考文献是该领域研究走向系统化、科学化的关键一步,具有重要学术史价值。
不过,参考书目在学术研究中也会面临严峻挑战。其中,主要问题在于“时效性”和“全面性”。其中,就“时效性”而言,参考书目很容易“过时”。因为“参考书目”本身是静止的,而学术研究是动态的。尤其是在某一项研究领域高速发展时期,研究作品层出不穷,使参考书目的时效性降低。对于“全面性”而言,当学术研究著作的数量达到一定规模时,一篇或一部参考书目的承载力将会受到极大挑战。
那么,在学术研究过程中,如何才能有效化解“时效性”和“全面性”的挑战?具体看来,应对措施主要体现为以下几点:对于“时效性”,克服的关键在于使参考书目由“静态”走向“动态”。这就要求在研究过程中采取阶段性补充或不间断补充的方式,保证参考书目的时效性。对于“全面性”,在研究过程中采取的主要应对方式体现为三种:一是分类研究;二是分时段研究;三是分专题研究。其中,“分类”即对于该领域参考书目通过分门别类的方式进行整理总结。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分类的方式有很多种,如按照书目性质,论文、专著、论文集、丛书等;还有按照研究领域,改编、叙事、情节等;“分时段”即按照不同的时间段进行整理总结。如20世纪70年代、20世纪80年代等;所谓“专题研究”即根据某一个主题或类别进行书目搜集整理。
1978年,学者乌尔里希·威克斯(Ulrich Wicks)在《文学/电影季刊》上发表《文学/电影:参考书目》(Literature/Film:A Bibliography)(21)Ulrich Wicks,“Literature/Film:A Bibliography”,Literature/Film Quarterly,vol.6,no.2(Spring,1978),pp.135-143.。从文献价值看,这篇参考书目广泛收集与“文学与电影”相关的研究文献,尤其是收录部分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书目,对于学术研究追本溯源具有重要意义。不过,由于历史局限性,这篇参考书目缺点明显,如收录的文献缺少明确分类,部分书目针对性不强等。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当时该领域学术研究的混沌性。当然,这些不足无法抹杀它对于文学与电影研究的重要学术价值。
进入20世纪80年代,英语世界文学与电影研究领域出现多篇、多部具有代表性的学术研究参考书目。其中,理查德·林德尔二世(Richard L.Lindell,II)的成果是对乌尔里希·威克斯参考文献的有效补充,凸显时效性和全面性。杰弗里·伊根·韦尔奇(Jeffrey Egan Welch)则采用分时段总结的方式,通过动态补充保证参考文献的时效性,并有效控制参考文献的篇幅。南希·布鲁克-鲍尔斯(Nancy Brooker-Bowers)、哈里斯·罗斯(Harris Ross)等学者也通过限制“时间段”或者“主题”的方式尽量保证参考文献内容的准确性和针对性。就这一时期的几部参考文献来看,对于这一时代及以前的学术研究成果做到了精细分类、搜集和整理,对于推进该领域学术研究良性发展以及促使研究科学化、系统化具有重要意义。
第三,出现文学与电影研究学术论文集。有关文学与电影研究的学术论文集在20世纪70年代已经出现,是规模化研究的具体表现。这些著作大多涉及对电影现象以及电影与文学之间关系的看法、观点和评论等。20世纪80年代,以文学与电影研究为主题的学术论文集数量增多,内容质量和针对性也有所改善。
整体看来,在特定主题的指引下,学术论文集展现出学术研究的系统性、专业性与传承性。从学术研究角度看,这是文学与电影研究走向成熟的重要表现。
第四,出现文学与电影研究系列丛书。研究丛书是学术研究形成规模化的重要表现之一。对于文学与电影研究而言,20世纪80年代几部重要丛书的出版,对于深化研究主题、丰富研究理论、开拓研究视野具有重要意义。研究丛书在文学与电影研究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在一系列丛书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佛罗里达大学出版社(University Press of Florid)”出版的“文学与电影系列精选论文”。这一系列丛书精选汇集了佛罗里达大学每年举办的电影与文学会议(该会议由佛罗里达大学电影学院和比较文学界共同举办。从1974年开始,每年拥有不同的主题)的参会论文。
