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内孤本”《续全唐诗话》在近代的流传

2021-12-29 01:46窦瑞敏
中国出版史研究 2021年4期

【摘要】沈炳巽《续全唐诗话》凡一百卷,体量宏富。因沈氏一直家藏,从未刊行,数百年来罕有著录,知者甚少。民国间归藏于王修的诒庄楼,后由蒋复璁购入当时的国立中央图书馆筹备处。抗战期间,颠沛迁徙至重庆,几经辗转,今藏于台湾的“中央图书馆”。在重庆期间,张宗祥曾手钞一部,今藏于浙江图书馆。五六十年代,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曾拟整理出版,惜终未能刊行。

【关键词】沈炳巽 《续全唐诗话》 王修 蒋复璁 张宗祥

被收入《津逮秘书》《历代诗话》因而广为流传的所谓尤袤撰的《全唐诗话》,是有名的伪造兼抄袭之书,但是,就是这样一部伪书,在清代却也有两部续作。续作之一为乾隆间孙涛的《全唐诗话续编》,凡二卷,体量不大,丁福保辑《清诗话》已予收录,读者易见,姑且不谈;而另一部,就是沈炳巽的《续全唐诗话》(亦称《续唐诗话》)。《续唐诗话》凡一百卷,是一部大书,其价值亦能称其体量,近现代以来研究唐诗的学者一向予以重视。可以说,这是续书远超过其所续书的佳例之一。只是作者沈炳巽(1681—1756),声名颇为黯淡,必须借助他大有名的哥哥,比他大两岁且著有二百六十卷《新旧唐书合钞》的博学的沈炳震,才可以被记得住。其实,沈炳巽是同样用功博学的,他在这一部《续唐诗话》外,另辑有一百卷的《全宋诗话》,以及十卷的《水经注集释订讹》。

《续唐诗话》是从何时开始编辑,何时大体完成,并没有明确的记载。据书中避雍正讳而不避乾隆讳,似可推知其成书的时间,是在雍正年间(1723—1735),换言之,也就是沈炳巽的四十三至五十五岁间,中年精力弥满之际。这样一部大书,没有很好的精力,要编纂完成是很难想象的。《续唐诗话》的一百卷,包括卷首十五卷,中间八十卷,末五卷。卷首为“总论”“合句”之类,卷末则“无名氏”“谐谑”“语谚谜谣”之类。中间的八十卷,凡载有唐一代诗人七百余人,可谓洋洋大观。又据卷末的“无名氏”卷自注“以下俱从《全唐诗》撮录,故不列书名,俟查出处,再分注各条之下”〔清〕沈炳巽:《续全唐诗话》,台湾“中央图书馆”藏稿本。,知此书为未定之稿,且在沈氏编撰之际,《全唐诗》业已刊行,故得以从中撮录。

这样的一部卷帙浩繁的大著作,数百年来的藏书家,却罕见有著录,究其原因,自是因为没有刊行,流传不广之故。目前此书之原稿,藏于台湾“中央图书馆”。1971年,台湾鼎文书局出版杨家骆主编的《历代诗史长编》,第六种即此书,是据原稿影印的,故而我们可以得窥原貌。或许因为体量太大,此书在影印中,竟有若干页的缺漏或错植(如卷六十二),这多少是有些遗憾的。

《续唐诗话》原稿前有近人王修题跋,并有“诒庄楼”之印,“诒庄楼”为王修的藏书楼,知此书曾经王修收藏。王修(1898—1936),字季欢,号云南,浙江长兴人。著名藏书家,为近代“浙西三名士”之一,著有《诒庄楼书目》八卷,辑有《长兴诗存》四十卷。夫人温匋(1898—1930),字彝罂,工词善画,著有《彝罂词》。夫唱妇随,大有明诚清照的归来堂之风,亦以此故,温氏遂颜其楼曰“拜李楼”。至于《续唐诗话》何时归于王修,不得而知。王修跋有云:

独《续唐诗话》一百卷、《全宋诗话》一百卷,《湖州府志》不详卷数,《两浙伀轩录》言之较详。然以迄无刻本,无人得读。此原稿本,乃沈氏后人不能保而流出者,二百年来,瑰宝无恙。〔清〕沈炳巽:《續全唐诗话》,台湾“中央图书馆”藏稿本。

