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 钰 明
(浙江古籍出版社, 浙江 杭州 310006)
刘辰翁(1233-1297),字会孟,号须溪,庐陵人。他生活在宋末元初,南宋灭亡后隐居不仕。刘辰翁去世后,其子刘将孙将其作品整理为《须溪先生集》。序称“今刻为诗八十卷,文又如干”[1]590,《宋史·艺文志》录为一百卷,可见刘辰翁著作颇丰。但《须溪集》并没有广泛流传,明代已经鲜有人见到了。清代纂修四库全书时,单行的刘辰翁作品集只有《须溪纪钞》和《须溪四景诗集》。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辑出部分诗词文,编为《须溪集》十卷。刘辰翁流传下来的诗词有500余首,其中诗歌200余首,词300余首。
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云:“须溪词风格遒上似稼轩,辞情跌宕似遗山,有时意笔俱化,纯任天倪,竟能略似坡公。”[2]37入元以后,中原地区(原金朝)最重要的词人是元好问,而在南方,尤其是江西地区,则非刘辰翁莫属。以他为中心的一批江西词人互相唱和,其词作被选编为《名儒草堂诗余》。他的诗歌,虽然多为应制体格,但却不落窠臼。李之鼎《须溪先生四景诗集跋》云:“虽近应制体格,然运用典实,发挥题蕴,有尺幅千里之势。其间沧桑之感,故国之思,每流露于字里行间,良足慨也。”[1]600可见刘辰翁虽然以词扬名,但其诗歌亦小有成就。南宋灭亡后,他的词中时常流露出对于故国的怀念和身世飘零之感。折梅寄赠的典故在他的词中出现了4次,他的诗歌中也有1首全篇檃栝其事。虽然从数量上看并不算多,但是每一次用事,都是精心雕琢的结果。
正用典故,就是借助典故的文化内涵间接叙述与典故内容类似的事件,所表达的情感也与典故本身内含的情感相似。而要深入全面地理解刘辰翁用折梅寄赠典故的诗词,首先就要对这一典故有一个基本的了解。
折梅寄赠之事,最早见于南朝刘宋盛弘之的《荆州记》。但《旧唐书·经籍志》已不载其书,晚唐时期民间有部分流传的痕迹,大约唐末宋初时已经亡佚[3]。目前能看到的关于“折梅寄赠”的最早记载见于《太平御览》。《太平御览》卷十九(时序部四)、卷四百九十(人事部五十)、卷九百七十(果部七)三次引用《荆州记》的相关记载,但文本略有不同,其中最为人所熟知的应当是卷九百七十所引的文本:
陆凯与范晔相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晔,并赠花诗,曰:“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4]772
卷十九将范晔引作“路晔”,诗之内容也有所不同,首末句分别作“折花奉秦使”“聊寄一枝春”。卷四百九将首句和第三句引作“折花奉驿使”“江南无所得”。
《太平御览》所引的三处不同文本,应以卷九百七十为是,“奉秦使”是“逢驿使”之误,“奉”是“逢”之坏字[6]。不过,不论这首诗的文本究竟是什么,诗本事又是如何,折梅寄赠已经从具体的文本记载中抽象化,具备了深厚的文化内涵,为当时及后世人所接受。
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已有“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之语,说明从南北朝起,人们就已经以折梅寄赠代表相思之情了。唐宋人更是将之引入诗词创作,如“可怜范陆分衿后,空折梅花寄所思”(徐夤《别》)、“聊凭书诘徐居士,许折梅花不寄来”(王洋《寄徐明叔郎中》)、“故人早晚上高台,赠我江南春色一枝梅”(舒亶《虞美人》)、“故人若望江南,且折梅花相忆”(范成大《梦玉人引》)等。在诗词中,或用其事,或用其语,或正用,或反用,以表达相思之情。
在刘辰翁用折梅寄赠事的五首诗词中,《行香子》(雪履无痕)和《冬景·聊寄一枝春》二首就继承了这种约定俗成的文化内涵。在正用这一典故时,他用陆凯和范晔之间的友情来类比自己与友人的情谊。
先来看《冬景·聊寄一枝春》。其辞云:
故知花可惜,聊以赠相思。
