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言,李晓峰,2
(1.中央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 100081;2.大连民族大学 文法学院,辽宁 大连 116622)
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不仅是国家战略层面的政治问题,也是重大的基础理论问题。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出的背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概念界定、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历史的研究与知识生产、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发生机制的深刻揭示,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的四个核心和共性的关键问题。这四个问题的解决,有助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的深化,对中国特色民族学理论体系和话语体系建设大有裨益。
2014年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先后提出要树立、培养、培育、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种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重视程度不断加强的态势是值得重新思考的问题。但是,目前学界对此还存在认识的盲区或不全面、不深刻的问题。因此,有必要从以下三个方面,对这一问题进行系统性的再思考和再认识。
其一,化解实现中华民族发展目标与当前经济社会发展不平衡的突出矛盾和问题。
改革开放初期,针对国家工作重心的转移和民族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的实际情况,中央提出建构平等、团结、互助的社会主义民族关系。此后,中央又将“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相统一,制定了中国经济社会近期、中期、长期发展目标。但是,这一目标与当前甚至未来一段时间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不平衡之间存在突出矛盾。特别是当前,几乎所有不平衡要素和问题都主要集中在区域发展不平衡方面。其中,中西部落后地区特别是边疆少数民族地区在这方面表现得更加突出。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民族工作“五个并存”的研判,说明中央对这些矛盾和问题有充分认识。
需要指出的是,对“不平衡”的研判以及“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和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的“少数民族一个不能少”,体现的正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从这一意义上说,无论是经济发达地区还是贫困落后地区,将本地区、本民族经济社会发展和利益诉求外在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或者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总目标,都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缺失的表现。
以经济发展为例,如果经济发达或相对发达的地区和民族具有共同体意识,能够主动站在共同体的整体利益的高度,对经济要素和社会资源进行科学均衡配置,就不会出现或者较少出现地区(方)保护主义。贫困落后地区和民族也是如此,如果具有共同体意识,那么在经济发展方面就会由被动等待“输血”变为主动“造血”。进一步说,经济发达地区利用自身各种优势对社会资源的独享和贫困落后地区新的“等、靠、要”,这两种思想都有悖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经济发展目标和最高利益。因此,解决“不平衡”的突出矛盾和问题,“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少数民族一个不能少”的共同体意识必不可少。
其二,化解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与国外敌对势力对中国进行遏制甚至颠覆之间的冲突和挑战。
在民族问题方面,1992年中央就指出,“尤其值得我们警惕的是,国际敌对势力明目张胆地支持我国内部的极少数分裂主义分子,正在加紧对我们进行渗透、破坏和颠覆活动。利用民族问题打开缺口,是国内外敌对势力进行和平演变的重要手段。在这种错综复杂的情况下,我们更应该高度重视民族问题,采取正确的方针政策,认真妥善地加以解决”[1](PP.758~759)。“培养”“培育”“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三个词强度的变化,直接反映了形势的愈发严峻和中央重视程度的提升。化解这种危机和挑战,切断那只“看不见的手”,从根本上说就是“扎紧篱笆”,用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筑起捍卫国家统一、维护民族团结、确保各民族根本利益的钢铁长城。
在国际形势方面,中国坚定不移地走和平发展道路,反对单边主义和霸权主义,倡导多边主义和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但是,这些主张却遭到敌对势力的围堵和妖魔化,特别是进入21世纪以来,国际形势动荡加剧,单边主义、保护主义、种族主义、霸权主义、民族分离主义、恐怖主义横行,国外敌对势力支持下的“藏独”“疆独”“台独”等势力日益猖獗,这些都严重地威胁到了中国的国家安全。所以,中共十九届五中全会指出,世界和中国正在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一方面,习近平总书记明确指出这种变局不是一时一事、一域一国之变,而是世界之变、时代之变、历史之变;另一方面,又将“百年变局”对中国的威胁和挑战提升到了中华民族命运危机的高度。在以国家为单位进行全面博弈的当今世界,作为主动应对策略,只有通过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将中华民族建设成“像石榴籽那样紧紧抱在一起”的命运共同体,才能应对和化解各种危机和挑战,才能在危机和挑战中持续向前,在动荡和万变中持续发展。
