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景奎
梵天又称大梵天,是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在中国文化语境中,梵天也称大梵天王,是佛教的护法神之一,与帝释天配成固定组合,双手合十,分立于释迦牟尼佛的右前方和左前方。①参见《长阿含经》《起世因本经》《大宝积经》等。因此,在佛教万神殿中,梵天的地位并不尊荣。
在印度文化语境中,具体在印度教三大神体系中,梵天负责创造,主“生”,毗湿奴负责维护,主“住”,湿婆负责毁灭,主“灭”。虽然比中国文化语境中的护法神“显在”得多,但在现世印度教社会,梵天的地位同样尴尬,信徒们对他并不敬重,虽口称老祖宗,但调侃戏谑之意溢于言表。
在印度教最典型的三大神“合影”中,毗湿奴端坐中央,呈王者相,坐于七头蛇盘成的高座上,身后有圆形五彩光环并七头蛇冠加持显威,披金银挂花环,头戴王冠,前面两只手右手持金刚锤,左手持莲花,后面两只手右手持妙见轮,左手持海螺,典型的印度教刹帝利国王形象;湿婆位于毗湿奴左前方,呈行者相,坐于泥石座位上,散发披肩,头顶有水流和新月装饰,脖颈缠蛇,全身裸露,涂骨灰挂骷髅环,腰间裹虎皮,前面两只手右手呈抚慰印,左手持鼓,后面两只手右手持念珠,左手持三叉戟,典型的印度教瑜伽修行者形象;梵天位于毗湿奴右前方,呈智者相,坐于莲花座上,披金银挂花环,顶金冠,四首四手,前面两只手右手呈祝福印,左手持水罐,后面两只手右手持“吠陀经”,左手持莲花,典型的在家婆罗门祭司形象。②三大神“合影”另有立像等形式,与坐像大同小异。就肤色看,毗湿奴和湿婆呈青黑色③类似白加黑或黑加白的混合颜色,毗湿奴属于前者,湿婆属于后者。参见拙文《印度神话之历史性解读:湿婆篇》,《南亚东南亚研究》,2020年第3期。,梵天呈白色。可以看出,梵天是纯雅利安人,婆罗门种姓,为世俗奉祭类婆罗门④印度教把人分为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四大种姓,另有种姓之外的不可接触者。婆罗门地位最高,有修行婆罗门和在家婆罗门之别;从形象上看,梵天仿若祭司,持学习“吠陀”、教授“吠陀”、自家祭祀、主持他人祭祀、施舍和接受施舍六业。。所以,梵天代表婆罗门种姓,是精神世界(宗教、文化)的领衔者,与世俗世界的刹帝利共同管理世界。
本文不论中国文化语境中的大梵天王,也不论印度教中的毗湿奴和湿婆等大神,主要议论梵天,于历史传说和宗教神话之间,探其历史渊源,究其现世地位,辨析印度文化。自然,从某种意义上说,梵天、毗湿奴、湿婆、因陀罗、伐楼那等都是某种称号类的名称,相当于某个部族、部落、族群甚至阶层的代表、头人、首领等,不可能指某个个人,历史发展和时间延续的逻辑也不允许这样的个人存在。本文的议论即基于此。
在印度教神话中,三大神是自生的。话说,在劫初①“劫”是印度教的时间概念。根据史诗《摩诃婆罗多》的说法,一劫通常为1200万年,也就是1000个时代。按照“史诗”“往世书”神话,在宇宙从创造到毁灭的一个周期内,人类社会处于圆满时代、三分时代、二分时代和争斗时代的循环往复之中,每个时代持续时间不同,圆满时代为4800年,三分时代为3600年,二分时代为2400年,争斗时代为1200年;四个时代共12000年,构成一个时代循环。宇宙从创造到毁灭的一个周期为1000个时代循环,即为一劫。参见黄宝生著:《〈摩诃婆罗多〉导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4~105页。,世界是一片汪洋,遍入天毗湿奴大神躺在大蛇湿舍盘成的蛇床上,在水面上漂浮。不知在什么时候,他的肚脐中长出了一朵莲花,梵天大神端坐其中。而后,两位大神几乎在同一时间睁开双眼,互视对望,都说自己是初始之神,理应为长,以致争辩不休。争辩中,两人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根直立的火柱,上不见顶,下不见底,为寻端倪,梵天骑天鹅向上,毗湿奴骑大鹏鸟向下;一千年之后,二神无功而返,此时湿婆大神现身,火柱乃为湿婆林伽。于是,毗湿奴和梵天同尊湿婆为长。此是湿婆教派之说,毗湿奴教派另有毗湿奴为长之言,因故事没有那么玄妙,传世不广。三大神齐出,开启了世界的新一轮循环,梵天创造天神、仙人、恶魔、凡人、动物和植物等宇宙万物,毗湿奴负责日常维护,使宇宙运行不停,湿婆平日修行,关键时刻出面尽毁灭和起始之责。
梵天另有出于金卵之说,“这宇宙原是一个暗的本体,不可感觉,没有特征,不可推理,不可认识,一如完全处于昏睡状态。后来,自身不显现而使这宇宙显现的师尊自在出现了,他驱除暗,具有转变粗大元素等等的力量。他自照独存,不可感觉,细不可见,不显现,无始终,化入万物,不可想象。怀着创造种种生物的愿望,他通过禅思,首先从自己的身体创造出水,又把自己的种子投入那水中。那种子变成一枚金卵,像太阳那样光辉灿烂;他自己作为一切世界之祖梵天出现在那金卵中由那个不显现的、无始无终的、既实在又不实在的因所产生的那个人,在人间被称为‘梵天’”。②蒋忠新译:《摩奴法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4页。
梵天一名见诸经典比较晚,四部“吠陀本集”没有记载,“梵书”“森林书”“奥义书”等“吠陀文献”中也比较少见,在两大史诗《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和法经类著述如《摩奴法论》中才成正式“人物”,成为主神之一。在晚出的“往世书”中,梵天的形象更加丰满,相关神话传说汗牛充栋,他也成为印度教万神殿中绝对不可或缺的神灵。