所云“言之较详”的《两浙氱轩录》,其实也仅是著录有一百卷而已,并未涉及其他内容。可知《续唐诗话》一直是沈氏家藏,因无刻本,外人不能读原稿,故知之者少。后因沈氏后人不能保而流出,归于王修。民国十四年(1925),王修夫妇寓居上海。次年(1926),创办印刷所。民国十六年(1927),因印刷打倒军阀的传单,为人告发而出逃日本,回国后居于杭州。王修《诒庄楼书目自序》:“丁卯四月,灾罹无妄,跳走,居武林。明年夏,彝罂携剩余箱箧由上海载至杭州。既检点,视原有亡十之五六。”王修:《诒庄楼书目》,民国十九年(1930)铅印本。丁卯即1927年。“跳走”的“跳”字,读平声,意思即逃。此番遭遇,使得王修的藏书损失过半。1928年的冬天,因生计所迫,王修卖出了一部分明刻本。上海图书馆藏有正德年间刻本的《大明正德八年岁次癸丑大统历》一卷,前有王修1931年的题跋,称“戊辰(1928)冬,在杭以书易米。隆庆、天启各本已乌有”云云。《续唐诗话》前王修的跋作于民国十八年(1929)十二月,然而次年(1930)刊行的《诒庄楼书目》中并未著录《续唐诗话》,可见在《诒庄楼书目》编纂之际,《续唐诗话》已经散出。那么《续唐诗话》前王修的题跋是否题写于书将易主之际,也未可知。而《续唐诗话》从王修处散出之后,经何人收藏,已难详考。王修身后,其藏书多归于浙江图书馆。《诒庄楼书目自序》云:“而书或存或不存,付之浩叹。若买价如干,初均详识书眉,今概不录,物原聚散无常,奚为浪费笔墨,穷相示人耶?”王修:《诒庄楼书目》,民国十九年(1930)铅印本。

民国二十二年(1933)初,当时的教育部下达公文,要求筹备国立中央图书馆,蒋复璁担任筹备处委员。蒋复璁(1898—1990),号慰堂,浙江海宁人。四月八日,蒋复璁任筹备处主任。筹备之初,藏书极为有限,充实馆藏成为最重要的事,尤其是善本书的搜购。蒋复璁《“国立中央图书馆”善本书目序》对此一节有详细记载:

“国立中央图书馆”创立之初,由教育部拨到图书四万余册,其中有徐皇后《劝善书》一部,乃内阁大库之旧物,实为馆藏善本之始基。继奉令接取“南京国学书局”,内有顾亭林《肇域志》钞本一部,则金陵书局待梓之清稿本。后又购到明《龙江船厂志》《太平天国官刊英杰归真》、清沈炳巽撰《续唐诗话》稿本数种,皆海内孤本。时以创立伊始,经费支绌,所得善本,仅此而已。“国立中央图书馆”:《“国立中央图书馆”善本书目》,台湾书局1958年版,第1页。

当时经费有限,在蒋复璁购买到的善本书中,《龙江船厂志》等被称作“海内孤本”,特别“点名”,而《续唐诗话》亦赫然在焉。民国二十四年(1935)六月,《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议事录》出版,其中收录蒋复璁的《中国古物之范围与分类案修正意见》,“乙部”第十类的“第七门”为“孤本书”云:“凡名人所著之手稿,虽有流传迄未刊刻者。如顾亭林《肇域志》、沈炳巽《续唐诗话》之类是也。”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编:《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议事录》,1936年,第102页。又将之与顾炎武的《肇域志》并列,足见在蒋氏心目中,此书地位之要紧。此外,也可知蒋复璁购得此书,大概是在1933年四月后,1935年六月之前。

民国二十六年(1937)八月十五日,日机袭击南京。随后图书馆筹备处停止了对外开放,并将重要的书籍封存二百六十多箱移送至朝天宫故宫博物院新建的密库以确保安全。三个月后,图书馆随教育部西迁重庆,因舱位有限,只能将最重要的一百三十箱书一路携带。《蒋复璁口述回忆录》:

十一月十八日,中央图书馆奉命随同教育部西迁,因舱位有限,仅择要携出图书一百三十箱离开南京。一路历经艰辛,于次年二月才抵达重庆。蒋复璁:《蒋复璁口述回忆录》,台湾“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2000年版,第55页。

