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
知易行难,是向来一般人的说法。“言之匪艰,行之惟艰”,更是我们古辛先贤的遗训。就事实上看,言行不相符的人,不拘在什么时候,或什么地方,总是多于言行相符的人。
若说他不知,他何以能言?若不是知易行难,又何以能知而不能行?假使我们到南京北平,遇见伪组织中的人,若与他们私下谈话,恐怕其中有百分之九十九,都承认他们的行为是罪恶的。我们不能说他们无知,我们只能说他们的知与行不符。他们知他们的行为是罪恶,而行不能改过来。这岂不是知易行难么?但三民主义中又有知难行易之说。
究竟是知易行难呢,抑是知难行易呢?在许多人的心目中,成了问题。
陶行知先生的名字,本来是陶知行。他或者先以为知易行难,注重在行,故取名先知而后行,后又以为知难行易,注重在知,故改名先行而后知。
究竟他的意思,确是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他把知行二字,颠之倒之,似乎表示他对于知行的看法,先后总有不同。
有许多人以为知易行难与知难行易这两个命题是矛盾的。如果我们要说“知易行难”则必须否认“知难行易”。如果我们要说“知难行易”则必须反对“知易行难”。这种见解,我们以为是错误的,照我们的看法,这两个命题都是可说的,而且都是真的。
古人说知易行难,是就道德方面的知行说。近人说知难行易,是就技术方面的知行说。就道德方面的知行说,确是知易行难。就技术方面的知行说,确是知难行易。
王阳明说,人人有良知,能当下即分别善恶。他说:“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知善知恶属知,为善去恶属行。固然他亦说知行合一,他亦说“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但从始到成,中间很有许多工夫,这许多工夫,即是“致良知”的“致”字所表示者。人人都有良知,而却不是人人都能致良知。这便表示知易行难了。
我们虽不完全赞同王阳明的良知之说,但道德上的善恶,确是人不待推论而直接能感觉到的。感觉到善则知其为善,恶则知其为恶。在这一点,圣贤与恶人,并没有很大区别。不过知其为善则行,知其为恶则去,却是极不容易做得到的。此而能做得到,便已进入圣域贤关了。就这一方面说,确是知易行难。就知易说,“愚夫愚妇,可以与知”。就行难说,“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
但就技术方面说知行,则确是知难行易。
一个匠人,可以盖一所房子。他从经验学来盖房子的方法。用这方法,他能盖房子。但如有人问他,为什么房子要如此盖,他却不能答了。他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一个学过建筑学的工程师则与匠人不同。他不但会盖房子,而且知道盖房子的方法所根据的原理。他不但知其然,而并且知其所以然。
人的知识,都先是经验的,而后是科学的,人凭经验的知识,即可以有行,但必有科学的知识,才算是有真知。不必有建筑学,人即可以凭经验盖房子。但必有了建筑学,人对于盖房子的方法,才有真正的了解。就这一方面说,确又是知难行易。
由此我们可知“知易行难”与“知难行易”这两个命题,各有其应用的范围。
在技术方面,我们应当知“知难行易”,如此我们可以不以经验自限。对于已知其然者,还要进而知其所以然。在道德方面,我们应当知“知易行难”,如此我们可以不以空言为自足,必要使空言进而为实事。
或者说:以上所说,把知行打成两橛。其实知行是合一的。真知必能行,知而不行,只是未知。有真知者自然能行。如此说,还是知难行易是不错的。因为所难者是知。如有真知,则自然能行。
关于此点,我们说:在技术方面说知行,知难行易,本是我们所承认的。有真知者自然能行,亦是我们所承认的。不过若在道德方面说知行,则有真知者是否自然能行,要看所谓真知,是什么意思。譬如我感觉一种臭气,这是知。如顺此知之自然发展,则我必走开,或掩鼻,这是行。但有时因为别的关系,我不能走开或掩鼻,则我即只有知而无行了。但于此我们亦不能说,我的知非真知。
人在道德方面,对于善恶,亦尝有所感觉,这是知。如顺其此知之自然发展,则我们当然亦可为善去恶。但稍一转念之间,因计较利害,而即不能为善去恶,这亦是常有的事情。
所以古人说:初念是圣贤,转念是禽兽。初念是人人都有的或都可有的,所以我们说知易。但谁能完全不受转念的影响呢?一受转念的影响,初念即能知不能行了。所以我们说行难。
近来很有些人误解了知难行易这句话的意义,以为无论对于何事,皆是知难行易。于是做了些文章,拟了些计划,自以为我已经知了,知难行易,行是不成问题的。但一说到行,就包含有技术方面的“如何行”及道德方面的“应该行”。
就“如何行”方面说,计划如果真拟得好,自然于行是有很大帮助。但就“应该行”方面说,当事者另需要一种决心,如古人所谓志者,才能把知变为行,把空言变为实事。
“言之匪艰,行之惟艰”,“知易行难”。古圣先贤的遗训,我们还是要时刻念及,以自警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