在拙文《印度神话之历史性解读:湿婆篇》中,笔者曾提及梵天的历史身世,此处试详议:
公元前1500年前后,来自中亚的游牧部族雅利安人经过开伯尔山口大规模进入印度河流域,印度次大陆上从此出现了雅利安人①居于印度的称“印度雅利安人”,居于伊朗的称“伊朗雅利安人”。,他们随即成为次大陆上最重要的强大族群之一。②另一个族群为次大陆上的原住民——以农耕为主的达罗毗荼人,他们是原始湿婆的追随者。新来的雅利安人肤白,原住民达罗毗荼人肤黑,该肤色差异是印度教种姓制度产生的原动因。在此后的千余年间,雅利安人和达罗毗荼人先是打杀驱逐,后是碰撞融合,最后形成较为统一的印度教信仰群体③古印度教(前3000年前后~前1500年前后)、吠陀教(前1500年前后~前1000年前后)、早期婆罗门教(前1000年前后~前600年前后)、婆罗门教(前600年前后~公元600年前后)、印度教(公元600年之后)是印度教的几个发展阶段。参见拙文:《印度宗教的分期问题》,《南亚研究》,2005年第1期。。梵天和毗湿奴显然属于雅利安人族群,湿婆属于达罗毗荼人族群。因陀罗是雅利安人族群的首领,湿婆是达罗毗荼人族群的领袖。两大族群的征战结果没有悬念,雅利安人东进南下,达罗毗荼人东逃南遁,湿婆虽名望不减,然实力减弱,势力分散。在征战过程中,冲锋陷阵者牺牲频繁,出谋划策者相对安全。单就雅利安人族群而言,享有至上声誉的因陀罗是大英雄,他往往以酒当饮,带领大军横扫达罗毗荼人阵营,摧毁城堡,掘开河道,抢劫牛群。从“吠陀文献”“史诗”“往世书”等印度教经典可以大致想见,因陀罗、伐楼那、毗湿奴和梵天等构成雅利安人族群的高层和决策层,伐楼那是名义上的王,因陀罗是实际上的主宰,毗湿奴是一员将官④毗湿奴在《梨俱吠陀》里已经出现,他在战斗中常吃败仗,但足智多谋,能获得逃生机会。史诗《摩诃婆罗多》和后来的“往世书”中也有相关描述。,梵天是一位谋士。因陀罗的威名不必说,《梨俱吠陀》共有1028首诗歌,赞颂他的就有近250首,约占颂诗总数的1/4;伐楼那有“天王”“大王”之名,但地位远不及因陀罗,管水管草,显然是印度雅利安人在中亚草原游牧时期的统治者;毗湿奴在《梨俱吠陀》里有“大步”之称,示两义:一者在战斗中常吃败仗,逃跑步伐不小,不致丧命,二者足智多谋,在战败的情况下以智谋、用神仙大步反败为胜;唯有梵天,名不见经传。然而,“四吠陀”和“梵书”“森林书”“奥义书”,乃至后世诸多宗教典籍的创作和流传,都有他的贡献,相传梵文婆罗米字母也是他的杰作。⑤玄奘著:《大唐西域记》卷二:“详其文字,梵天所制,原始垂则,四十七言”(47个字母)。《梨俱吠陀》把因陀罗尊为大神,颂扬他,歌唱他,描述事迹,表彰功德,鼓励斗志;同时为世界定规范,立章程,奉婆罗门为尊,夸赞因陀罗、伐楼那等对婆罗门的慷慨,肯定世人对婆罗门的顺从。不难想象,梵天的这些“功绩”不用刻意表述,常识也。
因此,在雅利安人统治高层,梵天从来都不是缺席者。
如前文所及,不管是因陀罗、伐楼那,还是毗湿奴、梵天和湿婆,都是称号,也可以说是一种头衔。进入印度次大陆之后,因陀罗“挟天子以令诸侯”,伐楼那失去了影响力,几近被废,为一空头名号,落座台后,得过且过;因陀罗上位,成为实际掌权者,但他得随时披挂上阵,带领雅利安人对达罗毗荼人进行流血征伐,把自己置于某种极度危险境地;毗湿奴也同样,虽然不像因陀罗那样需要担负胜败全责,却也有丧生的可能;梵天则不一样,他和伐楼那一样不上战场,但比伐楼那有威信和尊崇,他是谋士,以智慧立身,靠颂诗获得因陀罗等赏识,靠计策获得百姓遵从。所以,在现实生活中,因陀罗宝座上的人可能是常换常新的,毗湿奴座位也有可能常迎新人,但梵天位置上的人却很可能是个长者,是个历多朝而不倒之人。①根据“史诗”“往世书”描述,因陀罗不止一个,有五个、七个甚至更多之说,毗湿奴的24个化身是他不止一个的明证,湿婆也有不止一种形象。唯独梵天,始终只有一种形象。在这种情况下,梵天的影响力往往更大,在某些时刻,他甚至能够改朝换代,成为实际掌权者,似垂帘者。
所以,梵天之位不可小觑,他有搅动乾坤之能耐。
在与本土族群达罗毗荼人的征战中,雅利安人是胜利者。不过,即如中国的黄帝部落战胜炎帝部落之后不得不与后者共同治理天下一样,雅利安人虽然战胜了达罗毗荼人,却不能完全统御后者,湿婆仍为后者的领袖,并有大威力。另外,伴随着东进南下,雅利安人占领的地盘不断扩大,纯粹的军事行为已经不能像之前一样取得完胜,在这种情况下,因陀罗武夫类的行为逐渐适应不了新时期新局势。公元前1000年前后,一度强势的因陀罗的地位迅速下降,尊他为长的吠陀教为早期婆罗门教所替代,婆罗门的地位得到进一步巩固,社会秩序和道德规范由早期婆罗门教三大纲领统领。“吠陀天启”为第一纲,指“吠陀本集”②主要指《梨俱吠陀》《娑摩吠陀》和《耶柔吠陀》三部本集,第四部吠陀《阿达婆吠陀》晚出。是上天的赐予,是神谕,不可置疑,唯有婆罗门才能解释和教授“吠陀”;“祭祀万能”是第二纲,指世人生活离不开祭祀,祭祀是一切之本,可以满足人们的一切愿望,不论王公贵族还是普通百姓,都需要且必须举祭,王者有“马祭”“王祭”等,百姓有“火祭”“水祭”等,唯有婆罗门才能做祭司,他们是人神之间的桥梁,不举祭祀仪式,没有婆罗门做祭司,任何人都不可能获得神的庇佑;“婆罗门至上”是第三纲,指婆罗门种姓是四种姓中的至优者,由神之口出,最为神圣,最为圣洁,是人世的评判者和秩序维护者,《百道梵书》甚至称之为“人间的神”。于是,虽身为王者,因陀罗们和毗湿奴们也不得不遵从三大纲领,听命于梵天们。