整体看来,在这一时期内,文学与电影研究逐渐打破对立和不平等关系,不再做简单的比较研究,而是利用叙事理论、符号学理论、文本分析理论等加强理论建构,使文学与电影研究更加理论化、系统化。同时,坚持媒介视角,突出从印刷媒介到电影媒介的转变过程以及对于艺术发展的影响等。随着参考文献、研究丛书和学术论文集等学术研究成果逐步完善,文学与电影研究体系也逐步确立。
就文学与电影研究史而言,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们既是对前半个世纪文学与电影研究的阶段性总结,也是全面开启文学与电影领域规范化、科学化、规模化研究的起始阶段。
进入20世纪90年代,文学与电影研究领域的研究内容和研究方法逐渐成熟,一些系统的分析研究逐渐展开,一些理论建构逐渐完善。相比于此前的学术研究,这一时期英语世界文学与电影研究领域始终坚持多元化持续创新发展。其中,“电影改编”研究的完善与创新最为典型。与此前不同,这一阶段的“电影改编”不再热衷于比较电影与文学原著之间的异同,而是深入分析电影改编的原理和方法,通过深入细致的研究,不断挖掘文学与电影之间的联系和区别。例如,约翰·德斯蒙德和彼得·霍克斯认为:“改编,是一种重新解读,至少有一个人曾经读过原著,选择哪些元素可以转换,并决定如何通过一个声音和影像的媒介来实现这些元素。文字与电影的对比揭示了对同一个故事的不同形式的解读。”(22)约翰·德斯蒙德、彼得·霍克斯:《改编的艺术:从文学到电影》,李升升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6年,第2页。换而言之,改编既可以把原始故事转变为尽可能接近原著的电影,也可以拥有自己的风格、艺术价值和技巧。
在英语世界文学与电影改编研究过程中,存在多种电影改编分类方法。其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为以下几种:
1.克莱·派克的分类方式。他主要依据于电影改编对于原著的忠实程度,将电影改编分为以下三类:第一,完全忠实于原著,即在改编过程中,“严格地把文本转变成电影语言”。而他所谓的“忠实性”具体表现为五个方面:一是忠实于叙事的总进程;二是忠实于作者的中心思想;三是忠实于人物的主要特征;四是忠实于小说环境;五是忠实于源作品的风格。第二,部分忠实于原著,即“保持原作叙事结构的核心,但对它进行了明显的重新阐释,或者在某种情况下进行了重构”。第三,不忠实于原著,即“把原著完全看作一种原始素材,看作一种诱因”(23)克莱·派克:《电影和文学》,见陈犀禾选编《电影改编理论问题》,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8年,第164-165页。。
2.杰·瓦格纳的分类方式。他在分类过程中,继承了巴拉兹有关“艺术形式和素材”的观点,将改编分为三种方式:第一,“移植式”。即“直接在屏幕上再现一部小说,其中极少明显改动”。不过,他坦言,这种方法虽然占主导地位但是不能令人满意。因为这种影片被视为“图解”,把古典小说简化成古典连环画。对于这种电影改编方式直言“令人失望”;第二,“注释式”。即“把一部原作拿出来以后,或者出于无心,或者出于有意,对它的某些方面有所改动。也可以把它称为改变重点或者重新结构。”例如改变人物或场景以突出原著以及改动结尾等;第三,“近似式”。即强调影片制作者善于用影片表达与源作品近似的观念和修辞技巧。(24)杰·瓦格纳:《改编的三种方式》,见陈犀禾选编《电影改编理论问题》,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8年,第218-222页。
3.安德烈·巴赞的分类方式。第一,仅从原著猎取人物和情节。对于这种“改编”,原著的完整性无足轻重。第二,在人物和情节基础上,体现原著的气氛或诗意。但是,对于这种“改编”,原著的完整性依然是次要的。第三,将原著几乎原封不动地转现在屏幕上。这种“改编”十分注重原著的完整性,将包括人物、情节、气氛、诗意、风格、心理、伦理、哲学等因素,全部反映在银幕上。(25)安德烈·巴赞:《非纯电影辩——为改编辩护》,见陈犀禾选编《电影改编理论问题》,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8年,第244页。
4.德斯蒙德和霍克斯的分类方式。他们将剧本改编分为“紧密型”“松散型”和“居中型”。其中,“紧密型”改编是指文学作品中的大部分故事元素都被保留在电影中,而只放弃或添加很少部分元素;“松散型”改编是指文学作品只作为一个出发点,大部分情节在改编过程中被舍弃;“居中型”改编是指一部电影既不完全符合也不完全分离于文学作品,而是介于紧密型改编和松散型改编之间。(26)约翰·德斯蒙德、彼得·霍克斯:《改编的艺术:从文学到电影》,李升升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6年,第4页。
