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征记》中万人军队的食物考察

贾瑞霞

(中国人民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2)

古希腊人色诺芬撰述多部著作，其中《长征记》记载了万人军服役于波斯小王子居鲁士，因小居鲁士被杀，他们被迫从波斯撤退到小亚细亚的经历。色诺芬是亲历者且被选为将官。《长征记》在叙述主要故事的同时也多方面提及古希腊万人军的食物。现代学者在研究万人军的军事和社会组织时，已经注意到这一点。Lee论述了万人军在行军过程中的觅食、烹饪和进食行为，指出他们在寻找、烹煮和享用食物的过程中形成了具有凝聚性的团体[1]208-232。Dalby以他们购买食物作为经济的例证，提出万人军是社会组织的观点[2]16-30。Lee和Dalby虽然就食物在万人军中的作用进行了探讨，但是李从士兵的角度总结食物的意义，以古代罗马和现代美国军队推测古希腊万人军的食物状况。达尔比的论述侧重于比较万人军同其他军队购买食物的情节，专注于食物在军队组织中的影响，食物只是他论述的一小部分。

食物不仅在万人军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也决定着古希腊军队的战争胜败。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记叙了叙拉古和雅典人进行的一场战役，当时战斗处于胶着状态，舰队中的最好舵手之一叙拉古阵营的阿里斯通，建议海军司令官给专管城邦的人员捎去信息，令他们尽快将出售商品的市场迁移到海边，强迫所有商贩带着供应的食物售卖给他们，以便船员可以在靠近船只的陆地迅速就餐，待短暂休息后，可以在雅典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发动二次进攻。叙拉古的海军司令官接受了阿里斯通的建议，执行了他的计划。雅典人目睹此种情况，认为叙拉古人已被打败，就安闲地离船登陆，除了用餐还忙于其他事务。未曾料到叙拉古人突然又上船，驶出船舰发起第二轮攻击。雅典人突然秩序大乱，部分士兵和船员还未用餐，匆忙登船应战，经过重重困难，才把船舰驶出抵抗敌人。最终叙拉古人打败了雅典人[3]75-79。上述事件表明，改变获取食物的途径和用餐方式可以影响战役的成败。本文基于食物在军队的关键性作用，拟梳理万人军队的食物描述，从文化史的角度阐析食物在万人军队中的意义。

一、获取食物的途径

万人军队通过多种途径获得食物。第一，在市场采购食物，这是万人军队在行军过程中获取食物的主要方式之一。如到达弗吉尼亚的城市第里亚库姆时，小居鲁士与西里西亚王后一起检阅军队：万人军一边高声叫喊，一边携带兵器出击，这时市场上的人弃货而逃[4]63。这说明万人军可能从居鲁士提供的市场获取食物，食物的售卖商是吕底亚人[4]93。购买食物需要用货币，四西格卢的价钱买一卡皮特的小麦粉或大麦面，四西格卢相当于30个雅典奥伯尔[4]93。

小居鲁士的随军市场只是万人军队获取食物的一种渠道。小居鲁士被杀后，万人军队失去了随军市场。他们没有固定的市场提供者，在行军过程中只能适应不断更换的市场。波斯的总督蒂萨弗尼斯在同他们谈判后为，同意为他们设立市场[4]179；马可罗尼亚人与他们协商后供给过市场[4]369。特拉佩组斯人同样曾为他们建立了市场[4]375。

抢掠是获取食物的第二种方式。对需要自筹食物的军队而言，是比较常见的方法。具体又分为他人主动确立劫掠点。波斯总督蒂萨弗尼斯划定曾经属于小居鲁士和他母亲帕莉萨迪斯管辖的村庄，以供万人军抢掠[4]187。另外一种是人们慑于威胁被迫交出食物。万人军队到达亚美尼亚的村庄，村民们迫于军队的压力，储存的食物被他们拿走[4]341。这两种劫掠食物的办法未遭到强烈反抗。直接强抢是第三种方式。在卡佩港附近，万人军肆无忌惮地出去抢劫食物[4]521-523。他们在劫掠食物时也会遭到抵抗，典型的例子就是同麦序诺基亚人的其中一支进行了激烈的战斗[4]413-415。

至于采取掠夺还是市场交易的方式，在西诺波派来使者交涉时，军队的领导人色诺芬清楚地表达了古希腊万人军队遵循的原则：取决于对方是否提供市场以及是否与他们为敌[4]421。