实际上,梵天是知识分子,有智慧和谋略,是雅利安人族群高层的头脑。他是最有可能取代伐楼那和因陀罗之人,只是在崇尚绝对武力的时代苦于不具武力无能为力罢了。但是,为自己着想并付诸行动是人的天性,梵天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我们知道,三大神各有妻子,毗湿奴妻吉祥天女拉克希米,湿婆妻雪山神女帕尔瓦蒂,梵天妻文艺女神娑罗室伐蒂。湿婆姻缘见于拙文《印度神话之历史性解读:湿婆篇》,此不赘述。毗湿奴妻子拉克希米是海神之女,应该是雅利安人东进南下后的收获,抑或是在印度河出海口阿拉伯海区域的成果,抑或是在恒河出海口孟加拉湾地区的姻缘,应该是雅利安人在取得相当大胜利之后的事情。而梵天的姻缘却不一样,娑罗室伐蒂女神应该是娑罗室伐蒂河①印度古代的一条河流,几乎与印度河平行,已干涸。印度教认为该河为圣河,在地下流淌,与恒河和叶木拿河在今普拉亚格拉吉(旧名阿拉哈巴德)汇合,即今普拉亚格拉吉的三河交汇处。流域的某一达罗毗荼人部落的公主类人物,娑罗室伐蒂河与印度河位于同一区域,是雅利安人初进印度次大陆的必经之区域,也就是说,要进入印度次大陆,必须首先征服印度河-娑罗室伐蒂河流域。该区域的公主为梵天所娶,可见梵天的谋略和影响。有本土势力做后盾,自身实力肯定会有所加强。由此可以看出,梵天在雅利安人进入次大陆初期就已开始经营自己。他不是不想获得至高地位,只是在等待时机。
公元前1000年前后,伐楼那势力不必说,因陀罗的地位也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从当时的情势看,梵天和毗湿奴都有后来居上的可能。梵天是智者,他有着毗湿奴所不具备的资质和智慧。于是,他开始行动:
首先,他以婆罗门身份成功地制定出三大纲领,将社会秩序和道德规范置于自己的影响之下,使自己代表的婆罗门种姓成为“人间的神”,并在传授知识和主持祭祀方面取得绝对权势,掌握了平时宣传和日常生活等方面的话语权。其次,借助因陀罗已无力左右大局的局面,他逼迫王族听命于他,服从三大纲领,三大纲领成为当时社会的普世原则以及公元前600年前后刹帝利阶层对三大纲领的反动即是明证。再次,他意欲借助相关势力,争取上位。他开动脑筋,研判形势,在确信因陀罗势颓、其他雅利安人势力还未形成气候的情况下,认为本土达罗毗荼人势力可以利用。他采取了古代帝王普遍采用的联姻方式,欲和达罗毗荼人领袖湿婆结成姻亲。相关“往世书”记载,他找到湿婆,以胜利者的姿态要求湿婆娶其孙女萨蒂,并声称从此湿婆和他就是一家人,他是湿婆的祖父,他为尊,湿婆为卑。身为战败者,或者说身为抵抗不了雅利安人族群强大攻势的本土族群领袖,湿婆不得不委曲求全,勉强答应,但其不情不愿心情和姿态也显而易见。“往世书”显示,对于与萨蒂联姻一事,湿婆百般婉拒,说萨蒂是公主而自己是粗人,说萨蒂出身高贵长于王宫而自己生活于山林荒野,两人结婚不适合,萨蒂不可能习惯婚后的荒野生活,该婚姻不会有好下场;他希望梵天收回成命,希望萨蒂主动退却,更希望萨蒂之父达刹强力劝阻。然而,梵天迷了心窍,萨蒂一时冲动,婚是结了,却是一场悲剧。结果是萨蒂殒命,湿婆与梵天翻脸,并诅咒梵天从此不得世人膜拜献祭。①这也是印度教对梵天不受世人拜祭的解释之一。
实际上,梵天的认识和意愿是正确的,后世的事实证明,毗湿奴同样采取了与湿婆联姻的方式,并因此取代了因陀罗,获得了至上位置。问题在于梵天的方式方法有失算之处:其一,在与湿婆联姻之前,梵天没有在家族内部进行协商,没有取得家人的支持。其子达刹身处高位,一向自负;他自恃身份尊荣,又与毗湿奴、因陀罗等交好,对社会,他制定规范,对个人,他颐指气使。作为婆罗门种姓,他视等级制度为至上原则,对低种姓人蔑视不尊,对本土达罗毗荼人更视如仇敌。虽然湿婆是达罗毗荼人的领袖,但达刹看不起他,当他为野人,不能登大雅之堂之人。在得知父亲梵天要与湿婆联姻,而且要把自己的女儿萨蒂嫁予湿婆后,他勃然大怒,与梵天理论,请毗湿奴出面反对。他发动全家人进行抗争,让妻子和众多女儿劝阻萨蒂;他本人对萨蒂软硬兼施,在说理不起作用的情况下,他一面展示绵绵的父爱,一面禁闭萨蒂,不许她出门半步。最终,由于父亲的坚持和女儿的冲动,也由于毗湿奴、因陀罗等的不作为,他只得让步,不再阻止萨蒂下嫁,但坚持不接受湿婆,不容许他进入自家祭祀场所。这是梵天与湿婆联姻失败的根本原因。其二,相关“往世书”记载,在湿婆面前,梵天以胜利者自居,以强迫联姻的语气要求湿婆与自己的孙女结合,并提前消费祖父身份,引起湿婆不适。湿婆先是婉拒,后是说理,但梵天仍然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强硬坚持联姻。从某种角度说,这一联姻于湿婆并非全无益处,如果联姻成功,不仅能在一定程度上化解两个族群之间的对立情绪,还可以帮助他本人维持在达罗毗荼人族群中的威信,是一次可以“携洋人自重”的机会。无奈,梵天居高临下,气势逼人,根本没有平等合作的态度,湿婆当然不愿意。一般来说,联姻双方虽然有强有弱,但实际是强者整不死弱者,弱者拖不垮强者,其联姻在某种程度上是平等自愿的,一方强迫另一方显然会导致不和,甚至重启战事。梵天的这一欠缺思虑行为是他与湿婆联姻失败的另一重要原因。其三,在联姻之前,梵天没有征得毗湿奴、因陀罗等雅利安高层的支持。根据“史诗”“往世书”的描述,毗湿奴持不置可否的态度,因陀罗则明面支持暗里反对。毗湿奴之所以不置可否,因为他也有取代因陀罗的想法和实力。因陀罗反对是因为他笃信武力,认为唯有武力能征服达罗毗荼人,也唯有武力才能建立起雅利安人占统治地位的社会;而梵天与湿婆联姻越过了他的底线,在相关“往世书”中,他联合火神阿耆尼、水神伐楼那①吠陀时代后期,伐楼那已然从天王位置上跌落,成为名副其实的水神。、月神旃陀罗等“神兵天降”,明面上表示支持,背后里往往帮倒忙,使联姻陷入重重危机之中。②达罗毗荼人也反对这一联姻。相关“往世书”显示,湿婆的追随者和众多罗刹想方设法对该联姻进行破坏,不希望湿婆被天神(雅利安人)收买。这是符合逻辑的,因陀罗实际上是靠武力征伐达罗毗荼人起家的,他之所以能取代伐楼那,完全是因为在进入印度次大陆初期,他凭匹夫之勇,逞英勇之能,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使雅利安人立于不败之地。在这种时候,他自然不愿意低头认输,承认自己的战略失败,他犯的是不能与时俱进的错误。这些“同僚”甚至竞争对手的反对是梵天与湿婆联姻失败的第三大原因。
