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永伟
(河南省社会科学院历史与考古研究所,河南郑州 450002)
一直以来,战争、疾疫和饥荒都被视为是造成历史悲剧的主要来源,也是人类面临的主要难题,三者之间又有诸多缠绕,时常相继而生。抗战时期疾疫丛生,极大的困扰着军民的健康,直接影响战争进程。中国共产党面对疾疫,积极而为,采取诸种措施进行有效防控,既保障了军民健康,为抗战胜利奠定了坚实根基,同时也积累了宝贵历史经验,为抗疫斗争提供了丰富滋养。目前来说,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应对疾疫的相关研究已经取得了丰硕成果,有必要进行回顾并寻求深化学术史研究的方法与路径
早在革命战争时期,关于卫生防疫的研究即已出现,主要是负责卫生防疫工作者的调研、防治举措和经验总结。到抗战时期,为抗战救国而不断提升卫生防疫事业的地位,相关的讲话、报告、调研、统计等原始资料大量出现,是研究中国共产党领导应对疾疫事业的基础。高恩显等编著《新中国预防医学历史资料选编(一)》(人民军医出版社1986年版)是对1927年至1937年间的卫生防疫文件、讲话、回忆录等的综合收录,分类编排,是局部抗战时期防疫事业的基础史料。陈明光主编《中国卫生法规史料选编(1912-1949.9)》(上海医科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对此一阶段关于卫生防疫的法规、政策、决议、命令、训令、指示等进行辑录,其中下编还专设有“卫生防疫”“公共卫生”“医政”等门类,可满足不同的研究需要。白冰秋等编《华北军区卫生建设史料汇编(防疫保健类)》(华北军区后勤卫生部1949年内部出版)和何正清编《刘邓大军卫生史料选编》(成都科技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均是对卫生防疫事业史料的具体整理,前者是关于华北军区,后者则是关于刘邓大军,是专门性研究的基础。《山东卫生历史报刊资料选编》(山东省卫生史志办公室1986年内部出版)是地域性的资料整理成果,对抗战时期的历史资料也有所体现。此外,各抗日根据地所在地编纂的省志中的卫生志,也对卫生防疫事业多有涉及,如《陕西省志·卫生志》等。还有关于军队后勤工作的全局性整理成果,如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丛书编审委员会编《后勤工作·文献》(解放军出版社1997年版)等。另,各地档案资料中关于疾疫史料的整理与编辑出版亦是重要方面,如山西省档案馆《太行行署1946年4月医药卫生座谈会纪要》等。
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应对疾疫的主战场是各个根据地,因此来说对抗日根据地史料的整理也必然包括疾疫防治的内容。陕甘宁边区是整理力度最大的,先后有甘肃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室编《陕甘宁革命根据地史料选辑》(共五辑,甘肃人民出版社)、《陕甘宁边区政府文件选编》(档案出版社1988年版)、《陕甘宁边区政府工作报告》(1941年4月)(档案出版社1997年版)等。另外还有,太行革命根据地、晋察冀根据地、晋冀鲁豫根据地、晋冀鲁豫根据地、太岳根据地等,出版的有《太行革命根据地史料丛书》(山西人民出版社)、《晋察冀军区抗战时期后勤工作史料选编》(军事学院出版社1985年版)、《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史料汇编》(河北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晋冀鲁豫抗日根据地史料汇编》(河北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太岳抗日根据地》(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等。这些抗日根据地的史料是研究中国共产党进行社会治理的最重要资料,其中对应对疾疫的记载是其治理理念和措施的外在表征和重要组成部分。