其三,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新时代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提升各民族关系水平的内生性要求。
通过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将民族关系和民族团结提升到新的层次和水平,是完成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使命的内生性要求。中华民族在“多元一体”格局形成历史中积累的深厚的历史、文化、思想、精神资源,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重要历史源泉。新中国成立以来,56个民族组成的“大家庭”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和发展的现实基础。对此,2019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用“四个共同”进行了高度概括,即我们辽阔的疆域是各民族共同开拓的、我们悠久的历史是各民族共同书写的、我们灿烂的文化是各民族共同创造的、我们伟大的精神是各民族共同培育的。习近平总书记还特别强调,在历史长河中,各民族共同熔铸了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伟大民族精神。中华民族精神已深深融进了各族人民的血液和灵魂,成为推动中国发展进步的强大精神动力。
这里,中华民族“共同”完成的“开拓”“书写”“创造”“培育”“铸造”,是对各民族在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中作出的历史贡献的全面肯定和概括,也是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历史中,挖掘和提炼出来的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文化、思想、精神资源。
特别要强调的是,新中国成立70多年来,在民族平等政策和“共同团结奋斗,共同发展繁荣”的目标下,各民族关系和各民族经济社会发展达到历史最好水平。在2014年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的“八个坚持”(1)一是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二是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三是坚持维护祖国统一,四是坚持各民族一律平等,五是坚持和完善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六是坚持各民族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七是坚持打牢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思想基础,八是坚持依法治国。既是对党的民族政策的总结,也是对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总结。正因如此,习近平总书记将自己在“两会”上讲的关于内蒙古的两个故事视为新中国成立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缩影。因此,用“铸牢”的方式使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成为全民族共有的公民意识、民族意识和国家意识,是新时代将各民族关系提升到更高水平、推进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内生性要求和思想保障。
什么是中华民族?什么是中华民族共同体?什么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对这三个概念的厘清和准确界定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基本理论前提。但是,直到目前,这三个概念(特别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尚未形成一致性、共识性的知识性概念,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作为一种公共知识的传播。
首先,近年来对中华民族和中华民族共同体两个概念的生成和关系有了进一步的讨论,但观点与分歧仍然存在,尚未形成一致性、共识性的知识概念。
从共同体的角度重新审视中华民族、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概念生成及二者关系,是当前学界讨论的热点问题之一。例如,郝时远认为“‘中华民族’概念自近代以来早已渗透在中国的社会政治土壤之中了”,“中华民族是由全体中国人组成的一个民族共同体,是中国人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唯一代表和民族标志”。[2]关凯虽然也认为中华民族是一个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过程,到近代才形成的政治概念,但与郝时远不同,他认为“中华民族是一个具有承转特点的人们共同体”[3]。显然,“人们”的共同体与“民族”共同体有本质的区别(二者之间的区别在1950年代就已经有过讨论)。在笔者看来,从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的历史、近现代中华民族概念的生成和内涵、新中国成立后中华民族的构成和各民族对中华民族认同等五个维度看,中华民族是由全国各民族组成的民族共同体而不是人们的共同体。也就是说,构成中华民族的组成部分是具有合法性命名的民族而不是笼统的“人们”,这是必须要澄清的概念。