此次西迁,蒋复璁并未同行。这一年九月其叔蒋百里率欧洲经济考察团赴德、意诸国访问,蒋复璁以秘书身份随行,次年初方回国。昌彼得《蒋慰堂先生七十年表》云:

时中央图书馆筹备处自南京疏运出图书一百三十余箱,以交通困难,阻滞宜昌。先生抵宜后,即交涉船支,得以继续启运。二月,行抵重庆。台湾故宫博物院故宫季刊编辑委员会编辑:《庆祝蒋复璁先生七十岁论文集》,1969年,第279页。

这一百三十箱的书籍历时近三个月,直到次年(1938)二月才抵达重庆。其间因交通不便,曾滞留于宜昌。与此同时,浙江图书馆馆长陈训慈亦将文澜阁《四库全书》及浙图所藏善本书迁移,并撰有《运书日记》,其书今已重刊,由周振鹤先生整理,为世所知。

民国二十八年(1939),为躲避日军轰炸,图书馆筹备处再次疏散至江津县白沙镇。因此,蒋复璁经常往返于重庆、白沙之间。一年之后,蒋复璁正式担任中央图书馆的首任馆长。从南京迁徙至重庆之时,携带的这批书籍并未查到相关的目录或档案,但可以想见,作为海内孤本的《续唐诗话》必在其中。民国三十三年(1944)四月七日,《大公报》刊载了一则“湘灾筹振会主办书画展览会今开幕古物亦陈列并举行义卖”的报道,其中重点提到“珍秘古籍及写本有沈权斋《续唐诗话》手写遗稿”云云《大公报》,民国三十三年(1944)四月七日。,可知《续唐诗话》曾经展出过。《蒋慰堂先生七十年表》中提及善本书过江展览的情形:“江行需过小南海,水流湍急,常有覆舟之危,故善本图书每赴渝展览,先生必亲自护送;如遇空袭,亦亲携以俱。常谓:‘如有不测,则以身殉书。’”台湾故宫博物院故宫季刊编辑委员会编辑:《庆祝蒋复璁先生七十岁论文集》,1969年,第280页。

今浙江图书馆藏有张宗祥钞本《续全唐诗话》也正是钞于重庆时期。张宗祥(1882—1965),号冷僧,别署铁如意馆,与蒋复璁一样,也是浙江海宁人。《续全唐诗话》钞本前有张氏识语云:“此为原稿,钞于重庆,原书后归中央图书馆。”〔清〕沈炳巽:《续全唐诗话》,浙江图书馆藏张宗祥钞本。《铁如意馆手钞书目》“续全唐诗话”条亦云:“此为从原稿过录之本,原稿后归中央图书馆。”张宗祥:《铁如意馆随笔 铁如意馆手钞书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84页。可见正是在重庆期间,张宗祥得见沈氏原稿,从而过录一本的。南京沦陷之际,张宗祥正在南京,任平汉局秘书。因平汉局将迁桂林,张宗祥遂携家眷先行,后由桂林辗转至重庆。张宗祥《冷僧自编年谱》:

自桂至渝,风雨跋涉之苦,平生所未经。1939年元日,始抵重庆。(1938年)浙江省文史研究館编:《张宗祥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483页。

入桂之后,无书可供钞校。入川之后,蒋慰堂(复璁)弟方任中央图书馆馆长,且搜购海内善本颇力,一二年来,获善本至夥,皆藏于白沙山间。入山既不便,借阅又因空袭之故,不敢尝试。时时寓目录书而已。企望山中,弥深饥渴!(1940年)浙江省文史研究馆编:《张宗祥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483—483页。

此后几年,张宗祥都在重庆,直到民国三十五年(1946)才赴京。张宗祥一生钞校大量古籍,有“著书不如钞书”“手钞六千卷楼”的印章,足见其对钞书之重视。自言“至五十七岁时,抗战军兴,始不能每日钞校;入川之后,若断若续”张宗祥:《铁如意馆随笔 铁如意馆手钞书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38页。。尽管《年谱》对于钞《续唐诗话》一事,未有详确之记载,但钞本上的识语,语气之间,分明是在追记旧事,则是可以确定的。而张宗祥与时任馆长的蒋复璁关系亲厚,知蒋氏搜购善本亦悉,且得获观其目录,那么借蒋氏之便,钞一部《续唐诗话》,也在情理之中。1950年,张宗祥任浙江图书馆馆长,同年冬,编定《铁如意馆手钞书目》,并打算出售一部分书籍,并托徐森玉为绍介。《冷僧自编年谱》:

手钞诸书,清理、编目竣事,所存者仅二千数百卷,目分五卷。一部托徐森玉君介绍出售,一部留馆中。本意捐赠馆中,但衣食之费不足,他无可售者,故欲售此,归公家保存,免再遗失。森玉兄欲为介于北京,余意欲留华东,地方文献较多,故宁钱少,留之南方,便阅者检阅也。浙江省文史研究馆编:《张宗祥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489—490页。

《铁如意馆手钞书目自序》:“本意欲钞八千卷,与丁氏八千卷楼相匹,今年将七十,恐此愿难偿。所存之书,向未编目,因亟为订定,留一纪念。此皆亲手写定,其中影写之乌丝栏,亦皆亲手所画,后有得者,幸念其辛苦而珍藏之。”张宗祥:《铁如意馆随笔 铁如意馆手钞书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38页。《书目》分经、史、子、集、丛五卷,《续全唐诗话》钞本见集部。钞本凡二十四册,每册前皆钤有“冷僧手钞”印。一百卷的内容,手钞一过显然非短时间内可以完成。《铁如意馆手钞书目》“续全唐诗话”云:“书系稿本,蠹蚀更甚,校补订正之处尚多。”张宗祥:《铁如意馆随笔 铁如意馆手钞书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84页。对于因蠹蚀造成的空缺、内容上的疏漏,张宗祥亦多有补充校正。《浙江图书馆志》记载,1957年,张宗祥先后捐赠藏书共计4048册,另拓片一箱,宋刻本101页;1961年,又捐赠手钞书240种;1965年、1987年,张珏(张宗祥长女)又分别捐赠其父亲所藏所作碑帖、字画及手稿56册。《续全唐诗话》钞本的捐赠,很可能就是在1961年,姑俟再考。《浙江省图书馆古籍善本书目》中有著录,只是将作者之名,误著为沈丙巽。虽说丙亦是火,但视炳字少一火旁,究为二字,是不好假借的。

1946年,国立中央图书馆迁回南京,1948年冬撤离台湾。彼时藏书已达一百万册,无法全部带走。蒋复璁请当时故宫博物院的副院长徐森玉选定图书,选定之后,拟分四次运往台湾。前两次为善本书,第三次为普本书,第四次因故未能运出。关于运出去的善本书,蒋复璁《“国立中央图书馆”善本书目序》有记载:

奉令迁善本来台,装箱启运者凡十二万余册。其中有宋本二○一部,金本五部,元本二三○部,明本六二九部,嘉兴藏经一部,清代刊本二四四部,稿本四八三部,钞本(包括朝鲜、日本钞本)二五八六部,高丽本二七三部,日本刊本二三○部,安南刊本二部及敦煌写经一五三卷。“国立中央图书馆”:《“国立中央图书馆”善本书目》,台湾书局1958年版,第1页。

又据《蒋复璁口述回忆录》:“第一批于民国三十七年十二月出发,由海军派军舰将明朝以前刻本、校本、手钞本共六十箱从南京直接送到台湾。第二批善本图书文物近四百箱,由招商局于民国三十八年元月派专轮运达台湾。”蒋复璁:《蒋复璁口述回忆录》,台湾“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2000年版,第62页。而《续唐诗话》的稿本,显在其中。稳妥起见,直到第二批善本书运走之后,蒋复璁才离开南京去了台湾。

正因为原稿藏于台湾,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大陆学者所能读到的,便只有藏于浙图的张氏钞本了。作为钞者,张氏力赞《续唐诗话》之价值,称“宋尤延之《全唐诗话》最为简陋,沈氏此作,不独可补尤氏之疏,且另立一例,使论诗及其他无所归宿之事,一一均有依附,实善法也”张宗祥:《铁如意馆随笔 铁如意馆手钞书目》,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284页。。必须一提,张氏临笔之际,似乎一时忘了,《全唐诗话》的作者乃是“偽书之中又增一伪撰人耳”(语见《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七),并不真是“尤延之”。早在1940年5月21日,郑振铎在写给蒋复璁的信中,就提到了《续唐诗话》对于重辑《全唐诗》的重要价值:“前月曾从北平购得朱警辑《唐百家诗》全部,合之沈炳巽之《续唐诗话》,将来重辑《全唐诗》大有希望。”郑振铎:《近百年古城古墓发掘史》,吉林出版集团2017年版,第238页。这都是值得珍视的意见。