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的卫生防疫事业研究在史料整理的基础上,学术界已经进行了深入研究,出现了诸多成果,如卢希谦、李忠全的《陕甘宁边区医药卫生史稿》(陕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既有学术研究,又有资料整理,对边区的医药卫生事业进行了全面研究。江苏省新四军和华中抗日根据地研究会的《新四军卫生工作史话》(2005年内部印行)以新四军的卫生工作为主题,研究了军队的卫生工作运行机制。还有,朱克文等《中国军事医学史》(人民军医出版社1996年版)、《新中国预防医学历史经验》编委会《新中国预防医学历史经验(第1卷)》(人民卫生出版社1991年版)、李洪河的《往者可鉴:中国共产党领导卫生防疫事业的历史经验研究》(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中共党史教研部编《中国共产党防治重大疫病的历史与经验》(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等则是具有通史性质的研究著作,其中都涉及抗战时期的疾疫应对。
当然,党的重要领导人,如毛泽东、周恩来等也对其时的疾疫事业有较多论述,也是研究的重要方面,如在《毛泽东选集》《毛泽东文集》等中均有相关述论。另外,直接从事卫生工作的领导人亦是研究重点,如《贺诚传》等。
大体来说,对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应对疾疫事业研究的论域主要集中在以下五个方面:
这是所有相关研究的逻辑起点,也是必须要交代清楚的基本历史事实,主要涵盖疾疫的种类、疾疫带来的影响、疾疫发生的原因三个方面。
首先是疾疫的种类。大体来说,可以分为普通的流行性疾病、婴幼儿流行性疾病、妇女流行性疾病等种类。具体而言,疾疫种类包括了天花、肺结核、疟疾、痢疾、伤寒、回归热、流行性感冒、麻疹、痧子、脑脊髓膜炎、急性脑膜炎、急慢性肺结核、肺炎、霍乱及性病等数十种,在抗战时期的历史文献中均有记载。这些疾疫的发生往往具有一定的季节性,在春季和秋季多发,且数种疾疫同时并发的现象突出。但也可以看出,此方面的研究中缺乏对疾疫发生规律的研究,如时空分布规律等。
其次是疾疫带来的影响。疾疫爆发带来的直接影响就是健康问题,导致人口伤亡,劳动力减少,进而导致根据地的农业及副业生产能力下降,如在灵寿三区疾疫状况最为糟糕的村庄,其自然亩七成以上均出现荒芜。另外,对军队而言,就会致使军队战斗力下降,甚至影响战争进程,如在晋冀鲁豫根据地,疥疮发生率很高,该军区六纵因此不能参加战斗的战士就多达三千余人。[1]此外,疾疫发生后带来的还有民众心理上的恐慌与不信任,这是对中国共产党领导能力的重要考验,但此方面的研究成果不多,需要加强研究。
最后是疾疫发生的原因。综合来说,目前的研究成果将疾疫发生的原因归结为以下七个方面:一是自然地理环境较为恶劣,二是社会经济贫穷,三是卫生条件落后,四是教育水平低下,五是中日间残酷战争的影响,六是日本细菌战的诱发,七是边区政府不够重视。
这是研究的重点所在,中国共产党采取的举措集中来说主要是制定应对疾疫的政策和法规,开展应对疾疫的卫生宣传和教育,设置应对疾疫的专门机构,建立预防、隔离、治疗体系,加强对医疗人员的补充与培训,提升公共卫生水平等,学者在此方面进行研究的角度较多,形成的成果也较为丰富。
具体来说,中国共产党采取的举措分为以下六个方面:
一是强化卫生清洁,制定系列卫生制度,抗战部队、陕甘宁边区、晋察冀根据地等,形成了适应形势需要的“疾病医疗模式和卫生保障体制”。[2]
二是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采取多种形式进行卫生宣教工作,如利用报刊杂志的宣教、卫生运动和展览会的宣教、医务工作者培训的宣教等,这一举措提升了根据地的卫生水平,对疾疫防控起到了积极作用。[3]另外,还针对民众教育水平低,迷信思想盛行,巫医大量存在的现状,根据地大力进行无神论教育,宣传科学的医疗卫生知识,破除迷信对科学的困扰,变革医疗卫生思想和观念。[4]
三是根据地政府,为群众施诊施药,开展防疫工作、预防流行病,招募优待医务人员,成立民众医院和医疗合作社,培训地方医疗技术人员,宣传卫生知识、改变不良陋习等。[5]
四是群众医疗卫生事业的开展。1943年后,各抗日根据地改变原有的认识,强调群众医疗卫生事业的重要意义,并采取诸如设立专门机构、倡导中西医合作、进行卫生清洁等措施,遏制了疾疫的流行和发生,为乡村医疗卫生体系的建构积累了经验。[6]
五是中国红十字会开展的公共卫生运动。在共产党的争取下,中国红十字会派遣多支医疗队来到延安,积极救治伤病员,应对当地出现的种种疾疫,切实践行了红十字精神。[7]