第三种是城邦或者殖民城邦的人主动将食物给予万人军队。西诺波人送来许多大麦粉和若干坛酒[4]471；赫拉克里亚人除了送大麦粉和酒，还有多只牛和羊[4]481。西诺波和赫拉克里亚属于殖民城邦，这里的人们愿意赠予古希腊万人军队食物，皆因担心万人军队长居城邦，希望他们在获得食物后迅速离开。除上述情况外，从城邦来的人也会为古希腊万人军队带来食物。底比斯人科拉塔达斯欲做士兵的将官，但由于所带食物无法满足士兵的需求，不能够供应士兵们一日的口粮，只能放弃了将职[4]553。色雷斯人赛特斯为军队提供饮食和牛[4]570-572，641，目的是希望古希腊万人军队为他所用、帮他作战。

内部解决食物匮乏的问题是第四种方式。行军途中，杀掉辎重队的驴和牛[4]149；送走战斗力弱的人员，如病号、超过40岁以上的人员、妇女和儿童[4]398-401。翻越雪山时，后到的人想要取暖却没有火，先到的人要求用食物来交换火[4]334-335。上述情况是万人军在行军过程中为渡过难关不得已的选择。杀死驮畜一举两得，既不用为驮畜寻找饲料，驮畜的肉还可以充饥；送走部分人员，军队减少了食物的消耗；食物交换火是以彼此拥有的东西互助，战斗人员得以生存。万人军队食物策略的选择是自发性和无意性的结合。

最后一种是在大自然发现可食用的物品。万人军队行经幼发拉底河时，路过荒漠之地，他们用狩猎的办法维生，品尝到驴肉的味道、鹿脯更为鲜嫩[4]91、看到河里的驯鱼[4]85。这种方式是古希腊万人军在恶劣环境中谋求自救的手段。

二、烹煮食物的方式

获取的食物需要烹饪才可享用。《长征记》中烹饪者大部分时候由男性完成：古希腊万人军的将官色诺芬起来动手劈柴，另一人也拿起斧头劈柴，其他的人动手生火[4]329。这和荷马时代的英雄相似，阿喀琉斯让帕特洛克洛斯为战友们斟酒烤肉，阿喀琉斯自己也动手割肉[5]397。《长征记》中记录了女性在战斗中为士兵呐喊助阵[4]19的场面，女性可能也会参与烹饪。

准备烹饪食物时，首要的任务是生火，这是一项最重要的事务。火源可能是摩擦钻和弓，或者燧石和铁架子[2]208-232。用于生火的材料是木柴[4]181，335，或者箭、细枝条编成的盾牌或者木制的埃及盾[4]49,他们用各种各样的东西作燃料。

烹饪食物需要器皿。古希腊万人军队有辎重队伍[4]305。在战争过程中，会抛弃多余的物品，留下饮食必需品[4]249,带着杆子、酒囊、口袋以及其他的器皿[4]507。少部分士兵可能带着烹饪工具，大多数人就地取材，用所见材料围成一个火堆，如石头，然后用青铜头盔，或者他们在驻扎地发现的陶罐之类的物品熬煮食物[2]208-232。

熬煮是万人军最为常见且简便的烹饪方法。万人军队购买或者劫掠谷物，石磨碾磨谷物成粉状，熬粥来补充体力。《长征记》中没有明确记载石磨的使用方法。古罗马大将安东尼同帕提亚作战时，提到古罗马军队没有足够的谷物，没有石磨[6]241。除了熬煮粥之外，也熬煮肉食类的食物，猎得的驴肉、鸨鸟，其肉食鲜美[4]91,白水煮肉[4]49。肉食的烹饪要经过屠宰和熬煮的过程，用时较长，一般来说，只有在行军不紧张的情况下才可进行。

烘烤也是烹饪肉食的一个常用方法。阿伽门农祭祀宙斯完毕后，就将内脏叉起来，同祭品一起烤制[5]81。万人军招待帕弗拉戈尼亚派来的使者，祭祀宰杀一些牲畜和其他动物[4]467，可能也是用烘烤的方式去烹饪肉食。

万人军队也烘烤面包。雅典人远征西西里时曾带着面包师[3]263。《长征记》中没有明确谈到面包师，但是在叙述军队经历风雪挣扎之后，找到可驻扎的村庄。万人军将官色诺芬头天看到的是小麦、大麦和豆类等食物原材料，第二天他巡视各个村庄时就看到了大麦和小麦面包[4]342-345。暗示军队中可能会有烘烤面包的人员。