实际上,学界对《续唐诗话》一直也都很关注,两次拟整理出版,只可惜未果。1957年,张宗祥着手编《全宋诗话》,次年编成,凡一百卷。其书前《弁言》云:“《续全唐诗话》稿本幸存,尚待整理。”张宗祥:《全宋诗话》,浙江图书馆藏稿本。可谓念兹在兹。1963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出版《清诗话》,收录孙涛《全唐诗话续编》,郭绍虞在前言中对所收诗话撰有提要,于孙书提要云:

续《全唐诗话》者,尚有沈炳巽,卷帙比孙涛所辑为多。今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得其手稿,在整理付印中。〔清〕王夫之等:《清诗话》,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63年版,第19页。

可知当时上海编辑所已在着手整理《续唐诗话》,出版似乎有日。1978年,《清诗话》再版,提要虽仍提及《续唐诗话》,语气却变了:

续《全唐诗话》者,尚有沈炳巽,卷帙比孙涛所辑为多。系稿本,尚未刊印。〔清〕王夫之等:《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3页。

显然,出版整理本之事,久已作罢论了。而郭绍虞对于未能刊行之事,是感到遗憾的。郭氏《宋诗话考·全唐诗话》:“(沈炳巽)亦有《续唐诗话》一百卷,见《两浙氱轩录》卷二十五。《湖州府志·艺文略》亦载之,惜未刊行,余见其稿本,在原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郭绍虞:《宋诗话考》,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86页。所云“得其手稿”“见其稿本”,所指实皆张宗祥钞本,因原稿此时已在台湾,无缘得见。《续唐诗话》未及整理出版的缘由,时任编辑的张道静在后来写给张珏的信中稍有提及:

五十年代,我在中华书〔局〕分局上海编辑所工作,慕张老钞藏秘籍之富。托由公函,求得若干种,先后刊出《吹剑录》《云谷杂记》等,引以为荣。以体素羸弱,惮于出门,思欲趋杭叩谒而未果,至今悔之。后来“极左”压力日重,选印古籍,困难日重,致已经求得多帙,如《续全唐诗话》等不得不璧还,亦至今心痛不已也。海宁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张宗祥先生纪念册》,1992年,第46页。

据张道静所言,《续唐诗话》不得刊行,乃迫于形势所致,与人事无关,这当然是很可惜的。

不过,当年上海编辑所整理的痕迹,如今在浙图藏的钞本上仍可以看得到,这是特定历史时期的印记,弥足珍贵。钞本之中,间有张宗祥的按语,如目录部分眉批云:“初唐所缺尚多,不知何故。冷。”〔清〕沈炳巽:《续全唐诗话》,浙江图书馆藏张宗祥钞本。“冷”字是其号冷僧之省。又如卷首第一页“总论”下按语云:“总论六卷,泛论诗体为多,与唐诗有关者少,可存可不存。”〔清〕沈炳巽:《续全唐诗话》,浙江图书馆藏张宗祥钞本。同页又有墨笔批云:“卷首总论亦为可存可不存,我意泛论者可删。”〔清〕沈炳巽:《续全唐诗话》,浙江图书馆藏张宗祥钞本。又旁有朱笔云:“以后要删者用×号。”〔清〕沈炳巽:《续全唐诗话》,浙江图书馆藏张宗祥钞本。确实是整理的笔迹。通阅一过,知此钞本前二十几卷的整理工作已经完成,其中人名、地名、书名已加专名线,所用为浅绿色笔。从今日视之,如此珍贵的名家钞本,就直接在上面涂抹删改,其“简单粗暴”的操作,几使人触目惊心。当然,这比起撕书做《留真谱》来,还是好些的。

