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爱军
[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91]
阶级理论是马克思主义的核心内容,也是观察当代中国主流意识形态的关键视角。阶级话语在当代中国的时代变迁,本身就意味着主流意识形态的演变。本文试图通过梳理阶级话语的变迁,来考察当代中国的意识形态转型问题。第一,立足当代中国现实,对阶级话语及其变迁进行理论阐释。这种理论阐释一方面以学术的方式描述了社会意识形态的转型与变迁,另一方面也为考察政治意识形态转型奠定了理论基础。第二,从阶级话语变迁的角度,分析意识形态转型。通过考察党的指导思想、执政话语体系在不同时期对“阶级”的处理,来透视主流意识形态的转型与变迁。改革开放以来,阶级话语呈现出两个阶段的发展趋势,而这恰恰反映了主流意识形态转型的两个重要阶段。习近平总书记强调:“意识形态关乎旗帜、关乎道路、关乎国家政治安全。”(1)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习近平关于社会主义文化建设论述摘编》,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27页。通过对阶级话语和意识形态转型相关问题的学术化探讨,也是为做好新时代意识形态工作提供一定的学术供给,尤其在复杂的阶级议题上,“避免一些具体问题演变成政治问题、局部问题演变成全局性事件,避免出现大的意识形态事件和舆论漩涡”(2)同①:第53页。。
本文所谓的“阶级话语”是指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观点、阶级理论、阶级分析法,甚至阶级镜像、隐喻等方面的总称。马克思认为,阶级主要是一个经济性概念。在西方学者看来,阶级分析总是与“经济”紧密相连,甚至,马克思的阶级理论常常被批评为“经济决定论”,经济差异是阶级划分的首要标准。毛泽东继承了马克思的阶级理论,但进行了中国式的话语建构。他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指出:“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我们要分辨真正的敌友,不可不将中国社会各阶级的经济地位及其对于革命的态度,作一个大概的分析。”(3)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页。毛泽东立足于经济层面,进行阶级分析,但更为重视的是作为政治性概念的阶级。政治性阶级概念关注不同社会阶层在革命运动中的态度和立场。“政治性的阶级斗争所关注的与其说是社会阶层的结构状况,毋宁是不同社会力量和政治力量的态度和立场”(4)汪晖:《去政治化的政治:短20世纪的终结与90年代》,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35页。。敌友的政治性区分是阶级话语最为显著的特征。敌友区分不仅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也是社会主义建设的首要问题。随着社会主义改造的完成,在中国,经济意义上的阶级被消除了,但这并没有使得阶级话语、阶级斗争退出执政党的话语体系,因为在毛泽东阶级理论中,阶级是政治性的、文化性的,从政治立场、思想文化进行敌友区分仍然是维护无产阶级政权、进行社会主义建设的首要问题。改革开放以前,我们的阶级话语、阶级分析的突出特点是其与“政治”的密切关联,它总是着眼于政治性区分,关乎于政权的争夺与维护。
改革开放初期,毛泽东所建构的阶级话语不断式微。此阶段的阶级话语消逝,展现为一种“去政治化”的趋势。但是,改革开放以来的阶级话语式微,不仅包括政治性阶级,也涉及经济性阶级。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改革方向的确立,中国大踏步向市场转型,市场、资本纷纷发挥自身的“魔力”,中国新工人阶级也结构性形成。该阶段的阶级话语式微,更多是指一种结构性或经济性阶级话语被压制了。比如,私有制、剥削、私营企业者等经济性阶级话语的诸多要素都被“去阶级化”,其目的就是为市场经济改革扫清障碍。总而言之,中国语境下的阶级概念具有经济性和政治性两种属性,在某些时期,甚至政治性阶级更为突出,分析阶级话语、意识形态变迁,必须要注意到这一点。