如前所述,公元前1000年前后,外来的雅利安人和本土的达罗毗荼人之间的进犯与反进犯的斗争进入新时期,双方共融和共治到了相对成熟的阶段。梵天的认知和行动基本上符合实际,具有与时俱进、适应时代发展方向的积极意义。可惜的是他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展开行动,对内没有协商一致取得共识,对外没有放下身段征得谅解。这一失败并非时代和社会的失败,因为毗湿奴随后成功补位,获得了极佳效果。然而,对梵天而言,这一失败却是致命的,他不仅永远失去了成功上位的机会,也失去了人神世界的尊崇地位。
梵天失败之后,毗湿奴与湿婆成功联姻,获得至高地位:在印度教三大神集团中,毗湿奴居首,湿婆次之,梵天末位。在印度教教派体系中,有毗湿奴教派和湿婆教派,没有梵天教派;在印度教万神殿中,毗湿奴和湿婆备受顶礼,梵天遭受轻视,甚至不如女神杜尔迦、象头神伽内什、猴神哈奴曼和战神室建陀等更受礼遇;在印度教信徒中,毗湿奴的追随者甚众,湿婆的追随者次之,梵天的追随者寥寥无几;在印度教寺庙中,毗湿奴寺庙和湿婆寺庙遍布整个印度,乃至斯里兰卡和孟加拉国,甚至见于印度洋岛国毛里求斯、太平洋岛国斐济、中美洲的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南美洲的圭亚那和苏里南等国,唯独梵天寺庙难见踪影。③与成千上万的毗湿奴寺庙和湿婆寺庙相比,梵天寺庙极少,喜马偕尔邦、拉吉斯坦邦、古吉拉特邦、马哈拉施特拉邦、果阿邦、安得拉邦、喀拉拉邦和泰米尔纳德邦等地各有一两座,总数也就十多座。
当然,就梵天不受人神尊崇一事另有多种说法,但万变不离其宗,梵天聪明,却易冲动,且刚愎自用。这里且举一两例证:
例一,梵天五脸成四脸。话说,梵天在造人的过程中,造出了少女娑罗室伐蒂,她美丽无比,梵天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她。由于实为父女关系,娑罗室伐蒂不接受这种爱情,于是躲闪:她逃向左边,梵天左边长出了一张脸,逃向右边,梵天右边长出了一张脸,逃向后边,梵天后边长出了一张脸,逃向上面,梵天头顶上长出了一张脸,最后无处逃遁,娑罗室伐蒂只好屈服,做了梵天的妻子,与梵天一起司智慧之职,掌管文艺、创造文字等。后来,湿婆知道了这件事,于愤怒中睁开脑门上的第三只眼睛,喷出神火,焚毁了梵天头顶上的第五张脸;同时,湿婆还发出诅咒,说梵天不顾伦理,与自己的女儿婚配,为世人所不耻,要世人从此不再祭拜他。另说,在前文述及的火林伽事件中,毗湿奴诚实,承认寻不见林伽末端,得湿婆赞赏;梵天高傲,谎称已见到林伽顶端,受到湿婆诅咒,世人不再祭拜他。由这两个神话传说也可得见,梵天确实犯了湿婆的忌讳,这岂不是他强行联姻惹来的祸端!
例二,反对早期婆罗门教三大纲领运动。公元前600年前后,印度社会进入新的发展阶段,早期婆罗门教三大纲领已然成为社会进步的羁绊。等级森严的种姓制度导致社会极度不公,人员流动不畅;“吠陀天启”“祭祀万能”“婆罗门至上”倡导的社会规范成为发展障碍,凡事离不开祭祀,凡祭祀离不开婆罗门祭司,祭祀使穷人一无所有,使富人变穷,使国王失去尊严在这种社会规范中,除婆罗门祭司之外,一切都成为多余。于是,一大批具有进取意识之人站了出来,其中包括刹帝利出身的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和耆那教创始人大雄等,他们顺应时代发展潮流,反对以“婆罗门至上”为主的三大纲领,认为刹帝利和上层吠舍才是社会进步和发展的动力,重新界定和解释种姓制度,给世人带来上升的希望。实际上,这一运动也是对梵天们的反动,机械严格的“婆罗门至上”既反映了梵天们的自视甚高,也展现了他们的短视,因为这种观点必定“命不久长”,必将遭到众多世俗统治者的集体反对和修正。
果然,在刹帝利和上层吠舍乃至婆罗门种姓内部众多贤者的努力下,绝对的“婆罗门至上”遭到摒弃,更具弹性的印度教种姓制度得以确立。
由此,梵天不再坚持,不再挣扎,接受了自己位列三大主神之列而不受尊崇、婆罗门种姓位居四种姓之首而不得张扬且虚虚实实的状况。
梵天取代因陀罗的努力失败之后,便进入了某种沉寂状态,他不再出头露面,不再有非分之想。接替他的是毗湿奴。为了登上至尊之位,毗湿奴可谓煞费苦心。“史诗”“往世书”显示,第一,他团结雅利安高层,“说服”以因陀罗为首的当世名义统治者,使他们“依附”于自己;第二,他成功“征服”梵天之子达刹,使达刹奉他为尊;第三,他与进入沉寂状态的梵天交好,视之为自己的连体人,始终不离不弃;第四,他劝服自己的妹妹乌玛追求湿婆;第五,他游说雪山部落首领收乌玛为女,并改名为帕尔瓦蒂,意“山之女”,乌玛成为“本土”姑娘;第六,他自己改头换面,先后收服了本土的灵鱼部落、神龟部落、野猪部落、狮子部落、矮人部落和牧人部落等,并宣称自己是这些部落的保护者。①相关内容将在系列文章《印度神话之历史性解读:毗湿奴篇》中详议。由此,他俨然有了半个本土人的身份。在这种情状下,他联络湿婆,并对湿婆礼敬有加,湿婆因此和他成功联姻,助他取代了因陀罗。梵天对此没有议论,默认了自己的连体人角色,在诸多场合中与毗湿奴相伴,使毗湿奴在三大神中始终处于优势地位。除了位列三大神之一,梵天再无其他名分,无权无势没有信奉者。
然而,果真如此吗?