将中华民族与“共同体”关联无疑是一种进步。但正如关凯进一步阐释中华民族“共同体”含义时,认为“中华民族的历史承转决定了它是一个历史命运共同体”[3]一样,在中华民族究竟是“人们”共同体还是“民族”共同体尚未达成共识时,关于共同体的结构要素和内涵的讨论却形成了众语喧哗景象。其中,严庆的观点和表述也具有代表性。首先,他与关凯一样,认为中华民族是一个“政治概念”和“历史命运共同体”;其次,他认为“中华民族是一个多维的共同体”,即“文化共同体、政治共同体、利益共同体、命运共同体”。[4]中华民族或中华民族共同体无疑具有多义性,但是将文化共同体、政治共同体、利益共同体、命运共同体等不同层级的概念并置在一起,便值得商榷。因为,虽然从不同角度或在不同语境中,我们可以将中华民族共同体具体化,但是,从概念要素和所指意义层级而言,文化、政治、法律、经济、教育等都是平行概念,具有特定的意义指向。虽然这些概念都包含着相应的利益要素,但这些利益同样是平行概念。而利益共同体则是对文化、政治、经济、法律、教育等要素中的利益要素进行综合并提升到共同体层级后的抽象表述。将“利益共同体”与“文化共同体”等并列就出现了逻辑层序混乱的问题。同样,“命运共同体”与“利益共同体”也不是一个层级的概念。“命运共同体”是共同体终极的或最高层级的抽象表述。它在所指层面指向了共同体的存亡,因此共同命运也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最高利益。在这里,用来表述共同命运的“利益”不是满足人们希望获得的物质性、精神性的具体事物,而是民族集体与生命个体存在或者消亡的极端情形,这是现实性的问题,也是未来或然性是否向现实性转化的问题。
进一步说,如果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共同心理素质仍然可以被视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基本特征,那么“共同命运”便是这四个基本要素构成的稳定的生存系统的极限阈值。例如,近现代历次“亡国灭种”危机说到底是对各民族生产力、生活空间、生存权利的毁灭性打击,其最终结果是整个民族的毁灭和消亡。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中“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指的就是这种极限阈值。因此,摆脱命运危机既是各民族共同体的诉求,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诉求。但共同体的基本原则是每一个成员必须将自己的诉求与共同体的诉求高度统一,这是各民族要“像石榴籽那样紧紧抱在一起”的真正内涵,也是近现代以来历次“亡国灭种”危机不但没有离散中华民族、反而激活了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意识的本质原因。当然,这种共同体意识是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集体记忆和集体意识为基础的。
再进一步说,在我们的论域里,当我们称中华民族是由各民族组成的民族共同体时,首先强调的是构成主体的“各民族”,其次是“共同”和“体”。这里的共同是指民族生存与发展的各要素及其目标指向的共同性,我们可以用共同利益来表述。但利益不仅种类繁多,而且具有层级。例如,从国家的角度有个人利益、集体(集团)利益、国家利益三个层级,从中华民族的角度有民族个体成员利益、具体民族利益、中华民族利益三个层级。在我国,个人/民族成员、集体/民族、中华民族/国家利益是高度一致的。但是,一般意义上的国家利益仅仅是满足人民和国家生存与发展的各种基本需要,而最高利益则是三个层级利益的共同运行方向及其结果。所以,命运共同体虽然表述抽象但内容是具体的。
因此,如果将中华民族共同体视为中华民族概念的自足与延展,那么这一概念在横向坐标上应该界定其构成要素,在纵向轴线上应该给利益共同体、命运共同体标定不同层级的准确坐标,这样才能使人们对中华民族和中华民族共同体两个概念有清楚的认识。
除此,我们还发现,在研究中华民族与中华民族共同体两个概念的生成和关系时,对其表述场域和具体语境重视不够,导致对这两个概念界定不清、表述各异。有时研究者为自己设定的语境与观察的角度也使中华民族和中华民族共同体被赋予不同的内涵并呈现多义性的发散特征。前者,如关凯立足当下语境,主张以“国家政治为中心定义中华民族共同体”;贺海仁则从法理的角度认为,“在规范意义上,中华民族共同体作为概念表达了国家认同的有效性,呈现了历史合法性与国家合法性的双重统一性”[5];而沈桂萍则从公民社会和国家文化认同的角度,认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有两层内涵,一是全体拥有中国国籍的中国公民共同体,二是以中华文化为核心的文化共同体[6];等等。
这种多向多义的讨论固然有拓展和深化的意义,但却容易出现因个人认知偏差和乖离较大而无法统一的问题。沈桂萍将这一问题用“四种误读”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概括:一是把中华民族等同于炎黄子孙;二是以保持和传承中华文化为标准,把中华民族的范围从中国境内扩展到海外华人;三是将中华民族概念虚化和模糊化;四是主张废除中华民族概念,以公民共同体认同替代中华民族认同。[6]她认为这四种误读将会产生较为严重的负面影响:一是把不认同炎黄子孙的少数民族排除在中华民族之外;二是被西方误读为民族主义,给中国国际关系造成不应该有的障碍;三是使中华民族认同教育口号化、形式化,难以深入人心;四是容易导致用公民国家认同替代中华民族认同。虽然沈桂萍关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认识同样是多义中的一种,但其提出的问题却反映了当前中华民族和中华民族共同体概念以及内涵界定方面存在的普遍问题。
我们认为,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紧迫性角度看,中华民族和中华民族共同体这两个概念不仅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及共同体意识研究的元问题,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知识生产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逻辑起点。如果学界一直停留在自说自话的“讨论”之中,不尽早达成共识性的知识概念,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就成了无本之木。
其次,缺少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概念和内涵的准确定义以及共识性结论,知识生产和传播意识较弱。