改革开放初期到21世纪初,阶级话语的基本态势是在政治层面被“有意淡化”,在学术层面(特别是社会学)被“边缘化”,甚至在民众日常生活中被“污名化”。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历史原因。阶级理论与中国人的历史记忆,甚至个人的生活境遇深深地交织在一起。“阶级话语”让人联想到暴力、武斗、造反,甚至一些人简单将其等同于“文革”极左思潮。可见,投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改革浪潮中的人们急需“告别阶级”。二是现实原因。一些学者之所以主张告别阶级话语,放弃阶级分析,是因为马克思主义的阶级理论无法解释当代中国的现实,它在现阶段不适用或有局限性。相关论点有:阶级概念与社会集团对抗性相联系,而在我国,剥削阶级已消灭,不存在对抗性社会矛盾;我国是公有制的社会主义社会,坚持以生产资料占有关系划分阶级不符合实际;改革开放以来出现的所有权与经营权的分离没有改变所有制性质,却产生了权力和利益的再分配,传统阶级分析无法解释它(5)张宛丽:《近期我国社会阶级、阶层研究综述》,《中国社会科学》,1990年第5期。。三是西方因素。自20世纪70年代开始,西方学者热衷于宣告“阶级死亡”,不论是作为历史的主体,还是理论的分析工具,阶级都不复存在。“尽管阶级划分是持续的,但‘阶级’的观念在当代社会却已经失去了作为一种核心话语或政治组织原则的重要性”(6)罗丝玛丽·克朗普顿:《阶级与分层》,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页。。“阶级死亡”等思潮影响到中国学术界,马克思主义的阶级理论在后工业社会的西方所遭遇的命运在中国被复制了一遍。
在阶级话语渐行渐远之际,“阶层”概念和社会分层理论成了“阶级”的取代物,阶层分析成了诸多学者普遍采用的研究方法,阶层话语在公共语境中被高调言说。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叙述这种“话语转换”或理论范式转型(7)这里所谓的“话语转换”或理论范式转型,主要是限于学术界的相关发展趋势,并且是从研究视角层面而言的,不涉及政治上的判断。。一是从马克思到韦伯、从阶级到阶层。越来越多的学者接受韦伯的阶层理论,进而解释中国社会结构,在中观乃至微观的研究视角上,对于马克思阶级理论或是回避或是否定。在阶级划分标准上,马克思主要是坚持一元论的经济标准,而韦伯开创多维标准研究,从财富-经济标准、权力-政治标准、声望-社会标准三个方面把握阶级;在阶级地位的阐释上,马克思强调阶级建立在生产方式基础上,而韦伯将阶级归结为交换和利益分配的结果,即“市场境遇”。生产资料占有形式,或者说财产的所有权与人们经济和社会秩序中的地位没有必然联系,决定人们地位的是他们在市场交换、利益分配中的能力和机遇。二是从马克思到涂尔干、从冲突论到功能论。社会分层理论存在冲突论和功能论两种思想传统,前者的开创者是马克思,后者的奠基人是涂尔干。在当代中国,阶级话语的消逝的一个核心表现就是从冲突论到功能论的转换。“冲突论和功能论才是阶级分析视角和非阶级分析视角的本质区别”(8)李路路、陈建伟、秦广强:《当代社会学中的阶级分析:理论视角和分析范式》,《社会》,2012年第5期。。两者对社会的本体论设想不同。“功能理论家往往把社会看作社会系统,社会要想正常运转和生存就必须满足(系统)自身的特定需求。相反,冲突理论家则把社会看作是各种不同的利益群体互动和竞争的场所”(9)哈罗德·R.克博:《社会分层与不平等:历史、比较、全球视角下的阶级冲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4页。。马克思认为,社会秩序建立在统治阶级对被统治阶级的统治和压迫的基础之上,社会中的阶级关系是对抗性的。赖特甚至进一步指出,马克思语境中的阶级对立的最根本的决定因素是剥削。以剥削为核心的阶级冲突理论主要关注两大主题:一是统治阶级的剥夺、压迫,二是被统治阶级的集体抗争和社会革命。冲突论由剥削、冲突、反抗、革命等话语构成。但是,功能论把阶级的存在、社会分层理解为社会系统的自身需要,功能论“有一种强调秩序而非冲突的趋势,并且因此而使得注意力偏离了社会中的冲突和紧张,而这种冲突和紧张正是阶级(而非地位)分析的焦点所在”(10)同③ :第59页。。