从某种程度上说,在印度教信仰中,梵天是根源神,有人认为他源于《梨俱吠陀》中的祈祷主。祈祷主是地上的祭坛之神,在火祭中起着祭官的作用;也有人认为他源于《梨俱吠陀·原人歌》中的原人,世界万物由原人出;还有人认为他源于“梵书”中的生主,生主创造一切。
实际上,身为“吠陀本集”及诸多关键文献的“著作者”,梵天绝对会把自己置于祈祷主、原人和生主之位置,直至“史诗”“法经”“往世书”等的出现。②“史诗”“法经”“往世书”等著述出现之后,祈祷主、原人和生主等名号几乎消失,不再流传。
《梨俱吠陀·原人歌》曰:
原人之身,若被肢解,
试请考虑,共有几分?
何是彼口?何是彼臂?
何是彼腿?何是彼足?
原人之口,是婆罗门;
彼之双臂,是刹帝利;
彼之双腿,产生吠舍,
彼之双足,出首陀罗。
彼之胸部,生成月亮;
彼之眼睛,显出太阳;
口中吐出,雷神火天;
气息呼出,伐尤风神。
脐生空界,头现天界,
足生地界,再生方位,
如是构成,此一世界。①季羡林、刘安武选编:《印度古诗选》,漓江出版社1987年版,第22~23页。
《百道梵书》曰:
“在太初,只有生主一人。他寻思道:‘我怎样能获得后代?’他折磨自己,克制自己,然后,他创造出这个,创造出那个”“在太初,别无他物,只有水。这些水渴望繁殖。它们折磨自己,克制自己。它们完成苦行后,水中产生一个金蛋从这金蛋中产生一个人,他就是生主”。②季羡林主编:《印度古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36页。
《百道梵书》称梵天为“世界之主”,在世界形成之际,他创造诸神,护持天地空三界。“森林书”宣称万物从梵天而产生,依梵天而存在,毁灭时又归于梵天。实际上,这里的“梵天”和之前的祈祷主、原人和生主一样,含义模糊,很难确指后世的梵天。这个问题在《摩奴法论》中得到了解决,正如上文引述的,“那种子变成一枚金卵他自己作为一切世界之主梵天出现在那金卵中”。“在那金卵中住满一年之后,那师尊通过自身的禅思,亲自把金卵分成两半。他用那两半金卵造成天和地,以及其间的空界、八方和水的永恒所在地。他从自身生出既实在又不实在的心;在心之前,他生出执着而躁动的我慢;还有遍寓万物的大;还有一切具有三德的东西那位主还为以行为为本性的有气息者创造出永恒的祭祀;还有一群天神和细不可见的一群沙梯亚③比天神低级的小神。。为了祭祀的成功,他从火神、风神和日神‘挤’出以‘梨俱’‘耶柔’和‘娑摩’为特征的永恒的三吠陀。时、时间、月宿、星曜、河、山、平地、高地、苦行、言语、欢乐、爱欲和愤怒,他怀着创造众生的愿望,创造出这整个造化。为了正确地辨别行为,他还划分法与非法;他还把‘苦与乐’等等对立体赋予众生那位主最初派定哪一种生物做哪一种行为,在一次又一次被创造出来的时候,那一种生物就本能地遵行那一种行为正如在季节轮换过程中各季节本能地获得各自的季节特性,众生也同样地各有各的行为。为了诸界的繁荣,他从口、臂、腿和脚生出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④蒋忠新译:《摩奴法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4~6页。至此,梵天取代了之前的祈祷主、原人和生主等,或者,他集他们于一身,成为世界的创造者和名副其实的创造之神。
根据《摩诃婆罗多》和《摩奴法论》等的成书年代,这类创世功绩与三大神体系形成年代几乎一致。可见,虽然未获至尊之位,但梵天仍然于逆境中以智慧之力量赢得了世界的“源起”权。笔者以为,在权利争夺中,现实的世俗控制权一定最抢手,上位努力付诸东流之后,梵天痛定思痛,退出现世控制权的争夺战,转而在世人不经意的领域进行耕耘和经营。也就是说,作为婆罗门的代表,梵天退出了现世军政经舞台,让之于刹帝利集团,转而追求相对虚无的精神世界的领导权。世界创造权虽不实在,却有深层意义,对婆罗门集团的进一步发展大有裨益,梵天于“不争”之中谋得了发展权。
无疑,“吠陀”出于梵天,而就“四种姓”而言,“据说婆罗门从梵天的口中产生,刹帝利从梵天的双臂产生,吠舍从梵天的双腿产生。人中雄牛啊!为了侍奉这三种姓,第四种姓首陀罗从梵天的双脚中产生。婆罗门一出生,就继承大地,成为一切众生的主宰,保护正法库藏。随后,梵天创造第二种姓刹帝利,作为大地保护者,刑杖执持者,保护臣民。梵天规定吠舍应该用财富和粮食供养三种姓,而首陀罗应该侍奉三种姓”。①毗耶娑著,黄宝生译:《摩诃婆罗多》(五),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6页。此后,他以达摩规范人生,确立四行期,主张再生族②指婆罗门、刹帝利和吠舍三个种姓,首陀罗为一生族,不可接触者为无生族。,特别是婆罗门,一生须经历梵行期、家居期、林栖期和遁世期四个阶段:梵行期是拜师学习阶段,与老师共同生活,主要学习印度教各类经典,比如“吠陀文献”“两大史诗”和各种“往世书”等,至25岁左右出师。家居期是娶妻生子服务社会阶段,要举行各种祭祀,特别是五祭③五祭指梵祭(供养婆罗门)、神祭(奉祭诸神)、祖先祭(祭拜祖先)、客人祭(招待客人)和精灵祭(喂养各类生灵)。,同时要为社会服务;法、利、欲是家居期的人生三大目的,法是宗教法规,利是物质利益,欲指精神和生理欲望;家居期至50岁左右结束。林栖期是人生的转折点,人从此走上追求人生第四大目的的解脱之路,在这一阶段,人可以有家的概念,但不可以过家居生活,住森林吃野果,为下一个阶段做准备。过一段时间林栖生活之后,70岁左右可以进入遁世期,即完全抛开家庭而投奔精神解脱的阶段,在这一时期,人随处流浪,或林中,或庙宇,或河边,或闹市,随时准备抛下此世皮囊进入下一轮回的循环之中,直至与梵合一,实现终极之解脱目的。