与子别多日,先春有一枝。
荒凉逢雁过,辛苦折琼贻。
北客遥簪雪,东风早驿诗。
吾衰如雪白,到日是年时。
若待青青子,寻芳计已迟。[5]438
这首诗前八句是对折梅寄赠诗的“扩写”,后四句是词人生发的感慨。虽然这是一首冬景诗,但是从“先春有一枝”可以看出,刘辰翁给陆凯诗设定了一个季节:冬末春初。这时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但是已经有了些许春意。
陆凯的原诗四句二十字,短小精悍,以叙事为主,全篇以陆凯的口吻所作。若将人称补充完整,应该是“(我)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你)一枝春。”可以看到,如果《荆州记》记载此诗前因后果无误,陆凯这首诗只预设了范晔这一个读者。而刘辰翁扩写的这一首诗,则并没有固定的读者——毋宁说,正是因为没有预设特定的读者,诗歌表达的情感更加具有普遍性,也更能引起共鸣。
刘辰翁在扩写陆凯诗的时候,加入了寄赠的原因以及想象。“故知花可惜,聊以赠相思。与子别多日,先春有一枝”四句,交代了折梅寄赠的原因。陆凯诗全篇没有出现“相思”二字,意在言外,刘辰翁则是在开篇言明,折花寄赠是因为离别数日,又在寒冷的冬日见到了一枝梅,颇为可爱,于是想把这支带来了些许春意的梅花寄给友人。而友人又在何处呢?“北客遥簪雪”,友人身在北方,恐怕那里的冬天还很长。
第五句到第八句,已经发生了人称的置换。前四句的主语是“我”,是寄出梅花的人;而从第五句开始,叙述的视角发生了转变,变成了友人。即,前四句可以看作是寄花人对友人所说的话,第五至第八句则是友人对寄花人的回复。但《荆州记》中未有对范晔回复的记载,所以这四句应该是刘辰翁想象中的收花人对寄花人的回答。
或许这首诗确实是刘辰翁赠给友人的,但因为借了陆凯折梅赠范晔这件事,使得全诗有了双重含义,既可以看作是对原事的扩写,也可以看作是借古人事抒今人情。这样的处理方式,颇有些古今一体之感。“北客”是友人的自称,范晔是顺阳(今河南南阳淅川)人,对他来说,在长安可以说是客居。友人回答说,这里虽然寒冷,但是从驿使那里,收到了你的信和梅花,即便仍是在冬天,却令人感到些许春意,仿佛是东风(春风)拂过。将原先的四句诗扩写成八句,确实显得有些冗杂;直接点明“赠相思”,亦因过于直白而失去了陆凯诗中那种意在言外,韵味悠长的感觉。不过,刘辰翁写作的重点并不在此,重要的是最后四句的抒情。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折梅寄赠代表着相思,赠“春”又给人以无限生机。而诗歌的前八句也确实如此,“北客遥簪雪,东风早驿诗”,似乎春天就要来临。但是从第九句起却话锋一转。刘辰翁在这首诗中加入了自己关于陆凯赠范晔梅花之事的诸多想象,后四句既是他想象中陆凯折梅的理由,也是他自己的感慨。“吾衰如雪白,到日是年时”,春天的到来也许对很多人而言都是乐事,但是对于“吾”来说,春天代表着冰消雪融,看见雪融化,就想到了自己的生命也会如雪一样消失,因为“吾”已经很衰老了。为什么要在冬末春初就急于寄一枝梅给远方的友人呢?为什么不等到春天百花盛开之时,再折花寄去呢?因为“若待青青子,寻芳计已迟”,等到百花盛开之时,梅花的花期已经过了,“吾”也已经很衰老,不能够再去寻芳了。
全篇虽有冗杂之感,亦有新奇之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刘辰翁诗“皆气韵生动,无堆排涂饰之习。在程试诗中,最为高格”[1]599,可谓善矣。
虽然是借古人事,抒今人情,但本质上而言,刘辰翁在《冬景·聊赠一枝春》中用的还是折花寄赠之事本身具有的文化内涵,即寄托友情。同样的还有《行香子》:
雪履无痕。溪影传神。著坡诗、请自清温。朝朝不去,夕夕空勤。似梦中云,云外雪,雪中春。
四野昏昏。匹马巡巡。拣一枝、寄与芳尊。更谁兴到,于我情真。是白家宾,江南路,陇头人。[1]107
这首词的题目是“和北客问梅,白氏,长安人”。这里的“北客”与《冬景·聊赠一枝春》中的“北客”是否有关,没有更多的文献证据。这是一首唱和词,长安的白姓友人来词一首询问江南梅花的情况,刘辰翁于是以词和之。
