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纪伟
(重庆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 重庆 401331)
英国的互助传统有着悠久的历史。在女性话语权缺位的19世纪,女性友谊会在女性思想解放和意识独立方面做出了不可忽视的贡献。由于一直以来女性社会地位的低下,女性友谊会的价值也长久被掩盖。有鉴于此,我们旨在考察英国女性友谊会,分析它的起源发展和服务机制,探讨它所取得的成就以及面临的困境。
友谊会是英国民间完全自发的一种互助组织,18、19世纪时广泛存在于英国工人阶级当中。随着互助组织的发展,英国友谊会突破了早期社会团体中男性成员大一统的局面,女性友谊会开始崭露头角。19世纪是英国女性友谊会发展的辉煌时期,20世纪初期开始慢慢走向衰落。了解女性友谊会的起源和发展,有助于我们对英国女性友谊会有更清晰地认识。
友谊会最早产生于17世纪,是一种不带有明显政治色彩的互助组织。最初,其主要成员基本是收入中上等的工人阶级,当然也不排除那些贵族和经济条件差的成员。组织形式是会员通过定期交纳一定数量的会费,即可在陷入困境时申请救助。丹尼尔·笛福在1697年发表的文章《计划》中表明,友谊会简而言之,就是许多人签订了一个互助契约,以防任何灾难降临。[1]102友谊会的救济服务在保障工人阶级失业、年老、疾病等社会福利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它不仅增强了会员生存的安全感,也使互助的理念深入人心。1793年《罗斯条例》颁布,政府开始鼓励友谊会社团成立,这无疑对友谊会的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18世纪末,英国约有7200个友谊会组织[2]39。到19世纪末期,英国友谊会的数量超过了100万。20世纪初,随着国家社会福利制度的健全和民间互助组织的弊端日益显露,友谊会的规模和数量大幅度减少,自此之后友谊会开始慢慢衰落。
我们无从得知最早的女性友谊会是什么时候建立的,一般认为在友谊会产生的时期,女性友谊会也随之相伴出现。女性友谊会以慈善为核心理念,尽可能地为会员提供便捷的服务,为女性带来更多好处。一个成立于19世纪初期的阿什伯恩女性友谊会,在规则的序言中宣称,它成立的目的就是为女性会员提供疾病救助、丧葬补助和老年补助。在一个男性主导的世界里给女性带来自信和自尊,同时不带有任何政治色彩,这是女性友谊会存在的最大意义。
18世纪中期,由于工业革命的影响,英国从传统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迈进。在迈进的过程中,由于劳动模式转变和家庭生活观念地增强,妇女从事有偿工作的机会开始减少,工厂的熟练工基本都由男性来完成。与此同时,国内面临经济困难、战争、高税收等方面的压力,友谊会在社会援助中发挥的正面作用和它的非政治性,促使英国政府于1793年通过了赋予友谊会合法地位的《罗斯条例》。在英国政府的支持下,女性友谊会的数量在1800年前后达到了历史最高峰。历史学家西蒙·科德瑞估计,与前几个世纪相比女性成员在所有友谊会社团成员中所占的比例高达5%[3]62。
19世纪末期,一些影响力大的女性友谊会开始出现,比如妇女友谊会和母亲友谊会。妇女友谊会曾在1884年6月组织27777名会员签名呼吁保护年轻女性。1910年,85491名职业女性在母亲友谊会上投票反对一项关于离婚的法案。[4]89由此可见,女性主体意识已经逐渐觉醒,女性友谊会开始有意识地捍卫女性自身的权利。
1911年颁布的《国民保险法》,标志着英国政府正式放弃长期坚持的自由放任的社会保障政策,开始履行国家社会福利和救济的职责,并力求建立福利国家。在此背景下,女性友谊会和其它互助组织的生存空间不断受到挤压,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综上所述,女性友谊会在18世纪至20世纪初的英国得到了很好的发展,尤其在19世纪女性友谊会的影响力越来越大。随着普惠型国家福利体系的建成,女性友谊会逐渐失去了它所存在的意义,从而使得女性友谊会的救助职能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女性友谊会是专门为女性设立的社团,在定期交纳会费后,会员有望获得疾病、怀孕分娩、养老、丧葬和医疗救助等方面的补贴。除此以外,每个女性友谊会都有自己的入会要求,尽管救助项目和章程规则存在差别,但总体目的都是为了互相救助。