实际上,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中国各民族认同中华民族是由各民族组成的民族共同体的自觉意识。但是,在中华民族和中华民族共同体概念讨论中存在的问题同样发生在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概念的讨论中。王延中认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对历史上中华各民族在政治、经济、文化方面交往交流交融的认同,是对56个民族同呼吸、共患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的命运共同体认同,这种共同的心理认同,铸就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7]张先清认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指的是一种关于认同中华民族为统一的命运共同体的自觉自知性。”[8]郎维伟等则参考张先清的观点指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在历史上形成的以中国各民族为统一的前途和命运共同体的自觉自知性意识,核心内容是对伟大祖国、中华民族、中华文化、中国共产党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认同。”[9]哈正利、杨胜才认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中国各民族在不断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进程中,在历史、心理、社会、制度、政治、文化等层面取得一致性或共识性的集体身份认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基本内涵至少包含国情家园意识、历史主流意识、政治法治意识、团结合作意识、共同发展意识、共建共享意识”。[10]显然,这些学者研究的角度及阐释程度各不相同,其观点和结论也存在明显的差异。但是,由于概念界定与知识生产和传播意识比较缺乏,所以,很少有人将这些不同观点中那些客观、科学和共识性的思想元素提炼出来,形成一种共识性、建设性的概念,致使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概念研究仍处在初级阶段。
对于上述问题产生的原因,郝时远认为,“中国的国家建设和中华民族建构一直存在着对‘民族国家’、‘国家民族’理论认知的缺失,这也导致对中华民族概念理解方面缺乏学理支持和民间自觉的认知”[11]。笔者认为,理论认知、学理支持和民间自觉认知缺失的根本原因在于研究者知识生产和传播意识的缺失。它使我们一直停留在自说自话的独立阐释中,很难在千灯互照中聚焦共识,形成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共识性概念,进而使之作为一种公共知识进行传播。
在知识论中,知识被称作“真的,有证成的信念”[12](P.103)。证成是指“我们对于自己的信念具有充分的根据、理由或保证”;信念则是“一种肯定或主张所说的命题是真的命题的态度。信念通常分为两类,即偶然发生的信念与倾向性信念。偶然发生的信念是那些我们现在意识到的信念,而倾向性信念则是那些在我们整个认知结构里使我们倾向于行动的信念”。[12](P.382)这说明,知识作为一种主体参与的话语建构,主体自身对知识的理解和所获得知识的性质(对历史学家而言,历史观念、历史文献和历史事实的掌握)将决定其建构能否成为知识以及成为怎样的可以被公众信服并向他人传播的知识。
从这一角度出发,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首先是一种关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意识”。从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这一马克思主义的基本法则出发,当我们把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作为一种经过对历史进程的客观认识、认知、分析、判断,进而形成观念、思想和自觉意识的过程,那么,这一过程完成的标志便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成为“真的,有证成的信念”——关于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历史知识。这样,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历史的知识生产就成为“铸牢”的前提。因为人们可以很直接地从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客观历史中寻绎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来源和发展,自觉感知到我们处于中华民族共同体之中,并且清醒地预知中华民族共同体发展的未来方向和终极目标。但是,在这一点上,目前的研究存在明显不足。
自1902年梁启超提出中华民族这一概念,到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出版,这期间学术界对此展开了深入讨论。1913年《启蒙》杂志就连载了斯大林的《马克思与民族问题》的中译本;抗战期间,顾颉刚与费孝通等就“中华民族是一个”展开过争论;1950~1960年代,关于民族概念也曾围绕着“人民(们)”共同体和“民族”共同体进行过讨论和辨析;1990年代后,苏秉琦通过丰富的考古学资料,总结出中华民族和国家形成经历了“三历程”“三部曲”“三模式”的复杂过程,最终形成了今天统一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和现代民族国家;费孝通则综合了民族学、历史学、考古学、文献学资料,将中华民族形成发展的历史过程概括为“多元一体格局”;此后,祝启源、卢勋的《中华民族凝聚力的形成和发展》、徐杰舜的《从多元走向一体——中华民族论》等,都延续苏秉琦、费孝通等人的思路,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形成进行了广泛和深入研究。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逐渐成为学界的知识性共识,这无疑是历史性的进步。但是,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角度和中华民族共同体历史知识生产的角度,尚有两个方面的工作亟待完成。