功能论对社会分层或阶层分化是持肯定态度的,即便过度的社会分化也是会被消除的,不会导向“革命”。比如,涂尔干就认为,工业化中的阶级冲突是会消失的,原因在于:一是国家控制和职业规范的增长将会对利益冲突形成一种道德制约;二是基于成就的社会流动的增加将促进结果不平等的合法化,人们更多地把结果不平等归因于天资、个人能力或投入的不同(11)埃里克·欧林·赖特:《阶级分析方法》,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62-63页。。总之,功能论以社会整合、系统均衡为逻辑出发点,一般认为阶级关系取决于社会整体的需要和个人满足社会需要的能力。
进入21世纪以来,阶级话语首先在学术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尽管阶层理论仍然被普遍接受,但阶级话语不断式微的趋势得到一定程度的遏制,并且一些学者开始反思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分层研究,纷纷提出“重返阶级话语”等类似口号。沈原主张“把工人阶级带回分析的中心”。在社会转型和阶级研究上,存在精英论的“新古典社会学”和“社会学的马克思主义”,作者主张立足后者研究中国的劳工问题。仇立平指出,以往的社会分层在关系型研究方面比较薄弱,因此,还是需要回归到马克思主义社会阶级理论。他根据马克思的生产资料占有关系的理论,说明了稀缺性的生产要素占有关系的命题,是分析中国社会结构的重要理论视角。潘毅等考察了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中国大陆新工人阶级结构性地形成时阶级话语的消逝现象,资本的霸权话语消解着阶级话语,底层阶级经验和新劳工主体急盼“阶级话语”的回归。冯仕政指出,尽管分层研究仍然是中国社会不平等研究的主导范式,但由于其固有的理论局限,难以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社会不平等演变过程做出准确判断,因此,必须重新引入阶级分析视角(12)2006年以来,呼吁“重返阶级分析”或批判阶级话语消逝的代表性学者有沈原:《社会转型与工人阶级的再形成》,《社会学研究》,2006年第2期;仇立平:《回到马克思:对中国社会分层研究的反思》,《社会》,2006年第4期;潘毅、陈敬慈:《阶级话语的消逝》,《开放时代》,2008年第5期;冯仕政:《重返阶级分析?——论中国社会不平等研究的范式转换》,《社会学研究》,2008年第5期;苏阳、冯仕政、韩春萍:《中国社会转型中的阶级》,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
理论框架选择和话语转换取决于中国社会形势的变化,以及人们对它的“基本判断”。之所以出现了重返阶级话语的呼声,基于社会形势的分析,可以梳理出三种解释视角:一是社会转型。中国处在波兰尼所说的“大转型”时代,整个社会结构和制度安排都发生着巨大的变革。为了把握这种宏观社会结构变化,就必须重新引入马克思的阶级分析视角。二是社会冲突。进入21世纪,改革中的诸多问题不断显现,比如资本与劳动的冲突、财富分配的不公平、思想观念之间的分化,中国进入到“紧张”和“冲突”时期。社会冲突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社会不平等是最重要的因素。功能论的阶层分析对社会不平等的解释是有局限的,“社会不平等是两方面因素互相契合的结果:一方面是适应特定社会需要的地位结构,另一方面是满足特定社会需要的个人能力”(13)苏阳、冯仕政、韩春萍:《中国社会转型中的阶级》,第4页。。不平等被理解为地位与个体相匹配的过程和结果。可见,功能论关注地位获得和“市场形势”,对市场中的“分化”或“差别”并不敏感。基于冲突论的基本立场,马克思阶级理论比阶层理论更能够把握社会不平等和社会冲突的一面。三是阶级经验。随着中国成为“世界工厂”,中国劳动力大军迅速形成,新工人阶级不断结构性建构起来。“在改革时代,‘世界工厂’的建构不仅召唤着资本,也同样召唤着作为商品的劳动。市场化和新工业化的另一种表达就是阶级关系的重构”(14)汪晖:《两种新穷人及其未来——阶级政治的衰落、再形成与新穷人的尊严政治》,《开放时代》,2014年第6期。。底层阶级的经验、工厂的微观政治、劳工的集体行为等一系列客观现实都在为阶级话语的介入提供事实正当性。