日常疾病的救助补贴是女性友谊会为其成员提供的最主要的一项服务。通常,女性友谊会对于生病的会员会在前几周给予5-7先令的补助金,随着病情好转的程度,补助金逐渐递减直至彻底康复。布里斯托尔教区的圣玛丽·雷德克利夫女性协会在会员生病的前四周每周会支付5先令,这个福利与当时的工资水平相近,一个月后,生病会员的津贴下降到每周两先令[3]69。除了给予补助金,一些女性友谊会也会派遣一到两名协会内的官员去上门慰问探访病患。但是,如果其中一名每日探访者发现一名生病的会员在工作,那么她的救济津贴将会立即终止。
19世纪七八十年代,英国的普雷斯顿和新港以及其他一些地方的友谊会慢慢开始建立医疗机构。雇佣全职医生来为会员提供医疗救助服务,进一步为会员的健康保驾护航,越来越成为大多数互助组织所追求的目标。尽管18世纪的英国就已经兴建了许多医院,但医疗费用的高昂导致中下层阶级难以负担,所以通过友谊会获得医疗救助是当时比较普遍的方式。然而,因为女性疾病的特殊性和医生们所获得的报酬与自己的劳动不成正比,致使女性友谊会与医生之间的争端在19世纪不断升级,从而拒绝为女性社团服务。为了维护会员们的共同利益,女性友谊会的管理者常常通过和平协商或者提高医生薪酬的方式,给医生做大量的思想工作,尽可能地让会员满意。友谊会医疗机构的兴起不仅为会员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为其提供的医疗服务的专业水平也督促着医疗运行机制得到进一步的完善。
女性友谊会的规则常常复制男性的形式,但它们也包含着显著的差异,解决怀孕和分娩问题的女性团体不可避免地偏离了男性模式。女性友谊会非常关注女性的贞操,最开始是禁止已婚女性加入的,但在性学、电影院和舞厅的竞争所带来的道德挑战中,女性友谊会被迫放弃了这项政策,并逐渐为其成员提供怀孕及产后补贴。在那个时代,典型的怀孕并不被认为是一种疾病,显然也不认为怀孕会影响女性的工作,所以有些女性社团排斥怀孕妇女领取疾病津贴。只有在因孕致病并且接受医生严格审查,同时由该医生证明怀孕的会员确实有疾病症状,这时领取补贴才是合理的。在会员分娩的时候,女性友谊会通常会派遣医生对会员进行专业的分娩医疗救助,还会向分娩一个月后仍不能工作的会员提供生病津贴。大多数女性友谊会只接纳年龄在40岁以下的新成员,因此她们的大部分成员都是育龄成员,希望在分娩期间能够接受治疗。为了平衡这一点,已婚妇女通常被要求比未婚女性会员支付更高的会费。1805年成立的维克菲尔德女性福利协会规定,已婚妇女每季度可以在常规交纳会费的基础上再交三便士,作为一个独立的分娩基金[3]77。如果一个会员连续生了好几胎,那么女性友谊会给予会员每一胎的补助都是相当的。
虽然女性友谊会的主要宗旨,是更好地为会员服务,但它也有自己的规章制度。女性友谊会的医疗救助,不管是对待会员的日常疾病还是怀孕分娩,都能得到女性友谊会的专业性帮助。但长此以往,服务的医疗费用导致协会的财政不堪重负。为了规范医疗救助的行为,降低医疗费用,女性协会规定会员为了自身的健康要注意生活习惯。对于那些不注意自身卫生导致生病的会员,或是有可能危及社会公共形象和友谊会财政安全的女性,协会将停止救助补贴并且禁止其入会。同时对那些从事危险职业的女性,友谊会也禁止入会。因为女性从事的职业越危险,意外事故的几率就会越高,相应地为其负担的医疗服务成本就会加大。伦敦的一个女性友谊会组织坚持说:“任何从事危险或者有害行业的人,任何身体有疾病的人,都不得入内。”[3]64如果会员在酒馆里赌博酗酒、打架斗殴,或者公众场合谩骂、诅咒、诋毁友谊会,这种情况一般是要被罚款的,情节严重者会遭到驱逐。
19世纪的女性友谊会在日常疾病救助和女性怀孕及产后补贴等方面,最大程度地减轻了贫困和死亡带给女性的威胁。在国家社会保障职能不健全的情况下,女性友谊会愈加到位的服务机制显得更加重要。