整体看来,以上几种电影改编的分类方式侧重点略有不同,例如,派克关注“忠实性”,格瓦纳关注“素材”,巴赞关注“人物和情节”,但是本质上没有太大差别,分类依据主要集中于改编对于原著的“忠实性”。
相比于其他几种分类方式,进入20世纪90年代,德斯蒙德和霍克斯的分类比较具有特色。二者抛开“忠实度”这一单一评价标准,将改编者如何演绎和处理文学素材作为切入点,对电影改编进行评价。在二者看来,“忠实度”并不是一个评价术语,而是一个描述性术语。其作用在于从整体上解释文学作品和改编电影的关系。因此,“忠实度”不应该作为电影改编分类的依据。他们认为,“电影改编”实际上是一种媒介转化,即把印刷媒介主导下的文学作品转化为电影媒介主导的艺术作品。所以,改编的核心要素不是对于原著“忠实”与否,而在于对于原著文学素材、叙事内容的使用,在于对于原著叙事话语的转变。这一点不仅丰富了文学与电影改编类型理论,也使该领域学术话语实现重要转向,从简单的“忠实度”比较,升级为叙事话语建构。
学者罗伯特·斯塔姆在谈论“小说”与“电影改编”时,点明了一个十分残酷的现实,即“长久以来,电影改编理论和批评的传统语言完全是说教的,充满了暗示改编在一定程度上有损于文学的术语,比如:‘不忠、背叛、堕落、扭曲、亵渎、玷污、世俗化、粗鄙化’,每一个术语都代表具体的指控和责难。”(27)罗伯特·斯塔姆:《电影改编:理论与实践》,刘宇清、李婕译,《理论前沿》2015年第2期,第39页。随后,他在文中指出电影改编总是矛盾的。在与文学的比较之中,电影改编总是不自觉地落入尴尬境地:“一部‘忠实的’电影被认为缺乏创造性;一部‘不忠实的’电影则被认为是对原著可耻的背叛”,而结果就是“改编者好像总是会输”。(28)罗伯特·斯塔姆:《电影改编:理论与实践》,刘宇清、李婕译,《理论前沿》2015年第2期,第42页。这些观点反映出电影理论对于电影改编的“偏见”,严重阻碍电影改编的理论讲以及电影艺术的创新发展。
通常,学术界评价电影改编好坏的主要依据在于对原著的“忠实度”。那么,何为“忠实度”?在电影改编过程中,“忠实度”是指“改编是否成功再现了文学作品的基本故事元素和核心意义”。(29)约翰·德斯蒙德、彼得·霍克斯:《改编的艺术:从文学到电影》,李升升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6年,第54页。并且,在随后的文学与电影研究过程中,尤其是针对于电影改编而言,“忠实度”似乎成为评价改编作品优劣的最主要标准。不过,罗伯特·斯塔姆通过分析发现,电影改编中的“忠实度”具有“无效性”和“盲目性”。
对于无效性,他指出:“忠实话语”主要与文本的本质属性有关。例如,我们在评价一部电影改编的过程中,经常会使用到没有体现这部文学作品的“精髓”“内涵”“本质”等话语,并且对此坚信不已。也就是说,我们在评价之前,内心中已经秉持了一个自认为这部文学作品的精髓或内涵的心理预期。但是,小说文本作为一个开放的文本,包含大量语言符号,在不同语境和环境中,从阐释和读者接受的角度看,会形成不同的结果。他指出:“当批评家提到文学文本的‘精髓’和‘本质’时,他们通常是指在‘阐释的共同体’内对作品的意义形式的批判性共识。”(30)罗伯特·斯塔姆:《电影改编:理论与实践》,刘宇清、李婕译,《理论前沿》2015年第2期,第46页。因此,并不存在一个绝对的“本质”,建立在“本质”基础之上的“忠实性”不攻自破,考量电影改编的这条“忠实性”标准是无效的。
对于盲目性,他指出:“忠实问题也忽略了‘忠实什么’这个更大的问题。”其实,这个问题也是“忠实性”研究的核心。电影改编要忠实于什么?是作品的情节、人物还是作者意图?如果忠实于情节,那么电影时长将无法控制;如果忠实于人物描写,那么很难在现实中找到与作品人物完全匹配的演员;如果忠实于作者意图,那么,如上文所言,作者的真实意图很有可能是不明确的,或者不同人对于作者意图的理解是有差别的。因此,无论从哪个视角切入,电影改编“忠实性”的说法都是盲目的。
对于电影改编的“忠实度”问题,德斯蒙德和彼霍克斯也曾提出三点质疑:一是“当文学作品能够承载几条不同的含义时,我们应该如何鉴定一部文学作品的核心意义”;二是“当没有一个统一的规范来比较文学作品和电影的时候,评论家如何提出可行的标准来判断忠实度问题,文学作品以多大尺度改编成电影才算是忠于原著”;三是“在有如此多接近原著的改变却没有拍出几部经典电影的情况下,评论家又如何能够确定忠实度就是衡量影片是否优秀的条件”。(31)约翰·德斯蒙德、彼得·霍克斯:《改编的艺术:从文学到电影》,李升升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6年,第3页。就“忠实度”的评价依据而言,文学作品的“核心意义”和“基本要素”表述并不准确。因为难以判断文学核心要义和基本要素的被改编程度,即“忠实度”本身评价的依据就在于电影改编对于文学作品的“忠实程度”。想完成这一评价过程需要相对严谨的“量化”,也就需要明确的、可靠的标准或依据。而对于文学与电影改编而言,几乎无法确定类似“标准”或“依据”。因此,这种“忠实度”评价从源头上就是不可行的。