英国社会学者克朗普顿认为,阶级是一个多面相的概念,但在当今社会,它一般呈现出三种不同的意义:作为声望、地位、文化或“生活方式”的“阶级”,作为结构化的社会经济不平等的“阶级”,作为实际的或潜在的社会和政治行动者的“阶级”(15)罗丝玛丽·克朗普顿:《阶级与分层》,第26页。。在当代中国,无论是学界还是政界,人们更为敏感的是阶级的后两种含义。前者指出,阶级是结构化的不平等的根源;后者揭示,阶级是集体意识、政治态度和社会行为的来源。而这两者恰恰是马克思阶级理论的核心内容,它们很容易成为解释当今中国贫富差距的扩大化、群体性事件频发等现象的适宜的理论框架。
学术场域的阶级话语变迁与政治、意识形态场域的阶级话语变迁,在基本逻辑上具有一致性。因为,它们面对的是同一个现实即当代中国实践。接下来,将进一步从执政党的思想体系、执政话语体系内部看阶级话语的时代变迁,重要的是,从这种阶级话语变迁中把握意识形态转型的内在逻辑和基本性质。
中国共产党意识形态从属于马克思主义传统,由此,作为马克思主义核心的阶级理论及其政治话语的变迁本身就意味着我们党的意识形态的演变。改革开放以来的阶级话语相对式微,在社会学语境中呈现出阶级理论与西方阶层理论的“学术范式更替”,但在政治层面上,它更多地体现为主流意识形态的变革性调适。意识形态调适性(ideology adaptability)指意识形态在社会发展过程中所形成的适应环境挑战的能力,它需要进行自我变革和更新,以便能够对外部环境的变化做出恰如其分的反应。具体到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社会,党的意识形态就是要变革传统观念,为改革开放、市场转型等扫清观念障碍并提供合法性论证。阶级话语的式微意指与以阶级斗争为核心的激进革命话语相对间距化,建构以经济发展为核心的现代性话语。“经济发展的效率和理性要求逐渐向国家政治权力和政治意识形态所建构的社会阶级架构提出挑战”(16)李路路:《社会转型与社会分层结构变迁:理论与问题》,《江苏社会科学》,2002年第2期。。我们对阶级话语呈现的意识形态转型,或者说,意识形态语境中的阶级话语变迁稍做分析。从内在结构看,意识形态包括三个层面。(1)认知-解释层面,表现为认识、解释世界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具体转化为关于社会发展规律的理论学说。社会主义的认知-解释系统是建立在唯物史观基础上的。(2)价值-信仰层面,关于人的存在意义和终极价值追求的主张,是意识形态结构中最核心的部分。价值-信仰系统的作用有三:一为人们进行价值选择提供依据,二为人们对现实世界评价确立价值尺度,三为人们追求宗教般的理想输送激情和意志。(3)行动-策略层面,关于意识形态的政治社会化的行为模式,即在特定理论阐释基础上,实现特定的理想目标和价值的方式、路径和策略。分析意识形态转型,可以从这三个层面入手(17)陈明明:《从超越性革命到调适性发展:主流意识形态的演变》,《天津社会科学》,2011年第6期。。
改革开放以前,党的意识形态主体上是以阶级话语为核心的“革命型意识形态”。(1)认知-阐释层面。运用阶级分析的观点阐述社会各阶级及其相关关系,论述中国革命的性质、目标、主体、任务等。阶级分析在革命和建设时期都占主导地位。用“阶级两极化”模式(两个阶级、两条道路)阐释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主要矛盾。在阶级关系框架看待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关系,以及前者的制度优越性。总之,敌友区分不仅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也被阐释为建设的首要问题。(2)价值-信仰层面。共产主义的价值理想,在实际层面上,更多地以一种平均主义追求呈现出来。“马克思主义传统的阶级分析植根于对激进平均主义形式的一种道德承诺”(18)埃里克·欧林·赖特:《阶级分析方法》,第3页。。公有制、计划经济以及阶级斗争等都是为了实现这种道德承诺的社会条件。因此,在经济上,批判私有财产和市场经济,因为它们都是阶级差别、社会分化的根源,追求纯而又纯的公有制和计划经济;在政治上,反对官僚、技术、专家治国等;在思想上,“斗私批修”,反对个人主义,提倡集体主义。(3)行动-策略层面。一切教育活动和思想宣传政治化、革命化,全方面地传播和灌输阶级斗争、群众运动等政治思想。“政治挂帅”是意识形态行动-策略层面的显著特征。