在这首词中,刘辰翁选择了陆凯折梅寄赠的典故,或许是因为这惊人的巧合——自己和陆凯一样是江南人,友人和范晔一样身在长安。所不同的是,这次是陇头人先来诗(词)问梅。全词没有出现一个“梅”字,但因为用了陆凯折梅赠范晔的典故,扣住了题中的“和北客问梅”。可以想见,刘辰翁在选择典故时,是花了一番功夫的。这首词与林逋《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相合,但仅仅“溪影传神”四个字,还不足以使人联想到《山园小梅》。因此,为了与题目中的“问梅”相和,且出于含蓄表达的需要,词人在下阙用了折梅寄赠的典故。“拣一枝、寄与芳尊”“江南路,陇头人”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折花寄赠江南春的风雅之事。而这一典故的使用,也使得词作打破了时间的隔阂,将数百年前的陆凯、范晔与数百年后的刘辰翁和白姓友人联系在了一起。
不论是对陆凯诗的扩写,还是与友人的唱和,刘辰翁都不是简单地化用折花寄赠之事,而是依据合适的题材,通过细致地描写剪裁使其成为诗歌语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折花寄赠这一典故在刘辰翁的《冬景·聊赠一枝春》及《行香子》(雪履无痕)中,打破了当时人与古人在时空上的隔阂,贯通古今。
刘辰翁以上两首诗词中使用折梅寄赠的典故时,都是正用,典故本身的含义没有改变。但刘辰翁并非仅仅用这一典故来表达相思之情。折梅寄赠在他的另外三首词中,被赋予了新的内涵。
厉鹗《论词绝句》云:“送春苦调刘须溪,吟到壶秋句绝奇。不读凤林书院体,岂知词派有江西。”[7]155所谓的“送春苦调”,就是指刘辰翁的送春词,其词多凄苦之语,令人生出无限悲苦。他的送春词大多作于南宋灭亡后,以春代指南宋。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言:“且其于宗邦沦覆之后,睠怀麦秀,寄托遥深,忠爱之忱,往往形诸笔墨。”[1]598-599因此,自宋玉以来“目极千里兮伤春心”(《招魂》)的伤春传统,到了他这里,已经不仅仅是对春归的伤感,也不再是小儿女情态,而是对国家覆灭的痛惜,寄托了他的飘零之感。在这类词及伤春之句中反用折梅寄赠事,则不再令人有风雅之感,反而因为强烈的反差使得情感更加深沉。“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陆凯尚且能赠一枝春,而送春归去的刘辰翁,却连一枝春也无法赠与了。
刘辰翁反用这一典故时,也并非简单地取反意。折梅寄赠本事中,折花人、收花人、驿使和梅花组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因此他在反用时从不同的主体切入,灵活多变,富有新意。
先来看从梅花的角度反用的例子。作于至元十七年(1280)的《减字木兰花·庚辰送春》,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其辞云:
送春待晓。春是五更先去了。我醉方知。春正怜伊怕别伊。
留君不可。归到海边方忆我。做尽花归。欲赠君时少一枝。[1]90
自南宋德祐元年(1275)起,刘辰翁就经历了一系列沉重的打击。本年二月,贾似道兵败鲁港,宋军实力遭到了极大打击。元兵(蒙兵)破饶州,刘辰翁的恩师江万里死节。德祐二年(1276)二月,元兵攻下临安。祥兴元年(1278)十二月,文天祥被俘。祥兴二年(1279)二月,陆秀夫负帝投海,南宋彻底灭亡。刘辰翁作此词时,正是南宋灭亡后的第一个春天。
春天是生机勃勃的,可是此情此景在刘辰翁眼中,怎能令他开怀呢?时序递变不随人事而改,每年都会有春天,可是自己的国家,却已经不复存在了。正如元好问《朝中措》所说:“时情天意枉论量,乐事苦相忘……故国江山如画,醉来忘却兴亡。”[8]461金朝灭亡后,元好问眼见的乐事都令他痛苦不已,即便是看到如画江山,也无法寄情山水,因为他总是会想到故国。从这一心态而言,刘辰翁与元好问是相同的。在刘词中,春似乎有了人的情感。