确切地说,上海编辑所的此番整理,并非为了忠实呈现原作,而是对内容有所删除、顺序有调整的加工,且幅度不小。并且,郭绍虞并非只是见到了《续唐诗话》,也可能是亲与其事。钞本眉批处的郭绍虞按语数条,即可为证。如卷首第一卷录周朴《登灵岩寺上方诗》“雨后灵岩寺上方,如何云者何思量”,沈炳巽云:“《全唐诗》周朴集中无此二句,又‘云者’字恐误。”郭绍虞又加按语云:“《诗法指南》无‘周朴’二字。”〔清〕沈炳巽:《续全唐诗话》,浙江图书馆藏张宗祥钞本。又方干诗“至叶未得力,至今犹苦吟”,于“叶”字处,郭又按云:“《诗学指南》本作‘今’。”〔清〕沈炳巽:《续全唐诗话》,浙江图书馆藏张宗祥钞本。均是其例。

幾十年后,著有《唐诗论稿》的刘曾遂(1944—2013),也曾点校《续唐诗话》,拟付出版。《唐诗论稿》中有一节“沈炳巽与《续全唐诗话》”,称“此书未付剞劂,有稿本传世。‘文革’前,郭绍虞先生曾见过这一稿本,并拟将其整理出版,后未果,致使郭先生有‘惜未刊行’之叹。笔者受出版社委托整理点校此稿,历十年始竣其事。当此书行将付梓之际”刘曾遂:《唐诗论稿》,杭州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13页。云云。《唐诗论稿》于1992年出版,《续唐诗话》的点校工作,应该是在1982年左右开始,此时张宗祥钞本已归返浙图,绝无可能在钞本上点校了。而在台湾,1971年影印出版了其稿本,这也是迄今为止的唯一印本。刘曾遂称历时十年已经完成“行将付梓”,却并未出版。经询刘氏任教的浙江广播电视大学,刘氏已于七年前下世,其所委托的出版社究是哪家,已整理的稿件现在何处,亦均在不可知之数。

有意思的是,南京图书馆藏有一册张宗祥手钞的《续唐诗话目录》,共四页,末有一跋,未见于《张宗祥文集》,兹识录如下:

此书据王跋引《志》为一百卷。今所存者,卷首十五卷,又三十一卷,合为四十六卷。卷中晚唐诸人未见,盖非全稿也。书中所引或重见,或先后倒置,实非定本。引用之书钱牧斋笺注杜诗,在乾隆前,故未避忌。钞者盖亦乾隆以前人矣。原书无目,为补之。

甲申处暑前四日海宁张宗祥记时年六十三张宗祥:《续唐诗话目录》,南京图书馆藏钞本。

甲申年即民国三十三年(1944),张宗祥此所见之本,为四十六卷(卷首十五卷,又三十一卷),而据云“卷中晚唐诸人未见,盖非全稿也”,则其非一百卷本。据此可知,在《续唐诗话》的一百卷稿本之外,似还另有一个四十六卷本存世。

一部书的流传不可预测,因缘际会,亦非人力之可为,而稿钞本较之刻本,往往要艰难更多。王修有云:“余尝观天下之物,无论巨细,恒散易而聚难。财币固无足论矣,即此区区书籍,又何独不然?然书卷实人间之至宝,聚较币帛为更难,散比百物为尤易。”王修:《诒庄楼架上书目》,上海图书馆藏钞本。三复斯言,为之一叹。

〔作者窦瑞敏,厦门大学人文学院助理教授〕

The Spread of the Uniquecopy Continuation of the Complete Works of Poetry and Prose of Tang Dynasty in the Modern Era

Dou Ruimin

Abstract:The Continuation of the Complete Works of Poetry and Prose of Tang Dynasty written by Shen Bingxun is large with one hundred volumes. As a home collection of Shen’s Family, the series was never published. Almost no one wrote about the book for hundreds of years, and it was unknown by the outside. In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 book was collected at Wang Xiu’s Yizhuang Building and then stored at the Preparatory Office of the National Central Library. During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regression, the book was transferred to Chongqing. It is now stored at the Central Library of Taiwan. When the book was kept in Chongqing, Zhang Zongxiang made a handwritten copy, which is now stored at the Zhejiang Library. In the 1950s and 1960s, the Shanghai Editorial Office of Zhonghua Book Company planned to publish it, but failed to do so.

Keywords:Shen Bingxun, the Continuation of the Complete Works of Poetry and Prose of Tang Dynasty, Wang Xiu, Jiang Fucong, Zhang Zongxi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