改革开放以来,主流意识形态相对淡化阶级话语,逐步向以“现代性”“发展”话语为核心的“建设型意识形态”转型。(1)认知-阐释层面。在唯物史观的阐释上,主流意识形态实现了从阶级斗争史观到生产力史观的转型,从生产力角度把握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的本质。比如,邓小平认为,马克思主义归根到底是要发展生产力,马克思主义最注重发展生产力,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则就是要发展生产力。在关于当代中国的性质、阶段、时代、任务、目标等国情的阐释上,虽不彻底否定阶级分析的观点,但基本将它们纳入“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阐释模式。主流意识形态放弃了“阶级矛盾”的阐释方式,“在剥削阶级作为阶级消灭以后,阶级斗争已经不是主要矛盾”(19)《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页。。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对社会形势判断基本上也实现了从“冲突论”到“功能论”的转变。由于初级阶段是不发达的阶段,所以需要向发达国家学习,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关系的表达被发展中国家与发达国家关系的表达所取代,资本主义国家在现代性话语中“去污名化”了。“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不再是我们的首要问题了,或者说,“首要问题”被“硬道理”取代。是否有利于发展生产力,应当成为我们考虑一切问题的出发点和检验一切工作的根本标准。(2)价值-信仰层面。坚持将共产主义远大理想与当下社会现实结合起来,某种程度上,将其相对世俗化,承认物质利益,国家和个人都具有追求财富的“正当性”。这是其一。其二是,在目标追求上,坚持共同富裕的原则,但在“实践的意识形态”中,放弃无阶级差别的价值追求,在现阶段承认一定程度的社会分化和不平等。“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效率优先、兼顾公平”等口号都反映了这样的价值主张。在社会分化和不平等阐释上,功能论的解释框架有一定的解释力。与冲突论不同,功能论承认社会分化、不平等的正功能:一是它提供了激励机制,二是社会功能需要。被阶级话语判定为阶级冲突根源的私有制、市场经济都具有了一定的合法性,因为它们为打破平均主义、创造社会财富提供了动力机制。(3)行动-策略层面。破除“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挂帅”逻辑,取而代之的是科教兴国和发展生产力的经济逻辑;破除大搞群众运动的斗争之行动模式,代之以调动一切积极因素、缓和社会矛盾的“整合”模式。 团结一切力量服务于经济建设大局,是意识形态实践模式的核心逻辑。
除了以上三个层面,我们还可以聚焦于阶级话语的核心要素来透视意识形态的变迁,这就是“剥削”概念。赖特的一项重要理论工作就是,将剥削概念恢复为阶级分析的核心。他指出:“作为一个抽象概念,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概念是围绕四个基本的结构属性建立起来的:各阶级之间是相互联系的;这种关系是对抗性的;这种对抗性是来源于剥削的;剥削是基于社会生产关系的。”(20)埃里克·欧林·赖特:《阶级》,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7页。这里的核心是剥削。什么是剥削?剥削就是一个阶级的劳动成果被另一个阶级无偿占有。剥削阶级的财富依赖于被剥削者的劳动,前者的富裕与后者的贫困具有直接的因果关系。“反对资本主义的革命试图消灭这种独特的资本主义剥削形式,即以生产资料的私人所有制为基础的剥削”(21)同①:第86页。。