首先,从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角度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的历史知识进行系统性的再生产。虽然目前学界在古代中华民族共同体、近现代中华民族共同体、中国共产党共同体意识三个领域都有所展开,但是对宏观的、贯通性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历史的研究和知识再生产尚付之阙如。2020年,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要加强中华民族共同体历史、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研究”,指向的正是这一问题。实际上,从中华民族共同体历史的角度重新审视中华民族形成的历史,不仅会深化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研究,也会更新和加深我们对中华民族形成历史的认知。例如,从中华民族共同体历史的角度重新观察持续两千多年的“夏夷之辨”便会发现,“夷夏之辨”恰恰是以“夏夷”同时在场的表述方式,表明二者已经成为一个“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的整体。而二者之辨,是华夏中心主义对“四夷”的排斥以及“四夷”的存在对华夏中心主义消解二者之间的张力引发的——一方以中心自居却又不能无视“四方”的存在,一方则试图消弭中心与边缘的边界和分野。而“辨”的核心问题是文化之辨,其最终结果是推动了中华文化向心力和凝聚力的生成。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方面,关健英的《夷夏之辨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从“夷夏之辨”到“华夷”一体: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的思想史考察》、比丞的《“夷夏之辨”观念在清代在中国发展的嬗变研究——兼论“夷夏之辨”对“文化自信”重塑的启示》等都作出了努力,他们从不同角度指出,作为中国思想史重要主题之一的“夷夏之辨”在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过程中具有重要意义。“夷夏之辨”是文化的优劣之辨、先进性之辨、主体性之辨,表现出强烈的文化守土意识,是古代爱国主义的一种表现形式。“夷夏之辨”不仅没有阻碍民族融合的历史进程,反而与民族融合的浪潮相互激荡,使中华民族的文化认同愈发明确、民族共同体意识愈发清晰。
由此可见,共同体视角的打开,不仅使中华民族形成历史进程中的一些重大问题得到重新解释,而且会使人们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形成历史有全新的认识。不过,如何阐释中华民族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排除各种离心力逐渐发展成为一个多民族组成的共同体仍是问题的关键。在这方面,用结论去推导原因,忽视夷夏之间的张力与引力,就无法客观和科学地阐释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历史。应该像苏秉琦和费孝通那样,穿越历史的表象,从华夷历史关系的客观性、复杂性入手,深刻剖析各民族进入共同体的历史选择的复杂原因,揭示中华民族内在凝聚力、向心力对共同体形成的直接影响。
再如,在近现代亡国灭种危机中,中国被动地开始由传统中国向现代民族国家转型,这是最基本的历史事实。“亡国灭种”的危机对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激活,曾在纪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时进行过讨论。但是,如何将“亡国灭种”纳入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历史之中,在历史文化和思想资源中萃取命运共同体意识生成的内在机制,才能将近现代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过程中诸多复杂因素之间的角力及关系揭示清楚。正如有学者指出:“近代中国民族主义也造成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建构的内在紧张。西方古典民族主义理论与中国多民族国家实际的错位、单元民族意识发展与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的冲突、进化论哲学与共同体建构援引资源历史性的矛盾。”[13]所以,只有直面和深刻阐释这些矛盾缘何得到化解,才能避免将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艰难而复杂的历史简约化。
此外,中国共产党在“亡国灭种”危机中主动进行的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理论与实践,也是必须总结的重要理论问题。虽然目前已经有孟凡东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提升与发展》和《中国共产党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等成果就这一问题进行了讨论,但其历史广度和理论深度明显不够。
笔者认为,至少以下三个方面应该得到重视。一是中国共产党创造性地继承了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其中包括民族共同体的思想资源;二是中国共产党将苏联多民族国家建设的经验教训作为镜鉴,1949年前就在理论和实践两个向度上进行了尝试并积累了经验;三是中国共产党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历史的关键节点上,起到了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因此,应该将之纳入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整体历史进程中进行总结和审视。
从上述例证中不难发现,在中华民族共同体视角下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历史的再思考、再认识不仅是对既有知识的更新,也是一种知识再生产。
其次,如果说“多元一体格局”是对中华民族形成历史的客观总结和概括,近现代“亡国灭种”危机激活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及相关实践,是中华民族由“多元一体”格局向“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转型期,那么,1949年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成立则是自觉建设中华民族共同体时代的开启。而21世纪以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提出则标志着中华民族共同体经过70多年的努力进入到新的历史阶段。因此,我们不能仅仅停留在对“多元一体格局”的历史认知层面,应该对1949年以来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进行全面总结。