六是寻求国际援助。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积极寻求国际援助,国际社会也采取了形式广泛、渠道多样的援华措施,医疗援助是其中的重要方面,但在国民党的限制和封锁下,国际援助对各抗日根据地产生的影响十分有限,但还是出现了以白求恩、柯棣华、马海德等为代表的国际援助,有力地支持了中国的抗战。[8]在陕甘宁边区还出现了一定数量的外籍医生,他们有白求恩、柯棣华、马海德、方禹镛、汉斯·米勒、毕道文、梁金生、罗生特、傅莱、阿洛夫等,他们在边区积极工作,救治伤病员、培训医生、开展药物研究,践行了国际人道主义精神,为中国抗战胜利作出了积极贡献。[9]
在中国共产党和社会各界的不懈努力下,疾疫防治工作取得了重要成效,学界主要讨论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防疫工作保障了人民群众的身体健康、增强了军队的战斗力、强化了共产党的领导力;二是凸显中国共产党在应对疾疫过程中伴生的权力,尤其是基层权力的壮大和现代文明,尤其是公共卫生观念的传播,突出中国共产党在社会治理水平和治理能力上的提升。
温金童等认为,防治疾疫的成效主要表现在疾病的发生与死亡率的减少,群众对卫生常识和相关教育的接受,群众对于医药科学的理解等方面。[10]吴云峰认为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改变了根据地落后的医疗条件,二是提高了军民健康水平,三是融洽了党政军民关系。[11]还有,强化了中国共产党的政治领导力,党“提出的正确主张,被越来越多的中国人所了解和接受”。[12]
但同时还必须要指出的是在其时社会条件的限制下,中国共产党应对疾疫不可避免地存在一定的局限性。
此一方面是研究热点,出现了较多成果。学界从不同的角度对抗日根据地的疾疫应对进行了深入研究,其中对陕甘宁边区的研究成果最多,在成果数量上出现不平衡,总体表现出了明显的地域性特征。
陕甘宁边区。在经济社会文化落后、不良的卫生习惯、迷信思想流行、政府重视不够等系列因素的作用下,边区疾疫流行,严重影响边区群众和军队的健康,陕甘宁边区政府副主席李鼎铭在《关于文教工作的方向》一文中指出:“疾病与死亡威胁着广大群众,某些地区,婴儿死亡率高达60%,成人死亡率高达3%。”[13]边区政府誓言要打一场防疫“持久战”,相继实施了成立医疗机构、确定基本方针、制定法规、广泛宣传教育等举措,极大地改善了边区卫生条件,疾疫防控取得阶段性成效。[14]陕甘宁边区卫生防疫做法,如思想上重视防疫工作、坚持预防为主的原则、强化中西医结合等经验具有一定的现代价值。[15]边区积极推动自然科学知识大众化,把医疗卫生常识融入到百姓和部队的日常生活中,进而解决边区疾疫丛生的现象。[16]同时,边区也大力发展医药卫生科技,从而提升医药供给水平,加强救治能力。[17]边区政府还形成了一套符合实际的防治传染病的机制,即发热诊断、疫情上报、病源隔离和疫因调查,在这一机制的作用下,边区的卫生情况大为好转,传染病得到一定控制。[18]
晋察冀边区。在日军侵略以及边区自然条件、社会条件的多重因素影响下,晋察冀边区疾疫丛生,对军民健康产生了严重影响。为有效应对这种状况,中国共产党采取诸种措施,调动各方力量,在部队和民众中开展卫生防疫运动,有效地应对了疾疫流行,为边区的健康发展夯实了基础。[19]其中在卫生运动的宣传教育方面,出现了口头宣传、文字宣传、文艺宣传等多种形式,积累了丰富的宣传经验,[20]有效地对疟疾等疾病进行了控制,保障了军民健康。[21]此外,晋察冀边区的医疗卫生事业有了一定程度的进步,边区在制定法规、建立卫生机构、举行卫生培训、做好卫生教育宣传和战地救护等方面都有起色,并产生了良好的社会效果。[22]
太行根据地。刘轶强对战争时期根据地疾病发生的原因和产生的危害进行了论述,同时还重点对医疗卫生体系的建立以及改造中医以使其适应现实需要等进行微观研究,认为在特殊背景下运用强制手段对医疗卫生体系进行改造,有利于建立基本的卫生体系,这是“根据地医疗卫生领域进步的标志”。[23]
太岳抗日根据地。成永亮分析了太岳根据地在抗战前无法承担治疗疾疫重担的原因,进而指出民众愚昧以及战争等因素为根据地应对疾疫带来的困难,影响了军民健康和战争动员。[24]
太行太岳根据地。太行、太岳根据地疾疫流行,面对条件恶劣、资源短缺的现象,中国共产党采取系列积极措施,如重新整合医疗资源、树立医疗模范、推行医疗卫生运动、革新群众医疗卫生观念等,收到了积极社会效果,既控制了疾疫发生和流行,提升了军民健康水平和卫生观念,同时也为抗战胜利起到了推进作用。[25]