在争夺世俗至尊地位的努力失败之后,梵天接受了毗湿奴的连体人安排,他辅助毗湿奴,在整个社会都起而反对三大纲领的时候,他成功地保住了婆罗门的高种姓等级。他以再生族和一生族的概念把吠舍和首陀罗分开,避免了这两个种姓的联合;又以有种姓和无种姓之别离间了首陀罗和不可接触者,使他们永无合作之可能。他还向代表刹帝利利益的毗湿奴保证,婆罗门永不称王,永远遵循梵行、家居、林栖和遁世四行期之规范。这样,梵天对毗湿奴投桃报李,博得了后者的信任,刹帝利国王承认了婆罗门在宗教文化领域的统领权及其社会规范的制定权。由此,刹帝利世俗世界第一、婆罗门精神世界第一,双方共同统治世界的模式得以建立和固定,印度教社会的五民体制架构长盛不衰。①由于此五民体制,印度教社会几乎没有发生过婆罗门、吠舍、首陀罗及不可接触者起义推翻刹帝利国王的情况,几无类似中国的农民起义发生。
为了维持自己的既得权益,梵天还利用施恩和诅咒双重手段,树德立威,广布影响:
恒河下凡可谓梵天对世人最大的恩施之一。国王拔吉罗陀有六万个先祖的灵魂没有得到净化解脱,游荡于大地之上受罪;拔吉罗陀修炼大苦行,千年之后得梵天允诺,让天上的银河下凡,以净化其先祖的灵魂并使其解脱。果然,银河在湿婆的协助下降落人间,实现了拔吉罗陀的愿望。这就是今天的恒河,即印度的母亲河。恒河能净化一切,是印度教徒理想的身心归处,是达到梵我合一的理想场所,亘古不变。
众友仙人起初是一位刹帝利国王,他羡慕婆罗门功德,希望获得婆罗门身份,梵天满足了他的这一愿望,“伽亭之子(众友)竭尽全力修炼各种苦行。凭借由此得来的内在力,他变得像太阳一样灿烂。于是,威力无限的老祖宗(梵天),这位施恩者,决定将一份恩惠赐给潜心苦行的众友。国王啊,众友提出了自己选择的恩惠:‘让我成为一个婆罗门吧!’一切世界的老祖宗梵天答道:‘行!’四海闻名的众友依靠严厉的苦行获得了婆罗门身份,如愿以偿”。②毗耶娑著,黄宝生等译:《摩诃婆罗多》(四),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84~785页。
罗摩是毗湿奴大神最重要的化身之一,梵天曾赐福予他,“梵天又对罗摩说道:‘憍萨厘雅之子啊!你想要我赐给你一些什么恩惠?’罗摩一选择立足正法,二选择战胜敌人,三选择被罗刹们杀死的猴子们复活。梵天说道:‘好吧!’大王啊!梵天的话一出口,猴子们死而复生,恢复知觉”。③毗耶娑著,黄宝生等译:《摩诃婆罗多》(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34页。
室建陀是天国战神,是湿婆长子,梵天也曾赐福予他,“世界的老祖宗,尊神梵天和精气旺盛的迦叶波,以及其他我在这里没有一一提到的天神为他灌顶,就像当初他们为众水之神伐楼拿灌顶一样。强有力的世界之主梵天高兴地赠给他一批了不起的扈从。老祖宗(梵天)还向室建陀赠送了很多随从,个个灵魂高尚,修炼瑜伽,亲近婆罗门”①毗耶娑著,黄宝生等译:《摩诃婆罗多》(四),第799页。“世界的创造者梵天送给这位敬重婆罗门者一张黑羚羊皮,同时赐予他战斗胜利”。②同上,第803页。
梵天赐福予大地女神,“阿修罗在天国战败后,纷纷投生大地,转生为各种人和动物,其中许多是暴戾的国王,横行不法,危害众生。大地女神忍受不了这种重负,向大神梵天寻求庇护。梵天便安排众天神化身下凡铲除阿修罗。大神毗湿奴应众天神的请求,也与他们一起化身下凡”。③毗耶娑著,金克木等译:《摩诃婆罗多》(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47页。
作为世界的老祖宗,梵天对众生一视同仁,他施恩予刹帝利、天神,也施恩予婆罗门和普通世人,甚至施恩予和天神作对的阿修罗们和罗刹们:
阿修罗两兄弟孙陀和优波孙陀修炼大苦行,希望从梵天那里获得大恩惠,梵天赐给他俩不被三界生物杀害的恩典:“一切众界的老祖宗(大梵天)现了身,走到那两个大阿修罗跟前,告诉他们可向他请求赏赐恩典。孙陀和优波孙陀说,‘老祖宗啊!那就希望我们在三界中不用怕被任何能动或不能动的生物伤害致死,除非我们俩彼此加害。’老祖宗说,‘好吧!照你们的要求和愿望赐予你们恩典’”④毗耶娑著,金克木等译:《摩诃婆罗多》(一),第445~447页。
罗波那兄妹是罗摩故事中最为著名的罗刹,他们希望获得梵天恩赐,修炼了十分严厉的苦行,“苦行修满一千年,难以制服的十首罗波那将自己的头颅砍下,投入了祭火,令世界之主梵天满意。梵天亲自来到他们跟前,让他们停止苦行,一一赐给他们恩典。梵天说,‘孩子们啊!我对你们很满意,停止苦行,选择恩典吧!除了长生不死,我可以让你们的任何愿望都实现。罗波那啊!你胸怀壮志,将所有的头颅投入了祭火。这些头颅会依照你的愿望,重新长在你身上。你的身躯会完美无缺,还能随意变形,毫无疑问,在战场上所向无敌。’罗波那说,‘梵天啊!天神、健达缚、阿修罗、长蛇、鬼怪、紧那罗、药叉和罗刹,但愿他们全都不能战胜我。’梵天说,‘凡是你提到的,除了人之外,你都不用害怕,祝你幸运!这由我为你安排。’获得梵天恩典后,十首罗刹罗波那在战斗中打败财神,将他赶出楞伽城。财神丢弃楞伽城,进入香醉山,随身带着很多罗刹和紧那罗,还有很多药叉和健达缚”。⑤毗耶娑著,黄宝生等译:《摩诃婆罗多》(二),第499~500页。最后,毗湿奴大神下凡世间,化身为人,才消灭了不行正法的罗波那兄妹。
实际上,这些所谓的与天神作对的阿修罗们和罗刹们意指本土的达罗毗荼人,天神们自然是外来的雅利安人。施恩予阿修罗们,证明梵天在争取本土印度人,在努力促进两个族群的融合,印度教之所以能成为后世印度次大陆上雅利安人族群和达罗毗荼人族群的共同信仰,与梵天的这类恩施不无关系。
梵天对动物也有施恩行为:
由于蛇母的过错,蛇族面临一场浩劫,梵天主动现身,向以湿舍①毗湿奴大神漂游于乳海中的蛇床就是湿舍用自己的身体盘结而成的。为首的众蛇施恩,“大梵天说,‘湿舍!我知道你的兄弟们的行为。可是,因为你母亲的过错,你的兄弟们正面临一场巨大的恐怖。一个解救之策,从前我已经准备在此了,蛇呀!你不必再为你的众兄弟担忧了。从我这里你挑选一个渴望的心愿吧,湿舍!因为我今天想赐予你一个恩典,我是十分喜爱你的。你的思想专注正法,蛇中佼佼啊!但愿你的思想永远坚定地致力于正法!’湿舍说,‘这正是我今天渴望得到的恩典呀,老祖宗!’”②毗耶娑著,金克木等译:《摩诃婆罗多》(一),第88~89页。婆苏吉③湿婆脖颈上盘结的蛇就是婆苏吉。同样苦于蛇母的诅咒,“诸神陪伴着婆苏吉,向老祖宗说道:‘世尊啊!婆苏吉惧怕那诅咒,极其痛苦。他心头的这支利箭,生自母亲的诅咒,请你拔出吧!天神啊!他盼望亲人们幸福平安。因为这位蛇王一向顾全我们的利益,总是讨我们喜欢,神主啊!请你赐下一个恩典,消除他内心的痛苦吧!’大梵天说:‘你们说的这件事,我心里已经允许了。’”④毗耶娑著,金克木等译:《摩诃婆罗多》(一),第94页。
在印度教社会,蛇被视为有灵圣物,固然与图腾崇拜有关,与梵天也不无关联。
牛具有崇高的地位,受世人礼拜,也是梵天施恩的结果:
“当初,众牛在创造出来以后,曾经修习过数十万年极其艰难的苦行。‘我们要取得至高无上的地位!’它们说。克敌者啊,它们说:‘在世界上,我们要做祭祀后赠给婆罗门的各种报酬中最有价值的一种。我们绝不让任何过失玷污自己。任何时候,自身的玷污都会带来内心的痛苦。神也罢,人也罢,他们为实现自身的纯洁,都将使用牛粪。一切众生,无论是能动的还是不动的,都可以通过施舍我们而到达幸福的牛界。’威力巨大的梵天在众牛苦行结束的时候给了它们一项正想得到的恩惠,对它们说:‘你们的愿望将会得到满足。你们将能拯救世界。’苦行结束之后,这些过去和未来之母站立起来。它们如愿以偿。大王啊,从此众牛就成了世界的最终归宿。所以说,众牛是吉祥之征,圣洁之物,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①毗耶娑著,黄宝生等译:《摩诃婆罗多》(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1页。
国人对牛在印度的地位之高无从理解,对印度教徒喝牛尿涂牛粪的行为感到困惑,这是最有说服力的一种解释。
从某种意义上说,梵天施恩没有善恶好赖之别,他施恩予神,也施恩予罗刹,施恩予人,也施恩予动物。静观之,这也许是梵天于世俗权力争夺中失势而自身又有“超能力”的缘故:他可以不要王位,可以不问世事,但他要表达,要向世界证明,他是有能力的,是被需求的。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否则,三大主神之一的职位可能不保,甚至不被设置。
在施恩的同时,梵天以诅咒为工具,通过自己及代理人婆罗门仙人,向世界展现了另一种特别能量:
梵天曾对一位天女发出诅咒,“有一个绝色天女,名叫石姑,因为受到大梵天的诅咒,变成了一条鱼,那时正生活在阎牟那河中。婆薮王的那元阳从鹰爪落下来之后,化身为鱼形的石姑迅速游来,将它得到了。那位天女也立刻从诅咒中获得自由。从前,世尊曾对她说:‘美女呀!你以动物之身交欢,如果生下一双人的孩子,你将从诅咒中获得解放。’她被渔夫剖开,生下了一双儿女,她便脱离了鱼身,恢复了天女的形象。尔后,绝色天女飞升到悉陀、七仙人、遮罗纳的天界”。②毗耶娑著,金克木等译:《摩诃婆罗多》(一),第141页。
不过,梵天本尊很少亲自发出诅咒,他主要通过代理人婆罗门仙人显示这方面的能力:
《摩诃婆罗多》中的主人公之一毗湿摩原本是一个小神,他有七个哥哥,一天,他伙同哥哥们偷了极欲仙人的如意神牛,遭到极欲仙人诅咒,下凡为人经历苦难。他请求恒河女神为身生母亲,投生为福身王之子,承受了终身不娶、家族分裂、亲人互敌厮杀,最后家散人亡、自己遭受百箭穿身的痛苦。史诗中的另一主人公维杜罗不是一般人,其本尊是正法神阎摩王。曼陀仙人仅仅由于小时候用芦苇扎死过一只小鸟,就被怀疑是盗贼而被刺在一根矛尖上受折磨。仙人非常气愤,觉得阎摩王执法不公,他诅咒道:“为什么我的上千次的苦行竟然抵不了它?因为杀害婆罗门远比杀害其他生灵更为严重,所以,你将由于这一件罪恶投胎在一个首陀罗妇女的子宫!”③同上,第261~262页。所以,阎摩王遭到了诅咒,其凡体维杜罗时运不济,父为尊者,母为下人,失落而不得志,最后葬身森林火海。
神遭到诅咒,世间王者更不在话下:
般度是俱卢国国王,在一次行猎中,他误杀了一对正在交欢的婆罗门夫妇,婆罗门在临死前向他发出诅咒:“等你也处在这种情况,还未得到交欢的快感时,你就要立刻变成五大元素(丧命)!”般度王十分痛苦,先是和两个妻子分床而眠,后是放弃王位,携妻子提前过上林栖生活。为了延绵子嗣,他让两个妻子借种生子,般度五子由此出。尽管如此,最终他还是应验了婆罗门的诅咒,在一次春心荡漾中死去。①毗耶娑著,金克木等译:《摩诃婆罗多》(一),第233页。迅行王是古代印度更为著名的国王,他娶了太白仙人的女儿天乘,但却违背承诺与阿修罗国公主、天乘的婢女多福发生关系并生育了三个儿子,这惹怒了太白仙人,于是仙人诅咒迅行王未老先衰。太白仙人说:“‘大王!你是一个明法知礼的人,你为了寻欢作乐竟然做出了不法之事!因此,衰老要很快地征服你,它不可抵御!’遭到愤怒的太白仙人的诅咒,友邻之子迅行王,当时他就失去了原先的青春年华,一下子变得衰老了。迅行说:‘我的青春对于天乘还没有满足,婆利古的子孙啊!请赐我一个恩典吧,婆罗门!千万不要让衰老紧抓我不放!’太白说:‘我一言既出,从不落空。你已经变成老年了,大地的保护者啊!不过,你可以把这老年转移给别人,如果你愿意的话。’迅行说:‘我的儿子,谁继承王位,享受洪福,又享有声名,婆罗门啊!那么,他就要把自己的年龄交给我。这请您允许吧!’太白说:‘你将会如愿以偿,把老年转交出去,友邻之子啊!只要你心里想着我,你将不会犯下罪过。把年龄交给你的那个儿子,他将成为国王,寿命长久,广有声名,并且多子多孙。’”②同上,第205~206页。考虑到自己女儿的幸福,太白仙人没有把事情做绝,最后,迅行王享受了小儿子补卢的青春,补卢拥有了他的王国。