送春归去,本应写自己如何惜春,但他却说“春正怜伊怕别伊”,将春天拟人化,言春天也不想归去。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9]5,这其实是词人内心惜春的外在投射。“做尽花归,欲赠君时少一枝”,如今连折花相赠都做不到了。已经是暮春,梅花的花期已经过去,想要效仿陆凯折花赠人已经不可能。陆凯说“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并不是说江南真的“无所有”,而是将自己所能见到的美好事物赠给范晔,希望范晔能够和他一同分享这份喜悦。刘辰翁说“欲赠君时少一枝”,在他看来,江南是真的“无所有”了,国家灭亡,春又归去,他也想赠一枝梅,但无可奈何,美好的事物已经全部消散了。这里反用了折梅寄赠的典故,寄托自己的无限哀伤。
《减字木兰花·有感》(东风似客)从收花人的角度反用典故:
东风似客。醉里落花南又北。客似东风。携手斜阳一笑中。
佳人怨我。不寄江南春一朵。我怨佳人。憔悴江南不似春。[1]87
这首词的写作时间不详,但从“客似东风”“憔悴江南不似春”之语中可以看出,本词应该作于宋亡后。至元十八年(1281)正月,刘辰翁离开庐山江万里墓,托迹方外,八月归庐陵,这首《减字木兰花》可能作于此时。
“东风似客”“客似东风”,乍一看只是将本体和喻体互相调换,但意义却大不相同。“东风似客”,是说东风吹遍大江南北,并不在固定的地方停留。而“客似东风”则是在感叹自己。这一句中的“客”是词人自称,言自己就如东风一般,漂泊无定。词人心中伤怀,却又不言明,只将所有心绪付之一笑。但刘辰翁当真漂泊无定吗?他离开庐山江万里墓后,与其说是漂泊,不如说是游玩散心,排遣愁怀。而八月他确实也回到了庐陵,并非是有家不能回。那为什么要自称“客”,为什么要说“客似东风”呢?与末句“憔悴江南不似春”参看,“客”字应该是针对国家灭亡而言的。“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刘辰翁确实可以回到庐陵,但南宋已经灭亡,对于他来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归国”。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他去往何处,无论他是否回到庐陵,他都是“客”了。
下阕用折梅寄赠事。“佳人”问词人为何不折梅寄给她,语含嗔怨,词人却并不是直白地解释,而是反过来怨佳人:江南憔悴不堪,又如何能折梅一枝寄到江北呢?“憔悴江南”并非首见于刘辰翁。周邦彦《满庭芳》(风老莺雏)有“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之语,文天祥《东平馆》亦云:“憔悴江南客,萧条古郓州”。但周、文二人的词作中,“憔悴”是用来形容“江南客”的。以“憔悴”形容江南,应当是刘辰翁的独创。刘辰翁《六丑》(看东风海底)云:“憔悴江南,秋风旧客”,又《莺啼序》(愁人更堪愁日):“江南憔悴,荒村流落”。这一创造对于江西词派的其他词人有所影响,如赵功可(赵文之弟)《桂枝香》(晓天凉露)云:“憔悴江南,应念小窗贫女”。赵功可在《绮寮怨》(忽忽东风又老)一词中亦有“江南庾郎憔悴”之语,可见在当时“憔悴”基本上还是用来形容人的状态,刘辰翁则另辟蹊径。元人周霆震《武昌柳》云:“宫莺去尽野鸡栖,憔悴江南谁是主”,清人赵我佩《清门引》(漂泊浑无定)亦云:“谢娘何事诗怀冷,憔悴江南景。”可见在刘辰翁之后,虽然以“憔悴”形容“江南客”依然占据主流,但“憔悴江南”也逐渐为人所接受。
“憔悴江南不似春”一句也并非信手写就,而是刘辰翁精心安排。上阕明言“东风”,下阕又说“不似春”,乍一看似乎自相矛盾:东风即是春风,春风吹得落英缤纷,这应该是非常美丽的景象。即便是伤春,又何必说江南已经“颓败”得不似春天了呢?其实,这是词人有意而为之。庾信《哀江南赋》云:“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10]50刘辰翁作此词时,南宋已经灭国,即使江南春景再好,在他眼中也不过是“憔悴江南”了。