三、食物的种类与宴会

获取的食物经烹煮后就可以享用。《长征记》中描绘了他们享用的食物种类，有来自于底比斯人科拉塔达斯带来的希腊本土食物：大麦粉、美酒、橄榄、大蒜和葱头[4]553；有来自异域的饮食：途经卡曼德的时候食用椰枣酿的酒和小米做的馒头[4]97，到达米底亚村庄附近尝到棕果酒、棕果脯和棕冠[4]171，麦序诺基亚部落的祖传藏储食物，缸里腌制的海豚片以及坚果和酒[4]415，还有幼发拉底河附近的野味：驴肉、鸨鸟[4]91等，食物种类繁多。万人军队在行军过程中扩大了饮食的范围，超出了古希腊人对食物的认知范畴。

《长征记》中古希腊万人军队用两餐。当万人军到达肯特里特河，准备到亚美尼亚时，后有卡杜亚人随时袭击，前有亚美尼亚总督和波斯军官率领的军队阻挡他们渡河。面对此种情况，他们只能在此驻扎。他们停留了一天一夜。当将官色诺芬正在吃饭，两个年轻人跑来见他。因为人们都知道凡是有关战斗的事情，无论他是在进早餐，还是晚餐，都可以来找他[4]314-316。两餐的具体就餐时间不固定。当行军不太紧急时，他们的早饭一般安排在行军前，可能是上午，晚餐一般是在下午或者傍晚。但是遇到急行军时或受到攻击时，部队停下来吃饭的机会较少。

《长征记》中详细记录了宴会中享用食物的场景，表明万人军队在行军过程中有机会聚在一起就餐，并参与餐后的娱乐活动。

当万人军从暴风雪中挣扎几天几夜之后，到达地下村庄，房舍里有山羊、绵羊、牛、家禽以及幼畜，还有小麦、大麦、豆类和大碗的麦芽酒。万人军分散驻扎在各个村庄。第二天，将官色诺芬拜访另一位将官客里索甫斯，他顺路去了驻扎在村庄的其他军队中，士兵极力邀请他就餐，餐席上摆着小羊羔、小山羊、猪肉、小牛肉和家禽，还有许多面包片，小麦和大麦粒，食物充裕，他们像牛饮一样喝大碗的麦芽酒。麦芽酒是一种烈性的饮品，需要掺水喝。村庄内的其他军队同样摆满了丰盛的食物，客里索甫斯的队伍也不例外。他的住处不仅有美味的饮食，还有穿着奇装异服的亚美尼亚儿童为他们服务[4]341-345。

万人军在村庄设宴是《长征记》中与食物有关的活动。再次设宴邀请的是控制帕弗拉戈尼亚的统治者科律拉斯的使者。使者携带马匹和精美的衣饰与希腊人会面，带来了科律拉斯的消息，表示愿意同希腊人签订互不侵犯的条约。将官们准备了宴会款待科律拉斯的使者，并邀请军中的重要人员作陪。他们宰杀献祭的牛和其他动物，预备了丰盛的筵席，倚榻而坐，举着当地的牛角杯饮酒，席间战舞相伴，色雷斯人、埃尼安尼亚人、马格涅西亚人、米西亚人、曼丁尼亚人和阿卡狄亚人相继出演，表演者大部分是男人，只有最后一个舞蹈由女孩表演[4]466-471。

第三次宴饮活动由色雷斯人赛特斯邀请万人军队的将官和队长赴宴，三角桌上摆满了发酵的面包、肉串和美酒，应邀赴宴的客人需要赠予主人礼物。色雷斯人的饮食习惯是设宴的主人要把面包掰成小块给他人，肉也要分给他人，自己只是尝一尝。宴会期间用音乐和节目来助兴：吹号角，用牛皮制成的小号演奏有节奏的乐音，滑稽小丑们表演他们的拿手好戏[4]577-579。

四、食物的价值

《长征记》记载了万人军队获取、烹饪和享用食物的过程。他们在与食物发生密切关系的同时，也显示了食物对于万人军队的重要性。

首先，食物是古希腊万人军队维持基本生存的重要保障。当军队翻越雪山时，很多人晕倒，色诺芬和后卫士兵不知所措，熟知病情的人告诉他们是因饥饿而导致的，吃点东西就可以缓解症状[4]335。部分士兵未同将官客里索甫斯一起到达村庄，晚上只能在旷野外过着没有食物和没有火的日子，因此丧生。《长征记》对古希腊万人军队缺乏食物的叙述，寻找食物过程的插叙，找到食物后享用饮食经过的着重强调，证明军队的稳定性受到食物的影响。食物是军队行进途中时时刻刻需要解决的关键性问题，是军队生存的必要条件之一，是军队战斗力的保障。