与施恩一样,阿修罗、凡人也都是婆罗门的诅咒对象,类似的诅咒故事比比皆是,充斥着印度教的“吠陀文献”“史诗”“往世书”等圣典,以致印度教社会形成了精神世界里婆罗门是神、现实世界里婆罗门是“魔”的状况,大家对婆罗门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忌惮,生怕遭到诅咒,不论这个婆罗门是个城镇的祭司,还是大学的教授,抑或是乡下的地主。至今依然。
就这样,在成为世界万物创造者和社会规范制定者的同时,梵天成功地展示了自己的施恩能力和惩罚能量,给印度教世界施加了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般的影响,这一影响经久不衰。
在没有至尊之位的情况下保有至尊头衔,在不受顶礼膜拜的情况下拥有无上影响。这便是梵天的胜利。
梵天的家庭比较复杂。其中最为人熟知和接受的是梵天的妻子是文艺女神娑罗室伐蒂女神,儿子是生主达刹,儿媳是斯沃耶摩普沃·摩奴之女伯勒苏蒂,孙女是湿婆前妻萨蒂。这是世人,特别是热爱大家庭的印度教徒根据“史诗”“往世书”拼凑整理而成的,也是最有世人家庭色彩的梵天家庭。不过,与毗湿奴和拉克希米女神及湿婆与帕尔瓦蒂女神有点不一样,梵天和娑罗室伐蒂女神的故事并不多,他俩很少互动。就历史角度看,印度河-娑罗室伐蒂河流域是雅利安人进入印度次大陆后首先征服的地区,该地区的部落公主肯定不会心甘情愿地嫁予征服者;她做梵天的妻子,应该不是出于本心,被迫的可能性很大。另,综合看,梵天的家庭生活是粗线条的,他不仅和娑罗室伐蒂关系不密切,和儿子达刹的关系也不和谐,与孙女萨蒂更无祖父和孙女之间的隔代亲。他聪明有智慧,但似乎更工于心计,更早地预谋夺取世俗权力,欲取因陀罗而代之,因此投在家庭方面的精力和时间有限,和家庭成员没有日常联系,很少互商互谅,与儿子言语生硬,争吵多于平和,与孙女长幼有别,命令多于怜爱。在与湿婆的联姻行动中,儿子达刹反对,孙女冲动,妻子娑罗室伐蒂既没有出面协调,也没有现身安抚,好像这是梵天个人的事情。不仅如此,儿子达刹甚至是毗湿奴的虔诚追随者,他坚定地站在毗湿奴一边,视父亲梵天无足轻重。从这方面说,梵天的失败是注定的。就宗教及神话角度看,梵天是创造神,是梵语婆罗米字母的发明者,是吠陀文献的编纂者,是种姓制度、人生行期的源起者,是人神世界的恩赏者和责罚者,娑罗室伐蒂女神随他成为文艺女神,掌管文艺,拥有美好的品质;生主达刹随他成为社会规范的制定者和社会秩序的维持者,拥有无上的权责。
这样的家庭,应该不是美好的,内含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同床异梦以及父子不和的传承危机。在这种情况下,外人毗湿奴的最终胜利也便成为必然。
根据《摩奴法论》,世界万物的产生另有一个版本:“那位主①指梵天。把自己的身体分成两半,他用一半变成男的,用一半变成女的;这一男一女生出维拉杰。最优秀的婆罗门啊!要知道,作为整个世界的创造者,我②指摩奴。就是由维拉杰那个人亲自靠苦行创造的。我则怀着创造众生的愿望,靠修非常艰难的苦行,首先创造出十大仙为众生之主:摩利基、阿的利、鸯吉罗斯、布勒斯底亚、布勒曷、哥拉都、波拉杰德斯、瓦西斯塔、苾力瞿和那罗陀。这些具有无限威力的大仙则创造出具有无限力量的七摩奴、众天神和天神的住处,还有众梵仙;还有药叉、罗刹、毕舍遮、乾达婆、阿普色罗斯、阿修罗、那加、萨尔波、苏波尔那和各群祖先;还有闪电、雷、云、虹、流星、奇声异响、彗星和种种光体;还有紧那罗、猴、鱼、各种鸟、牛、鹿、有上下牙的食肉兽;还有爬虫、甲虫、飞蛾、虱子、苍蝇、臭虫和各种咬人及螫人的虫子,还有各类不动物。这样,这动的和不动的万物就被那些高尚的大仙们在我的指挥下运用苦行按照他们的行为创造出来。”①蒋忠新译:《摩奴法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6~8页。如此,梵天只是动的和不动的万物的源头,并非直接创造者,他的妻子娑罗室伐蒂和儿子达刹等在这个版本中都没有出现。这是婆罗门编纂者们的另一项发明,即梵天是婆罗门的唯一代表,他是万有的启动者和源头,是老祖宗,而非某一物的具体创造者,他具有某种神秘和虚幻色彩,是至高神明,不低于毗湿奴和湿婆;所以,他理应无暇亲事具体杂务。也因如此,这类说法存在,但却又不是上述世人类家庭存在的羁绊,只要需要,信徒无所不编,更无所不信!②梵天的世人类家庭主要体现在“往世书”中,这类文献大多成书于7世纪之后,世俗色彩浓厚,易于流传和接受。
实际上,上述两个版本并不矛盾,信仰含感性和理性两部分,有妻有子的家庭具感性色彩,只身源头具理性哲理,都是信徒们的需要。也就是说,梵天的家庭依信徒的心理和现实需要,可塑随机。信仰者往往比被信仰者重要,梵天信仰充分体现了这一真理。
不论从历史角度看,还是从神话角度看,梵天信仰都不可小觑,看似无用,没有地位,实则影响无处不在,似无实有;梵天在印度,乃至南亚次大陆以及具有印度教信仰的地区,随处可见,也处处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