无产阶级要获得解放,必须反抗资产阶级的剥削行为及其存在的根源即资本主义私有制。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由于“现代性逻辑”的优先性,主流意识形态实际上是淡化、甚或否认了剥削现象的存在。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普遍流行的是这样的政治认知:我们党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私营企业主同工人之间实际上存在着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不能吸收私营企业主入党。这一规定在江泽民《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八十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被打破。他指出:“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关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劳动和劳动价值的理论,揭示了当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运行特点和基本矛盾。现在,我们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与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当时所面对和研究的情况有很大不同。我们应该结合新的实际,深化对社会主义社会劳动和劳动价值理论的研究和认识。”(22)中共中央党校教务部:《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党和国家重要文献选编》,北京:中央党校出版社,2008年,第410页。这实际上指出了不应当用传统马克思主义的“剥削论”解释我国的私营经济下的经济生产、私营企业主的“阶级性质”。主流意识形态对私营企业的态度或认识从“改造、消灭”到“不要急于取缔”“允许存在”,从“有益补充”到“重要组成部分”,私营企业主最终被定性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建设者”,“剥削阶级”的性质定位不再具有任何的合法性。在传统马克思主义那里,“对阶级的任何理解必须放置于对经济生产和产品分配、消费及剥削过程的分析之中”(23)理查德·斯凯思:《阶级》,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6页。。而在新时期中国共产党这里,对于私营企业主的性质把握不在于分析生产过程,而在于判断其政治态度和立场。由此而来的结果是:“对于生产过程的抽象化(即掩盖其再生产条件)的后果即发展主义意识形态的支配地位的确立。”(24)汪晖:《去政治化的政治:短20世纪的终结与90年代》,第46页。否弃了在私营企业主阶层上的“剥削论”,从而为私营企业主加入共产党扫清了理论上的障碍。从最初的改造民族资本家阶级到培育私营企业主阶层,充分反映了主流意识形态从“阶级话语”到“经济建设话语”的重构。
以上阐释所呈现的就是从“革命”到“建设”的意识形态转型。中国共产党人在最初的建设过程中,通过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批判来建构一个主流意识形态(同时也是现代化方案)。这个“现代性批判”理论主要是通过中国式阶级话语所表达出来的。在改革开放的过程中,我们党力图通过社会主义的“现代性建构”话语来塑造主流意识形态,而它必然表现为对阶级话语、现代性批判话语相对疏离。除此之外,意识形态从革命到建设的转型中,也伴随着世俗化、去政治化的现象。某种意义上说,改革开放以来的阶级话语式微是当代中国发生的从“国家”到“市场”、从“政治”到“经济”的“力量转移”的结果。“政治”不再由传统阶级话语和价值观辩论构成,而是经济所塑造的:“经济工作是当前最大的政治,经济问题是压倒一切的政治问题。”(25)邓小平:《邓小平文选》(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94页。主流意识形态经历着从理想主义到发展主义、从革命正当性到发展实效性的转型。