女性友谊会的出现对英国社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社会层面上,它令新一代成长起来的女性摆脱传统观念的束缚,走出家庭,勇敢地追求独立和尊严;从国家层面上,女性友谊会为英国政府的济贫事业和社会稳定发展做出了难以磨灭的贡献。
19世纪的女性,不管是政治地位,还是经济地位,都是相对比较低的。在女性结婚前,她在父亲或者男性亲属的控制之下;成年结婚之后,又会受到丈夫的管束,成为丈夫的附庸。丈夫所做的决定,妻子不敢违抗。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言:“在家庭里,妻子不能打听任何公共事务,不仅应该在所有的事情上服从自己的丈夫,而且应该耐心地、谦逊地、心甘情愿地服侍丈夫和生育子女。”[5]112女性友谊会为许多女性提供了有偿和自愿的工作,她们渴望有目的的职业,并将公共服务视为一种责任。有了女性友谊会这层保障和体会到经济独立带来的喜悦之后,她们就不愿再看丈夫脸色行事,依靠男性来养活自己。在婚姻里,如果遇到对自己肆意打骂的丈夫,她们可以勇敢抵制家庭暴力;在事业上,她们也可以自己谋求发展,比如,做编织工、裁缝、卖花等。其中草编和蕾丝制作最有利于女性友谊会的形成,因为这类职业工资高。在全国范围内,女性协会的数量在女性就业率高的工业地区最多,比如伦敦的贝斯纳尔格林和克勒肯维尔。
女性友谊会存在的事实向社会证明,女性可以克服被社会歧视的困难,从而创建并运行属于自己的社会团体。与此同时,女性有能力控制和主导自己的生活,可以选择以一种对自己生活有控制权的方式行事。正因如此,女性友谊会吸引了大批女性人员的加入,其规模和群体得以壮大和发展,这是女性友谊会在19世纪获得巨大发展的自身方面的原因。
女性友谊会为其成员提供的福利补贴不带有任何怜悯施舍的色彩。会员之间是一种平等互助的关系,不存在阶级歧视,就算是比较贫穷的会员也有权利参与管理女性友谊会的内部事务,这不仅是是对会员持续定期交纳会费的一种公平回应,也很好地维护了女性的个人尊严。每一位成员都拥有平等的权利和权益,你所获得的荣誉取决于你的贡献,不允许人为的障碍来妨碍美德和才能获得与之相匹配的地位。这一点是有别于英国济贫法体系的,济贫法的救助是带有惩罚性质的,并且常常伴有道德考核标准,施助者与被救助者之间是一种不对等的关系。在济贫法的观念里,个人遭受贫穷、失业和疾病是自身因素造成的,与社会无关,自己要为个体负责,这种观念很自然地伤害了被救助者的自尊心。女性友谊会不仅为工人阶级女性提供了确保其生活最低保障的制度和组织形式,也注重关心女性会员的心理,维护女性的自尊,为女性自我意识觉醒和日后女权运动的发展埋下了潜在力量的种子。
女性友谊会的服务机制,为英国工业资产阶级女性建立了一张有效的社会福利保障网络,大部分女性成员都可以享受到有效的帮助。它使很多卑微的生命得到了救赎,为它们的会员减轻了对于疾病、分娩和年老的担心,也为他们的子女减轻了一笔像样的丧葬开支。一般来说,友谊会会员人数的增加可以有效降低该地区的贫困率。友谊会活动越活跃地区,贫民人数也相应越少。这不仅很大程度上降低了贫困带给女性会员的消极影响,也减轻了政府的济贫压力。女性友谊会与政治生活很少有交集,不积极参与和组织与政治有关的活动,也不会像工会那样带有强烈的暴力色彩和政治色彩,更没有很强的斗争性。西蒙·科德瑞认为在由慈善家资助或管理的男性社团允许工人阶级中不同阶层的成员会面,这也同样适用于女性组织。以女性友谊会为载体,在穷人和富人之间产生的小小善举,比如会议、年度宴会、病人探访以及其它行为,模糊了跨越社会阶层交往之间的利益冲突[3]68。这一鲜明特征有利于缓解社会矛盾,稳定社会的发展,同时也提升了女性之间的团结。
女性友谊会在维护女性基本权益和减轻国家济贫负担方面所做出的贡献,绝对是值得给予高度评价的。但是,在男性团体占主导地位的背景下,女性友谊会无论是在教育地选择、法律地保护还是社会舆论地评判上,都未能获得公平地对待。