第二，食物充当了万人军队内部组织交流的角色，承担起军队外交活动的任务，是外部军队联合古希腊万人军的媒介。前述提到的3次宴会显示，一方面饮食是宴会活动中主要的环节。万人军队在紧张的战斗间隙得以放松，士兵们在宴饮中增进彼此的感情，提高了军队的战斗力和凝聚力。另一方面食物为万人军和所经之地的人们缔结协议创造了良好的氛围。宴饮活动促进了帕弗拉戈尼亚的使者对军队的了解，巩固了双方的外交关系，宴饮活动结束后的次日，双方达成决议：互不侵犯对方；色雷斯人赛特斯邀请古希腊万人军的将官们和小队长们赴宴，目的是联合两支军队，让古希腊万人军队对他更加信任。

第三，《长征记》中的饮食是万人军队认同感的一种表达，是区分希腊人和非希腊人的重要标志，是文化上的符号，具有象征意义。《长征记》中呈现的食物种类和场景较多，归纳出类似古希腊人食物习俗的重复叙述：一个是橄榄油。就像莫里斯所述，“橄榄、面包和葡萄酒构成了历史学家所说的地中海三元素，从公元前3世纪到21世纪它们一直是希腊人饮食的核心”[7]25。橄榄在公元前4世纪也是古代希腊人饮食的组成部分，在《长征记》中得到了印证。在亚美尼亚用猪油、芝麻、苦杏仁或者松节油制成的油膏代替橄榄油，还找到同样成分制成的芳香油[4]329；麦序诺基亚人的海豚脂，就像希腊人用的橄榄油一样[4]415；卡佩港口的周围物产，除了橄榄外什么都有[4]501；在等待克里安德的时候，又提到除橄榄油外有各式各样的好东西[4]523。古希腊人已经形成对橄榄油的记忆和认知，在行军到非希腊人的土地上，只要搜集到与橄榄油相仿的物品，就开始将橄榄油作为比较目标，潜意识认为橄榄油是古希腊人的标配。除橄榄油外的其他油是非希腊人的用品。另一个是掺水喝酒。战胜麦序诺基亚后，他们发现储藏的酒，纯饮酒太辣，混合了水就很甜美[4]415。喝大碗麦酒的时候用水稀释后，也是非常美味[4]343。“掺水喝酒也是古希腊人常见的一种做法，喝纯酒是非希腊人的做法”[8]27。《长征记》中的不断重申证实万人军同行经之地的人们的饮酒方式是有差异的，因此才会吸引色诺芬的注意并在文献中留下痕迹，也从侧面说明饮法的独特性代表着饮食文化的不同。

《长征记》中食物差异的表述同希罗多德所著的《历史》记载的波斯和斯巴达食物的对比异曲同工。希罗多德叙述了两个版本，一个版本是普拉提亚战役希腊人获得胜利，斯巴达国王保桑尼昂斯让希洛人清点波斯人营地的战利品，发现波斯人的金银帐篷、金银床榻、黄金器皿、包括碗和杯子。另一个版本是保桑尼昂斯看到了薛西斯留下的豪华装饰，让烤面包的人和厨师按照伺候薛西斯属下玛尔多纽斯的程序准备筵席，结果筵席的豪华程度令他咋舌，然后他让仆从准备了一顿斯巴达人的晚饭[9]253-256。斯巴达人的饮食以简单著称[10]96。希罗多德对食物的叙述证实了古希腊人区别于非希腊人的饮食文化习俗，食物的认同既存在《历史》的记述中，也存在《长征记》的记载中。

最后，食物是万人军队中的祭祀物品，具有同神灵沟通的功能。万人军队在盾牌上奉献牛、猪、羊各一头[4]161；在底克斯山顶看到海后，士兵自愿摆上生牛皮作祭献品[4]365；他们准备向宙斯献祭牛只[4]377，没有羊来献祭，就将阉牛来祭献[4]164。食物作为献祭品，是万人军的寄托，是内嵌在曾经生活在古希腊城邦士兵的重要仪式之一。食物献祭让他们感觉到安全有保障，他们受神的庇佑，神会支持他们的行动，坚定了士兵行军的信心。

《长征记》对食物获取、烹饪和享用食物内容的记载，为观察食物与万人军队的关系提供了资料。现代人透过《长征记》了解万人军队的食物补给，意识到从古到今，食物是军事活动中的武器，影响着战争的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