前文提到,进入21世纪以来,诸多学者提出要“重返阶级话语”,它实际上是对中国社会形势变化的学术反映。面对新形势的变化,主流意识形态也不得不做出自身调整,再次经历意识形态的转型。需要说明的是,意识形态第一次转型与学术界的阶级话语变迁具有同步性,但21世纪以来的意识形态转型与学术界的阶级话语变迁具有了更为复杂的关系。客观地说,尽管21世纪以来诸多学者主张“重返阶级话语”,但西方社会阶层理论仍被一些学者普遍认同。阶级话语变迁第一阶段的基本特征是“式微”,意识形态转型基本特征是“去阶级化”“去政治化”;第二阶段是整体上的“式微”与局部的“回归”并存。主流意识形态在调整过程中,并没有简单地回到过去的阶级话语,但它抓住了“重返阶级话语”背后的社会现实,即社会不平等、阶级分化、社会冲突以及集体抗争等。“我们置身于一个取消了阶级话语的阶级社会。在我(汪晖——引者注)看来,问题并不在于简单地恢复过去的阶级和阶级斗争概念(我们仍然反思20世纪阶级政治中产生的悲剧),而在于建立怎样的政治视野面对现代社会的平等问题和阶级分化”(26)汪晖:《去政治化的政治:短20世纪的终结与90年代》,第36页。。
如果说,第一次转型是主流意识形态相对远离阶级话语,转向以市场经济为主体、具有世俗化特征的现代性话语,那么,第二次转型则是主流意识形态对现代性话语(经济发展、效率、市场、资本等)的一定界限内的批判,寻求超越发展主义、关注公平正义的价值理性(27)以党的十六大为界,主流意识形态出现了一些新特点,虽然它自身的建构与表达中没有明显的“阶级化”,阶级话语也并没有成为其中的核心,但是它提出的“科学发展观”“和谐社会”“以人为本”“人民主体”“更加注重公平”等,都是对市场经济、资本、经济发展、私有制、效率主义、发展主义等单一的现代性话语的批判与调适,而这些都是马克思主义现代性批判(阶级理论是核心)的重要内容。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主流意识形态出现了部分的“重新政治化”“再度阶级化”的倾向。。仍然可以从意识形态三个层面,勾勒出主流意识形态第二次变革。(1)认知-阐释层面。主流意识形态仍然立足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阐释范式来把握中国社会现实,主要矛盾仍然是“生产性矛盾”,但是,主流意识形态也充分认识到“阶段性特征”,把中国社会现实的认知-阐释归结为“矛盾凸显期”,人民内部矛盾特别是利益矛盾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复杂局面。主流意识形态不再立足于功能论来看待社会分化和阶层差别,而是认识到当前的社会分化已到相当大的程度,产生了严重的利益分化与对抗。社会财富越来越积聚在少数富有者手里,而(相对)贫困在底层社会群体中积累,社会结构呈现出“分化”的趋势。“和谐社会”的提出是以认识到社会冲突和利益分化为基本前提的。(2)价值-信仰层面。在坚持共产主义理想和社会主义共同富裕原则下,主流意识形态根据时代变迁,适时建构自身的价值理性,比如“以人为本”“公平正义”“核心价值观”等。强调公平正义、人民主体是该阶段意识形态建构的基本价值诉求。其一是反思过去的发展主义话语,批判市场经济出现的负面现象;抑制过度的世俗化,抵制物欲、资本、市场等对人的主体性消解。从“发展才是硬道理”到以人为本的科学发展观,反映了意识形态的价值倾向的变化。其二是强化公平正义价值原则,对社会分化和贫富分化持批判的价值立场。改革开放初期,我们党对社会分化和阶层差别,在很大程度上持肯定态度,因为这样才能为社会发展提供动力机制和激励机制。正是如此,党提出了“效率优先、兼顾公平”的口号。从2002年开始,一些人开始反思“效率优先、兼顾公平”的口号。基于社会冲突和不平等的客观现实,中国共产党首先从意识形态上,其次从社会政策上调整以往的提法和政策,从“兼顾公平”到“注重公平”再到“更加注重社会公平”的提法的变化,明显反映了这一点。导致社会分化、贫富差距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市场经济机制。主流意识形态对自由放任经济和市场持警惕态度,强调保障在劳资关系中劳动阶级的利益。(3)行动-策略层面。主流意识形态逐步改变自上而下的灌输方式,加强与社会领域的互动;加强对民生政策、底层群体关怀等方面的宣传;对社会参与、民间维权行为,甚至“突发事件”、社会抗议等表现出包容性、对话性和吸纳性等态度。