总之,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历史是一个连续性的动态历史进程,这一历史进程经过辛亥革命以及“五族共和”的转折点和转型期,在1949年已经完成并开启了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新纪元。当前,从共同体的角度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历史的知识再生产,以及将之与近现代特别是1949年后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知识生产的接续,都还没有引起足够重视。事实上,这种知识的生产和传播将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2014年始,习近平总书记反复强调要加强各民族的中华民族认同、中华文化认同,要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从而揭示了中华民族认同与中华文化认同、中华民族认同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关系。如前所述,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从本质上说是各民族认同中华民族,是各民族组成的民族共同体的自觉意识。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历史也是各民族对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生成和逐渐强化的历史。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研究将从更深层次揭示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发生机制,这无疑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理论研究的核心问题。
首先,认同的多重性和层序性是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发生的内在机制和形成历史研究首先要揭示的理论问题。
从个体身份认同的角度看,中华民族每一个成员的身份认同都涉及本民族身份、中华民族成员身份、国家公民身份三重身份认同。这种自我身份认同对应的是民族认同、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和国家认同。在历史性上,又涉及出身(族源、祖先)认同、本民族历史文化认同、中华文化认同三种认同。这便构成了以现实性和历史性为坐标的多重认同体系。
认同的多重性是由认同要素的多样性和认同机制的复杂性决定的。戴维·米勒对民族认同的总结,对我们思考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问题具有一定的启示。戴维·米勒从民族性的角度认为民族认同有五个特征。其一,“民族共同体由信念构成,当其成员彼此为同胞,认为他们共享相关特征(不久就会明白哪些共享特征是相关的),此时,民族就存在”;其二,“历史延续性的认同”,“历史性民族共同体是一个义务共同体,因为我们为了建立和保卫民族呕心沥血,生于其中的我们继承着继续着其事业的义务,部分是对同时代人履行义务,部分是对我们的后代履行义务,这个历史共同体也向未来延伸”;其三,民族“是一个积极的共同体,民族是一起做事、决策和达成目标等的共同体”;其四,民族认同“把一群人与特定的地理位置联结在一起”,民族是一个“政治共同体”,“领土要素使得民族和国家结成亲密联系”;其五,“民族认同要求共享这一认同的人应该拥有共同的东西,即具有一系列特征,过去经常被称为‘民族特征’,我更愿意把它描述成一种共同的公共文化”。[14](PP.22~25)此外,戴维·米勒还将这五个特征推向更高层级——每一个成员“共享一种共同命运”。简言之,戴维·米勒讨论的民族认同的五个特征涉及个体与个体之间的认同、民族与民族之间的认同、共同体历史和未来认同、共同利益与责任认同、共享的共同文化认同、共同疆域(国家)的政治共同体认同。在他看来,这五种认同的最高层级是命运共同体认同。
客观地说,戴维·米勒的归纳再一次提醒我们认同的多重性以及如何将之整合为要素齐全、层级分明的认同体系,而不是顾此失彼。这一点在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研究中也多有体现。例如,杨鹍飞认为“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既是民族认同,也是国家认同,更是一种共同体认同”[15]。邓新星认为,“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认同是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感的核心内容;国家认同抑或民族认同,是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感的基本依托”;“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感的建构,需要进行中华民族历史命运共同体认同的锻造、中华民族国家政治共同体认同的建构、中华民族经济利益共同体认同的形塑、中华民族精神文化共同体认同的模铸”。[16]无疑,对中华民族认同的多重性和层序性的正确认知和准确把握将不同认同进行准确定位,如同马斯洛对人的需求进行定位一样,是对这些认同进行精准研究和系统阐释的理论前提。
其次,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形成历史的宏观研究将从人类心理学、发生学角度加深人们对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历史的认知。
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历史,也是中华民族认同形成的历史。2013年,胡岩在《论中华民族的百年认同》中,首先从认同的性质上指出“中华民族的认同,是指中国各民族人民认同中华民族的问题”[17]。沿着这一思路,胡岩将百年来各民族对中华民族认同过程分为五个阶段。其一,清朝实现的古代中国国家版图的大统一,为近代以来中华民族的认同奠定了基础;其二,鸦片战争和列强的入侵,促成了中华民族意识的觉醒,认识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和自身的组成,回答了何为中国、谁是中国人的问题;其三,辛亥革命和中华民国的建立,开启了近代中华民族百年认同的历程,也开启了中华民族从自在到自觉的转变;其四,抗日战争时期,中华民族认同增进;其五,新中国的建立,中华民族的认同达到了新的水平。这里,胡岩将近现代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过程与中华民族认同形成过程融合在一起,为人们认识百年来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开启了新的视角。