其实,二者在分析过程中还忽略了一个重要因素。即文学作品的读者、电影关注或评论家、鉴赏家等人在整个评价过程中扮演的角色。读者在文学作品核心意义的确定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正所谓“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同读者眼中对于同一部文学作品的核心意义可能存在完全不同的理解。因此,这一评价标准本身就是不确定的。“忠实度”评价只能是一种美好的愿景,在实际操作过程中无法实现。
综合起来,从这些学者的观点可以看出,电影改编的“忠实度”评价标准和体系在文学与电影研究领域已经被打破。作为架构在文学与电影之间的“桥梁”,“忠实度”由于没有真正抓住两种媒介艺术之间异同,最终被学术研究界所抛弃。
进入20世纪90年代,随着叙事学发展以及电影作为一种“叙事”艺术的特征越发明显,叙事学视角下文学与电影改编方法论建构成为学术新亮点。一般情况下,叙事性特征被视为电影与文学之间的共通之处。叙事理论家认为,叙事包含两部分:故事和话语。简而言之,“故事”代表叙事内容,“话语”代表叙事形式。电影改编实质就在于将“故事”从一种媒介形式转换为了为一种。简而言之,就是转换叙事话语。在具体转换过程中,需要注意以下两点:
第一,识别叙事中的“故事”。在改编活动中,改编者的首要任务是找到故事大纲,即确定叙事内容,将其作为改编活动的真正“对象”。改编活动的实质在于将一种媒介叙述中的“故事”转换到另一种媒介叙事之中。因此,在改编过程中,改编者往往将需要改编的“故事”视为独立于任何媒介的“结构体”,可以从一种语言转化为另一种语言。
第二,掌握叙事中的“话语”。作为改编者,不仅要掌握识别叙事中“故事”的技能,还需要两种媒介语言不同的表达方式。就文学与电影改编而言,就是要熟悉文学叙事与电影叙事中不同的叙事“话语”。在《改编的艺术:从文学到电影》一书中,德斯蒙德和霍克斯将之称之为“惯例”。所谓“惯例”,是指一种“被艺术家和观众所理解的、公认的方法和特定的实践形式”(32)约翰·德斯蒙德、彼得·霍克斯:《改编的艺术:从文学到电影》,李升升译,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6年,第53页。。
由以上两点可知,从叙事理论角度看,文学与电影改编就是识别文学叙事的“故事”,将其从文学叙事“话语”转变为电影叙事“话语”的过程。而这一转变过程也是电影改编“忠实度”问题产生的根源。通过研究文学与电影改编的基本方法可以看出,“忠实度”不仅具有“无效性”,其作为评价标准从本质上看具有“无意义性”。一方面,电影改编对于文学作品的需求主要集中于叙事过程中的“故事”成分。而在改编活动中,“故事”并没有被视为文学作品的“专属”,而是作为一个“结构体”,独立于任何媒介之外。因此,在“忠实度”评价中“文学作品”的特殊身份不攻自破;另一方面,从文学媒介向电影媒介转换的过程中,改变的主要是叙事“话语”,即叙事语言、风格和表达方式等。从叙事“话语”层面看,不同媒介艺术本身就具备不同的叙事“话语”。就这一点看,“忠实度”也不具有可比性。因此,从文学与电影改编的具体方式方法角度看,针对文学与电影改编的“忠实度”评价标准是不合理且无效的。
从学术史角度看,20世纪90年代英语世界文学与电影比较研究进入理论总结与反思期,即基于现有研究成果、理论基础和新艺术现象,开始有意识地进行系统化、科学化理论建构,并结合艺术特征对部分理论进行批判性反思。这一过程既体现了文学与电影比较研究的理论承继性,也展现了该领域的创新发展性,并为今后理论研究的有序开展奠定重要基础。
比较艺术学的确立主要基于不同艺术形式之间的艺术关联性与差异性。相比于艺术史上绘画、音乐、雕塑等艺术形式,文学与电影艺术之间的互动交流更为紧密。例如,电影艺术发展初期曾长期以文学艺术为泉源和依托,电影研究在叙事化发展、文本化转向等过程中也长期从文学研究领域汲取理论指导和支撑。不过,随着媒介环境的发展变化,可视化艺术、多元化体验被受众普遍接受,电影艺术凭借多媒介融合的优势,渐渐获得独立的学术地位,并为文学理论建构提供新思路和新视角。英语世界20世纪文学与电影研究的理论流变和话语建构过程较为清晰地展示了电影研究独立化、体系化、科学化的过程,在学术研究范式和理论基础等方面对于比较艺术学研究具有启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