英国社会对女性教育的忽视和消极态度是导致女性高文盲率的主要原因。正是因为女性友谊会的整体成员受教育程度不高,大部分会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所以男性友谊会的规模和数量常常大于女性友谊会,又因为“松散的管理、组织的混乱以及缺乏合理的财政安排”[1]100,女性友谊会经常面临破产。维韦斯认为,除本国语、拉丁语、宗教等科目男女学生都要学习以外,男孩子还应该学习历史、政治、数学、科学等学科,而女孩子则应侧重于家政和与教育孩子有关的科目。为了使女性更好地服务于父母和丈夫,她们还应当学习针线活和纺织等家务劳动,以便作为一个合格的妻子和母亲。正是因为英国社会对女性歧视的风气一直存在,高等教育的大门对女性迟迟未开放。直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少数女性才得以进入大学学习。尽管如此,男性的入学比例依旧远远超过女性,而且入学之后女性的辍学率要比男性高。
19世纪的英国在法律方面,对女性权益的保护存在很多不公平的地方。尤其是在财产方面,女孩在未出嫁时,她的财产全权由父亲支配;出嫁以后,她的财产全部归丈夫所有。英国的普通法规定女性的财产在结婚以后都将成为丈夫的财产。因此女性一旦结了婚,她便没有资格支配她的劳动收入,也不能合法地处置自己的财产。尽管1882年通过了《已婚妇女财产法案》,但对女性权益的保护仍有很多不足。法律规定已婚妇女的财产要与丈夫的财产合并,这可能会损害妇女加入女性友谊会所获得的好处。因为丈夫经常禁止妻子加入女性友谊会,或者因为财产的局限性不能按时交纳会费。如果妻子没有征得丈夫的同意加入女性友谊会,那么丈夫可以挪用妻子可能获得的任何津贴福利。例如,在剑桥郡的威斯贝奇,一位妻子退出了她所在的女性协会,原因是她的丈夫反对她成为其中一员。所以女性能否在协会中长久待下去,取决于自己家庭的态度。因为缺乏强有力的法律来保护女性权益,女性自身所独有的优势被剥夺,导致女性在寻求福利方面处于不利地位,所以女性友谊会注定不能行之久远。
工业革命使英国的社会生活发生了方方面面的变化,但也涌现出了一系列问题,其中大量未婚大龄女性的出现就是比较突出的一个问题。这些未婚大龄女性,大多没有参加工作,不能创造经济财富。在工业革命的大背景下,这种未婚行为更加受到谴责,甚至参加工作的下层女性对中产阶级闲散在家的女性都投以鄙夷的目光。这些大龄未婚女性基于社会各方面的压力,不得不外出谋生。一些经济条件极好的单身女性则选择做慈善来抵抗单身带给她们的耻辱,因为慈善工作能使她们不时地反击社会对未婚大龄女性招致的批评,并且通过强调这种工作的自我牺牲精神的性质使她们的单身状态合法化,所以这些未婚大龄女性在友谊会的持续发展方面发挥了很大作用。然而在当时男性至上的社会背景下,大多数中下层阶级家庭的女性,随时可能因为家庭经济的破产而失去生活的依靠,生活上的困境使这些女性很难找到与自己地位相符的、心仪的对象。因此,这部分女性资助友谊会时的心态是矛盾和狭隘的,既担心因找不到合适的伴侣而被社会鄙视,又随时忐忑自己终会失去家庭父母的依靠,与其说这是一种资助,还不如说是一种商业博弈。与女性友谊会运动息息相关的“大龄剩女”现象,使得这场女性自助运动承受着社会各方面的压力,加之其经济互助职能过于明显,而政治诉求很弱,所以很难引起社会和国家的重视,也必然不可能激起太大的波澜。
综上所述,19世纪是英国女性友谊会发展的黄金时期。女性友谊会的服务机制使当时的一些女性得到了一定照顾,避免在《济贫法》体制之下因得不到有效的帮助而生活艰难,对当时的社会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但由于女性友谊会自身存在着一些不利于其发展壮大的因素,所以女性寻求社会福利的努力屡屡受挫。20世纪初,随着人们的生活水平逐步提高和抵抗生存风险的能力增强,以及1911年《国民保险法》的出台,友谊会逐渐衰落,相应地,女性友谊会也就完成了其特定时期的历史使命。不过,女性友谊会一定程度上促进了英国女性思想的觉醒和独立,同时也让社会意识到女性在能力上并不存在缺陷,她们在各方面能够表现的跟男性一样优秀,同样可以为社会的发展做出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