胡岩的总结在学界引起重视。徐杰舜的《从多元走向一体与一体凝聚多元——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的理论和战略》便是由胡岩的论述引发的,但他观察的并不是“近代”以来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形成的进程,而是中华民族历史演进中认同的特征。他认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认同具有连续性和差异性的特性”,连续性形成“华夏、汉族和中华民族三个认同记忆,作为大趋势的方向性运动,这个认同的大趋势是不可逆转的”。[18]遗憾的是,徐杰舜并没有指出不同时期中华民族认同的“差异性”究竟是什么。这就使他提出的旨在“要克服与整合差异性所造成的对中华民族认同记忆的差别”的“一体凝聚多元的大战略”[18]缺少了支撑。
再次,对中华民族认同发生的深层心理机制的探寻将中华民族认同形成历史研究推进到更深层次,展示了中华民族认同研究的理论空间和限度。
麻国庆在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的限度内,将哈布瓦赫、弗雷德里克·C.巴特莱特、保罗·康纳顿、莫里斯·哈布瓦赫、爱德华·凯西、列维(Daniel Levy)、施奈德(Natan Sznaider)、尼可尔·拉皮耶尔、萨林斯等学者的后现代心理学、现代记忆人类学中的个人记忆、集体记忆、历史记忆进行了有效整合,提出多层性记忆理论,在费孝通民族走廊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关系的基础上,通过对藏彝走廊、环南中国海通道等代表性的民族走廊的考察,深入分析了不同区域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集体记忆与中华文化认同的关系,指出多层性的共同记忆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内驱力,认为“近代以来,中国各民族在逐步卷入现代化和全球化过程的同时,围绕一些重大历史事件形成了现代中国社会不同层次的记忆,奠定了今日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基础”[19],从而将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的形成纳入到具有普适性的族群多层记忆形成的人类心理范畴,揭示了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心理机制。
而张伟则综合了费迪南·滕尼斯、齐格蒙特·鲍曼、安德森、马克斯·韦伯、伊斯顿、加布里埃尔·A.阿尔蒙德、西德尼·维伯等人的共同体理论以及后现代社会学、政治学理论,在区分中华民族共同的集体记忆层次结构的同时,重点考察了中华民族早期历史的“原始认同”对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的弱化问题。他发现,“在中华民族共同体范围内,特定的语言,宗教,习俗以及其他共同的集体记忆形成了次级共同体,次级共同体为成员个体提供了具有亲和性的文化体系,带来了价值和情感的原始认同。原始认同造成了次级共同体社会关系的封闭性,并增加了次级共同体之间程度不一的疏离,蚀耗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增强所需的直接或间接性条件。正因如此,现阶段增强国家民族的情感归属,逐步推进文化的同质化以及增强政治正义,可以逐步降低原始认同的负面影响,从而促进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增强和内化”[20]。张伟的“以古鉴今”意识直面现实,比较客观地呈现了中华民族认同及其形成的长期性和复杂性。
当然,整体性的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研究仍亟待加强,但是麻国庆与张伟的学术理性却值得借鉴。因为二者虽然大量借鉴了以认同理论为核心的西方后现代诸多学科理论,但却将其严格限定在对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形成内在机制的揭示上,表现出应有的理论限度,避免了对后现代理论的简单移植与挪用,从而确保了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研究的特定空间和问题指向。
认同是在历史时空中层层累积、聚合裂变后才逐渐形成的。只有科学、准确地揭示出中华民族认同形成的内在机制,才能描绘出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历史基因图谱。这既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资源,也是建设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精神和思想基础。
在当前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研究中,上述四个问题具有内在逻辑关系。只有客观认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提出的现实背景,才能够深刻理解其意义,避免将之作简单化、形式化的解读。对中华民族、中华民族共同体、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三个核心概念进行科学界定,使之成为一个科学的公共知识概念,同时强化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历史的知识生产和传播,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基本前提;揭示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内在心理机制,呈现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的集体记忆形成的复杂历史,提示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历史的必然性,是切实推进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