在《荆州记》的记载中,只交代了陆凯赠范晔诗,并没有交代范晔的反应。刘辰翁则在词中设置了折花人和收花人(但在词中并没有收到)的互动。并非当真有一位“佳人”,而是词人借助这种对话的形式,使得用典更加自然。折梅寄赠的本事表达的是友情真挚,但刘辰翁在词中亦糅合了《西洲曲》“折梅寄江北”的内涵。对话在佳人与“我”之间展开,佳人多怨旷,且因为折梅寄赠未成,双方皆怨,词作更加凄婉动人。
作于至元二十一年(1284)的《江城子·西湖感怀》则是从驿使的角度反用典故:
涌金门外上船场。湖山堂。众贤堂。到处凄凉,城角夜吹霜。谁识两峰相对语,天惨惨,水茫茫。
月移疏影傍人墙。怕昏黄。又昏黄。旧日朱门,四圣暗飘香。驿使不来春又老,南共北,断人肠。[1]21-22
至元二十一年春,刘辰翁携子刘将孙自庐陵至临安凭吊故都。至元十七年,他礼葬江万里;至元十九年(1282),文天祥在大都受刑殉国。他与文天祥同为江万里的学生,文天祥起兵时他也曾参加。国家灭亡,故人离散,对他来说,可谓是“深恩负尽,死生师友”(顾贞观《金缕曲》)了。作此词时距离南宋灭亡已经五年,但刘辰翁仍然没能从这种悲痛当中走出来。
临安城已经恢复了昔日的风光,但所有的景色,所有的建筑,在刘辰翁看来却是“到处凄凉”。他想要折一枝梅寄赠北方,但是“驿使不来春又老”,春天马上就要过去,梅花的花期已过,又没有传信人。单从字面上看,无法寄托相思,便言“南共北,断人肠”,似乎有些夸张。但是,这里他想要通过驿使传信的对象,却并不是具体的人。词的后三句实际上是反用折梅寄赠典故,表达对山河破碎的哀伤之情。
宋室南渡之后,朝臣中的主战派与主和派争论不休,但不可否认的是,从“待从头、收拾旧山河”到“直把杭州作汴州”,也不过短短几十年的时间。北宋徽、钦二帝虽然被金人俘虏,但至少南渡后朝廷依然存在,如今却连偏安一隅都不可能了。词人想到宋室从北方辗转南渡,“苟延残喘”百余年后灭国,怎能不令他肝肠寸断呢?“南共北,断人肠”,固然可以解释为对南北不相交通的叹息,但或许,词人生发出的家国天下之感慨要比这更深一层。
可见,刘辰翁在作词时,在用典、语言上是颇下功夫的。况周颐于《餐樱庑词话》中说须溪词“多真率语,满心而发,不假追琢”[11]81,是非常合适的,须溪词所写皆是刘辰翁的真情。但况周颐说须溪词“不假追琢”,则有些失之片面了。事实上,须溪词呈现出的那种“不假追琢”的自然流畅之语,恰恰是刘辰翁精心雕琢的结果。魏庆之《诗人玉屑》云:“直用其事,人皆能之,反其意而用之者,非学业高人,超越寻常拘挛之见,不规规然蹈袭前人陈迹者,何以臻此!”[12]147可见刘辰翁能够将这一典故以不同的角度切入反用,与他才华横溢、锐意创新也是分不开的。
《减字木兰花·庚辰送春》(送春待晓)、《减字木兰花·有感》(东风似客)、《江城子·西湖感怀》(涌金门外上船场)三首词作于南宋亡后。在他的笔下,折花寄赠变成了一件憾事:或是无花可折,或是折花人与收花人互相怨旷,或是传花人(驿使)不来。他并没有用单一的方法,也没有直白地说折梅不成,而是在不同词作中变换反用的角度,以此抒发心中的悲痛之情。
刘辰翁的用典,真正做到了“如禅家语,水中著盐,饮水乃知盐味”[12]148,将折梅寄赠事融入诗词作品中,事辞为一。他依据诗词内容、情感精心裁剪,使得词作语言流畅自然,无过分雕琢之弊病。事实上,不论是对友人的相思之情,还是对故国的怀思,情感的表达总是建立在隐晦叙事的基础上的。典故本身就带有一定的叙事性,又是间接的,在诗词有限的篇幅中用典故完成叙事和抒情,能够体现含蓄朦胧之美。
另外,刘辰翁选择使用折梅寄赠的典故而非直接记事抒情,也拉开了读者与作品的距离,这种“留白”式的做法为读者留出了足够的感悟与想象空间,也让其诗词的内涵更为深厚。刘将孙《须溪先生集序》云:“词章翰墨,自先生而后知大家数笔力性情,尽扫江湖、晚唐固习之陋。”[1]589刘辰翁处在宋元易代之际,眼见山河破碎、死生师友,经历了国家灭亡,因而在词作中常有痛切之语。他以诗词抒发真性情,也因此能够引起共鸣。在他的笔下,折梅寄赠不再局限于男女之情和朋友之谊,而是有了家国天下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