竹沟抗日根据地。叶宗宝指出竹沟根据地在抗战初期利用国共合作的有利时机,大力发展卫生事业,既保障了本地的医疗卫生事业发展,同时还为国家培养了医疗人才,具有重要历史意义。[26]
军队方面。一是新四军,王雪在学位论文中指出新四军活动地域广泛,为卫生工作的开展增加了困难,但部队积极采取措施,支援地方医疗卫生工作,不断拉近与地方社会的关系,与此同时,地方也加大对新四军卫生工作的支持。[27]二是八路军,宋弘则是对华北八路军的日常卫生进行深入探究,指出这是事关清洁、战斗力和战争的大问题,士兵个体采取各种措施保持健康和良好的卫生习惯,另外还要注重公共卫生,以此减少疾病的发生和传播。[28]
对中国共产党防治疾疫的历史经验进行总结的研究成果中主要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强化中医作用,实行中西医合作;二是成立医药合作社,解决医疗资源短缺问题。[29]还有研究者将其总结为:以人民为中心,坚持群众路线;从实际出发,把握“防”“治”关系;发挥党员干部引领作用。[30]还有,党和政府高度重视,人民群众广泛参与,颁布系列卫生法规和政策等。[31]
另外,《新中国预防医学历史经验》《往者可鉴:中国共产党领导卫生防疫事业的历史经验研究》等成果也对历史经验进行了总结,但均是通史性质的著述,已有其他成果也多是把其作为研究的一部分而附属存在,对抗战时期应对疾疫的经验进行专项总结的成果不多。同时,领袖人物应对疾疫的思想与做法的总结也须加强,如毛泽东的预防为主的思想和理念,“应当积极地预防和医治人民的疾病,推广人民的医药卫生事业。”[32]且,目前已出现的经验总结还有待充实,以提供对当今有益的借鉴。
总的来说:学界采取了宏大叙事与微观剖析相结合的研究方式,二者均取得了相当成绩,且微观剖析越来越成为研究的重头戏,出现的成果亦日趋增多;在具体研究过程中,呈现出不均衡的状态,从各抗日根据地的研究状况即可窥见一斑;对历史研究中的经验总结不够,未能很好地发挥其以史为鉴的作用;抗战时期报刊资料及名人防疫思想还有挖掘与提升的空间;已取得的研究成果与地理空间结合尚显不足,未能全面展现其时疾疫分布的空间规律。
史料是开展研究的基础,对史料的深入挖掘是深化研究的前提。首先是对其时报刊资料的使用,如《解放日报》《大众日报》《抗战日报》《晋察冀日报》《新中华报》《新华日报(华北版)》《卫建》《八路军军政杂志》《抗敌三日刊》《医刊》等相关内容的整理与研究;其次是档案史料的挖掘与使用也是一个重要方面,张江义就对抗战时期中国与国联防疫技术合作相关函电进行使用,推动从另一个侧面进行研究;[33]最后是整理出版专业性史料汇编,对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为防疫事业作出的努力进行全面展示,目前这一方面的成果尚较为匮乏。
“医疗现象的出现不但是文化环境的产物,而且其治疗过程本身就是一种相当复杂的社会行为。”[34]因此,需要从卫生史、社会史、革命史以及党史研究的重要维度开展研究,建设医疗社会史研究的基本体系,把疾疫应对与国家治理结合起来、防疫行为与空间政治结合起来,深入阐释疾疫表象背后的文化调适、空间政治以及防疫、社会动员与国家权力发展之间的关系。还要从公共卫生体系建设的角度开展相关研究,做到宏观把握与系统研究。在具体的研究内容上,国共两党应对疾疫的对比研究是一个空白。简单来说,国共两党在抗战时期应对疾疫有同有异:相同点有三个方面,一是出发点方面,均为服务抗战;二是防疫保障方面,两党都注重卫生法规建设;三是特征方面,具有一定的战时性。不同点亦有三个方面,一是立场不同,反映不同的阶级利益;二是实践不同,卫生防疫措施落实情况迥然不同;三是社会效果不同,在前两者的影响下直接导致效果不同。而后,针对国共两党的比较,进行经验总结。
本项研究属于卫生史、社会史、革命史以及党史研究的交叉领域,在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前提下,采取多学科渗透、实证与理论相结合的方式,综合运用政治学、社会学、历史学、卫生防疫学、生态学、人口学等学科理论、分析工具和研究方法,加之在比较分析法的运用下,形成新的阐释。重点有二:一是社会史思想,将中国共产党的防治疾疫的行为放置于社会史研究领域,以便更好地增益历史学、党史等研究的深度和温度,并积极回应现实需求;二是新文化史思想,从社会文化史和日常生活史双重角度进行研究是必要而可行的路径,从而更好地推动“新文化史”研究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