在某种意义上说,如此这般的意识形态转型是在“发展-平等”“精英-阶级”“效率-公平”等二元框架中,调整了解释的重心。此外,它也涉及对“市场”及其与国家之间关系的态度的变化。阶级话语的式微,某种意义上是从“国家”到“社会”、从“政治”到“经济”的权力转移。在市场经济一路凯歌的过程中,国家及其政治力量容易被不断式微,总认为一个美好的社会完全可以由自由竞争的市场给予,由此,新自由主义的现代性话语乘虚而入、扩大影响,占据社会思潮和意识形态的制高点。但是,改革过程不断出现的社会分化和贫富差距等问题,“使得人们不能再继续依赖新自由主义的话语去推动不顾社会成本的经济发展政策,平衡经济发展和社会公平成为一项政治决策”(28)潘毅、陈敬慈:《阶级话语的消逝》,《开放时代》,2008年第5期。。意识形态的“重新政治化”,或阶级话语回归,就是反思市场的合理边界,并重新厘定“国家”和政治力量。“‘市场’允许人们有个人自由和自我表达,但是没有国家的控制,市场可能会导致极大的不公平和剥削”(29)理查德·斯凯思:《阶级》,第99页。。国家是抑制市场经济消极影响、解决社会冲突的有效政治力量。
在中国,主流意识形态与马克思阶级理论具有内在关联性。由此,阶级话语的变迁反映了意识形态的演变,反之,意识形态的变革是通过对阶级话语的处理来完成的。当代中国意识形态对阶级话语“爱恨交加”。一方面,意识形态需要与以阶级理论为核心的革命话语相对间距化,打破激进主义的单一性的抽象革命逻辑,为现代化建设开辟道路。党的意识形态呈现出从“阶级话语”到“现代性话语”、从“革命”到“建设”的转型。另一方面,意识形态在转型过程中,逐步形成了以市场为主体、以发展为核心的现代性话语,其具有现实利益性、世俗性和效率主义等特征。同样,单一的“发展型意识形态”无法对市场经济中的资本与劳动的冲突、改革进程中的贫富分化、社会运动中的集体抗争等社会现实保持足够的认知敏感性和价值批判性。可见,当下意识形态在建设过程中又需要一定的阶级话语的介入。通过阶级话语特别是冲突论,使得人们更为关注社会冲突和集体抗争,“识别出那些能够产生利益冲突和直接对抗的经济不平等”(30)埃里克·欧林·赖特:《阶级分析方法》,第226页。。其目的不是引导社会走向“革命”,而是避免“革命”,防止社会矛盾向社会冲突、甚至“革命”的方向发展。主流意识形态突出冲突视角,是为了更好地避免冲突。马克思阶级理论的根本价值旨趣是无产阶级和人类的解放。在市场经济和社会分化的条件下,进一步凸显国家政权和主流意识形态的阶级属性,就是坚持工人阶级解放和劳动平等——它的现实具体化就是人民主体地位、共同富裕和社会公平。“阶级分析不仅是一个有关利益和冲突的科学理论,同时,它也是一个有关替代性道路的解放理论和一个有关社会公正的理论”(31)埃里克·欧林·赖特:《阶级分析方法》,第33页。。主流意识形态建构需要阶级话语中所蕴含的道德承诺,即劳动解放和社会公平。但是,主流意识形态在通过阶级话语建构超越性维度的时候,又要避免走向对抗式的抽象式的理想主义。意识形态要保持一种平衡,既要破除传统的革命话语,为现代性开辟道路,又要坚守马克思主义的核心价值原则,展开现代性批判。总之,主流意识形态仍然需要不断调适,在转型中不断建构自身。
《中共中央关于党的百年奋斗重大成就和历史经验的决议》(以下简称《决议》)指出,党的十八大以来,党着力解决意识形态领域党的领导弱化问题,立破并举、激浊扬清。本文在对意识形态的转型与自我调适等相关问题的分析上,也力图从学术探讨的角度来揭示这方面的现象或问题。本文中提及的“阶级话语变迁”也好,“意识形态转型”也罢,实际上都是在“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这个根本前提下展开探讨的。改革开放以来,不管学术话语和政治话语如何演变,中国共产党始终坚持马克思主义这一主流意识形态,守正创新,不断推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决议》强调,党的十八大以来,我国意识形态领域形势发生全局性、根本性转变。这一全局性、根本性转变,实际上也反映了我们党能够始终保持自我革命精神,能够在不断发展的时代变革中,始终坚持好、发展好马克思主义,牢牢掌握意识形态领导权、管理权和话语权。